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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之书

2016-07-06夜森

文学港 2016年7期
关键词:爷爷

夜森

1

那天晚上,我被拉去参加一个聚会。光线幽暗的房间里点着气味奇异的熏香,二十来个人围着一张厚重的长木桌坐着,听一个打扮得跟密宗活佛似的光头男子谈人生谈救赎谈轮回。人人收拾好了一脸的表情,像不懂英语的人去看一场原版《李尔王》一样,矜持地微笑着。香氛袅袅中,浮动着一张张败了色的白莲花似的脸。

因为疲倦,听到中途,灵魂导师甜醇的男低音渐渐混合成一根柔而长的丝带,再也抽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我不好中途退去,只能在恍惚中观察周围人的脸。女性听众大多穿着设计感很重的服装,或古典,或简约,妆容虽然画得细致,但大都不算年轻了。男性也有五六位,都是一身的西装革履。我依次看过去,从气质和姿态的细微区别中,猜测他们是公司职员,公务员,还是私营企业主?最后,我的目光停留在角落里的一个人身上。

这人显然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年长。越是简洁的服饰越考验人的体态和气场,很少有人能把一身西服穿得像他那样妥帖自然。他静静坐着,面无表情,目光闪动之间有官气也有商气,甚至还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匪气。这些气质交织在一起,使他的眉眼有了一种显焕的色彩。如果我是画家,一定乐意画这张写满了故事的脸。

有仁波切头衔的假活佛还在布道,在这个陈设了似假非真的古董道具的房间里,合适的装扮和合适的场景,总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入戏。我不由得想,这些聆听的人有几个是真心折服在他那披了一层宗教外衣的心灵鸡汤之下,有几个像我一样在努力挨时间。我又看了一眼那位坐在角落里的年长者,他岿然不动,仿佛处在另一个时间的维度之中。

聚会很晚才散。从气味混杂的黑暗水域出来,迎面扑来的空气有种特殊的清寒。我走到停车场,在我们那辆二手日产车边敲了敲车窗,铮然从瞌睡中醒过来,摁了开门键。

“聚会怎么样?”

“就那样吧。”我说,心里也清楚他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并不是真的想了解。他对我的事一向不感兴趣,不管是我在阅读的书籍,还是我喜欢的摇滚歌手。就像我对他每天看的球赛,玩的网络游戏不感兴趣一样。

我们在医院认识。铮然是个男护士,这份工作技术含量不高,就是费心费力,还要经常上夜班。我大学还没毕业,在一家杂志社实习,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半夜被舍友送进医院。担心着钱,担心着病,犹豫着拨通家里的电话,妈妈开口就问这个月的钱为什么还没打过去,弟弟等着交学费呢。动了手术,麻醉的效果还没过去,身上的肉都是僵死的,像敷了一层的塑料泡沫。他穿着深绿色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把我抱上病床。这在他也许只是一个职业化的动作,可对于我而言,却是成年以来第一次和异性这么亲密的接触。我抵不住一时的脆弱,眼里冒出泪来。

他偶尔来病房看我,问我觉得好些了吗。出院的时候,他把我送上了出租车。我们互相留了手机号码,偶尔发一两条短信。有天晚上我说感冒了想早点睡,过了半个小时接到他的电话,说给我买了药,人就在楼下。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们走在街上,天很冷,他把我的手拉过去,插到他的大衣口袋里。一点雪粘在他睫毛上。他说,前面就是民政局了,要不,顺路去领个证吧。我说,好啊。

一晃,好几年了。

已经过了午夜,街上空空荡荡。在一个红绿灯路口,车子停了下来。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不由得靠过去,在铮然冒着胡茬的下巴上蹭了几下。在一起这么久,我们都已经不年轻了,只是因为没有孩子,没有经历心理上的蜕变,像冬储白菜一样,外层叶子蔫了,心里却有一部分始终保持着孩子的状态。

