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三题
2016-07-07陆小华
陆小华
夫妇人生
孙诚年轻的时候,身份是岛西南一个沿海乡镇的农民。那时,他正在和他的发妻许翠英谈恋爱。许翠英的父亲在镇上的供销社工作。她们一家人所持的是城镇商品粮户口。孙诚当然是农村户口。上世纪的70年代,不同户口持有人的身价也不相同。这对热恋中的青年男女,正是被这户口划出了一道无形的鸿沟。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就要下嫁给一个农民,许翠英的母亲说什么都不答应。母女俩经常为婚嫁的事吵嘴。母亲数落她,你一个城镇人,却嫁了一个农民,想想你不是亏死了吗?她顶撞她母亲说,农村户口也是人!孙诚有才,嫁给他有什么不好?
许翠英死活都要跟着孙诚,甚至先斩后凑,把小人给造了。
面对着这样一个决绝的女儿,母亲心有不甘,但也无可奈何。直到已经有6个月身孕的许翠英出嫁的那一天,母亲还在骂,说是女儿嫁错了人。并放狠话说,看你们以后怎么过?
到了70年代的后期,孙诚居然通过文学写作这个敲门砖,一路敲进了政府机关。他先是在报纸上发了一些小散文、小通讯出了名,然后是给公社的广播站写稿,被借调到广播站;再后来,上了电大,拿到大专文凭,毕业后进了县广播站。至此,他一举成功跳出农门。之后,孙诚是越混越好。在他人生最得意的时候,甚至混到了主管文化副县长的位置。孙诚的成功,对晚辈后生来说,可以作为一个励志的故事来宣扬。而他的这一段婚姻生活,用一句简单的话概括,就是从奴隶到将军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许翠英的母亲心里虽然纠结,却一直都在跟随着女儿、女婿。女儿毕竟是她的心头肉。她帮着他们夫妇带外孙,帮着他们料理家务。眼看着女婿混得越来越好,前景一片光明,她在和同乡聊天时,就有知道她当年反对女儿嫁给女婿的底细的老大姐笑着问她,听说,你当年起劲地反对你们家翠英嫁给孙局长。有这事吗?老太太倒也坦然,说,你以为我女儿嫁了个局长就合算吗?人生的路还长着呢,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推测老太太说这话时的心理,其一,可能是倒驴不倒架。自己当年不是反对这桩婚事,不是放话说要看她们怎么过吗?现在如果在熟人、同乡面前承认女儿嫁对了,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其二,可能是看到眼下很多当官的人都在包二奶、找小三,因此对孙诚这个步步高升的女婿也有所顾虑。
从某个角度来说,老太太所说的,人生还长着呢,谁知道以后会怎样?这话不但不错,甚至还一点哲理。有点类似古代先哲说的“塞翁失马,安知祸福”之类。或者是中国人常说的“盖棺定论”。就是指人在没死之前,很多事情你是说不清楚的。再把那话延伸下去,就是,人生的路很长,我们不知道下一个时刻会发生什么。有很多事情,你得在一个更大的时间段里,才能看得清楚。
后来的情况是,孙诚在他50周岁、人生最得意的时候突然就中风了。对这一类成天酒肉宴席的官员来说,中风概论高也属于正常。但是孙诚在他得意之时,也没因为老太太当年反对他们的婚姻而慢怠老太太;也没有出现包二奶、找小三的情况。这是他的好。如今孙诚出事,不但官当不成了,就连日后的生活自理也成了问题。这让很多看好他仕途的人为之惋惜。庆幸的是,到了这一步,许翠英和老太太也没因此嫌弃他、抛弃他。母女俩想办法尽力给他治,尽力帮助他恢复。现在,山区小县城里的人常常会看到这样的情形:傍晚,许翠英推着孙诚坐的轮椅,在县政府公务员小区的广场边林荫道上散步。孙诚那个已经年过80、身子骨却依然硬朗的岳母有时也会陪着在一边,也扶着轮椅把手散步。这成了这个山区小县城里的一道风景。
我们谁也不知道前面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你,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所以,在西式的婚礼上,神父或主婚人就会问那些准备走进婚姻殿堂的男女:你愿意娶你身边这个女人吗?无论贫困、富裕、健康还是疾病?你愿意嫁给你身边这个男人吗?无论贫困、富裕、健康还是疾病?
