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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荡在太行山上的抗战歌声

2016-07-05唐炎明

党史博览 2016年4期
关键词:朝鲜同志

唐炎明

2014年7月4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韩国首尔大学发表了题为《共创中韩合作未来,同襄亚洲振兴繁荣》的演讲。在演讲中,习近平回顾了中韩人民的友谊,特别提到了出生在韩国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的作曲者郑律成。

郑律成是抗日战争时期我父亲唐平铸在太行山根据地的战友。父亲说:郑律成在音乐方面取得的巨大成就,是和他的坚定信念,和他多方面的斗争实践形成的生活基础分不开的。

郑律成1933年从朝鲜半岛来到中国,原名郑富恩,1939年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在中国的抗日战争中,郑律成深入前线创作了大量讴歌抗日军民斗争、极富激情和感染力的作品。他创作的《延安颂》在各抗日根据地广泛传播,甚至传到了当时的国统区,传到了海外。它激励和影响了无数爱国青年和进步知识分子奔向延安,奔向抗日战场。1985年,我父亲病重期间还激动地哼着这支歌。

“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这是郑律成当年为八路军谱写的进行曲。新中国成立后,中央军委把它正式命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这首歌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一直传唱到今天,成千上万热血沸腾的中华儿女唱着它冲锋陷阵,一往无前,抗击和打败了日本侵略者及国民党反动势力,迎来了新中国的黎明。

2015年5月,我又一次见到了郑律成的女儿郑小提。她比我小两岁,也出生在战火纷飞的太行山。两位战友的后人相见,格外亲切。我们谈得最多的是父辈的战斗友谊和他们不畏艰难险阻、不畏日本侵略者的斗争经历。

我父亲早期在日本留学时参加了社会主义青年同盟,在地下党的安排下回国参加了红二方面军,从延安抗大毕业后到八路军敌工部工作。由于他会日语,担负与日军反战同盟及朝鲜人民抗日义勇军的联络工作(朝鲜同志许多人会日语),传达八路军的任务和安排,协助他们开展抗日游击战和瓦解日本侵略者的反战工作。他在太行山根据地结识了时为朝鲜人民抗日义勇军负责人之一的郑律成。

郑小提自豪地告诉我,她父亲除了创作大量的抗日歌曲,还创作了朝鲜的《人民军军歌》。在世界音乐史上,为两个国家的军队谱写军歌,他是第一人。她说,她父亲曾经在朝鲜人民军任职,由于对中国人民怀有深厚感情,加之妻子丁雪松是中国人(她还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位女大使),便在周恩来的帮助和安排下,加入了中国国籍。郑小提笑着说,她父亲一生参加了“四个军”,我一时听不明白,问她是什么意思。她一边掰着手指,一边对我说:“我父亲先是参加了朝鲜人民的抗日义勇军,后来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在中国人民的解放战争中加入了解放军,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又为了两国人民,拿起武器,拿起笔,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你说,是不是‘四个军?如果算上他参加的朝鲜人民军,就是‘五个军了。”

我告诉她,我父亲讲的一段往事。父亲说:

“1937年底,我编入了三八五旅。那时,它还是由太行山的和顺、昔阳、榆次、平定等地的老百姓刚刚组成的一支游击队,被称为‘独立支队。除了由红军老团调来一个连和一部分干部作骨干,都是当地农民。乡亲们为了打鬼子,手中拿的是大刀和长矛,穿的也是五花八门,有的头上系着山西农民常系的白毛巾。可是不到半年,经过几次战斗和整顿,部队就大大变了样。1938年夏天,被编为冀豫支队第二团。在定县大杨庄缴获一门山炮,这是一二九师出征以来第一次缴获的山炮。

“记得1941年末,有一次,我们和郑律成指挥的朝鲜同志包围了一个日军阵地,那时我同郑律成还不熟悉。我们火力不强,久攻不下,又不允许这样拖下去。上级命令我和朝鲜同志紧急审讯抓来的一个‘舌头,必须从他身上挖出有用的情报。这个鬼子看我们穿的是破衣烂衫,手中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武器,竟然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蛮横得很,认为我们这些土八路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当听到我们用日语,特别是听到我用带着东京口音的日本话命令他无条件投降时,他立刻惊呆了,‘咦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他质问我:你们为什么帮助共产党?我厉声说:我是八路军!他是朝鲜义勇军!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必须无条件放下武器!在我们的政策攻心下,他交代了日军的火力配置和兵力部署,我们一举歼灭了这股敌人。这个鬼子最后和我成了朋友。他听说我曾在日本东京大学学习,跷起大拇指说,那可是日本的名牌大学呀!后来他参加了日军反战同盟,成了骨干,为分化日本侵略军起了很大作用。当我同郑律成谈起这段往事时,他笑了,说他知道。”

