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蛋
2016-07-06禹风
禹风
一
他们交代说要我出远门,不坐火车,有辆卡车来接我。
也没什么行李好收拾,我吃了点剩饭,喝了三杯热开水,就拿上自己画的十几幅画,坐在离门近的地方等电话。
我没收入已很久了,我怎么也不愿意为混蛋工作。
是的,我是名牌大学优等生。不过,这不等于我愿意像其他校友那样,半推半就让现实上我的床。
我学的是大众传播,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当经贸记者,为全城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写新闻稿。
既然我是我,这件事就不能按常规发展。我意识到工作的表面是写新闻,其实是为大小诈骗犯摇旗呐喊。诈骗犯们演技一流,有的演官僚,有的演房产商,有的演互联网新贵,还有些扮演明星(其实是想从前面这些家伙扔在床脚的衣服口袋里分到一杯羹)。这些诈骗犯,心里管我们这种人叫“大妓者”,他们会从塞在小明星胸罩里的那叠钱里抽回一两张,塞进白色信封,给“大妓者”当“车马费”。
我拒绝从正面报道我参加的“新闻发布会”,我喜欢偷偷在新闻稿角落里加一两句指桑骂槐的话,这让诈骗犯们非常头疼。
首先,他们诚恳检讨了自己的言行,不再称呼我“大妓者”,而是平起平坐称呼我“兄弟”。然后,他们拍拍我“小兄弟”肩膀,告诉我我的总编是他们“老弟兄”。这举动暗示我的真实职称上升了。
我也是人,一个未经世事的年轻人。我受宠若惊,自觉从新闻稿里删除了不成熟的愤青语言。这个投桃报李的动作让诈骗犯们如释重负,他们不再用“车马费”来侮辱我,我上了他们的名单,每逢有花天酒地的机会,他们会派一个司机,开着那种纯黑色、车头有四个亮圈圈的公务车来接我。我的老板总编辑坐诈骗犯们右手,我在圆桌上恭陪末座。我的出场,提醒老板到了该提拔我的时刻。
不过,老板忽视了我是个从没在圆桌上敬他酒的部下。他没来得及伸手到我后脑勺摸摸有无反骨,就立马提拔了我。同时提拔了一个女人。
这证明他是个标准混蛋。他可以提拔那个自甘舔菊的,不可以同时把我提拔到同级位置。他混蛋就混蛋在忘记我是清白人。这个世道,惟一自证清白的,就是一个人能够从不引发别人联想。
为了把别人油然而生的联想掐死在襁褓里,我只好把辞职信当众扔在总编辑鼻子上,他脸上的惊讶不亚于我脸上的悲愤。
平淡的太阳照在落地窗外小院落里,我看了一看自己种的青菜和大蒜,我都已经吃腻了。
院子里本来还有几只生蛋鸡,我吃了蛋,馋生蛋的肉,现在它们已同我合二为一。
约好的时间过了,没看见什么卡车影子。在我有限的人生阅历中,除了相约去逛窑子,这个国家的男人从不准时。我百无聊赖,站起来上了趟洗手间,把煮过的白开水全部喝完。我没他们电话,从来就是他们打电话给我,我不能主动。我看看我的那些画,这些混蛋要是能看懂我的画,才叫太阳从西边出来呐!
离开报社后,按我这脾气,当然不能再另找一家干。光想想总编辑老兄每天要从口袋里掏出张打印单,传达有多少个事件不能报道,我就泛酸水,跟女人有孕似的。油墨印的报纸惟一用途是当手纸。
我想找个来钱的工作,最好能比报社收入翻倍。那样子,我干上五年,就好比在报社干十年。五年,是我想象中为钱工作的极限。
那个洋名字叫麦可的小男孩是猎头公司经理,我不十分通晓他的逻辑。他也许猜到他的小女友背着他和我上床?于是他决心要为我找一份赚钱的工作?不管怎样,他办到了。
面试时候,那恐龙级公司的台湾老板问我如何看他的王国。我毫不留情地说:“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他惊奇我的无礼,说:“我找的就是你!给我看住那些报纸电视台,别让他们弄塌我的楼!”
