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亚,早安!
2016-07-06孙建江
孙建江
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认识桂文亚的。其时,正值台湾开放民众到内地探亲初期,两岸交流热络,呈第一拨小高潮,交流会、研讨会、恳谈会,各种各样的会一个接着一个,仅我自己就密集参加过好多次这样的会。1993年初夏,“海峡两岸儿童文学交流会”在四川成都举办,我和文亚都应邀与会,我即是在那次会上认识文亚的。那次交流会,台湾方面来的人不少,有的此前已认识,认识的自然多些话题,有的则属初识。我和文亚虽偶有交流,但也就是通常的问候和寒暄,完全谈不上深入。但也怪,那以后,我们却一直保持着联络,及至后来竟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世上的很多事情,似乎总有自己的发展轨迹。有的时候,一见如故,自始至终;有的时候,热闹开始,冷清收场;有的时候,迎面走来,却失之交臂,那也只能认命;有的时候,冷水泡茶慢慢浓,越品越有味。大千世界,纷纷扰扰,就看彼此有没有这个缘分了。
我和文亚交往这二十多年来,可说的事还真不少。
文亚是个严守信用、认真执着的人,答应了的事一定不会食言。1995年,班马提议两岸同好在大陆搞一个自助散文之旅,此提议获朋友们一致认可,台湾方面,文亚最为积极和认真。由于地点确定在江南,所以我这个地主和班马成了整个活动的策划人。那个年代,两岸举办“集体”活动,资料手续需要齐全完备,并事前报备获准,操办起来不算容易;倘是“私人”聚会,则更加不容易,何况是流动性的自助游,各种各样的申请报备得一一完成,为这事我没少和文亚联络。曾经有一阵,想着那些种种悬而未决的申请报备,我实在担心活动无法如期启动,曾试探着问文亚,之旅还进行吗?她回曰,怎么不,这么有趣的活动,当然进行!所幸,在方方面面的不懈努力下,美梦终于成真。她不仅自己来了,还带来了一位新朋友管家琪。后来,为了纪念这次活动她还自掏腰包编了一本书,叫做《这一路,我们说散文——96江南儿童散文之旅》(亚太经网股份有限公司1996年8月版)。许多两岸朋友获悉这种既私人游走又聚焦学术、既好玩又有意义的之旅后,羡慕不已,皆纷纷预约下次同行同乐。不经意间的一次两岸同好自助交流,成就了一个小小的游学“经典”。若不是她严守信用、认真执着,这个在当时看来多少有点异想天开的举动恐怕早就夭折了。
文亚每次来大陆,总是大包小包,这礼物那礼物,迎来送往,忙得不亦乐乎。但其中,有一项规定动作是必定要做的,那就是不厌其烦为大陆作者代送稿酬。那个时候两岸不能直接汇寄稿酬,也不能通过第三方汇兑。稿酬有多有少,有的是一部书稿的稿酬,有的可能仅仅只是几行儿歌的稿酬。她每次来,总会随身携带厚厚一沓,每位作者一个信封,每个信封里分放着各自的稿酬结算清单和台币美金兑换时价,信封上还要专门标明作者姓名、地址和稿酬数额。她曾跟我说,每次来大陆,单单整理这些稿酬就要花上好几天时间。我自己不仅收到过她带给我的稿酬,还有幸多次帮她代转华东地区作者的稿酬。很多作者收到稿酬后,都会不约而同跟我表达一个相同的意思:帮忙发表作品已很感谢,还要义务承担派送员工作,真是太麻烦她了。其实,很多作者并不在意那点稿酬,然而却没有人不在意她的辛劳付出、自我要求和真诚待人之心。