唐平铸在《红旗飘飘》上发表了一篇题为《纪念朝鲜战友》的文章。他的另一个朝鲜战友陈光华的遗体安放在八路军副参谋长左权墓的旁边。韩国代表团通过左权女儿左太北向我打听陈光华的情况,经查证,陈是朝鲜人,以后就没有了下文。

郑小提说,韩国和朝鲜都多次邀请她去访问,都追根溯源地说郑律成是属于他们国家的英雄。韩国方面说,郑律成出生在韩国全罗南道光州的一个贫困小村落,理应按出生地算;而朝鲜方面说,郑律成是在金日成将军领导下参加了朝鲜人民义勇军,参加了中国人民的反法西斯战争,一生都在为朝鲜人民的独立解放战斗,属于谁是很明白的。

面对不同的说法,郑小提告诉我,她父亲笑着说:“我参加抗日斗争时,朝鲜半岛还没有分裂,还没有什么三八线,没有分成南北两半,还是一个国家。没有美国侵略者的阴谋和入侵,朝鲜不会成这个样子。我没有什么大的贡献,算不上英雄,但我是属于整个朝鲜人民的,也是属于中国人民的,中国是我的第二故乡。”

郑律成和妻子丁雪松的骨灰被安葬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的一个小山坡上。

郑小提凝重地拿出一篇她保留多年的文章。这是我父亲唐平铸“文革”后获释平反后写的第一篇文章,题目为《太行山上的歌声》。她说,这篇30多年前在1982年1月20日《人民日报》上发表的文章,她母亲丁雪松一直珍藏着。今天,我们重温父辈们当年艰苦的抗战岁月,能够进一步激发人们的爱国热情。

文中虽然没有叙述轰轰烈烈的战斗场面,却写满了他们对敌人的憎恨,对艰苦斗争生活的热爱,对党和人民的忠诚,以及唐平铸对郑律成的深深怀念之情。现抄录如下:

太行山上的歌声

我对《延安颂》一曲的作者郑律成同志慕名已久,但是和他相识,却是在1942年粉碎日寇5月“扫荡”不久,他从延安来到太行山根据地的时候。

那时,我在八路军野战政治部工作。记得有一次,野战政治部罗瑞卿主任在驻地山西辽县麻田镇召开干部会议,朝鲜独立同盟的领导同志也参加了。会中休息的时候,罗主任说:“请我们的音乐家郑律成同志唱个歌好不好?”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只见一个青年人红着脸走到会议桌前,轻声地说:“我还够不上一个音乐家,只是喜爱音乐。最近,我谱写了一个根据地军民大生产的曲子,试唱一下,请大家批评指正。”他唱的歌子,在我听来,既有朝鲜的异国情趣,又带有浓厚的中国民歌色彩。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充满激情,那起伏的旋律,好像把人们带到崇山峻岭的太行山巅,听那狂风的呼啸和滚滚的漳河流水声。他一唱完,很快就被大家的掌声所包围。他无法拒绝同志们高呼“再来一个”的好意,又接二连三地唱了《延安颂》《八路军进行曲》等歌。大家听了很受感动和鼓舞,为我们革命队伍里有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音乐家而感到自豪。

我第一次见到郑律成同志时,看去他有二十四五岁,中等个儿,面庞清瘦,穿着一身粗布的八路军军服,打着绑腿,扎着皮带,显得很有精神。他的中国话讲得流利,但发音带些朝鲜话的腔调。

