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2016-07-06
我七岁那年,母亲病故。后来哥姐们每每提起母亲,我若在旁边,他们便问:“你对妈还有印象吗?”我也每每大声说:“怎么会不记得?那是妈!”
其实,对母亲的具体形象,我多是从家中珍藏的老照片上得到的,那清秀俊美的面容,大家闺秀的气质,生过好几个孩子后依然窈窕的身材,谁看了都很难忘,何况我是她的亲生女儿。虽然失去母亲时我确实年幼,但在我心灵深处,那记忆的浪花依然时时在我脑海里涌现……
对母亲的记忆,应是始于三岁多。
早上起来,父亲上班,哥姐上学,屋里就剩下母亲和我两个人。我坐在前沿炕上,扒着玻璃看母亲在院子里把煤球炉子点着,然后进屋擦桌子扫地,用汆子烧开水,沏上一壶茶。忙了一大早,母亲刚想坐下,我用小手指着外边,说:“妈,牛哞——”妈能听懂我的话,把我往里挪了挪,说:“你在炕上坐着别动,妈去给你买。”“牛哞”是我发明的词,街上每天早上有一对老夫妇挑着担子来卖杏仁茶兼卖锅饼,老两口穿得虽旧,却极干净。老头儿挑担,老太太张罗买卖,老头儿耳聋,吆喝的声音极大,不知怎么传到我的耳朵里那声音就成了“牛哞”。其实我说的“牛哞”是指那挑担子上卖的锅饼,类似南方人说的锅盔,呛面的得有一寸多厚,牙还没张齐的我那阵不知怎么喜欢上了这种吃食。妈回来了,我便抱着那一牙儿锅饼,专心致志地啃起来。趁我老实,妈开始坐在我旁边做活。阳光照进来,照在了我裤子上的一朵小花上,那花真鲜亮。我扔下啃了一半的“牛哞”,开始揪那花儿,想把它揪下来。妈说:“那儿本来就破了个洞,绣上花遮住不是挺好看的吗?别揪。”于是我放过了那朵花儿,靠着妈给我绣的花枕头,开始翻腾那竹编的针线笸箩。里边盛着花花绿绿的碎布条,妈正用它们给我编一双漂亮的小凉鞋。有人轻轻敲窗子,一看,是对门的老奶奶。老奶奶逗得我笑了,然后指了指妈,说:“真巧。”
忙活了一天,到了晚上,我也常不让妈闲着。我时不时有发明。冬天的夜晚,全家人围着炉子,喝着茶。我忽然想起大人说的一句话:“吃凉萝卜喝热茶,气得大夫满地爬。”其实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大夫为什么生气,是病人多了太忙生气呢?还是人不生病了大夫没事干生气。但我记住了萝卜,那卖萝卜的推着车,车头点着煤油灯,咔咔几下,就会把个“心里美”削得像朵盛开的花。于是我要那水萝卜妈给我举回来了。过几天,我可能变成每天晚上吃一个鸭梨,或一个冻柿子。再变花样就是一把山里红,尤其是那冻蔫大海棠,那东西放在炉台上一烤:焦黄的皮里冒出香气,外热里凉酸酸甜甜,好吃极了,现在是吃不着了。但那时,妈是变着法的满足了我的各种要求。
四岁时,我有一次“遇险”,差点儿走失。据说我小时候长得很好看,小圆脸儿,大眼睛,乌黑的头发,人见人夸,反正绝不像现在这么丑。母亲把我看得很紧,生怕“拍花子的”把我拐走。听说那“拍花子的”往小孩子头顶上一拍,不知什么迷魂药起了作用,那小孩只见两边全是大水,中间只有一条小道儿,前边只有一个人,只好跟那人走。一天,邻居家来了几位客人,客人走时,一大群人送到院门口,往外走的人中有个穿灰大褂的高高胖胖的老太太,我正在院子里玩儿,当时不知怎么莫名其妙地跟在她后边溜出了院门。走了一会,突然觉得周围一片陌生,一阵大风吹过来,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了,转身就往回跑,却一头扑在一个怀里,抬头一看竟是母亲。原来母亲发现我不见了,立刻追了出去,见我穿着小花袄,扭扭搭搭正不知要往哪儿走,又怕吓着我,不敢大声喊我,于是就一直悄悄跟在我身后。这次历险,一定让母亲好生着急,因为后来接连几天,母亲常看着我自语:“怎么回事呢?”