文亚喜欢拍照,这个大家都知道。朋友聚会、走访、游玩,她总是充当那个咔嚓咔嚓的角色。如果仅仅是说她乐为他人拍照,那倒也算不得稀罕,尽管她拍照水平高专门拜师学过艺,因为乐为他人拍照的朋友也不在少数。我想说的是文亚拍照之后与别人不同的地方。每每聚会结束,她返回台北,总会第一时间把大家的照片快递过来,不仅快递照片,还会随赠精美相册。她这样做,不是一次两次,而几乎是每次。我就收到过自己曾参与的至少二十来本她寄自台北的聚会相册,比如上海亚洲儿童文学大会(1995)、江南散文之旅(1996)、上海-北京桂文亚作品研讨会(1996)、台北两岸童话学术研讨会(1998)、香格里拉笔会(1999)、敦煌-南北疆自助行(2000)、杭州两岸儿童文学交流会(2004)、乌镇东栅西栅(2007)、武夷山两岸儿童文学交流二十周年纪念会(2009)等。而且常常是,某些照片她觉得不错,还会特别多印若干张、放大若干张,再配以特制的精美相框。那时拍照,远不像现在掏出手机即拍、即删、保存、复制、单发、转发、群发这样容易方便,相机拍完照片,要经冲洗、晾干等环节,如不打印出来,别人看不到,等于没拍。可想而知,打印,配相册、相框,邮寄,出钱不说,还要出力。她的朋友都知道,那个时候,正是她编辑和创作异常繁忙的双盛时期,这些琐事不可能不消耗她的宝贵时间和精力。可她却总是乐此不疲,还美其名曰,这是另一种“工作享受”。很多人都有这样的体会,外出聚会拍照后,总会习惯性留下一句话,记得寄照片来哦。而结果呢,往往再无下文。倒不是拍照的人有意不洗不印不寄,而是事一多就忘脑后了。我自己倒有拍照后为朋友冲印寄照片的习惯,但我也仅仅到此为止,似乎总没想着接下去再为朋友配上精美相册。看看,这就是差距。为他人着想,助人为乐,永远是一种美德。
要说的事还很多,不过还是暂且打住吧。
说了文亚的人,接下来自然要说说她的文。
文亚文学起步甚早。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即尝试写作,15岁开始发表作品,20岁出版第一部作品集。早年从事散文和报告文学创作,乃三毛最早的发现者和评论者之一,名文《异乡的赌徒》即出自她之手笔。文亚八十年代初开始转向儿童文学写作,迄今已持续三十余年,出版有数十种作品。
我曾考察和研究过台湾儿童文学。在我看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台湾儿童文学发展史上极为重要的年代。八十年代以前,台湾儿童文学的成就主要体现在童诗创作方面,整体发展格局还缺乏应有的平衡。进入八十年代以后,除童诗继续保持了良好的创作势头外,童话、小说、散文、幼儿文学等也纷纷崛起,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在台湾以往的儿童文学创作中,并非没有供儿童文学阅读的散文。散文作家子敏(林良),同时就是一位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不过子敏以林良署名创作的少年散文并不算多。谢武彰创作过不少出色的儿童散文,但他儿童散文中的许多篇什更注重照应幼儿读者。可以说,在台湾,专门为少年读者创作散文,并达到一定数量,同时又保持相当艺术水准者,文亚是第一人。
读文亚的作品,人们不难发现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即,她的不少作品乍一看似乎并不“儿童”,但细加审视又复觉颇为“儿童”。文亚作品的叙述视角并非固定不变,她常常根据作品的实际需要来决定自己所采用的叙述视角。比如《班长下台》系列中的一些作品就成功地采用了儿童视角。但总体而言,她作品往往更多采用的是成人视角。同时,她也不回避将某些成人世界中的沉重话题引入少年读者的阅读视野。但她的作品偏偏又避免了儿童文学创作中常见的成人化倾向的毛病。对于儿童文学写作者来说,把握儿童心理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但对儿童心理的把握并没有固定的模式。选择儿童视角是作品获得儿童意味的一种途径,但不是唯一的途径。因为说到底视角本身并不决定作品是否具有“儿童意味”,并非选择了儿童视角作品就一定具有“儿童意味”。也因此,在我看来文亚作品中那类较多采用的成人视角的把握方式更值得关注,更具有普遍意义。