“今天聚会上看到了一个人。”我说,“一个男的,六十出头的样子,非常、非常有气质。我真的觉得,男人要到一定年龄,才能真正显得有魅力。”

电台里播放着有年头了的粤语歌曲,铮然回了一句:“饿死我了,去吃夜宵吧。”

我不由得想,铮然不管到多少岁,都只会是这副没心没肺的傻样子。

2

几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我下班回家发现铮然阴着脸躺在床上。电视开着,满屋子都是综艺节目的嬉闹声,可他的眼神是放空的。他说:“我被停职了。”

事情很简单,病人手术中途猝死。家属闹事,殴打主刀医生。铮然去拉架,不防被打在内。虽然做了许多年医护工作,但忍气吞声从来不是他的性格。还手时被人拍下视频传到了网上,标题变成了医护人员殴打病人家属,本来占着理的也变成了理亏。医院为了息事宁人,暂时让他停职了。

“有没有受伤?”我问。

他给我看了看腰背上的两块淤痕和脖子上的擦伤,想了想,又慨然道:“打我的那王八蛋被我揍得趴地上了。不信,你可以去网上看视频。”言下还有几分小得意。

话虽如此,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他却看着天花板喃喃道:“姜意,我要是真的丢了工作怎么办?我没有别的特长,我们还有二十年的房贷要还……”

“我养你啊。”我说。

“我……我靠!”他扔过来一个抱枕,翻身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这一天我坐在电脑前心思浮动,一个稿子都看不进去。接连接到几个朋友的电话,都是看了视频来问情况的。相同的话重复了许多遍,渐渐把自己说得心浮气躁起来。

临近下班时,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你是姜意吗?”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的声音。

“是,请问你是哪位?”

“我叫李经纬,是李铮然的爸爸。”

我震惊过度,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想和你谈谈。”

我从来没有见过铮然的家人。结婚的时候,我们只请身边好友吃了一顿,双方的父母都没参加。我家里一向视养活女儿为一桩生意,供我读大学也是放本钱,念念不忘要赚取利息。听说我要嫁给一个收入菲薄没有婚房的男护士,这情形可想而知。活得太粗糙,连从家人那里得到片刻的理解和尊重都成了奢侈。所以我结婚后除了按月打钱回家,彼此再也没有联系。

铮然的妈妈很早就过世了,他不时地还会提起:“我妈以前经常烧这种鱼。”“我妈说我穿蓝色的衣服好看。”“我妈也喜欢吃甜橙。”但是爸爸,他绝口不提。

只有一次,在付完房子首期的那一天,我站在光秃秃的四壁间,由衷地说:“终于有个落脚的地方了,真好。”

铮然取笑我:“这么容易满足?”

“不容易满足又能怎么样?谁让我们都没有一个有钱的老爸。”

他的笑容出现了一个微妙的暂停,过了好一会儿,才冷笑着说:“其实我爸,倒算得上是个有钱人。有钱人永远赶在时代的潮流之上,该升官时升官,该发财时发财,该养情人养情人,该死老婆死老婆。一生顺水顺风,无比风光得意。”

那是我唯一一次从铮然口中听到刻骨讽刺的语气。

我走进一家茶馆,大堂里站着一个干练的年轻男子,问我是不是姜小姐,然后礼貌周到地把我引进一个包厢里。

李经纬在里面等我,他已经上了年纪,但目光敏锐,衣着考究,一看就是阅历过人。我拿不准该怎么称呼他合适,只好含混道了声:“您好。”

“我们见过。”他说,“在木易斋。”

我想了又想,才在模糊的记忆中打捞起那个熏香袅袅的夜晚,那张引起我注意的脸。没想到,那天晚上他也同样留意到了我。

“铮然是不是说我死了?”他直截了当地问。

“……没有,他只是不太提起您。”隔着一张桌子坐着,我反倒不能像上次那样在人群中毫无顾忌地观察他,只好垂下目光,端起小巧玲珑的茶盏饮了一口茶。

“铮然被医院停职了?”

