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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彭”到“彭高”

2016-07-05张晖

党史博览 2016年4期
关键词:反党黄克诚彭德怀

张晖

1959年9月,中央军委扩大会议决议错误地认定彭德怀、黄克诚“是十足的伪君子、野心家、阴谋家”,是一个“有目的、有准备、有计划、有组织的篡军、篡党、篡国的阴谋集团”。彭德怀“集团”不仅被指控的活动内容“莫须有”,认定的性质也是“错判”,历史已经证明是错案、冤案。而更使此案冤上加冤的则是“前联后挂”,本不相干的一些人和事,在被定性、定谳时,或多或少,或深或浅,或早或晚,都和彭德怀挂上钩。一时间,彭德怀似乎成为党内斗争的“中转站”,成为罪恶的渊薮。批判谁,都能找到与彭德怀的“藕断丝连”。从此前的高饶事件,之后的谭政“反党宗派集团”,批杨献珍,批吴晗的“海瑞罢官”,批罗瑞卿,直至搞出“彭罗陆杨反党集团”,似乎都有着浓厚的彭德怀背景……

一生坦荡、光明磊落的彭德怀真是冤上加冤!

是“高彭”,还是“彭高”

彭德怀与高岗素有因缘。历史上,两人的工作多有交集,关系尚好,配合亦还默契:抗战时期,在西北,彭、高是一军一政;抗美援朝战争中,在朝鲜和中国东北,彭、高是一前一后;1953年彭、高都上调入京,同进中央领导中枢,彭德怀掌军事,高岗掌国家计委。虽然二人同为中央政治局委员,又分别从西北局、东北局一把手的岗位上聚首北京,担任过八路军副总司令的彭德怀在党内、军内的声望亦远高于高岗;但此时身为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主管国家计委的高岗,在中央领导人中的党政地位还是高于彭德怀的,被称为“五大书记”(毛、刘、周、朱、陈)之后的第六号人物。

1950年10月8日,彭德怀与高岗离京赴沈阳。行前,毛泽东两次提示:去十三兵团传达中央出兵决定,以高为主彭为辅。

1954年,高岗被指控与中央组织部部长饶漱石结盟反对刘少奇、周恩来,意欲分裂中央,不久便轰然倒台。1955年,高饶反党联盟,以中央决议的形式定性并公之于世。但是四年之后,那个已成为历史的高饶反党联盟又有了一个新的名称:“高彭反党联盟”。其后不久,排名顺序渐渐发生了变化,成为“彭高反党联盟”。

高、饶一倒台,彭德怀就被牵涉其中。一向对年轻自己七岁的高岗赞赏有加,特别是对高岗保障朝鲜战场前线后勤补给显露出的组织领导能力予以高度肯定的彭德怀,因为私下既听过高岗对刘少奇发过的不少牢骚,又曾推荐高岗出任解放军总参谋长,二人的历史渊源亦成为认定彭与高能够联盟的历史因素。

在1955年党的全国代表会议期间及其后,彭德怀就自己曾经听闻高岗的一些议论和与之的关系,做了解释和检讨。彭德怀承认自己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和高岗有共同点,“能够听得进又信以为真”,也说过少奇同志“有时有点偏”。在高岗问题上,有认识上的成见,还有“感情的成分”,“我是有错误的”。彭说的“感情的成分”,也就包含其与高岗历史关系的因素。

这种牵连与检讨,在1959年庐山会议及其后,继续发酵,并且性质升级,“高彭反党联盟”在一片指责、指控声中,已然成形。

1959年7月,庐山会议揭批彭德怀的焦点是反对毛主席、反党、反人民、反对“三面红旗”。8月在庐山召开的中共八届八中全会期间,毛泽东在一份文件批语中更是点明彭德怀等人是高岗反党集团的重要成员,是高岗集团的“漏网残余”。8月11日,毛泽东在大会讲话中,再次谈到彭德怀与高岗的关系,说:高饶集团是在1953年嘛!形成这个集团的时候,是在抗美援朝的三年形成的;我们知道彭德怀是陷得相当深的,那时是保护过关;彭德怀参加了高岗集团,他们是想按高、彭、饶的面貌来改造党;是高饶联盟,还是高彭联盟?