文亚少年散文具有很强的真实感。所谓真实感,当然包括描述对象本身的真实。这方面,文亚有很好的展示。比如,她写自己的少年时代,对台湾当时(五六十年代)的校园生活、师生关系、家庭亲情,对当时浓郁的传统文化氛围的描述让人感受到的那份真实感;比如,她写当代的台湾生活,对台湾经济起飞后一代少年在文化教育、思想观念等方面“新”与“旧”碰撞的描述让人感到的那份真实感;比如,她写自己在英国剑桥的游学生活,对自己的房东和那些来自各国各地同学惟妙惟肖的描述让人感到的那份真实感。真实感当然也包括对某些具体事件的大胆披露。这方面,文亚同样有很好的展示。比如,她对自己小学时代“十三个秘密”的大公开,对自己中学时代“四个秘密”的大公开,对自己长大以后“七个秘密”的大公开;比如,偷吃外婆的香烟,带领全班同学作乱,怪腔怪调学老师讲话,给老师起绰号,以恶作剧对待老师的惩罚,等等。但文亚作品的真实感,还不仅仅是这些。在我看来,文亚少年散文的真实感,最值得注意的,是她情感的真实。描述对象的真实、对具体事件的大胆披露与情感的真实有着密切的关系。前者往往是后者的基础。但两者并不是一回事。描述对象的真实和对事件的大胆披露并不一定能升华为情感的真实(停留于表层的“对象”和“事件”就难以升华为情感的真实)。在文亚的作品中,这种情感的真实随处可见,比如《珍珠泪》,比如《班长下台》,比如《美丽眼睛看世界》,等等。
十分难得的是,文亚的少年散文还具有一种女性作家少见的幽默感。由于这种幽默感在她的作品中并非是个别的现象,而是带有某种普遍性,因而,幽默感之于其作品的重要性亦显得十分突出。文亚的幽默不是那种让人手舞足蹈、开怀大笑的“外”幽默。她的幽默讲究慢慢品味、细细咀嚼。文亚在叙述中,常常会插入一“强化”语句来制造幽默感。这些语句如果单独看并无什么特别,然而一旦置于特定的语境,其“强化”的意味就显示出来了。在《直到永远》中,“我”不喜欢一个“坐在泥巴地上像个撒赖的三岁娃娃胡乱踢动自己的双脚”的男生,决定离开他。作者这样强化:“于是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决定离开他。”还只是“决定”,就采用了“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我”也不喜欢另一个不通“人性”、爱打架的男生,人家帮他说话,他却“恩将仇报”,于是,“我决定立刻讨厌他”。“讨厌他”本来很“正常”,但作者却是“立刻讨厌他”。很显然,这里的“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立刻讨厌他”都是作者强化了的语句。这样,当这些强化了的语句出现在特定的语境中,一种文化的错位感及其由此而来喜剧效果便产生了。文亚也采用着意安排的情节来制造幽默感。《不公平待遇》写“我”对房东查先生和查太太的“气”。“我”需要汤匙吃药,向查先生借,没想到,“他微皱眉头看着查太太,好像很为难的样子”。查太太倒很干脆:“对不起,我不能借,我们的汤匙都是一套的。”“我”只好尴尬地说:“没关系。”可心里却“气”得不得了:“难道我会连汤匙一块儿吃下去吗?”这里的“气”,实际上已与“笑”联系在一起了。
这就是文亚的少年散文,这就是文亚独具魅力的少年散文。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文亚已经步入退休的行列,但她创作的那些美丽的文字永远不会退休,好作品从来都不惧怕时光的磨砺和筛选。
她数十年来播撒的友情的种子,正一路开花,一路结果,一路芬芳四溢。
老友文亚嘱我为她的文章写点什么,我就拿起了笔。
行文至此,已是清晨。此时的杭州,东方既白,清风徐来,满城金桂飘香,万物苏醒,生机勃发无限。
那么,容我道一声:彼岸的朋友,早安。文亚,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