“是的。”我说。

“请你来,是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请说。”

“他这次被停职,应该要持续一段日子。我这边有一个重要的病人,需要临终监护。我希望铮然能去照料这个病人,直到他去世。这是病人的资料。”

他把准备好的文件夹推了过来。

这时间差太过微妙,我不由得怀疑,铮然的停职,是不是李经纬从中做了什么手脚。

“好的,”我说,“我会和铮然商量的。”

“你不能在他面前提到我。如果知道这件事是我安排的,他一定不肯去。所以,你要告诉他,是你们单位的领导托你找铮然的。”

见我犹豫,他微笑了一下:“你放心,虽然铮然和我一向不亲,连选这份工作都是为了打我的脸,但我还不至于会害自己的亲生儿子。这里面有一张卡,按理说几年前就应该给你。之所以没给,一来怕打扰到你们,二来,不瞒你说,多少对你也有点不放心,所以才拖到今天。密码是铮然身份证号码后六位,你留着,不用让他知道。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我懵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通知我可以走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已经替我们做了决定。

我放下茶盏,起身告别。他的目光忽然落在我的象牙佛珠手串上,说:“佛家讲究慈悲,象牙是杀生得来的,换一串佛珠吧。”

我很窘地点了点头。

3

回家途中我抵不住好奇心,在路边找了个ATM机,试了一下那张卡。户头是用我的名字开的,看到屏幕上跳出一长串数字,我的脸一阵发热发胀,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半晌,我才像做贼一样取出卡,揣进外衣口袋里,想想不放心,又放进提包的内袋里。

文件夹里有病人的照片,是一位白发如霜的老人家,穿着灰色的毛衣开衫,站在一丛花木中间,专注地修剪着枝条。腰背已经伛偻,但是沟壑纵横的脸上仍留有凛然之气。我猜他年轻时一定长得十分高大俊朗。

老人家姓木,年过九旬,是一位抗战老兵,后来在一些与文艺有关的部门工作。退休后,他一直独居在城南的一座小院子里,养养花,看看书,身体一向很硬朗,半个月前被确诊是癌症晚期。医生留他住院,可老人家恋家,想在自家床上寿终正寝,只好让他出院了。老人早已经立下遗嘱,把房子和财产都捐了出去。医院和有关部门都很关心他,给他请过几个人,都不合他意。他的身体拖不得,急等着一个可靠的人去照料。

大约老人家都有些古怪的脾气。但是一位抗战老兵,无论如何都是值得我们尊重的人。

到家时,铮然正戴着耳麦对着电脑猛打《英雄联盟》,一副自暴自弃,等着我养的样子。我从他耳朵里拔出耳塞,把资料放在他键盘上,说:“我给你找了个活。”

他看完资料,问:“他们为什么不给他雇个护工?”

经常有人会把男护士等同于护工,铮然对这种事情特别敏感,总觉得被蔑视了。

“人家要的是专业的临终护理。专业的哦。”

“我最讨厌伺候老头,特别是快死的老头。”

语气并不坚决,我知道,他是答应了。

“他们给多少钱?”他又问。

我伸出五个手指头。

“才五千?”他撇撇嘴,“也不多嘛。”

“你丫就不能当成做一次公益?!”我把一叠资料砸在他脑袋上,没有告诉他,其实他父亲给的是五百万人民币。

临终护理是全天候24小时的。按照李经纬的安排,铮然第二天就去了。我很快接到了铮然的第一个电话,他怒气冲冲喊道:“谁说这老头已经没几天可活了,我看他还能再战五百年呢!”

隔了两个小时,我又接到了他的电话:“我靠,今天真是开了眼了。我告诉你,这辈子我还真没遇到过像他这么会折腾的病人!这哪里是我去照顾他,分明是他给我上思想教育课,中国要是多几个像他这样的人,共产主义早就实现了!”