他给我一个拿高薪的衔头,往我周围塞七八个小女生当使唤丫头,我的危机管理部就开张了。
有时候我很佩服那宝岛上来的生意人,他们的国语真棒,衬出我们的普通话缺少文雅。大老板第二次在他办公室召见我,说了一句很雅致的国语当命令:“谣言止于智者。”
市场上盛传公司产品原料小天鹅使用合成激素,长出了四只翅膀十条腿;说公司上千家门店出售的油炸天鹅翅和岩烧天鹅腿能让小男孩长乳房。
大老板本来43码长的脸绷到46码,说:“不是事实嘛!”
也许我的表情也让他不爽,他带了怒气对我说:“你自己去公司天鹅养殖场看一看!”
我先坐飞机,当地同事在机场接我。我们又坐奔驰轿车,开进东南国土一座大山,那里有公司引以为骄傲的天鹅养殖场。
诚如大老板所言,哪有什么千手观音般的天鹅?我看那里根本没天鹅,落难天鹅还不如鸡呢!
别以为有啥池塘,红掌拨清波,几只天鹅过得跟中产阶级似的,只有臭不可闻的养鹅场。天鹅从蛋里孵化出来就不是天鹅了,它们一排排挤在笼子里吃饲料,红光灯二十四小时照亮白白小脑袋,著名的天鹅颈子是噩梦里一只只荧光问号。没白天没夜晚,只有啄食接着排泄。
只要三十天,这些大白肥鸟就能出栏。它们装卡车时候,如果幸运,能让阳光杀一次菌,阳光在事实上会弄瞎它们的夜光眼。然后,它们在禽肉加工厂盲行时挨电击,长而弯曲的脖子栽倒下去,终于失去鹅的最后特征,变成肉块。
回到办公室,大老板召见我:“怎么回答媒体?”我看看他,吐出一句真言。
媒体见面会上,大老板西服革履,凛然不可犯。有好几个记者问他:“四只翅膀十条腿的天鹅真有其事?”大老板冰冻的脸上绽出一朵雪花:“你们科幻片看多了吧?”
媒体用“睿智”形容大老板的回复。于是他又召见我:“有人置疑我们公司的烹鹅油,怎么回复?”我正后悔为工资出卖天鹅,于是我说:“还是给他挡回去!”
面对镁光灯和记者的摄像机,大老板昂然回复:“假如你们不相信我的烹鹅油,问问自己,你们还敢相信全世界其他中餐馆的油吗?”
他气急败坏把我喊到总裁办公室:“你设计的好回复!现在全世界中餐馆老板都在网上人肉我!”
的确,我看见了,餐馆老板们很下贱,他们人肉出我大老板的好几个小三。这和他开公司卖天鹅肉有什么相干?
一夜间,大老板成了阳物最新代言人。他筋疲力尽看着我,眼里全是虚火。他竟然聪明到再次问我:“你让我这下子如何回复媒体?”
他还要回复媒体?我吃惊地望着他,脱口而出:“这不是天鹅肉。无可奉告!”
第二天上班坐地铁,看见这句话变成每种报纸的头条,我受惊地捏住了自己喉咙。我靠,世上还有这般睿智的老板?竟把我一句戏言,当成了危机公关的圭臬!
我崩溃地坐在办公桌后面,仔细计算了一下我在公司挣到的工资和可兑现的期权,说实在的,真舍不得这个天天数钱的职位。不过,我心还有一点残存良知:挣这些工资,出卖了我对天鹅的喜爱之心,掩藏了我对老油的恐惧,并且不能和行人那样尽情笑话老板的阳具。
我写了一份简单的辞职信,亲自走到总裁办公室去。
我笑着递交了辞职信,人事部总监和大老板都在场,免了手续上麻烦。我斗胆对大老板说:“你把天鹅当鸡吃,却把鸡当不花钱的玩?”