会上,陈伯达的发言,将彭德怀与高岗联系较多,说:如果没有彭德怀这个军队的摊摊做支柱,高岗是会有所顾虑的,也不会那样放肆、那样猖狂。彭是高饶联盟主要的一个头头。

8月下旬到9月上旬在北京召开的军委扩大会议,则明确了彭德怀有一个“军事俱乐部”,同时还要追查彭德怀“里通外国”的问题。这次军委扩大会议亦根据毛泽东的观点指出:彭德怀是“高岗反党集团的漏网分子、重要成员”。

在1959年庐山会议和北京的军委扩大会议声讨彭德怀的发言中,对于彭和高的关系,就有“主谋说”——称在高饶反党活动中,“彭德怀同志是主谋者”;“支柱说”——在高岗背后,“有彭德怀同志这个摊摊做他的支柱……”;“结合说”——“高岗事件是几个野心家,主要是高岗这个野心家和彭德怀同志这个野心家的结合”。

1959年8月16日,中共八届八中全会通过的《关于以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反党集团的错误的决议》,对彭德怀、高岗的关系作了这样的界定:“现在已经查明,彭德怀同志和黄克诚同志早就同高岗形成了反党的联盟,并且是这一联盟中的重要成员。张闻天同志也参加了高岗的宗派活动。在反对高饶反党联盟的斗争中,党中央已经知道了彭德怀同志和黄克诚同志参与这一反党联盟的若干事实,给了他们以严肃的批评,希望他们得到教训,从此悔悟,并没有加以深究。但是彭德怀同志和黄克诚同志虽然表面上作了检讨,实则不但没有认识和改正自己的错误,反而长期对党隐瞒他们参加这一反党联盟活动的某些重要事实,并且继续发展他们的反党的分裂活动。”《决议》认为,在进行反党活动方面,如果说彭德怀、高岗略有区别的话,那就是“高岗在手法上是伪装拥护毛泽东同志,集中反对刘少奇同志和周恩来同志。而彭德怀同志却直接反对毛泽东同志,同时也反对党中央政治局常委其他同志”。不过,此时这个决议还是把彭、高作为两个反党团体:彭是“反党集团”,高是“反党联盟”,黄克诚既是以彭德怀为首的“反党集团”的“重要同谋者之一”,“又是高岗、饶漱石反党联盟中的重要成员之一”。

黄克诚“一身二任”,蒙冤亦蒙难。即便是在彭德怀“集团”中,身为中央委员的黄克诚要比政治局委员张闻天的党内地位低,可在“彭黄张周”的排名中,黄被“拔高”到第二位,成为“集团”的二号人物。

这个决议不难理解,高岗直接攻击党内二、三号人物——刘少奇、周恩来,彭德怀则“赤裸裸地”直接攻击毛泽东本人。1953年9月9日,彭德怀曾到毛泽东处反映“他对刘少奇和周恩来个别问题上的意见”。这次在庐山会议上,彭德怀又批评毛泽东搞“大跃进”是“小资产阶级狂热病”。所以比之高岗,彭的“攻击”更直接,更“猖狂”。

《决议》指出,彭德怀“同高岗结合起来进行反党活动”的时间是从“社会主义改造刚一开始”。这里,《决议》虽指出彭和高有“结合”,彭德怀、黄克诚是高饶联盟的“重要成员”,可《决议》并没有明确“高彭”还是“彭高”的顺序,但从彭只是高饶联盟的“重要成员”角色来看,应该是以高为首。