我已经在无形中变成了一个树洞,供李铮然同志吐槽使用。最初的两天,他不时打电话过来抱怨,说老头病了还不消停,老惦记着他的花鸟鱼虫,把他一个人当花匠和兽医使唤。到了第三天,估计是两人斗法斗累了,总算稍稍消停了些。

第四天一整天都没有铮然的电话,我不由得担心起来。拨通手机后,他的声音很轻,怕惊扰到什么人似的问:“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情况怎么样?”

“还行吧。”

“你们不斗嘴了?”

“不了。他让我给他念书。”

“哦,那就好。”

“对了姜意,你是潮州人,会做潮州菜吗?”

“会一点,技术不是很好。你干吗问这个?”

“下班你去买点菜,过来好不好?老头……他想吃潮州菜。”

打了这么多电话,他说起“老头”这个词的时候,一向铿锵有力,斩钉截铁,这一次语气却有些软,像有未尽的意思在里面。

4

老人家住的那一块是老城区,外面好大一片地已经拆成了废墟。晴朗的天空下,满是灰色的残砖断瓦。偶尔看到一条楼道悬空而立,像通向某处未知的过往。旧家具、旧物件乱摊了一地,人已经离去,只有几只精瘦的猫在废墟上走来走去。

老人家的房子还齐齐整整地立在巷子里。有人告诉我,花开得最热闹的那一间小院就是了,走进大门,果然满树的茶花开得纷繁艳丽。沿墙都是小瓦罐小盆子,种满了各色各样的花草。房子是旧的,装修也是老旧的,但是收拾得很干净。夕照洒在房檐上,满墙都是爬山虎的茎蔓。

老人家躺在床上,床的周围是一大堆医疗仪器。心跳声化作“滴滴”的电子声,持续地响着。听到动静,老人睁开眼睛,那半透明的瞳仁有一种特殊的光彩,像浸在浑浊水里的矿石一样。

我向他问好,老人笑着回答:“好。你好。麻烦你来一趟。”

出乎我的预料,他的声音虽然衰弱,但很稳,像有一股力量在下面托着。

厨房里有一台电磁炉,铮然给我做下手,我照着打印出来的菜谱做了牛肉炒芥蓝、清炖鳗鲡汤和砂锅粥。技术有限,做得不太地道,好在视觉效果不错,闻起来也很香。

老人家已经不能吃固体食物了,铮然给他喂了些汤水。我想帮忙,又怕自己笨手笨脚只会添乱,只能站在一边看着。

没吃几口,他就示意不吃了,但仍记得回过头来向我道谢,说好吃。

眼前分明就是个慈祥周到的老人家。我不由得想,一定是铮然自己太孩子气,才会和他闹别扭。

床头柜上放着五六本不同封面的笔记本,其中一本摊开着,纸张都已经泛黄发旧了,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每个字一笔一画都写得很端正。

“那是老头子写的回忆录。”铮然送我出来的时候说,“他以前打过仗,跟日本人真刀真枪干过,都记着呢。清醒的时候,喜欢让我读给他听。他有个战友叫夏明远,比他大两岁,读过书。他认识的字大半都是这个夏明远教的。有一年冬天,一整个连队都打没了。他受了伤,夏明远不肯扔下他一个人逃,两人躲在坑道里没被鬼子发现,才活了下来。别说,他们的经历,够拍一部抗日神剧。”

“别不正经!人家那是真的。”

“我没说他假呀。嘿嘿,你一定想不到,他记得最详细的不是怎么打仗,而是怎么跟着夏明远一起弄吃的:挖莲藕,采芦笋,烤地瓜,喝蛇肉汤,中秋吃干菜馅的月饼,最饿的时候,吃玉米棒子上刮下来的一层棒渣,煮成粥,说嚼久了有股子甜甜的味道。还有就是,看文工团唱《白毛女》,和夏明远一起议论哪个女演员标致。连给他包扎伤口的女卫生员,嘴角带着一颗嫣红色的痣,他都记得一清二楚。里面还有一段,写他怎么认识他那潮州来的老婆,哎呀,写得相当肉麻……”

“人人都年轻过,食色性也,这是最正常的事,你用得着笑得那么猥琐吗?”我说。

“我哪儿猥琐了?”铮然睁大眼睛,一脸无辜地说,“我明明说的是实话!”

