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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善若水”到《文心雕龙》的“以水喻文”

2016-07-04吴中胜

中州学刊 2016年6期
关键词:上善若水文心雕龙

吴中胜

摘要:自古以来,人们喜欢用“水”这样一种大家非常熟悉的事物来比拟抽象的事理。从先秦诸子到《文心雕龙》,这种以水喻理的智慧大致经历从“体道”到“比德”再到“喻文”三个阶段,形成中国文论水性智慧的早期脉络。水近于道,体现中国文化的哲学思辨和形象言说。崇尚水德,表现中国人的人生态度。许多文论范畴、概念,如“源”“流”“清”“深”“浅”“滥”“润”等等,都是把文学艺术拟水化的暗喻。毫不夸张地说,关于水的基本术语,大多可以在《文心雕龙》中找到。这是一种极富民族特色的思维和言说方式——把水的存在状态作为文学艺术结构形式的象征,即“以水喻文”。举凡艺术构思、文学风格到审美批评等文学的系列流程,都可以看到《文心雕龙》的这一思维和言说。以水喻文彰显了刘勰文法自然的审美意趣。

关键词:上善若水;文心雕龙;以水喻文

中图分类号:I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16)06-0132-06

老子谈“道”,用人们最常见的“水”作比,让人们去体道悟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八章)这样,本来无法把握的“道”虽不可言传也大体不难意会了。水是人类生存的第一需要。维柯说:“文化从水开始,人先感到水的需要,然后才感到火的需要。”①水是生命生存、发展的必需品,人体70%由水组成,有水就有生命,就有希望,就有灵性,有水人类才能生生不息。世界几大文明古国就产生于几个大河流域,对水的崇拜,几乎是世界各民族的共性。《尚书·洪范》言五行:“一曰水,一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将水列为“五行”之首,是构成世间万物的五种元素之一。仰韶文化彩陶有水涡纹;“大禹治水”的故事世代相传;我国第一部辞书《尔雅》就有“释水”部,《说文解字》更有大量以水为部首的汉字。这些都以文化遗传密码的形式,凝结了华夏民族与水相依为命,时而恨之时而喜之却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断的文化情结。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水的历史。正是基于对水的依赖,人类形成一种深厚的文化积淀,这一积淀也必然渗透在中国人的文化心理结构中。加之中国文化根植于深厚的农耕文化沃土,中国人对水有更深切的理解和体悟。这种理解和体悟渗透于文化的方方面面,大至军事政治,小到作文书字,深奥如天道地道,日常如待人处世,都不免从参悟水性中得到智慧。从先秦诸子到《文心雕龙》,这种拟水的智慧大致经历从“体道”到“比德”再到“喻文”三个阶段。以水体道,体现中国文化的哲学思辨;以水比德,表现中国人主张的人生态度;以水喻文,彰显中国文人偏爱的审美意趣。

一、以水体道

维柯说,人类心灵有个特点,“人对辽远的未知的事物,都根据已熟悉的近在手边的事物去进行判断”②。老子以水体道就体现人类心灵的这一特点。

“上善若水”典型地体现了中国文化的思维方式和处世哲学。从平平常常的“水”中,先民们体悟出了无限深奥的生存智慧。可以说,中国文化的智慧富于水性水质,是水的智慧。这一水性水质渗透在中国军事智慧、政治智慧、人生智慧及文化艺术智慧等各个方面。

从现有文献来看,最早从水中领悟天地之道的还不是老子。《周逸书·武顺解》第三十二就说:“地道尚左,水道中流。”③其中就已经揭示“水道”与“地道”的某种内在关系。老子之后,以水体道的思维和言说大量出现。时代要在老子之后的郭店楚简有《太一生水》1—8简,说的是“太一”、水与宇宙万物创始的关系:

大(太)一生水,水反辅大(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大(太)一,是以成地……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时。④