我不能再给混蛋办事了!哪怕缺钱。
卡车终于来了,在外面小马路上按喇叭。我锁上门,捧着那些画,朝卡车跑去。我没想到,出门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完人,回来时候就不完整了。
卡车是辆蓝色的东风,早破旧了,很不起眼。让我吃惊的是这车竟然有两层车斗,好比一张上下铺的床。驾驶室里挤了两个司机,轮换着开车。他们爆满红丝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我,告诉我可以在下一层车斗里休息,那里有张固定住的床,床边有围栏,只要不翻车,我可以始终躺在床上,不掉下来。
我笑一笑,攀上卡车,把我的画放在那张床上,自己在右边的侧座坐下,准备接受摇晃的旅程,还有渐凉的风。
二
卡车从黄昏驶入黑夜,我久久凝视天边红云彩,看一轮白月牙变成柠檬片。
风从远处旷野卷来,带着尘土和汗水气。有很多疯狂的夜车,像赶着去产卵的大鱼,从我乘坐的卡车旁冲过去,发出啸音。我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在浓重夜色里,一幅接一幅展开自己的画卷。什么也看不到,没有光。
画画这件事,于我而言,只为满足两个目的:一、换点饭钱;二、成全誓言,不给混蛋打工。
每次都是他们到我住处来,客客气气喊几声老师,肆无忌惮用没洗过的手随意触摸我的画布,挑出他们喜欢的。每幅画的价格是固定的。我自己定的,肯定不贵,让他们有利可图。上帝知道我只为糊口画画。
不过今天有点走过头,我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竟然听从他们花言巧语,自己带画去他们指定的地点呢?
他们说有个美国人的摄制组在他们那里,买下我这批作品的同时,他们和我一起接受美国人电视访问。我的虚荣心就是动机,我在黑夜的卡车上想象美国人会问什么问题;我,又如何组织没忘干净的英语作答呢?
我开始觉得冷,道路越来越颠簸。我站起来,眺望前方,看见夜色里车辆的尾灯蜿蜒成红线,天边仿佛有高山的山脊,刻画视野。我翻越床的栏杆,躺倒在颠簸的卡车上,我的画盖住了我,让我觉得安全。画是泡沫,而我,是条鱼。
并不是卡车司机推醒的我,我睁开眼,眼前一个打扮成护士的姑娘。她站在卡车车斗里,俯视我,露出乡野风的微笑。
“到了,起来吧!”她说。
没人出来欢迎我,这有点出乎意料。不过,这也许表达了他们对于我画作的态度。也许我画得不错,可惜,我不是名家。
他们是生意人,不会对即将做的交易事先表示热切。所以,他们要说服我带上我的画,坐一辆破旧卡车,来这荒山野岭。我现在感觉很可能没什么美国摄制组,有的只是一场刻意压价的交易。也许,他们想用便宜到不可想象的低价买下我半年的劳作和想象力。如果我不肯就范,恐怕连送我回家的卡车也会消失。
这么一想,我愈发后悔,后悔自己静极思动。要不是深居简出闷坏了,我岂会答应这么一次完全不受尊敬的邀请?人有时会糊涂,犯糊涂的原因是实在难以忍受现实。
打扮成护士的姑娘皮肤粗糙,脸上有好多粒不加掩盖的粉刺。她帮我捧着我一半画卷,我跟紧她,走到一栋类似招待所的楼里。我俩经过空无一人的前台,爬楼梯上楼。
我厌烦地转开眼睛,不让自己看她鼓着的臀部,她站到二楼楼梯口时候,欢快地扭头对我说:“餐厅到了,请用晚餐!”
一切器物和房间的空气都告诉我,这餐厅已好久没启用了。现在房间中央孤零零放着个圆台面,台面上放了圈凉菜,搁着两副碗筷,还有一个塑料的茶水壶,壶里冒热气。
有个矮小男人踱出来,我见过他一次,但没同他说过话。他曾杂在去我住处买画的人群里,从没流露任何表情。我记住他,因为我多少是个画家,他的脸部,让我联想起夜蛾人的口器。现在,这个夜蛾人张开双臂,露出一个凹凸笑容,向我走来。
“感谢您屈尊而来!我们实在有失礼仪,还请您原谅!”他解释说,其他那些人都和美国人的摄制组一起去了附近山城拍外景,直到现在没回来。他只好当代表,招待我先吃晚饭。
在卡车凉风里吹了一个黄昏,我不但饥肠辘辘,而且渴望有壶热烈的酒浆。惟酒浆才能抑制风寒。可我失望地看到圆桌上全没酒水。
夜蛾人殷勤替我倒了杯热茶,我一饮而尽,僵硬的胃部终于舒展一下。他指了指桌上凉菜碟,我看见手剥笋、拌黄瓜、凉拌黑木耳和金针,这些东西不合我胃口,我需要热气腾腾的晚餐。
终于我有些恼了,我克制住往心头蒸腾的怒气,说:“我身上还有些现钞,可不可以点几个热菜?”
夜蛾人露出惊诧和受伤的表情:“您误会了!这只是前菜,厨师正在厨房忙活,热菜马上来!”