当时在太行山敌后根据地的朝鲜同志,有一百几十个人。他们一部分是原来在我军工作的,另一部分是从国民党区域来的,还有些是从日本占领区跑过来或战斗中俘虏来的。他们的政治组织是朝鲜独立同盟,军事组织是朝鲜义勇队。此外,还开办了朝鲜军政干部学校,训练来自敌占区的朝鲜男女青年。郑律成同志是同盟和义勇队的负责人之一,并兼任军政干部学校的教育长。他肩上的担子很沉重,整天忙个不停。因为这些朝鲜人中,情况比较复杂,思想问题很多,还发现过敌人派进的特务。所以既要对他们进行政治思想教育和军事训练,又要很慎重地对他们进行审查。在敌人进犯的时候,还要率领他们转移和作战。

当时,领导指定我在工作上和朝鲜同志联系。有一天,我去到他们驻地——离麻田镇只有八九里地的污犊村一带,传达野政《关于开展对敌政治攻势的指示》。《指示》的大意是: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日寇为了把华北变成它的“圣战基地”,一方面对我根据地进行疯狂的“扫荡”和惨绝人寰的“三光”政策,同时,在其占领区和我游击区进行所谓“治安强化运动”,残酷镇压敌占区人民,以巩固其反动殖民统治。针对这一情况,我军除了以主力继续和前来“扫荡”的敌人作战以外,另抽出一部分部队,配合地方武装和民兵,组织若干支精干的武装工作队,深入敌后之敌后,开展强大的对敌政治攻势。在有利条件下,还寻机打击和消灭敌人。

朝鲜同志听了传达以后,非常兴奋,表示要和八路军一道,积极开展对敌政治攻势。他们有许多人会讲日本话,对日本侵略军的情况比较熟悉,正好运用这些特长去参加这项活动。

大约在1943年的秋天,郑律成同志参加了武工队,到山西、河北交界的元氏、赞皇一带活动。我没有和他随行,后来他多次谈起那次所受的教育和锻炼,说是“终生难忘”。最近,我从他的爱人丁雪松同志那里,看到他写的一个剧本,还是以他那次参加武工队的斗争经历为基础写出来的。

郑律成同志告诉我,他那次参加八路军的武工队,里面有三个朝鲜人,一个日本人。他们深入敌占区,多在夜间活动,每到一地,就用石灰、锅灰调水在墙壁、电线杆和大树上用中朝日文涂写标语,张贴人民政府布告,散发宣传品,教儿童唱革命歌曲。到了深夜,三五人一组,对敌伪炮楼喊话。有一次,他们过平汉线,通过伪军关系,约好双方在铁路附近打几枪,并把鸡血洒在地上,欺骗鬼子,掩护武工队安全过路。

那时敌特活动很猖獗,武工队的活动有时被敌人发觉,险些遭到敌人的伏击。郑律成同志和八路军武工队的干部经过研究,发现某村一个卖中草药的人形迹可疑,后来确证是敌人安的一个点。郑律成同志亲自带领几个战士,把那个家伙抓住了,还从他口里了解到附近一个庙里的和尚,也是敌特。通过武工队终于把这些特务搞掉了。

有一次,他们在行军途中和敌人遭遇。有个为郑律成同志临时当公务员的小战士,负伤被敌人抓走。通过关系了解到,这个战士在敌人面前表现得很坚定,鬼子要把他押到上面去。他们打听到鬼子押送的时间和路线,在中途截住,这个机灵的小战士趁混乱跑了回来。当时根据地正在搞“抢救失足者运动”,这个小鬼回到原单位,有人怀疑他有问题,要他“老实交代”。后来这个部队的干部找到了郑律成同志,为这个战士写了证明。郑律成同志几次和我谈到这个小战士的名字和他的事迹,可惜事隔几十年,我已经记不清了。

由于敌人的残酷“扫荡”和连续几年的灾荒,敌后根据地军民遇到了极大的困难。我们常说“小米加步枪”,但是,那时只有逢年过节会餐的时候,才能吃到小米,平时吃的都是玉米、黑豆、红高粱,加上一些野菜,煮成糊糊,缺油少盐,难得一饱。为了减轻人民负担,坚持敌后抗战,党中央号召根据地军民开展大生产运动,做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朝鲜同志也积极响应了党中央这个号召,开展生产运动。

朝鲜同志很能吃苦耐劳。他们在住地附近的山坡上,开了许多荒地,种了玉米、谷子和土豆、南瓜、辣椒、白菜、豆角等。郑律成同志除了参加集体生产以外,还在自己门前种了一小片菜地。收获后三成归己,七成交公。他笑着对我说:“我钓上鱼交公,一斤可以顶十斤菜。”

