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皇会和革命党的文斗武斗
2016-07-06杨津涛
杨津涛
1905年,兴中会、华兴会、光复会的革命党人走到一起,建立同盟会。以“保皇”为号召的康有为,因此认定孙中山“必为大害”,发誓“穷我财力,必除之”。他指示在美国保皇会人约孙会面,密设“刀斧手”,于席间杀之。若此计不成,则“跟踪追剿”,必要杀之而后快。
这不是小说情节,而是来自美国最新披露的一批档案。这批档案有信札、电报两百余件,原由康有为次女康同璧所有。其中这封康有为密谋杀害孙中山的电报,让我们对清末革命、保皇两党的角逐,有了更深了解。
康有为抢了革命党的学校
康有为在广州开设万木草堂,广收门徒时,孙中山就在他们旁边的“圣教书楼”里挂牌行医。康有为常到书楼买书,一来二去,孙中山看他关心西学,算是同道中人。孙中山托一个与康相识的朋友,转达了他的结交之意。康圣人完全没把孙中山这个小郎中放在眼里,答复说:结交可以,但要孙“先具门生帖拜师乃可”。孙中山一看康有为这么托大,也就不搭理他了。
康、孙结交失败,各自带着一帮徒弟、兄弟,做起自己的事业。康有为在北京发起成立强学会,张起“变法”大旗;孙中山则在香港同杨衢云合作,壮大了兴中会,声称要“驱逐鞑虏”。双方路数不同,但所求都是救国,不期然地走到一起。
代表革命党的陈少白,早年与孙中山等在香港合称“四大寇”。他在上海见到了入京参加会试的康梁师徒。陈少白回忆,在简陋、肮脏的客栈房间内,康有为还“正襟危坐,一话一拱手”,让他颇觉肃然。三个人前后聊了几个小时,相当投机。
这时因广州起义失败,孙中山等流亡日本。应华侨要求,革命党人在横滨建了一所华侨子弟学校,一方面传承中国文化,一方面传播革命思想。但革命党里面没有能当老师的,筹划延请梁启超。梁因主持 《时务报》,无法分身,康有为就命另一位弟子徐勤,带着几个师兄弟,东渡日本,襄助革命党,开起“大同学校”。
开始时,双方合作颇为愉快。直到戊戌年,康有为摇身一变,成了光绪朝改革的“总设计师”。康梁师徒既是朝中红人,再和兴中会这批乱党为伍,既危险,又没必要。康有为索性来个过河拆桥,交代徐勤把大同学校来个鹊巢鸠占。
因此,在学校里上演了这一幕:孙中山、陈少白等过来视察,到办公室里一看,桌子上竟有一张条子,写着“不得招待孙逸仙”。这一下炸开了锅,革命党的小伙子们立马跑去质问校长徐勤。这事闹了一阵,不了了之,孙中山从此再没到过大同学校。
梁启超挖兴中会会员
我们知道,康有为、梁启超等在帝都得意,前后不过一百多天,很快也成了通缉犯,打起勤王的招牌。在宮崎滔天的撮合下,保皇、革命两党又获得了一次联手的机会。
会面地点定在后来做过日本首相的犬养毅家。康有为自称身怀“衣带诏”,不便见革命党人,让梁启超一人赴会,同孙中山、陈少白彻夜长谈,“陈说合作之利,彼此宜相助,勿相扼。”这一年,梁启超才25岁,少年气盛,怀有推翻满清,为谭嗣同报仇的心思。他一度放言,“不论那一人政体、寡人政体、多人政体、立宪、共和,但能除专制的魔王,何妨试辨。”
几天后,陈少白回访,见到了康有为,劝说:“清政府已不可救药,先生也要改弦易辙了。今日局面,非革命国家必无生机。况且先生以前对于清政府不算不尽力,到现在他们倒要杀你,你又何苦帮他们呢?”康有为拿一套忠君爱国的话对付:“无论如何不能忘记今上的。”陈少白又说:“要是先生是个没出息的人,我倒可以不说,如果你自命为一个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人物,那么你不能为了今上待你的好,就把中国都不要了。”康有为还是说什么,“今上”“差不多比尧、舜、汤、武都要胜过几倍”。很显然,双方话不投机,陈少白多说无益,也就告辞了。
不久,康有为被日本当局“礼送出境”,前往美洲游历,梁启超留下办 《清议报》,使他有了更多机会联络革命党。双方谈判的具体过程,今天已经无法确知,只能看到商谈的结果——两党联合后,由孙任会长、梁为副会长。梁启超问孙中山,咱们合作,“如此则置康先生于何地?”孙中山回答得很巧妙:“弟子为会长,为之师者,其地位岂不更尊?”不知道当时梁启超是否想到,自古以来,是没有一个皇帝,自愿去做那位尊的太上皇的。当康有为看到梁启超等十三名弟子 (所谓“十三太保”) 让他“息影临泉,自娱晚景”的信时,自然怒不可遏。
爱徒与革命党暗中往来的事,康有为知之甚详,告密者就是与孙中山等有隙的大同学校校长徐勤。徐勤给远在新加坡的老师发去电报,警告“卓如渐入行者圈套,非速设法解救不可”(卓如是梁启超,行者是指孙中山)。康有为将各弟子申斥一通,把梁启超“流放”到檀香山发展保皇会。孙、梁合作无果而终。
有道是“买卖不成仁义在”,当梁启超请求孙中山,让他帮忙介绍一些檀香山的小伙伴时,孙中山一口答应,亲自给哥哥孙眉去信介绍。梁启超到了那里,声称我们保皇会,“名为保皇,实则革命”,希望大家捐款,赞助“革命”。
檀香山是兴中会的大本营,孙中山起家的地方,人脉广,群众基础好。大家一听是“自家孩子”的朋友,那当然慷慨解囊,筹集了“华银十万元”。几个月间,檀香山的兴中会员也都倒向梁启超。革命党人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在檀香山发起舆论反击,抨击保皇会只保“大清国”,不保“中华国”。孙中山指示,“非将此毒铲除,断不能成事。”这一次梁启超挖了孙中山的墙角,关系从此破裂。
盛传孙中山苏曼殊都想杀康有为
大清朝这两拨通缉犯交涉的时候,北京城的老佛爷也没有闲着。慈禧“异想天开”,命参加过广州起义的刘学询为特使,以朝觐天皇的名义,到日本招降孙中山。
当年的 《字林西报》 披露,刘学询在日本不理公事,天天酗酒嫖娼,一到晚上就悄悄密会孙中山。招待两人的妓女阿菊后来被日本警方传讯,据她交代,“刘欲孙在日本将梁启超刺杀立功,刘则保举推荐孙,招抚孙手下人马,保证孙氏必得大权,然后创成大事。”还有流言说,“孙有党徒数十万,刘学询答应会饷二十万两,做起事之资,以成大事。”这个资料看上去太过离奇,史家大都表示怀疑。如著名清史学者孔祥吉说,刘、孙两人密谈,必然是说粤语或官话,阿菊如何能懂?