他研究我的表情,终于恍然大悟:“看您的画风,我就明白您是酒仙!不是我故意不用酒来招待您,只是喝酒讲究时辰,时辰还未到。到了就给您上好酒!”
我有什么话好说?我又喝光一盏热茶,把筷子一搁,站起来说:“画都在这里,我也不拿回家去了。你们觉得是什么价,就打到我账户里吧。麻烦请卡车再跑一趟,现在把我送回去!”
夜蛾人几乎被我吓坏了,他跳起来的时候打翻了他的茶盏,茶叶泼成一绿痕,茶盏滚到圆桌边,在边沿旋转。夜蛾人顾不及去抢茶盏,任由茶盏跌落地上,砸个粉碎。他对着我打躬作揖:“大画家何出此言?想必我们乡野小户行鄙言陋,让您不堪忍受?此刻那些弟兄们尚未回来,请您宽待我这个粗人,耐心再等片刻吧!”他径直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左手托着一只热鸡,右手捏了一壶米酒,碎步赶回来。
有了蒸鸡和米酒,我的心暖了过来。夜蛾人自己什么也不吃,两只看上去木愣愣没啥表情的眼睛望定了我。我稍一皱眉,他就忐忑难安,好像办错了事。我撕下一只鸡腿塞给他:“我刚才又饿又冷,多有得罪,请别放在心上。”
他点点头,说:“大家交办的事,要是坏在我手里,可没法交代!”
我琢磨他的话,琢磨不出所以然,大概总是有关画价吧?至多我含糊点,不和这种主顾多计较。我想,这么晚了,看来要在这过夜。明天得提一个要求,回去不能再坐卡车,吹多了风,身体吃不消。
“老师,我能不能斗胆欣赏一下您的作品?”夜蛾人没啃鸡腿,他用碟子接过我递给他的鸡腿,两只手还干干净净。他向我出示他洗得白净的手,意思是他堪当展开画幅。
我点点头,任他随意而行。夜蛾人挑了一卷,在灯下大展开来,原来是我画的拿破仑。高卢小个子在画幅上吹胡子瞪眼,豪气干云,看得同样是小个子的夜蛾人张大嘴巴,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红,胸中块垒难平。
他合上拿破仑像,长叹一声:“平常人哪画得了这般阳刚?!”
我从不仔细听人拍马屁,马屁能当饭吃?画得再好,有哪个主顾肯多出价?公平买卖的事肯定是有的,只不可能在我生活里出现。
我的生活里,人人都小心伺候着你,瞅准机会跳出来,咬块肉回去!和这种人类生活在一起,我学得像一只乌贼,时刻准备把肚肠吐出来给他们吃,留下躯壳逃之夭夭。
保住躯壳,就能慢慢养伤,重生一副心肝。
三
我被夜蛾人局促在餐厅不能动弹,他嘴里说的那些正点子一个没出现,鬼相信正在夜色里往这边赶!我吃了大半只蒸鸡,喝了一小壶米酒,舒服了些,走出去解手。
我有个坏毛病,就是怕臭。我历来不肯好好去别人的茅厕,总想摸到野地里,呼吸日月精华,一泡热尿撒进天地间。于是,我乘夜蛾人吃东西没跟出来,就擅自摸到庭院里,站在一棵老桂花树下痛快。
夜尿惊起十七八条石龙子,四散飞逃。我看见面前原来是厨房的后窗户,往里一看,顿时又吓出泡热尿。我揉揉眼睛,才看清那不是个壮汉拿刀剖一个孕妇肚子,只是个肥大厨师拿刀割一只大白死猪。
我正要遛达回餐厅,猛听外头人喊马嘶,马不是四条腿的马,是四个轮子的悍马。
果然是有美国人,我听见美国男人在喊:“小心摄影机!”美国女人乐呵呵回答:“什么日子呀今天!”
我跨进餐厅,夜蛾人正满房间转圈。看见我,他愣了一愣,额头上全是豆子大汗珠,喜出望外:“你没跑掉?”
我心里猛一惊,觉得什么地方错了。夜蛾人打个哈哈,热情地在我肩上拍打:“您放心!我一定让他们大方些,不克扣您画款!这些画会越来越值钱的!”
一群人猛冲进餐厅,个个油亮着脸盘,露出罕见的整齐白牙,对夜蛾人说你好福气,陪客人吃饭,我们都饿到瘪了!