虽然这只不过是老一个套路。但也说明西方人很懂得人性。年轻时相爱容易,而携手走完一生是很困难的。所以他们要在这种被幸福溢满的时刻,要给那些昏了头的新人打打预防针。
两个老板的女儿
十多年前,万俊波被公司总部派往海南岛中部的一个山区小县城去新设分公司、开拓保险业务。当时分公司的办公室就设在县城一条栽满了香樟树的老街——春荫街041号。万俊波单身,就住在公司办公室里,因为懒得自己做饭,几乎每天都会到公司驻地所在的那条街上、一个叫真好味的小饭店去吃快餐。有时,他在真好味吃腻了,也会为了换换口味,多走几步,到附近一家叫林乡猪脚饭店的小店去吃一两次猪脚饭套餐。
因为时常在街头的两家小饭店吃快餐、套餐,于是就和经营饭店的曾老板和谢老板以及他们的家人混熟了。曾老板是一儿一女,谢老板是两儿一女。两个老板,都各有一个女儿。万俊波也是有意无意间观察到了两个老板、两个饭店和两个女儿的种种差别。
在真好味快餐店,他就曾见过如下的情景。某天,曾老板的女儿有空来店里帮父母。来了一拨吆三喝四的客人。是那种要点菜上酒的客人。点菜现炒,加上要买酒,小店的利润当然要比单卖快餐高很多。在生意人看来,这等于是送钱上门了。矮胖的曾老板自然乐呵得合不拢嘴。16岁的女儿曾丽丽也在店里忙前忙后的。小姑娘是学校的体操队员。这天她下身穿了条牛仔裤,那裤子紧得把臀部绷出了线条。她在给客人布碗碟时,被其中的一个轻浮的家伙摸了一把屁股。那人甚至还说了一句,小妹妹,你这屁股真是太美太性感了!曾丽丽因此很生气,噘着嘴,走到厨间门口,大声地向正忙着炒菜的父亲投诉:有客人非礼我!曾老板担心女儿发脾气会惹得客人不快,把到手的生意给搞砸了。他于是大声斥责女儿说,你不要坏了我的生意。肉是有弹性的嘛!客人捏一下就捏了呗,又捏不坏你。女儿听了不高兴,噘着嘴站着。他低声劝道,你没看到我在忙吗?快,先去给客人上茶。小姑娘虽然满心委屈,但还是乖乖地端着茶壶,出去给客人倒茶。客人一见到转回来的曾丽丽,就一起哄笑起来,说,小妹妹啊,我们给你们家送钱来了,你还板着脸,还告状,还搬救兵?你啊,真是一点也不会做生意!
这一幕,让正好在快餐店里吃饭的万俊波看在眼里。
另一个老板是身材瘦小的谢老板。夫妻两个人都是从农场机关出来的。据说谢老板当年还在场部里当过什么小干部。他们是因为超生被农场开了。他们18岁的漂亮的女儿是在山城的一家幼儿园里当幼师。她偶尔也会过来小店,帮父母亲的忙。据说,在一次县团委组织的电视演讲比赛中女儿得了一等奖。于是,在这座小城就出了名,就有县领导看中了这个美丽加智慧的女子,下了调令让其调到县委办去当秘书。女儿征求父亲意见的谈话是在饭店里。老谢这天正在悠闲地拿着一只小茶壶在嘴对嘴啜着茶。一听女儿开口提到这事。他把手里的茶壶往桌面上一顿,断然地说,不行!当什么秘书?那还不是羊入虎口的事情。他的态度很坚决、很明确,就是不允许女儿去当秘书。那天,他们父女俩的谈话恰好也让一旁吃饭的万俊波听到了。他想帮一下谢雨欣,插嘴说,这可是个很难得的机会哦!老谢也说一句,又不是没工作!机关里的那些鸟官,我能不懂吗?有几个是好人?只一句话,就把他给顶了回去。
两个小老板,两个女儿,两种人生观,万俊波把这其中的差异在心里一作比较,就觉得这事很耐人寻味。
一年后,万俊波就被公司再派往另一个城市去开拓业务。
再回到这个县城时,已经十多年之后。万俊波这时已经是XX保险公司三亚分公司的经理。他回到这个县城,是为这个山城的保险分公司拟建的一幢办公楼选择地点。时隔多年回来,无论是曾老板还是谢老板,他都没有见到。时光流过,县城已经改变了模样。春荫街原来的平房全都改建成了五六层高的楼房。在当年真美味快餐店所在处的那一排房子的旧址上,也矗立了一幢楼房。
一位当年曾经和他一块开拓业务的老员工陪他逛街。
建在春荫街当年真好味小店旧址上的那幢四跨、六层高的楼房,二层上面是旅馆,一层的左三跨是一家小型超市商场。旅馆入口是一个小厅,内里有一个旅客登记台和一些供客人休息的长短沙发。小厅间里,摆放了一张麻将桌,有几个人围着桌在打麻将。有一个二三十岁、富婆模样的胖女人,斜挂着一只黑色的小皮包,也杂在其间。万俊波很快就认出来了,她就是那个当年身材姣好、噘着嘴向她父亲曾老板投诉客人摸了她屁股的曾丽丽。
老员工告诉他,曾老板的女儿就嫁给了他们当年开的真好味快餐店的房东家的老二。房东家的老大是个女儿,已经嫁到省城海口去了。这个老二生产时因为缺氧有脑瘫后遗症,脑子不大灵光。不过,这样对她反倒更好。曾丽丽现在就掌管着这个家、这幢楼。整个人就是个道道地地的收租婆的形象。
万俊波有点想知道谢老板的女儿现在都干些什么,他记得那女孩叫谢雨欣。
本地员工说,谢雨欣现在人在深圳,是一家外资企业的部门经理。高级白领。听说年薪30万。也发达了。气质高贵的谢雨欣前年还到过我们公司。她来给她爸妈每人各买了一份疾病保险。今年初,听说她已经把二老接到深圳享福去了!