“懒得理你。”

回到家天已经全黑了,上楼梯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李经纬的号码,他开口就问:“你去看过病人了?”

我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幽暗的楼道,怀疑是不是有人正跟踪着我。

“看过了。”

“他怎么样?”

“精神好像不错。”

“他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喝了一点汤。”

“还有呢?”

“他……还听铮然念回忆录。”

“那两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

我的心紧了紧,犹豫着答道:“啊,是,有几本是黑色封面的,有几本是蓝色的。”

“好。”他停了停,说,“那就这样吧,谢谢。”

他挂了电话。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几天,我不时会翻出那张卡看看,心里揣着这个秘密,多少有点惴惴然。说不喜欢钱,都是假的。这些年,因为没有钱,连婚姻都不被家人接受。一直没要孩子,多少也是因为经济上的压力。从小到大,虽然谈不上受苦,但是缺钱的窘迫感充斥在成长的每一个阶段。我真的不希望在没有足够经济基础的时候,贸然把一个孩子带到这个已经进化得无比物质的世界上来。

有了这笔钱,我们可以还清房贷,可以要一个孩子,雇一个好保姆来带孩子。我们可以过上比现在宽裕得多的生活。

可是这笔钱,为什么来得如此诡异?虽然说得那么明白,可是反复思量,总觉得像做了一个不光明的交易。

5

冷空气过境,气温一下子降了许多。我找出铮然的几件厚衣服,下班给他送过去。风呼呼地吹着,铅色的云蔓延到天边。走过废墟的时候,只觉得周围特别荒凉。连野猫的叫声都带着几分诡吊。

院子里落了厚厚的一层花瓣。老人家睡着。铮然也躺在一张折叠床上睡着,手里还抓着一本笔记本。

只不过隔了两天的工夫,老人的脸就突兀地塌陷下去,好像血肉被迅速抽干了一样。褐色的皮肤已经变成了一张揉皱了的薄纸,虚虚地附在骨架之上。他睡得很不安生,呼吸沉闷而枯哑,四肢总是抽搐一下,又抽搐一下。尽管通风良好,铮然也把老人身上擦拭得很干净,但房间里仍然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目睹死亡摧枯拉朽一般的力量,几乎被惊吓到了。窗外,天空逐渐暗了下来。

我定了定神,拿起铮然在看的笔记本,问:“抗战胜利了吗?”

“全国都解放了。”他说。

“这么快?”我随手翻开一页看,上面写的是一些琐事,和妻子一起准备衣物、搪瓷杯子、书籍和笔记本,像是要远行的样子。我随口问铮然:“夏明远呢?”

“他消失了。”

“啊?”

“你说奇怪吗?他这个回忆录像是为夏明远立传一样,只要是夏明远的事他就写得特别仔细。前面还写了夏明远结婚时热热闹闹的场面,后面就再没提到这个人了。人间蒸发了一样。”铮然说。

“会不会是他们分开了?”

“没有,1949年后他们在同一个单位工作,结婚后都住在单位宿舍里。如果分开了,怎么着也得写点分别时的情形吧,可他一句话都没提。”

“不会是……死了吧?”

“死了就更奇怪了。他们那交情好得——亲兄弟都没这么好,夏明远要是死了,他心里一定很难过这一个坎儿。可他什么都没写啊。”

“你问过老爷子吗?”

“问过。他说你只管念,不要问。”

“或者,”我心里浮现了一个念头,“按时间算,也是文革了,是不是有什么原因,他们的关系决裂了呢?”

文革那个时代,有的是这样的事:父子成仇,夫妻反目,学生出卖老师——会不会是同样的原因,让多年的挚友最后形同陌路?