他们中间果然有几个是常常光顾我画室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装得没看见我,一个也不向我来打招呼。我轮流望向他们的时候,他们甚至露出羞怯的表情,把脸扭开去。也是,想必这些人今天吃定了我,既然我自投罗网,带着全部的画跑来做尴尬买卖,难怪他们起贪心。
那两个美国男女并非金发碧眼。在黑夜听他们说话,纯然美音,到了灯光下,他们就露出混血人体征。男人的鼻子还算高的,眼睛就平了,眼珠呈现一种黯淡的蓝灰色,好像他眸子里的海逢了阴天;混血女人比他更没捞到好处,除了一双眼睛借到点淡绿,其实就算这里一个山姑,骨盆狭窄到如同竹竿。
夜蛾人请我去另一个房间喝茶,把餐厅让给这些食欲旺盛的人。美国男人的灰眼睛落在我鼻子上,他的唇露出一种反应迟钝的笑意,像一只蜥蜴看见缓缓爬近的蚂蚱。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该把我的画带在身边,夜蛾人看出我心思,很体贴地朝那个护士妆扮的村姑招招手,对她说:“把画都搬到茶室来,美国人早晚要拍。”
走到茶室不过十几步,我突然觉得步步沉重。我对我说:今天吃亏是吃定了的。与其寡不敌众,留下心灵创伤,不如走吧。趁这浓重夜色,离开这些不怀好意的家伙,随便在哪个民宿投宿一宵,明天上午搭长途车回家。画在这里放着,只要他们不是强盗,倒可以慢慢讨价还价,岂不比留下吃眼前亏好?
没想到这茶室倒是个好所在,似乎这群人中间还藏着个把雅人。四壁竟都用老黄杨木镶了,清漆一把上去,抬头低头小巧可人的木瘤。茶室中间放一段水浸过的老木,看不出什么木材,森森然有时间腻在木纹里。拿来坐的是四把花梨木椅,我看不懂好歹,只觉得夜蛾人搬动椅子时神态有异,恨不得请这椅子坐他。
我轻轻在椅子上坐了,欠起上身,一则表示敬意,二则看看是否有机会照我心里盘算的,趁早溜之大吉。夜蛾人拿出一个暗色竹罐,竹勺从里头掏绿茶叶。他抬起头,正看到护士打扮的村姑端来一只煮沸的陶罐。我的画已整整齐齐放落在门边木几上。
一股龙井醇香回荡茶室,夜蛾人向我展示龙井在水晶杯里翻滚的美景,他说:“您请用茶。龙井不拘多少,尽管喝。只是酒不可多喝。”
我心不在焉喝了几口龙井,确是难得新茶。我站起来要出去解手,这次夜蛾人抢在前头带路,他们待客的茅厕干干净净,夜风从墙上花格吹进来,全无异味。
我觉得这里的夜色透着一种说不清的诡异,明明花好月圆,却让人心头沉重。仔细推敲,又怪自己多疑。我在清茶面前略定了定心:无非一场交易,顶多吃点亏。想开点,就不怕了!
摄像机从门口推进来,已经安放在架子上。两个混血美国人吃得面上血色丰盈,笑吟吟走来,背后跟着那几个老来买画的熟客。
现在他们仿佛又认出了我,一个个喷着酒气,跑过来跟我握手。那个买过我十来幅画的老肖眯着肉帘眼,眼神一跳一跳看我,说:“画全带来了?价格不会亏待你。等美国人录制了节目,我们就给你现钞。”
老肖说的话,完全不符合买画的风雅场合。我没回答他,只是说:“录什么节目呢?风尘仆仆,还是喝完茶,我先告辞吧!”