此处“太一”又叫“元气”,是宇宙万物的创始,它超越天、地、阴、阳而存在,也可以理解为老子所说的“道”。“太一生水”跟老子所说的“水几于道”思想是接近的。古文字学家裘锡圭认为,《太一生水》“其思想和语言虽然有跟《老子》相合之处,但也有明显不合之处”,“虽然‘太一可以认为就指‘道,但是作为此篇主要内容的由‘太一生水到‘成岁而止的宇宙生成模式,跟《老子》四十二章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模式仍有明显差异。此外,由‘太一生水到‘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这一大段的文风,也显然跟《老子》不同”⑤。

庄子继承和发展了老子的思想,在水的智慧方面也是这样。《庄子·刻意》认为“水之性”有“天德之象”,因为水“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所谓“天德”可以理解为“道”,如此说来,这段话的意思接近老子所说的“水几于道”。可见,尚水崇道是道家的一条思想主脉。《文心雕龙·养气篇》中的“水停以鉴”就有道家清静养神思想的底蕴。《庄子·秋水》中“河伯”和“海若”可视作是水家族的代表,它们的对话揭示则是大与小的相对性,其言说的思辨性在于能够“舒展思想的视野,使人心胸为之开阔”⑥。其中“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这段话则直接启发出《文心雕龙·养气篇》中一句话:“精气内销,有似尾闾之波。”黄侃注:“尾闾,海东川名。”⑦

老子、庄子从水中体悟的是天地之大道,具体到军事政治等事功领域,其道理也能从水中体悟出来。就军事来说,最能体现中国人军事智慧的莫过于《孙子兵法》了。战争瞬息万变,其中的规律千变万化。怎么样才能把其中的道理说清楚说明白呢?孙武的办法是“以水喻兵”,他从“水形”得到了启悟。其《虚实篇》说:“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形避实而就虚。水固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另《形篇》谓:“胜者之战民也,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势篇》曰:“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这些都是“以水喻兵”。孙武从日常习见之“水”体悟出兵道。水无形,兵也无形;水多变,兵也多变;水走低,兵就虚;水积势,兵也要气势;水不竭,兵则贵奇……把“兵形”和“水形”作了相似性对比,视“兵形”如“水形”。以水喻兵,把复杂而变化多端的军事理论形象生动地表述出来了。“兵形象水”说显示出中国军事智慧的水气灵性。

中国人从水中也能体悟出政治智慧,认识到理政之道的关键是调控好“治人者”与“治于人者”的利害关系。《荀子·哀公》转述孔子的一段话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视百姓为水,视统治者为舟,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所以理政的人时时要居安思危。这是从“水”中得出的政治智慧,思想富于灵动水质。《商君书·君臣》云:“民之于利也,若水之于下也,四旁无择也。”这种观点认为民众有逐利之本性,像水自然就下一样。这样的政治观容易使百姓与统治者走向对立,为大多数富于政治智慧的人所不取。中国政治智慧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顺民心从民意,《管子·牧民》说:“下令于流水之原者,令顺民心也。”⑧这也是以水体道的结论。

一叶知秋,一滴知水,道家从“水”中悟出了天地运化、万物流转的规律和本质。从“水”中,中国人也悟出了军事政治的诸多智慧。从某种意义来说,中国的文化智慧富于水的灵动和鲜活,是一种灵气十足的水的智慧。文化学者王岳川用“六个关键词”来概括中华文化,第一个词就是“水”。他说:“了解了水文化,就了解了中华文明的根本。”⑨这是很有见地的。水性柔,善于与万物处;蓄势则刚,见出一种精神和品质。水性智慧是一种刚柔相济、动静有常的智慧。因其柔,中国人善于、乐于与人和谐相处,中华民族善于、乐于与世界各民族和谐相处;因其刚,中国人有铮铮铁骨,有鲜明的独立人格,中华民族能够独立自主,有独特的民族品格。