我要上学了。母亲用绣花绷子绷紧在一块月白色棉布上,于是这块布上就开满了花朵。用这块布给我做了一件翻着小圆领,镶着绦子边,胸前打着褶的长袖衬衫,据说是“卓娅式”的,配一条前边带兜后边打背带的蓝色工装裤。还做了一条连衣裙,短短的袖子在肩上翘起,像蝴蝶张开的翅膀。穿上它,母亲把我带到院门口,人们摸着我的衣服,说:“真好看。”妈一边给我织着枣红色的毛衣,一边回答说:“苏联花布呢。”
我上学了。一天下学时,外边下起了大雨。老师让我和几个同学在教室里等一等。我站在教室门口,看着雨从房檐落下形成水帘,心里有点儿发愁。这时,一个瘦瘦的人影举着伞从雨地里跑了过来,是母亲,地上水多,母亲一把把我抱起,一手举着雨伞,往家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一大家子人等着母亲做饭呢!那伞是一把油纸伞,一边已经被风吹裂了一个大口子,母亲把好的一边让给我避雨。我看到雨水透过破伞流到母亲消瘦的肩上,湿透了母亲的衣裳,却不知可怕的病魔已经向母亲伸出了魔爪。
母亲住进了当时算是最先进的苏联红十字会医院(今北京友谊医院)。哥姐带我去探望,一次只能进两个人。姐姐拉着我在外边等。红色的楼房每个窗户上有西式的窗框凉棚。我扒着院墙栏杆朝里望,想知道母亲在哪个窗口里。因为没见到母亲,回家后我开始哭闹。父亲说:“你妈过几天就回来了。”我高兴了,却不见父亲脸上有半点喜色。
后来听父亲对哥姐说,查明了母亲得的是胰腺癌,没办法了。我那高贵自尊的母亲曾跪下给医生磕头,泪流满面地说:“大夫,求求您救救我,我有六个孩子,最小的才七岁!”
母亲知道医治无望后,毅然回家。到了院门口,邻居们出来探望,母亲推开了哥姐搀扶的手,自己走上了四五层台阶,迈进院门,穿过院子,走进了院子最里边的自家两间西房,躺到炕上,再也没起来。
卧床一个月,母亲瘦得皮包骨。父亲省下钱为母亲炖鸡汤,那鸡肉还不时被不懂事的我拆下几条塞进自己嘴里。有时我也会和姐姐一起为母亲捶背,想减少母亲的疼痛,姐姐张开手悄悄给我看,发现我们手上一层黄色的粉末。后来懂了,那是肿瘤挤压了肝胆,母亲出黄胆了,胰腺癌最大的痛苦是剧烈的疼痛。那肿瘤靠近腹部一个主要神经节,疼痛常使母亲满头冷汗,但从未听母亲大声呻吟过。看母亲实在疼得受不了,父亲便请来厂医,厂医的办法也就是打一针止痛针。每次厂医走时,母亲都不忘用微弱的声音说一句:“谢谢你,大兄弟。”
我出生后,胎毛一直未剃,两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已长及腰际。每天早上,是母亲给我梳理。母亲生病后,我自己弄不好,头发都擀了毡,梳不开了。姐姐带我到胡同口的小理发店,热水,肥皂,毛巾,梳子,好一通忙活,总算又梳成了油光黑亮的大辫子。姐姐把我推到母亲床前,说:“妈,您看看。”不料母亲却转过身,脸朝墙,不看我,也没说一句话。但我看到母亲的肩膀在抽动,听到了低低的啜泣。邻居来看望母亲,母亲说:“她太小,我现在不能跟她太亲近。不然,我不在了,她会受不了的。不如现在就疏远些。”当我自己也做了母亲时,才体会到这是一种特殊的母爱。对于至爱的幼小的孩子的揪心的牵挂,深切的恋恋不舍,却要用这种保持距离和疏远来表示,这母亲要在内心承受多大的痛苦,身为母亲,这做得多么明智却又是那么撕心裂肺!