老肖点点头,说:“我先让美国人拍画,把画都在茶室里挂出来。你先沐浴,换上干净衣裳。”
护士村姑一下子又浮现出来,她看着我莞尔一笑,示意我跟她走。老肖说不用着急,卡车上沾了一路尘,慢慢洗,美国人并不急着回家。
我跟着村姑,默默往走廊深处走。村姑推开一个房间,我看见里面有个大大木桶,桶里冒着热气。村姑对我说:“你自己一个人是没法洗的,你等一等。”她一溜烟跑出去。
我低头去看那木桶,木桶发出一种奇特的中药味,里面的水仿佛是深棕色的,水面上洒了密密一层紫红玫瑰花瓣。我感到浑身发冷,那热水勾引我向桶靠拢。我脱掉了衣裤,准备翻进高高的桶壁。可我小看了这木桶,正如村姑说的,周围没任何攀爬的踏脚,一时间我光着屁股,在桶外一筹莫展。
娇笑一声传,吓我一大跳。我躲在桶后望去,那村姑竟然老母鸡变鸭,换了一身粉衣裳跑回来,一头长发现在瀑在肩上,她比先前妖娆了一百倍。
“你不要过来,我自己能行。”我对她说。
她嘴唇上明明涂了口红,她的红唇咧向两边,变成两片桃。她说:“用这个桶洗澡,没人能自己进去。”
她迈着莲步向我逼来,她解开了她的粉衣裳,又扯掉一个花结,让粉裙子落脚下。我的老天,她里面竟然是一张黑渔网,网眼里闪烁点点白肉。她飞我一个媚眼,我觉得桶里热水溅出来打我太阳穴。村姑到了面前,伸出可以扛鼎的一对臂膊,拦腰抱我起来。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那原先还低垂的,瞬间挺立起来,九十度,直直指向她眉心。她发出一阵浪笑,把我一把揿入了木桶。中药水呛到我嘴里,我一阵迷糊,仿佛看见眼前开出多样花来,层层色浪,波波涌上来。
洗了好一阵子,差不多几个世纪,那村姑始终不肯放过我,在我木桶前忸怩作态。她的本钱是大的,原先看着嫌她粗陋,到了这份上,我却恨不得立马跳出水桶,吞她下肚去。
她看看表,过来搂着我头颈,在我耳朵里嘤嘤几声,搞得我心猿意马。她两只手伸到我腋下水里,一把将我举起来,扯出木桶。我面红耳赤,换上的衣裳怎么也遮不住我的直角。村姑抿着嘴,任由我的手在她前凸后翘的所在游走。她扶我朝外走,在穿堂里,我还清醒,知道不能这般不顾羞耻走到茶室去。村姑端出一盏甜水,说:“喝下去吧,喝下去一切就妥了。”
其实我应该满心怀疑那碗甜水,以我的天性,我是不会喝那一盏奇怪的甜水的。可是,我轻飘飘地举起碗盏,一口喝了琼浆玉液。喝下去,我感到无比欣喜,一切都亮堂堂的,人生充满了生气和希望。
四
茶室里到处挂满我的画作,有奔跑的野骏马,有非洲孔武有力的大猩猩,有弯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也有到处焚毁艺术品的汪达尔人……看来,录节目的美国人特别喜欢我一幅心血来潮的画作,那幅画,画了一个雄壮的W,W的右边高高飞扬起来,足足比左边高了一倍。他们把摄像机瞄定在那个W的右侧,像吃了春药,一男一女两对混血眸子闪闪发光,赛过哪里跑出一对波斯猫。
他们现在都看见了我,看见扶着我手臂的那只穿一张黑渔网的村姑。他们笑了,有的笑猥琐,有的笑放肆,有的笑嘲弄,有的笑刻薄......不过,我觉得他们笑脸里还是藏着别的什么情绪,那种神秘的情绪让他们骚动而亢奋,他们一个个忍不住伸出尖尖细细的舌头,舔自己上下嘴唇,连人中都舔到了。
美国人探只话筒到我面前,说:“能不能说说您作品中那种阳刚之气?气是哪里来的?”
我觉得心头气血翻涌,有点眼冒金星,我很想快一点应付掉这预设的采访。我感谢他们把镜头对准我的脸,而不是那个骨愣愣不肯退缩的直角区。
我说:“天生的吧!”
“是啊!”他们异口同声喜悦地说,“我们也认为是天生的!”
美国女人用一种讨论科学的沉稳语气对我说:“可不可以说说您这种气质平时表现出什么细节?”
“细节?”我咕哝了一下,高兴地打开了话匣子,“我没法给混蛋打工;我不喜欢别人对我说不;我看见赌场忘记回家;我喜欢在多鲨水域潜水;龙卷风来的时候,我去追;海啸来的时候,我想冲浪……”
这游戏很好玩,镜头对准我,仿佛有个黑洞把我的话语吸入去,旋转着离去。
“很有意思。”美国男人说,“很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你们中国人传统的智慧,你们采草药,保持草的魔力。酒浸猛兽筋骨,汲取神秘力量。你们精湛于把精神的东西通过物质的转移兼容并蓄!”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变得焦躁起来,我的男性气概现在面临一种调戏。他们现在把摄像机的镜头对准了我峭立不倒的部位,眼睛露出一种凶光。
穿了一身黑渔网的村姑还站在我身边,我觉得只能和她说几句。我问她:“这是干什么?我身上怎么一点力气也没有?你有力气,请帮我把这些人赶开!”