就彭德怀自己来说,在当时情势下,他的检讨不仅是违心的,而且是言过其实的。彭说自己与高岗在某些问题上有“共同点”,“能够听得进去”,对高岗的一些言论“感觉迟钝”,“认识不清”,“替高吹嘘宣传”,“帮高传播流言蜚语”,“包庇高的反党阴谋”,这方面自己“是有错误的”,甚至承认“在反党阴谋中陷得很深,成为高饶反党联盟的一个忠实成员”,自己“受了高岗蒙蔽”。但是,直到20世纪60年代彭德怀被彻底打倒之时,他也始终不承认与高岗联合反党,不承认有个他与高的“反党联盟”,直言对这种指控“有点想不通”。1959年庐山会议刚开始批判彭德怀时,他在8月12日表示:“现在要我彻底交代高饶问题的错误和‘军事俱乐部,就是这两个问题难过关。”随后,又给彭德怀加上“里通外国”的罪名。可以说,所谓他与高的“反党联盟”“军事俱乐部”“里通外国”是三种叠加在一起的、让彭德怀痛彻骨髓的心病,也是彭德怀始终拒绝认领的三顶“大帽”。

《彭德怀全传》中指出:“在‘算历史旧账中,使彭德怀最感惊奇、最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把他“同高饶反党联盟扯在一起”,怎么也无法理解自己正当且正常地向党中央主席反映对国情的一些看法,竟然成了“高饶反党联盟事件的继续和发展”,“这不是张冠李戴的奇怪逻辑又是什么呢?”

彭与高的“结合”在这里是确定了,如果说在庐山会议中,二者的“结合”还有什么未作定论的话,那就是毛泽东的疑问:“是高彭联盟,还是彭高联盟?”

在1962年初召开的七千人大会上,刘少奇在报告中再次谈到彭德怀、高岗问题。说彭德怀“参加了高岗、饶漱石反党集团,是这个集团的主要成员。他们都有国际背景,背着中央进行派别活动”。刘少奇特别强调:“更主要的,不是高岗利用彭德怀,而是彭德怀利用高岗。到底是高饶联盟,还是彭高联盟呢,恐怕是彭高联盟。”

其间,毛泽东插话:彭和高,实际上的领袖是彭。

1962年6月,彭德怀给毛泽东写了一封八万多字的申诉信;9月,康生以小说《刘志丹》“为高岗翻案”的罪名,诬陷习仲勋有“反党活动”,有一个以习仲勋为首,贾拓夫、刘景范等人在内的“反党集团”,于是,彭的“八万言书”和小说《刘志丹》都成为“翻案风”的重要内容。彭德怀、高岗、习仲勋三人被联系在一起,被指控为“彭高习反党集团”。

彭德怀闻听习仲勋“出事”,心情既沉重又纳闷:“怎么他出事了,我的问题怎么把他也连累了?”

在1964年底到1965年1月召开的三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上,一位军队领导人在发言中谈到彭德怀与高岗关系时说:高饶联盟,事实上是彭高饶联盟,彭德怀是这一联盟的第一个首领。

“彭高联盟”,彭德怀成为第一号首领。如此,彭德怀的问题又被加了码。彭德怀不仅不能被平反,中央为此还成立了彭德怀专案委员会。该专案负责人的看法是:“彭德怀不是替高岗抬轿子,他看不起高岗,是要高岗给他抬轿子,他要当皇帝。”

1967年8月16日,中共中央机关刊物《红旗》杂志发表的社论《从彭德怀的失败到中国赫鲁晓夫的破产》,更明确宣称:“高饶联盟的实际领袖是彭德怀。”