但是,这个特使与通缉犯的密会肯定确有其事。驻日公使赶紧上报朝廷,称刘、孙“同在妓馆久作狎邪游,日人物议滋多,毫无避忌”。慈禧看了奏折,什么都没说,只批了几个字——“知道了”,再没下文。显然,刘学询所言所行,都来自老佛爷指示。孙中山有无行动,不得而知,或许这是清廷施的一招反间计。消息传出后,两党果然隔阂更深。
1900年,宫崎滔天到新加坡,想给康有为与革命党做个和事佬。谁知当地竟盛传,“孙文约同刺客多人来坡”,各报“皆以孙文来刺康言”。而宫崎滔天就成了康有为想象出来的刺客。康有为推说新加坡政府保护周到,不能与宫崎见面,只能书信往来。宫崎一怒之下,写了封言辞激烈的绝交信。康圣人何曾受过这种侮辱,拿着信向警方报案,导致宫崎等一度被捕。
另有一起暗杀事件与诗人苏曼殊有关。陆丹林在 《革命史谭》 中说,1903年,洪门两位头领在自立军起义失败后,流落香港。他们听说康有为怀有华侨巨款,在港“大肆挥霍,交接官吏”,就上门求助。谁知康有为非但不见,还让门卫把两位首领轰了出去。苏曼殊知道后,义愤填膺,找当时在香港主持 《中国日报》 的朋友陈少白借手枪,要刺杀康有为。陈少白告诉他,枪是有枪照的,不能随便借人,且香港狭小,行刺后无处可跑。这样才把苏曼殊劝住,没能酿出事端。
雪上加霜的是,1906年,保皇会死士梁铁君,奉命入京行刺慈禧。不幸走漏消息,梁铁君被捕后殉难。梁启超怀疑是孙中山向清廷告密,他在给康有为的信中说,“今者我党与政府死战犹是第二义”,“第一义”是“与革命死战”。旧愁新恨、误会丛生,再无谈判余地。
两大陣营势同敌国
保皇、革命两党不能合作,固然有理念上的分歧,一个要辅佐光绪帝,一个要推翻大清朝。但实际上,首先是领导权的问题。如张朋园在 《梁启超与清季革命》 中说,一旦建立统一组织,是让康有为做首领,还是推孙中山挂帅?梁启超瞒着老师谈合作,也只能屈居副会长。他在保皇会就是二把手,再去给孙中山做老二,当然没动力。其次,孙中山与康梁所受教育不同,让彼此缺乏共同语言。
两党没法合作,也不能“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这些人流亡海外,要筹款做大事,只能找华侨。华侨就那么多,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捐给了保皇,就没力量再帮孙中山。对这个蛋糕,双方都想争块大的,那除了削弱对方,别无他法。这就是为什么,双方在海外要一再地“煮豆燃豆萁”了。
开始时,大家是“文斗”,你办一个 《民报》,我办一个 《新民丛报》;我办一个 《大汉报》,你办一个 《日新报》。从香港、横滨,到檀香山、旧金山,反正有华侨的地方,就有他们的报刊。
文斗能游说华侨,但不能直接打击对手,于是又有了武斗。在康有为向孙中山下追杀令的1905年秋,孙中山还命胡汉民大闹了“戊戌、庚子死事诸人追悼纪念会”,目的是“揭露康梁保皇、立宪的欺骗宣传”。保皇会一批文弱书生,真斗不过这群精力旺盛的“革命小将”。1907年,保皇会组织“政闻社”挂牌成立的当天,梁启超正在台上演说,张继、陶成章率几十个同盟会小兄弟,大打出手,惊动了日本警察。徐勤在新加坡等地的活动,也被革命党踢了场子。
保皇会要报复,还有其他招。1904年,孙中山去美国时,保皇会联络清政府在纽约的领事,以及海关译员,在手续上为难孙中山,把他关在海关的小木屋里好几天。美国致公堂的首领黄三德等凑了500元,才把孙保了出来。
辛亥革命前,保皇、革命两党争斗的热闹程度超乎想象,真可谓各显神通。同盟会早期会员冯自由,以其亲身经历,在 《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中说,“革命党目康徒为汉奸,斥之曰忘亲事仇,残同媚异”,以至两大阵营“势同敌国,至辛亥民国告成,而犹未已。”由此来看,康有为设计谋杀孙中山的秘闻爆出,也不必大惊小怪。
(选自《国家人文历史》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