青山之约（短篇小说）

王子月

张平一路狂奔赶回消防队，战友们已经各就各位。班长虎着脸，命令张平上一号车，张平答应一声，转身跳上消防车。

消防车在县城的水泥路上尖叫着，飞奔着，行人和车辆一律让道。这是秋季的黄昏，太阳正慢慢坠入西山，张平利用路途的这一空隙时间问班长，到底是什么地方发生了火灾？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你少废话，到现场听我的指挥，见机行事。班长冷冷地看着张平。

一溜烟的工夫，消防车开进远离县城的一个废旧仓库，远远地就能望见一团一团大火在风中烧得正旺，浓烟遮住了半边天。按照班长的吩咐，张平跳下车，立即往地上铺水带。一会儿，几支喷枪一齐射向着火的高楼，只见火苗渐渐矮了下去，熄灭了，整个现场飘散着呛人的浓烟。张平向班长做着手势，示意险情已经过去。班长却大声命令张平：5号楼有个塑料模特人，你立即去营救。注意，不得损害模特人，要快！

塑料模特人？张平脑子飞快地转了一下，来不及细想，转身跑向高楼，钻进浓烟。张平很快到达指定位置，找了几间房子没有发现模特人，又跑了几间房子，终于发现四楼角落躺着一个模特塑料人。

浓烟中，张平看出这是一个极普通的塑料模特，心里犯嘀咕，救它做什么？但火场如战场，班长的话就是命令，决不能违背。他本想抱着模特人跑下楼，忽然看到楼道浓烟猛烈，情急之下发现室内有一床被单，忙把被单撕成条状，连在一起，系在楼梯扶手上，又找来一条毛巾遮住模特人的鼻子，抓住绳子从窗户一直往下滑。刚到地面，刺眼的灯光一齐照过来。班长问，你为什么不直接从楼梯下楼？张平脱下防火罩，摸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我把模特当真人了，楼道有浓烟，会呛人的。战友们围上来欢呼着，报以热烈的掌声。

原来，这是一次消防军事演习，也是一次技能突击考核。

张平的考核是合格的，但他私自外出，几乎延误了演习考核的时间，违反了警营的纪律，受到严重警告处分。

班长问张平，领导本来决定推荐你去考军校的，你却几次外出，这次差点赶不上演习，气得大队长拍桌子，连我也一起被臭骂了一顿。看来你的军校报考资格要被你自己毁了，你到底搞什么名堂啊！

张平愧疚地说，我去了青山村。

班长厉声说，我就知道你去青山村了！听说，你好像和那里一个什么云的姑娘经常来往，到底怎么回事？我警告你，你是消防战士，领导对你寄予厚望，不要因为这事影响了你的前途！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张平想上军校，从入伍的第一天起，他就立志要考上军校，当一辈子消防兵。他的老家在黄山，那里有着著名的徽派建筑群。他的父亲是著名建筑设计师，对古代、近代的各种建筑都有着很深的研究。由于受父亲的影响，张平从小就喜欢上了研究建筑，尤其喜欢研究徽派民居古建筑，他当消防兵的理想就是想更加接近民居古建筑，研究如何保护好古建筑。

一年前，张平第一次到青山村执法，是和县里的公安、安监、法院等部门一起去的。青山村几乎家家户户都生产鞭炮，传统手工制作，存在着极大的安全隐患，属非法生产，必须坚决予以取缔。但是青山村的人们却与执法人员捉起了迷藏，他们将村子的四门紧闭，那是重达千斤的石门，执法人员站在石门外束手无策，只得草草收兵。

虽然未能正常执法，张平却对青山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利用休息时间来到青山村，在村子周围不断拍照。

青山村在皖西南，真正是依山傍水，风景如画。村子临山而建，背后是高山即大青山，山脚下就是青山村，一色的徽派建筑，据说有两百多年的历史。村子总共50多户人家，房屋一律青砖青瓦，户户相连，下雨天串门都不用走湿路的。整个村子呈半月型，东南西北各有一道大石门，白天打开晚上紧闭，真正是铜墙铁壁了。屋后山涧石壁上有一条大瀑布，从山崖倾泻下来，在山脚形成一个巨大的石窟，响声如雷，经年不绝。石窟水满外泄，形成一条小河，从东往西在村前经过，只有一条大路向村外延伸。