起风了,满院都是摇曳的树影。

“你先回去吧。”他说。

我点点头,站起身来。

老人家在昏昏沉沉中说了一句:“铮然啊,睡觉的时候别开手机,小心辐射……”

铮然和我对视了一眼,小声说:“睡着了还不忘教训人。”

一朵茶花落下来,掉在我的肩膀上,嗒的一声轻响。走出院子,看见院墙下站着几个聊天的大妈。

“王阿姨,搬得怎么样了?”

“要紧物件,都已经运过去了。”

“挖土机都派来了,看样子,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人活一世,也就这么回事啊!”

“九十岁,算长命了。”

“是啊。”

“没儿没女,就是下世冷清点。”

“哪儿呀,有儿子的,前几年还来过呢。”

“真的呀,怎么没听说过啊?”

“真的,不然怎么赶着他叫爸呢。老爷子也狠心,任他站在院子里一个钟头,死活不开门。”

“别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想来骗老爷子钱吧?”

“不像,那人派头挺大的,他那辆车,也不像是一般人开得起的。”

“哎哟王阿姨,现在骗子都打扮成有钱人的!”

一个人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正在向死亡逼近。可是隔着一堵墙,人们照样活着,照样闲言碎语着,照样上大学,找工作,买房子,换手机,刷网络,在社交软件上展示自拍照。这就是这个世界。

上车后,我打了李经纬的电话。

“你好,我是姜意,我又去看木爷爷了。”

“哦。”他应了一声。

“我想,你可能会有话问我。”

“他还在听铮然念回忆录吗?”

“听的。”

“好。”

“你说过,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打电话问你。”

“不错。”

“我想请问一下,你和木爷爷是什么关系?”

李经纬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我明白了,谢谢你。”

这一次,我先挂断了电话。

6

半夜里,我突然醒了,手习惯性地伸过去,想摸摸床另一边的铮然,没摸到,这才想起他不在这里。一时睡不着,打开了手机,给铮然发了一条微信:“爷爷怎么样了?”

片刻之后,手机震动起来,是铮然打了电话过来。

“你还没睡啊!”我说。

“嗯,刚刚木爷爷抽搐得很厉害,我给他抽了积水,又挂了止痛针,现在睡着了。”

“那你也快睡,别玩手机了。你这几天一直没睡好吧?明天星期六,我过来陪你们好不好?”

铮然沉默了一下,再说话时,声音里潜藏了一丝哽咽:“姜意,木爷爷应该挨不过今晚了。”

这么多年,铮然虽然一直从事着和生老病死有关的职业,但他对病人很少会产生什么同情和怜悯。他总说世上一半的蠢事都是那些自作多情的好人干的。有时候我问他工作上的事,总是三言两语把我打发掉,不愿意多说一句。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他对一个素无瓜葛的人流露出感情。

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一阵沉默之后,铮然突然说:“我又在笔记本里发现夏明远了。”

“是吗?”我坐起身来,“怎么写的?”

“你听过这首词吗?‘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

铮然完全没有文艺细胞,把几句词念得支离破碎,不堪入耳。我忍无可忍,接上去替他念道:“……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是岳飞的词。”

“木爷爷在笔记本写了这首词,词的旁边写了‘夏明远 1966.8.27。你说在一个人的名字后面写一个具体的日期,会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们都知道,那只有一种意思。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件临时冒出的小事绊住了,赶到木爷爷的房子时,殡仪馆的汽车刚离开。院子里挤满了人。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人涌进了木爷爷生前细心守护的家园,一趟一趟地搬走盆栽,拿走瓷器和家电,有人提着一把古色古香的木凳子出来,边走边说:“老头退休工资这么高,这玩意该不是什么紫檀木花梨木的吧?”有人抱着个大花瓶出来说:“这花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得找个内行人去估个价。”有一个大妈说:“这株大茶花树可值不少钱,房子反正就要推倒了,不如叫些人来,把这树也挖走了吧。”只有书籍和札记无人问津,有人搬东西时碰落了好些在地上,人来人往,马上被踩上了许多脏脚印。

我找到铮然,问他:“爷爷那些笔记本呢?”