彭、高“排序”终于有了定论。

无论打倒谁,都要扯上彭德怀

从1960年10月到1961年1月,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谭政因“反党宗派小集团”的罪名,受到批判,被撤职、降职,其后直至被迫离开军队、被彻底打倒。这当中,除指控谭政反党、反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反对新军委领导(特别是林彪),“自然地”又把谭政挂在彭德怀账上:一是说谭政在军队建设中“坚决执行了彭德怀的资产阶级军事路线”;二是说在彭德怀主持军委工作期间,担任总政治部主任的谭政对彭的指示是“闻风而动”,坚决贯彻;三是说对彭德怀认为“大跃进”是“小资产阶级的狂热病”等观点,谭政也深表认同;四是庐山会议后彭倒台,谭在反彭黄斗争中态度暧昧,谭对彭的反党活动,不仅不揭发,还加以包庇,甚至还授意属下继续宣扬彭德怀。指控认为,谭与彭的这种“联系”,使得在全军范围内,特别是在政治工作领域内对肃清彭黄影响的斗争,开展得不够有力。

还有人就工作作风将彭谭二人对比,说彭谭都是“一言堂”,骄横跋扈,唯我独尊,实行家长式的领导,彭骂人训人,谭也训人;说谭政与彭德怀、黄克诚是一条船,指责谭亲彭疏林,说谭政对彭德怀感情亲、跟得紧、走得近,和彭黄合得来,而对林彪则感到不合意,对林彪的指示“雷打也不动”,对林彪的批评听不进去,“格格不入”,严重抵触,甚至对林彪的领导公开抵抗。

总体而言,谭政等人被指责是与彭德怀、黄克诚一脉相承的,是彭黄“资产阶级军事路线”在军队政治工作领域中的继续。所以,这次揭批谭政“反党宗派小集团”的斗争,在当时也被认为是继续肃清彭黄影响的“大是大非”的斗争,是对彭黄斗争胜利的发展。

1959年11月,毛泽东批准彭德怀到中央党校学习,具体事项由中共党校负责人杨献珍负责。彭与杨献珍有了联系。1965年5月,中央党校就党校副校长杨献珍攻击“三面红旗”,“鼓吹‘单干风‘翻案风”等“反毛泽东思想的言行”进行批判。说彭德怀、杨献珍二人“反党的步调一致”,都在“诬蔑”“大跃进”是胡想、胡干,“诬蔑”人民公社,结论为彭是没有改造的旧军人,杨是没有改造的旧文人,他们结合起来,一起反党,一道翻案,是一伙。

在1966年揭批罗瑞卿的斗争中,罗的“罪行”一如既往,和此前其他党内斗争一样,“照例”与彭德怀挂上了钩,使彭之冤案冤上加冤。众口指责罗瑞卿在八路军野战政治部时,是紧跟彭德怀的,新中国成立后又“陷进”“彭高饶反党事件”中。至于是怎样“陷进”,“陷进”多深,具体事实如何,则语焉不详。

实际上,不要说罗本人,就是似乎与彭德怀不相干的彭真,在1966年5月被打倒后,也被指控与彭德怀多有“勾结”。明明是中央领导“点将”要彭德怀去三线,却被指责那是彭真批准、答应的,是另有“图谋”,“二彭”“勾结反党”。

至于与彭德怀更不着边际的吴晗,因为写了有关海瑞的历史剧,著名生物学家蔡希陶见有海瑞挂印弃官的情节,遂给剧本起名《海瑞罢官》,结果,毛泽东便一针见血,说:吴晗剧本的要害问题是“罢官”,嘉靖皇帝罢了海瑞的官,1959年我们罢了彭德怀的官,彭德怀也是海瑞。

1969年,吴晗含冤而死。

在毛泽东身边做了20年中央办公厅主任的杨尚昆,也因为与彭德怀的“历史渊源”(彭德怀与杨尚昆在红三军团是老搭档)而受牵连。

杨尚昆最终失去毛泽东信任,杨与彭的关系也是因素之一。

彭德怀自身被指控的“罪行”与错误,已经是无以复加,还要将他与前后被打倒的人物一一“捆绑”在一起,不管那些人物是什么背景,被打倒系何种因由,总能够与之挂钩。彭德怀有“集团”,有“联盟”,有“俱乐部”,有国内“同伙”,有国外“同盟”,还有那延绵不绝的“余孽”,这个“支柱”和“首领”影响所及,几乎波及了共和国头25年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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