二、以水比德

道家从水中不仅领悟出“道”,也领悟出“德”。老子在解释为什么水“几于道”时,就是基于“水德”有以下特征:“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张松如认为,这段话“都是水德的写状,又是实指上善之人,亦即通过水的形象来表现‘圣人乃是道体现者”⑩。大到治国平天下,小到待人处世,中国文化要求人们像水一样善处下位,心地宽广,与人相亲,待人诚信,办事要有条有理、要有才能,处世要待机而动、与物无争。庄子认为,水有“天德之象”:“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惔而无为,动而天行,此养神之道也。”(《庄子·刻意》)此处“德”实际上是“道”,“天德”就是“天道”,这还是前面说的“以水体道”。庄子进而推导出“养神之道”,就点出了道家的处世哲学——清静无为,这就是“以水比德”了。《庄子》中与此类似的还有两处,一是“君子之交淡若水”(《庄子·山木》);二是“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庄子·德充符》)。庄子认为,水主清主静,它可以作为我们取法的准绳,我们内心保持极端的静止状态就可以不为外境所摇荡。西汉初年的《淮南子·原道训》中,进一步发挥水之性“有天德之象”的观点,进而认为水有“至德”:

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与天地取与,授万物而无所前后,是故无所私而无所公,靡滥振荡,与天地鸿洞,无所左而无所右,蟠委错紾,与万物始终,是谓至德。夫水所以能成其至德于天下者,以其淖溺润滑也。

这里进一步发挥先秦道家提出的水至柔至刚的思想,从而推出“真清”“安静”的处世哲学。道家的这一思想为刘勰所继承,所谓“水停以鉴”“清和其心”(《文心雕龙·养气篇》),就是说文学创作也要有平静清和的修养功夫作基础。

如果说道家从水中领悟的更多的是天地之道,比较抽象,那么儒家从水中领悟的则更多是德,是人们的日常行为操守,比较具体。孔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雍也》)《孔子家语》《荀子》《尚书大传》《韩诗外传》《说苑》等书对这一思想作了进一步发挥,竭力寻找智者、仁者与山水之间的某种“神似”。《孔子家语·三恕》载,子贡问为什么“君子所见大水必观焉”?孔子回答说,“夫水有似乎德”,其流“卑下倨拘必循其理”,似义;“浩浩乎无屈尽之期”,似道;“流行赴百仞之嵠而不惧”,似勇;“至量必平之”,似法;“盛而不求概”,似正;“绰约微达”,似察;“发源必东”,似志;“以出以入,万物就以化絜”,似善化也。水德如此,所以“君子见必观焉”。孔子把君子之德与水之赋形一一比似。《韩诗外传》卷三说,水“缘理而行,不遗小间”,似有智者;“动而下之”,似有礼者;“蹈深不疑”,似有量者;“障防而清”,似知命者;“历险致远,卒而不毁”,似有德者,君子取法于水的话,“天地以成,群物以生,国家以平,品物以正”。这就是为什么“智者所以乐于水者也”。与《韩诗外传》的表述相似,刘向《说苑·杂言》也说,水“泉源溃溃,不释昼夜”,其似力者;“循理而行,不遗小间”,其似持平者;“动而之下”,其似有礼者;“赴千仞之壑而不疑”,其似勇者;“障防而清”,其似知命者;“不清以入,鲜洁而出”,其似善化者;“众人取乎品类,以正万物,得之则生,失之则死”,其似有德者。“淑淑渊渊,深不可测”,其似圣者。水之德“通润天地之间,国家以成。”所以智者乐水。人与山水质虽异神却同,是某种“神似”把两者联系起来。宋代邢昺疏之曰:“知者乐水者,乐谓爱好,言知者性好运其才知以治世,如水流而不知已止也。仁者乐山者,言仁者之性好乐如山之安固,自然不动而万物生焉。”从思维路向来说,这正是以水比德的具体体现。

孔子另一句以水比德的话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面对流水,为什么孔子要感叹再三呢?孟子这样理解:“原原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亏;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孟子·离娄下》)注曰:“言水不舍昼夜而进。”孟子是从君子不断进取来解读的,是比德思维路向。到汉代《春秋繁露·山川颂》,更是把孔子以水比德的思想扩大化:水“源泉混混沄沄,昼夜不竭”,似力者;“盈科后行”,似持平者;“循微赴下,不遗小间”,似察者;“循谿谷不迷,或奏万里而必至”,似知者;“障防山而能清静”,似知命者;“不清而入,洁清而出”,似善化者;“赴千刃之壑,入而不疑”,似勇者;“物皆困于火,而水独胜之”,似武者;“咸得之而生,失之而死”,似有德者。把水的不同状态分别比作不同德性的人,是以水比德的更具体细化。