张平被这些风景所陶醉。在村后转了许久，喝了几口瀑布水，觉得很甜。望着山下的青山村，如同仙境一般。张平决定进村看看。

刚进村口，一条大灰狗猛窜过来，几乎要蹦上张平的肩膀，接着又有几条狗追上来，围住张平狂叫不已。张平在抢险救援中能面不改色心不跳，面对这几条狗的围攻，却不知如何是好。正无计可施，听到有人喊了一声，那几只狗如瘪了气的皮球顿时焉了，停止了围攻，纷纷后退着。张平这才看见一个姑娘走过来，一个很阳光很漂亮的姑娘。

你不攻击狗，狗不会轻易咬你的，吓坏了吧？姑娘咯咯笑着。

张平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有些难为情地笑笑，谢谢你！

交谈中，张平得知姑娘叫何云。何云说，青山村是传统的鞭炮之乡，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所生产的青山鞭炮远近闻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城里烟花鞭炮店家家都有青山村的鞭炮。

除了做鞭炮，你们村就没有想过其他的副业？张平问。

何云笑笑，养过猪，但许多人家养猪后，发猪瘟，连本都亏了。现在村里年轻人大都是出去打工，实在脱不了身的，都是在家做鞭炮。

张平跟着何云到各处走了走，果如其言，家家都在制作鞭炮，当然都是手工制作。看到许多人家客厅里堆放着大量的半成品鞭炮，张平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那些引线，那些火药，几乎是随处存放，倘若爆炸，那整个青山村会立即成为一片废墟的。张平说，青山村这样的古建筑现在保存下来的不多了，应该好好保护才行，说不定将来会成为风景区，外地的人会来这里旅游的。

何云告诉张平，她目前还是在校大学生，学的就是建筑专业，现在正是实习期。将来，想好好研究青山村的这些古建筑呢。

张平笑笑，希望你能成为青山村古建筑的保护神。

何云脸上忽然泛起一团红晕，说，青山村以前是出过状元的，就是本县唯一的何状元。只是何状元命运不济，在朝廷谏言皇帝，皇帝一怒之下杀了何状元。从此，青山村的后人发奋读书，但决不做官，而是一心一意做生意，村里的建筑就是他们的先人做生意赚钱修建的。何云说，这段时间她正积极搜集资料撰写毕业论文，考虑如何保护这些古建筑，如何开发青山村。

听了何云的介绍，张平大加赞赏。在何云的指引下，他拍了许多村子的照片，房屋、小河、石门、状元坟、村后的大瀑布，以及刚才围攻他的狗，全都拍了。最后，张平叫何云站在她家房屋的石阶前，为何云拍了一张特写。他想，这些照片一定会派上大用场的。

几天后，张平起草了一份消防隐患整改意见书，要求县里彻底清查青山村及周边村手工制作鞭炮，保护青山村的古民居建筑群。草稿送到消防队大队长手中，大队长叹着气说，彻底清查一个传统制作鞭炮的村子，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当地政府不是没有清查过，他们清查了，但他们留有余地。因为制作鞭炮是当地百姓挣钱的一条路子，堵死了这条路子，百姓们靠什么去挣钱？

然而，青山村的古建筑群强烈地吸引着张平。一个村子的古建筑群能完整保存下来，一定有它深厚的文化历史背景。保护好这些古建筑，其意义远不只是建筑本身，那是一个民族一段历史生活的真实记录。