在和本地员工聊天时,本地员工说,当年的这两个女子都富了,也算是殊途同归。万俊波知道,两个女孩的父亲的价值观对她们的影响已经显现出来了。他说,只不过是致富的途径有些不同。当然精神境界、精神面貌也就有所不同。
皮鞋西施
山城里的许多男人都还记得,那一对夫妇是在某年冬季来到他们这个地处海南岛中部山区的小县城的。男人和女人来了之后,都在县城的街道边上摆摊擦皮鞋。
这对年轻的夫妇,男人没有太多的可说,文弱白净、少言寡语,从来不与人交往。平时,人坐在那里,看上去甚至显得病病蔫蔫的。所以,人们只当他是空气。虽然是有这么个人,却几乎没有人认真注意到他的存在。
而女人就不同了。不但人长得丰满可人,而且,显得很有气质。因为女人在干擦皮鞋的营生,就有读过鲁迅小说的文人比照着鲁迅笔下的人物“豆腐西施”的叫法,把这女人称为 “皮鞋西施”。一来二去,就传开了。之后,县城里的很多男人也跟着管她叫“皮鞋西施”。
男人和女人做生意时是分开的。如果男的在街头,女的就会到街尾。总之,他们不会靠得很近。因为女人的特别,她小小的擦鞋摊会吸引很多男性顾客的光顾。女人不但气质不凡,而且擦皮鞋时手脚也利索。她还会细心地给那些不愿意把皮鞋脱下来的顾客准备了皮革隔护,插在客人的脚后跟上,用以防止鞋油沾污了客人穿着的祙子。小城那时擦皮鞋的价格一般是擦一双一块钱。光顾皮鞋西施鞋摊的男客人们常常会多给一些。而她总会退回去。如果客人执意要给,她就会对客人说,谢谢,那我就笑纳了!
能客气地说“谢谢”“笑纳”这些词,让她区别于那些从农村来的土头土脑的擦鞋妹。
男客人们一般是一边看着她利索地给自己擦鞋,一边会和她搭讪。也常会有怜香惜玉的客人对女人说,大姐啊,你长得这么漂亮,又有气质,随便去干点什么也比在街头给人擦鞋子强啊。山城里的一个千万级富翁甚至在找她擦鞋子时,赤祼祼地对她说,你跟我上床吧,我一次给你一千块钱。如何?虽然话说得不雅,她却是不愠不恼地回答,那是性工作者的生计。我的工作嘛,就是在这里认真擦皮鞋,每擦一双,挣一块钱!
于是,就有很多人感兴趣她的来历。比如,从什么地方来?曾经做过什么工作?是什么学历?为什么会流落到这里等等。只是她对此一直守口如瓶。在工作之余,只有他们夫妻两人相依相守,也从来不主动跟别人来往。他们的生活也非常简单,平时摆摊,碰到阴雨天,不出摊时,他们就会安安静静坐下来看看书。偶尔夫妇也会一块去看看电影。
有住在他们租住的同一小区的人说,他们夫妇租住的小房间的墙上就挂有一个条幅,上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一年过后,夫妇就离开了这座小城。但皮鞋西施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以至之后的很多年,人们还在说她。关于他们的故事,我就曾听说过N个版本。其中有两个版本我觉得还比较靠谱。
A版本。据说,有曾经去过浙江温州旅游回来的人说,曾经在温州某个地方电视台上的节目上见到过这个女人。皮鞋西施如今已经是一个什么知名的皮鞋企业的董事长。还说了,他们夫妇一个是亿万富翁的儿子,一个是儿媳妇。因为儿子不学无术,没有什么出息。富商创业不容易,他知道“兴业好比针挑土,败业却似水推沙”的道理。他想把家业传给儿子,但又怕儿子不争气败了家业。于是,就想到了让儿子和媳妇自己出去闯、出去谋生的办法磨练儿子、培养儿子。可儿子终是扶不起的阿斗。儿媳妇,也就是“皮鞋西施”却是出息了。
我所以觉得这个版本靠谱,是因为据说他们租住的房子里挂着的那个条幅“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确实像是他们的长辈教诲后人的家训。这个细节对得上。
B版本是:他们夫妇原来是同一所小学的教员。女人曾经与所在的学校的校长有苟且之事,让男人撞见了。因为女方的出轨,他们夫妇的关系就一直不好不坏地维持着。后来,女人的母亲患了肾病,男人却以德报怨,毅然捐出了自己的一只肾脏,救了女人母亲的一条命。女人因感恩而悔过。后来,这对夫妇为了避免尴尬,双双离开了学校。
我所以觉得这个版本靠谱,那是因为男女双双闲时会看看书;而且男人有点病蔫蔫的。这两个细节似乎对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