再一个困难是冬季的棉衣。公家发给每人三斤羊毛,自己纺线织毛衣。发下的羊毛又脏又臭,上面夹着许多泥土和羊粪蛋。先拿到河里一遍一遍洗干净,晒干后用柳条抽打,使之松软。捻羊毛线可是一项技术活儿。用一根筷子插在一块萝卜或土豆上,手一捻动筷子头,得噜得噜地转起来,用手慢慢拉着羊毛,线就捻出来了。开始,大家笨手笨脚,捻的线有松有紧,有粗有细,捻几天就捻得不错了。在把羊毛线织成毛衣时,朝鲜女同志可大显身手了。她们当上了织毛衣训练班的教员,手把手地教男同志怎样起头,怎样打上下针,怎样开领,织袜子后跟等全套手艺。到了冬天,大家穿上自己手织的毛衣,感到格外的温暖和舒适。

朝鲜同志搞生产的门道可多哩!他们在住地开商店、理发店、医务所,组织长途运输。所得盈利补助组织的经费,并分一部分给个人。朝鲜女同志也参加长途运输,她们头顶上百斤的粮袋,简直像玩杂技似的,每经过一地,引起人们的鼓掌喝彩。郑律成同志工作忙,身体又不大好,组织上不让他参加长途运输等重体力活,以到伙房做饭、喂猪、割草、打柴等项代替。

郑律成同志不仅在政治上很坚定,在音乐方面有很高的造诣,而且在生活上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多面手。物质条件再困难,他总是带领大家搞得热热火火的。

有一次,我在他们那里工作晚了,郑律成同志让我留下,住在他那里。他住的是一间小小的房子,土炕占去了房子的一多半。炕上放着一床单薄的黄色军被和一个当枕头用的小包袱。用白纸糊住的小窗子旁边,有一个砖头垒起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些书报和文具。地上还堆了许多渔网、绳子和鱼钩等物。我好奇地问他:“你还搞鱼吗?”他笑着说:“吃罢晚饭到清漳河钓鱼去,改善改善生活。”饭后,他领我走到河边,先在沿岸石头缝里捉了一些小蛤蟆,一个个穿刺在一条十几丈长的绳子系着的许多鱼钩上。他把绳子的一端,绑上石头,自己蹚到齐腰深的河里,慢慢把石头沉了下去。绳子的另一端牢牢地拴在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晚上我和他挤在一床被子里,天南海北地谈了半宿。第二天天不亮,他把我叫醒,说是收鱼去。我对于他用这种办法能不能钓到鱼,是半信半疑的。可是,当他慢慢把绳子拉近岸边时,我果真看见鱼钩上挂着两条三四斤重的鲇鱼在那里挣扎。我真是又兴奋又惊奇。他把那条大些的送到伙房给大家吃,另一条,我们俩美美地吃了一顿。从那以后,我们常常到河里去钓鱼。1944年他回延安时,把那套自制的渔具全送给我,我也学会钓鱼了。我和他相处,发现他生活很有色彩,非常乐观,什么困难也吓不倒他。除了钓鱼以外,他还做了些像老鼠夹子的东西,放在山坡上夹野鸡、野兔。

郑律成同志出生在朝鲜。年轻的时候来到中国,接受共产主义思想,参加了中国人民的革命斗争。他对中国的感情非常深厚,对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充满热爱,对战友们十分尊重。我和他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们结下了难忘的友谊。

我和郑律成同志接触过程中,深深体会到,他在音乐方面所以取得巨大的成就,是和他对共产主义事业的坚定信念,和他多方面斗争实践所形成的深厚的生活基础分不开的。

郑律成同志为共产主义理想奋斗的一生,本身就是一首充满革命激情的战歌。

非常遗憾的是,解放以后我们没有见过面。当我在报纸上看到他不幸逝世的消息时,我还处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在悲恸之余,往事浮在眼前,我仿佛又听到他站在太行山之巅唱出的威武雄壮的战歌。

40年过去了,当我们英雄的人民,迈着整齐的步伐,高唱他谱写的战歌朝着“四化”目标前进的时候,我们怎么不会从内心深处发出对郑律成同志的感激和怀念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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