回到消防队，张平把拍摄青山村的照片一张一张地整理，分出系列，取名《古韵》。他挑选一些有代表性的照片发往报刊，对青山村的民居风格进行介绍，希望能引起社会的关注。

这天，班长把张平叫出门外，来到消防队旁边的一条小路。班长忽然叫了一声，张平，你给我立正站好。张平不知道班长想做什么，班长说，我本来想狠狠揍你一顿的，算了，你就在这里站两个小时，我在旁边看着你。张平只得立正站着，问班长这是为什么。班长问，你想知道？张平说，想知道。班长说，我现在不想告诉你。张平说，你不告诉我，那我不白站了啊！班长走过来，为张平正了正帽子，又整理了一下服装，说，好，我现在很严肃地告诉你，大队长交代，你的军校考试资格正在审查，要我好好管教你。你是消防战士，从现在起，你必须断绝与那个姑娘的往来，也不要去捣鼓什么照片，认真思过，好好表现，全力去考军校。

张平一阵感动，说，班长，我与何云之间没有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去青山村是为了研究那些古建筑。

班长拍着张平的肩膀，说，考军校也是部队建设需要。我知道你对古建筑有兴趣，但你是部队需要的人才，要服从组织安排。等你考取军校了，再去研究也不迟啊。

头顶上的太阳很厉害，张平站了不到半个小时，觉得全身燥热。他知道，班长这是在惩罚他，怕他误入歧途。班长的心是好的，可是班长却是真正的误会他了。

偏偏这个时候何云出现了。何云老远喊着张平的名字，跑过来，问张平站在这太阳底下做什么。张平支吾着，我在执行任务呢。何云看着四周，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会执行什么任务呢？毕竟是穿消防服装的，也是部队呢，何云知道不便多问，告诉张平，她已经整理了一些青山村的资料，都打印好了，特意送来请教的。张平仍站着不动，努着嘴说，你放旁边吧，用石头压住，不要被风吹了。何云放好资料，又从背包里摸出一个红色塑料袋，说，这是我家的土鸡蛋，特意给你的。张平连忙做手势，故意大声说，我在执勤，吃了你的鸡蛋要处分我的。正说着，班长过来了，何云见了班长，笑着说，吃几个鸡蛋也会处分吗？班长说，处分他还是轻的。何云见班长很认真，脸都红了。

你就是那个叫什么云的吧？班长问。

张平挺直身子，报告班长，她叫何云，青山村的，现在还是在校大学生。

好了好了，没问你呢。班长看着何云说，张平喜欢青山村的古建筑，想宣传青山村，让青山村成为风景旅游区，永远结束做鞭炮的历史，这个想法是好的。但张平现在有新的任务，暂时没有时间研究了，请你理解支持。等他完成了任务，我们会安排的，让他配合当地有关部门一起，再大力宣传青山村。何云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说，班长，以前县里也有作家去过青山村，说要宣传，可是一直没有什么消息。班长摆摆手，我现在不讨论这个事，张平是我的兵，是消防战士，他的岗位在消防队。

何云的脸涨得通红，分辩道，张平对古民居建筑有很深的研究，他帮助我们青山村，我们村的人都表示感激。我今天来，是想恳请班长一个事，我正实习研究古建筑，业余时间里，我想和张平一起研究开发青山村的事。班长笑了，我知道了，这个事我做不了主，但我会报告领导的。张平趁班长不注意，暗暗地向何云竖起大拇指，又做了一个表情。何云心领神会，一脸的羞涩，赶忙打过招呼匆匆告辞。

见何云走远，班长看着石头底下的一大叠纸说，呵，那么多情书啊？张平大叫委屈，班长想哪儿去了，那是资料，不信你可以看。班长冷笑道，还不好意思呢，那么漂亮的姑娘，又是大学生，两人情投意合的，情书一定也很精彩吧？张平来了个立正，报告班长，我倒是想她给我写情书，可那不是情书。班长哼了一声，你想得美，就是情书我也懒得看。

又到了大训期间，为了能在整个支队拿下名次，大队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大队制订了详细的训练比赛计划，责任目标具体到中队和班上。班长在全大队官兵的宣誓大会上立下军令状，一定要闯入团体和个人的前三名，为全大队争光。会议一结束，班长马上召开紧急班务会议，布置任务，把责任落实到每个战士的头上。