他拉开背包给我看:“都在这里。”

我们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看着这些欢欢喜喜翻检宝贝的人,既没有立场上去阻止,看在眼里却又泛出一丝辛酸。最后我叹了口气,说:“走吧。”

工程车在巷子外虎视眈眈。很快这里就会被推倒,铲平,成为记忆迷城中一个消失的地标。我们一代又一代,做的无非就是这些事,把前人的世界推倒,在废墟上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新世界。

木爷爷生前没有流露过要发表回忆录的意愿。但是作为一个多年的文字编辑,我翻看他留下来的札记,觉得有必要把它保留下来。我一时拿不准具体该怎么操作,于是乘着空闲时间先把它们打成电子文档。

木爷爷的文风很朴素,可是打字的过程中,我却时不时地会微笑,会惊讶和紧张。隔了那么多年,在北方打游击时的艰难岁月,仍然是他心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笔下的敌后根据地,是一个朝气蓬勃,充满人情味的地方。从普通的农民到来自遥远城市志愿加入抗日的知识青年,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淳朴的可爱。而他们中最抢眼的人物,就是夏明远。

按照我做编辑的经验,人们在写心目中一个很美好的形象时,总会不自觉地将其美化,结果反而显得生硬而做作。但是木爷爷笔下的夏明远显得特别的真实。一个北方农民人家的孩子,上过学,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经历,也没有什么显著的优点。通篇没有说过什么豪言壮语,但是有一种极强的亲和力,让你觉得他是活生生存在过的。他的气息是你能够在北方的土地里闻到的。

他们一起经历过被写入史书的重大战役,但是木爷爷也好,夏明远也好,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了不起,因为重大意义都是后人总结出来的。他们做的只是小兵们分内做的:挖战壕、在黑暗中听炮弹打过来的声音,朝冲上来的日军放枪。

“等仗打完了……”他们经常说,“等仗打完了,就过上好日子了。”

等仗打完了,确实是过上好日子了,但是紧接着,运动也开始了。到了这个时间段,夏明远这个人物消失了,文字里那种生气勃勃的感觉也一同消失了。木爷爷被停职、抄家、批斗,被下放干校,一条腿落下了病根,他那潮州来的贤惠妻子也去世了。这应该是一段腥风血雨,充满变故的记忆,他失去了挚友,又失去了妻子,应该是无比悲伤的,可是字里行间,看不出他的任何愤怒和悲恸,甚至也没有任何思考。相反,他着重在写日常生活中的琐事:整理东西,坐在桌子边等饭熟,睡前与邻人说起天气,看蜘蛛在棉花杆子上慢慢地爬,站在河边看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去……

纸张受过潮,钢笔字已经微微染晕。叙述越是冷静,字迹越是抖动得厉害。偶尔会有一两个笔画突兀地跳脱出来,划破了薄薄的纸页。只有这些模糊不清的字迹,能看出写作者心里的满目疮痍。

最后有几页纸粘在了一起,我用刀子小心地把纸张分解开来,发现那是写给某个特定对象的一封信。

信里没有称呼,没有落款,但几乎每一句都写着“你”:

你每次来,都说我们该和解了。你说你也已经是一个父亲了,知道为人父母的滋味。我知道,你这几年事业有成,唯一的心愿就是与我和解。你不希望直到死,我们的心里都留着这个结。