在以水比德方面,孟子是孔子的继承和发展者。他特别强调民众的仁心如水之就下,势不可挡。如《孟子·梁惠王上》说,“不嗜杀人者”,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就像“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清人焦循疏曰:“此水之就下,比天下来归,故云沛然而来,谓民之来,如水之涌也。”《孟子·离娄上》又说:“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注云:“民之思明君,犹水乐埤下,兽乐圹野。”《孟子·告子下》说,舜“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也就是说,道德的力量是不可阻挡的。朱熹认为,这个比喻很恰当:“非孟子造道之深,不能形容至此也。”孟子认为,仁者战胜不仁者,如水胜火一样是必然之势。《孟子·告子上》说:“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朱熹曰:“仁之能胜不仁,必然之理也。但为之不力,则无以胜不仁,而人遂以为真不能胜,是我之所为有以深助于不仁者也。”孟子还指出,人们的向善之心要正确引导,就像水也要“搏而跃之”“激而行之”一样。《孟子·告子上》曰:“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人性与水性,在孟子看来,虽形异而质同,人之善恶与人之上下有妙合理通。

《周易》儒道兼综,对水的体悟方面也有这种兼综性质。如八卦象征构成世界的八种元素,归纳起来就是四种:气、水、火、土,水居其一。这里的“水”有本体论的性质,近道家。另外,《周易》又通过卦象以比君子修德处世,近儒家。如《师》卦以“地中有水”喻“君子以容民畜众”,《比》卦以“地上有水”喻“先王以建万国,亲诸侯”,《坎》卦以“水流而不盈”喻“行险而不失其信”,《蹇》卦以“山上有水”喻“君子以反身修德”,《井》卦以“木上有水”喻“君子以劳民劝阻”,《节》卦以“泽上有水”喻“君子以制数度,议德行”,《既济》卦以“水在火上”喻“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未济》卦以“火在水上”喻“君子以慎辨物居方”,等等。唐孔颖达《疏》曰:“先儒所云此等象辞,或有实象,或有假象。”水是人们随处可见,也是人们日常生活必需品,自然是“实象”,《周易》以水的自然常见状态比君子修德处世之类相对抽象的社会意义。这是儒家比德言说方式的具体体现。

三、以水喻文

受先秦以来以水体道、以水比德思维和言说方式的影响,加之山水文化的兴盛和文学走向独立,到魏晋时期,文学批评中大量出现“以水喻文”现象,发展到刘勰的《文心雕龙》,则成为洋洋大观。

在刘勰之前已有“以水喻文”现象的出现。如陆机《文赋》以“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来比创作构思的巅峰状态,以“或沿波而讨源”来比“选义按部,考辞就班”的思维路径,以“水怀珠而川媚”论作文利害关键,以“泉流”“涸流”来描述创作灵感的神秘状态。这只是偶尔涉及,只有到了《文心雕龙》,“以水喻文”才最为全面深入。文学艺术和山水之间本无瓜葛,但在刘勰看来,文学艺术和山水虽异质而同妙,所以《文心雕龙》中有许多以山水喻文的言说。如以“山川焕绮”“泉石激韵”原文章的自然之道(《原道篇》);以“太山遍雨,河润千里”比经典的广泛影响(《宗经篇》);以“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说明文学想象跨越时空的特点(《神思篇》);以“水性虚而沦漪结”来说明“文附质”的道理(《情采篇》);以“皓如江海”比典籍事类丰赡(《事类篇》);以“川渎之韫珠玉”“珠玉潜水”比“隐之为体”(《隐秀篇》);以“酌沧波以喻畎浍”喻文学鉴赏道理,以“沿波讨源”比文学欣赏过程(《知音篇》);以“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喻文学“与世推移”的关系(《时序篇》),等等。其中又有许多文论范畴、概念如“源”“流”“清”“深”“浅”“渊”“浮”“滥”“润”“溢”“游”等等,都是把文学拟水化的暗喻。毫不夸张地说,关于水的基本术语,大多可以在《文心雕龙》中找到。假如孤立地看,这些片言只语似乎随意性很强,不足挂齿;然而我们一旦把它们集中起来,就不难发现这并非随意巧合,而是反映了一种极富民族特色的思维路向和文学观念——把水的存在状态作为文学艺术结构形式的象征,即“以水喻文”。