最有希望拿下比赛名次的是张平。张平是班长一手带出来的，曾多次被树为全大队标兵，他的走木马、翻越障碍物、攀缘等技能是一流的。班长并不担心张平的技能水平，但担心他的思想受影响。张平向班长表态，拿不了名次，就砍了我的头。班长用手指敲了一下张平的脑袋，说，谁稀罕你的头，能当饭吃还是能当球踢？我已经与大队领导讲好了，如果你能得大奖，将取消上次对你私自外出的处分，推荐你报考军校。

接下来的体能训练，张平几乎是拼出了老命。烈日里，暴雨中，月光下，张平像是变了一个人，常常是一身臭汗，回到宿舍倒头就睡，早上起床号一响就跳了起来。休息时，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望着外面发呆。班长问张平，是不是在想何云？张平轻轻摇着头，我在想青山村的那些古建筑，如果再不采取保护措施，那将是极大的犯罪。

张平终于不负重托，在全支队技能比赛中得了总分第二名，荣立三等功。当大队领导把军功章送到张平手中时，他却送给了班长。他说，等我和何云对青山村的宣传有了成果，人们真正关注青山村时，我再来领取这枚军功章。

大队领导终于答应，允许何云到消防队，利用业余时间研究青山村的发展计划。

按照张平的设想，本县境内有著名的天柱峰风景区，有碧波荡漾的仙女湖风景区，有集文化历史于一体的千年龙宫博览园，有唐朝皇帝曾避难过的遗迹，这些都是很难得的旅游资源。青山村距离这些风景名胜并不远，其古民居建筑和何状元正是一笔巨大的财富，相信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旅游风景区的。

何云沉浸于美好的遐想之中，常常望着张平发呆。张平说，青山村是我人生的第一部作品。何云歪着头问，你如果上了军校，还会记得青山村么？张平避开何云火辣辣的眼睛说，记得，永远都忘不了，同样也忘不了你。我真想落户青山村，守护这些古建筑，我觉得我的生命已经与青山村融为一体了。

转眼就到了考军校的时候，为了照顾考军校的战士复习，消防队领导特意安排了一间屋子，让他们晚上能安静看书，时间可以延长到11点睡觉。

张平顺利考取军校。

赴军校的前一天，班长特意批了假，让张平去青山村见何云。这一次，青山村的狗没有窜上来，也没有叫，只是有些警觉地看着张平。张平大着胆子一直走进何云家，何云正在做饭，腰间系一条红围裙。看见张平突然进来，何云忽然有点不知所措，痴痴地看着张平，许久才回过神来，连忙洗过双手，为张平泡了一杯茶。

张平拿出一叠照片，都是上次在青山村照的。何云一张一张看，发现照片上的青山村的确美，如画里一样。忽然看到自己站在石阶上的照片，夕阳映照下，她的眼睛充满着灵气，长发被风微微吹起。张平说，这张照片被一家杂志采用做封面了，何云的脸就立时泛起一阵红晕。

张平告诉何云，他就要去参加军校学习了，可能会很长时间不能来青山村。何云望着张平，忽然有些失落的感觉，许久才说，你不会忘记青山村吧？张平看着何云的眼睛，说，我生命的血液已经溶入了青山村，我的灵魂已经留在了青山村。何云眼睛湿润了，不许张平继续再说。

何云一直送张平出了村口，两个人的影子在山路上拉得很长很长。

几个月后，中央电视台来青山村，他们看到了张平对青山村的宣传，特意来制作专题片的。节目在电视台一播出，立即产生很大的影响，许多投资商纷纷来青山村考察，表示愿意投资开发青山村。

两年后，青山村旅游开发公司正式成立，何云任总经理。

暑假，张平回到消防队。正是暴雨季节，许多山村爆发泥石流，张平与战友一起参与到抗洪抢险的战斗中。这一天，张平从泥石中挖出了几个村民，突然遭遇山体滑坡，张平被压在了泥石之中。

张平躺在医院里，弥留之际，叫着何云的名字。班长通知何云来到医院，交给何云一个红布包，说，这是关于青山村的古建筑研究资料，是张平读军校期间撰写的，还有一枚军功章，现在一并交你。何云俯下身，喊着张平，眼泪滴在张平的脸上。张平慢慢睁开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声音微弱，说：把……把我的骨灰……留在……青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