她露出一个讥诮的笑,仿佛我说什么胡话。美国男人伸出手来,一把扯掉了我的底裤。我张大眼睛望下去,连我自己都不由得钦佩自己的伟岸!我正在不屈不挠的状态之中,对着这群猥琐男女,我巍然展现天有独钟的大将风!
美国男人把手伸向我雍容的峰峦,我急忙伸手去挡,可我的手如中风般无法移动。这混血畜生的爪子敲击着我,仿佛我是个蜡像。更多的手伸了过来,我觉得被自己天生的洁癖击倒了,我不由得呻吟:“不要这样,我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不过至少这里还有两双女人的手!”说话的时候,我瞥了一眼那平庸琐细的混血女人,即便她的手,也好过那些公狗的毛爪子。
这些猥琐小人露出了和解的脸色,他们把爪子缩了回去。现在,我看到自己还是孤高挺立,丝毫没胆怯萎缩。穿黑渔网的村姑代表他们所有人伸出她的肉掌,握住了我轻轻揉搓。我没什么不体面的反应,说时迟,那时快,我亲眼看见夜蛾人狞笑着伸出手,他手心里翻出一把光亮的手术刀,手起刀落,飞快地割掉了我右侧的睾丸!
我几乎没感觉到疼痛,只是一片冰凉,一直从下面冰到心窝,我看见自己少掉了一半,那新鲜的割口还是粉红的,血都没来得及淌出来。我还是挺立着,实在这一刀太快了!
我看见这些人的眼光全离开了我躯体,跟着夜蛾人指尖拈着的那个还裹着皮肤和毛发的小球转。夜蛾人拿过一只酒杯,里面是半盅白酒,他把手里的球丸丢进了酒杯。
他们回过脸来看看我,老肖特意装出一面孔歉意:“我们不要做得太过分,一丸就够了!留下一丸,大画家还是个男人。谁也看不出来,他也懒得去告我们,免得全世界知道他只剩一丸。哈哈,手快的,快快给画家缝上,别让伤口感染!”
我开始感到疼痛,疼痛如同一枚纤细的针,在我的下半身跳踢踏舞。夜蛾人伏在我下面,如绣花般缝合破裂的皮肤。疼痛转移到我心里,我觉得不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我的峰峦倾倒了,斜斜地偎依在大腿根上……
我看见的情景让我明白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这些猥琐不堪的男女头凑在一起,从白酒里撩起带皮的丸子,先轮流喝干了白酒汁,然后一个个啃着我的右睾丸。我没感觉到被牙齿啃噬的疼痛,只感觉魔鬼附体的惊恐!
我转过头,看着面有歉疚之色的那个村姑,她还是穿得像没穿,不过她是惟一一个没分食我天然阳刚的人。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我,我对她说:“操你个臭婊子!”
这是我最后一次对女色吐露我的攻击性。
五
我彻底从弥天大梦里醒转来的时候,黎明还没来临,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伸出手去捞我自己。它们一边一枚,好好挂在原来的地方。我长长吁了一口气,感到奇怪。梦里那把利刃多么清晰,我还看得见闪光的锋,发出带乳色的锐。我还记得被割下的球丸怎样带着皮肤的折褶。甚至,还有那尖利的痛感。
可是,一切都好好的呢!我忘记了现实世界里一切的问题,终于又沉沉睡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时钟已指向上午十点半。我猛然从被窝里跳了起来,捞过电视遥控器,打开了球幕电视,定格在股市行情上。
完蛋了!昨天,新年第一个交易日,股市直接跌停;今天才开盘一个小时,竟然又全部封死熔断线!我手里重仓两只股票,一只叫夜蛾生物,一只叫老肖科技,已连续下跌了一周,我的投资,堪堪亏损了整一半!
我慢慢系着衣服扣子,心里盘算:如果要活下去,到底是回去做一个记者,还是去那混蛋的公司重操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