你总是说,那时候你只有十五岁,你年少无知,被冲昏了头脑。时代疯了,人人都疯了,不止你一个。你问我为什么可以原谅当年对我落井下石的人,却偏偏不肯放过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好父亲,那些年一直忙于工作,疏于对你的教育。在中国社会的传统里,母子之情是与生俱来无可辩驳的,父子天伦却始终尴尬。何况我们这些经历过战乱的人,都是像野草一样长起来的,哪里懂得怎么做个好父亲?我不想责怪你和我划清界限,甚至你母亲自杀前你对她说的那番话,我也可以归结为你的无知和不懂事。但是明远——不仅是我多年的良师益友,更是看着你长大,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疼爱的人啊!你从小就喜欢爬到他膝盖上,摸他肩膀上的弹痕。三年困难时期,他自己都饿得浮肿,还偷偷省下吃食塞给你,说你在长个子,不能缺少营养……而你回报他的,是带着红卫兵冲进他家,逼他承认恶毒攻击社会主义路线,把他折磨致死。

那天我回到家,看见你半身是血地站着,眼睛发亮,精神亢奋。你说:“夏明远死了。是我打死的。”

你恨我。那几年,我心情压抑,家里的气氛也很沉闷。你除了上学,成天混在外面。我们俩说不到几句话就会谈僵,就会发火。你恨我,但是积威之下不敢直接向我报复,所以你害死明远给我看。以此证明在我们父子俩的战争里,你是胜利者。

一个恶的时代会把人心底最恶劣的部分引出来。这是我自己亲手种下的恶果,却在一个杀人无罪的年代,报应在最无辜的人身上。

今天,我在电视上看见你了,在一个什么慈善捐款的晚宴上。你变了很多,如果不是新闻里有你的名字,我可能就认不出来了。你看上去不仅是个成功人士,甚至当得起方正端严。据说你现在热心公益,还每年给寺院一大笔钱用来做佛经研究。主持人介绍你的时候,你在镜头里微笑着,像一尊镀了金的佛像一样。没有人知道你杀过人,没有知道你当年的忘恩负义和丧心病狂,只要你愿意,你可以继续这么假装下去,没有人会提起几十年前那桩不愉快的旧事。但是,你骗得过自己吗?你心里有真正忏悔过吗?你有勇气把当年的事公布于众,让自己的形象染上污点吗?你敢吗?

7

我把爷爷那封信的手稿剪出来,精心拼贴在一张纸上。

晚上,我在木易斋的一个包厢里约见了李经纬。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他风度翩翩,衣冠楚楚,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岁。但是看得仔细一点,会发现他的两鬓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白霜,眼角也有了密如蛛丝的皱纹。时光正带着他无可阻止地老去。

我拿出那封信,静静地递了过去。

“我想,这是爷爷写给你的。”

他浏览了一遍:“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是的。木子李,他和你断绝父子关系,所以你选择了姓李。你让铮然去照顾他,因为你希望铮然送爷爷一程,让他走的时候,身边至少有一个亲人。你安排得很周到。”

“你怎么看这封信?”他撂下信纸,淡淡地说。

我摇摇头。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历史,他写的,只是他的历史。”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低垂的眼睛里似有悲悯。我不由得想起爷爷信里写的“镀了金的佛像”。

沉默之后,我打开皮包,拿出那张薄薄的银行卡来,放在桌上。

“这张卡,请你收回去。”我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经考虑过了,我和铮然已经非常幸福,就算将来有很多难关,也有信心一起去克服。不需要这些钱了。”

“是铮然让你这么说的吗?”他淡淡地问。

我微笑:“这是我们共同的立场。”

言尽于此,我起身告辞。走到停车场的时候,铮然正坐在驾驶座上望着挡风玻璃,他神情凝重,若有所思。看到我,他问:“都说清楚了?”

我点点头。

“你真的不去见他了?”我问。

他也点点头。

“走吧。”

车子在第一个红路灯路口停了下来,电台里播放着粤语歌,路灯光照出雪白的分道线。

铮然忽然说:“姜意,我们生一个孩子吧。”

换作以前,我一定会说几句自嘲或嘲笑他穷的话,但是此时此刻,这句话是有力量的,我,也是有力量的。

我笑笑,挨过去靠在他肩膀上。

(原载于《雪窦山》2015年冬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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