母亲出院后煎熬了一个多月。一天晚上,母亲吐了,半痰盂都是黑紫色的血块。母亲半天才缓过来,看一眼外边几近满圆的月亮,问我的姑姑:“今天是几儿了?”姑姑说:“六月十四。”母亲叹了口气:“明儿是十五,十五是好日子,我该走了。”姑姑说:“别乱想,歇歇,好生养着吧。”母亲吃力地拉住了姑姑的手:“姐姐,不管他以后娶什么,您都别走,求您帮我把这几个孩子拉扯大……”直到看着姑姑点了头,母亲才松开了手。
第二天早上,我一睁眼,发现家里一片忙乱。母亲靠在父亲怀里,已经接不上气。父亲哽咽着对哥姐们说:“快叫叫你妈,快叫!”在哥姐们的哭叫中,母亲又醒了过来。母亲握着哥哥的手,看看几个孩子,然后眼光就落在了父亲脸上。父亲含泪说了一句:“你放心吧!”母亲的眼睛才慢慢合上了。外屋已搭好了一块铺板,姑姑指挥大家给母亲穿好衣服,抬到了外屋的铺板上。有人哭出了声,姑姑说:“现在别哭,她心里还明白呢,别让她难受。”大家围站着。后来姑姑拔了一根头发放到母亲口鼻前,那头发没动,姑姑哭了,大家一下都大哭起来。
母亲穿戴整齐,安静地走了。母亲至死清醒,保持了人的尊严。但我不知道,这种清醒是痛苦还是幸福?!
母亲被安葬在西山脚下。下葬的整个过程,哥姐们怎么做,我就跟着怎么做。回来后,我很累,我睡了。半夜醒来,伸头看看,昨天妈还穿着蓝不蓝紫不紫的衣服睡在外屋铺板上,今天上哪了?爸爸怎么没睡觉,坐在炕沿抽烟?爸爸从来不抽烟的,迷迷糊糊地,我又睡着了。
在后来相当的一段时间里,白天,我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下学后在家写作业,看看周围没人,心里会突然说不出的烦躁,蹭蹭几下用铅笔把已经快写好的作业划个稀里哗啦,甚至把纸扯下来团巴团巴使劲往墙角里一扔。夜里,有几次起来方便,周围黑乎乎的,会觉得身边站着个人影,但我一点也不怕,心里想:“我妈看着我呢。”迷迷糊糊上炕接着睡。
直到有一天,下学时,又是大雨倾盆,我举着那把破油纸伞,顶着狂风往家走。路两边还是那些高大的老槐树,但道上没有什么人。一阵大风吹来,我实在顶不住,伞被吹落在地,差点连我这人也卷走。我好不容易捡起了在地上滚动的伞,站在雨地里发愣,然后是嚎啕大哭,任雨水混着泪水湿透了我的衣裳……那一刻,我才真正突然明白了:“我真的是没有妈了!”
后来,我四十来岁时,又一次遇险。那真的是遇险。我骑自行车上班,不宽的路上开过来一辆运货的大卡车,我看卡车离我太近,我就想停下。右手边上是栅栏墙,我左手扶车把,右手去抓栏杆,不料栏杆没抓住,我却连人带车向路中心倒了下去。那一刹那,我想我完了,闭着眼睛大叫了一声“妈!”等我睁开眼睛,看见卡车的后轮离我的头也就两三尺远。幸好在我倒下前的一刹那,卡车已经开过去了。我毫发未损,但腿脚发软,后来的很长时间,不敢骑车。
古人说:“人之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那是人在危难之际不自禁地发出对父母的呼唤和乞求。我并不迷信。但我又时常希望真的有灵魂的存在。如果真有灵魂,那能护佑我们的,就是我们的父母。
母亲生我时,赶上战乱,父亲失业,几乎是家境最窘困的时候。全家人逃难似的回到北京,住在小客店的一间小屋里。唯一的光线来源就是外边天上那一弯清亮的月牙。母亲看着那月亮,于是我有了名字。父亲母亲给我们生命,我们的身躯、性格都留有父母的烙印痕迹。时过多年,对母亲的记忆也许依稀,但却又如镌刻,那是不用刻意想起又永远不会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