在比喻之中,本体和喻体虽本质不同,然两者必然有其相似性。找到水与文的相似之处,是理解刘勰“以水喻文”的一个关键。下面试作一些探讨。水有源有流,而探源流、析传承也是中国古代文论的一个重要内容,《文心雕龙》就尤其重视“观澜而索源”(《序志篇》)。论文体有“文出五经”的说法,其中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宗经篇》)。鉴赏作品要“沿波讨源,其幽必显”(《知音篇》)。从文学发展源流的角度来说,在刘勰心中,五经是后世文学的源头,即所谓“详其本源,莫非经典”(《序志篇》)。水有源自然有流,用之于文学,则源为首为本,流为其次为枝叶,所以“流”往往表示平庸之文、衰世之文、文之流弊。我们对《文心雕龙》“流”一词的用例作以下分析。从时间上讲,“流”往往指后起的、接续性的,“循流而作”(《诠赋篇》)、“承流而作”(《诔碑篇》)、“其流易弊”(《谐隐篇》)、“咸其流也”“承流而枝附者”(《风骨篇》)等等。从空间上讲,“流”往往指盛行的、普遍性的,如“流靡以自妍”(《明诗篇》)、“唐虞流于典谟”(《史传篇》)等等;从风格特点上,“流”指分枝流派,如“古诗之流”(《诠赋篇》)、“诸子之流”(《诸子篇》)、“条流多品”(《论说篇》)、“经子异流”(《风骨篇》)、“崔傅之末流”“品藻流别”(《才略篇》)等等。从动态来讲,“流”指流淌、渗透、发展、影响等含义,如“流声后代”(《论说篇》)、“气流墨中”(《奏启篇》)、“风发而韵流”(《体性篇》)、“丽句与深采并流”“玉润双流”(《丽辞篇》)、“义脉不流,则偏枯文体”(《附会篇》)、“流韵绮靡”“流成文体”“环流无倦”(《时序篇》)、“流郑淫人”(《知音篇》)。“流郑”指流荡的郑声;至于“风流”则指名士之风,如“体宪风流”(《诏策篇》)、“揄扬风流”(《时序篇》)、“滔滔风流”(《才略篇》)等,其赞赏之义甚明;而“流遁忘返”(《风骨篇》),指“随波逐流,不知回归正道”,则是贬义了。

水的其他状态,如清浊、深浅等,在《文心雕龙》也近似状态的描述。我们先拿“清”这一范畴来说。《说文解字》曰:“清,朖也,澂水之皃。”这说明“清”之初义,与水有关。古代文论中,“清”是一个重要范畴。曹丕《典论·论文》由水之清浊引申为文气之清浊:“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在此背景下,《文心雕龙》大量运用“清”一词以论文学。有的是其自然本义,如“清风与明月同夜”“天高气清,阴沈之志远”(《物色篇》);有的指创作主体的清静平和,如“清和其心”(《养气篇》);更多的当然是指文学的整体风貌,如“风清而不杂”(《宗经篇》)、“嵇志清峻”“清丽居宗”(《明诗篇》)、“追清风于前古”(《铭箴篇》)、“莫非清允”“清风之华”(《诔碑篇》)等等;有的则指具体的遣词造句等技术层面的特色,如“其才清采”(《铭箴篇》)、“辞清而理哀”(《哀吊篇》)、“辞清而志显”(《章表篇》)等等。一般来说,清风清辞是刘勰赞赏的。

水不仅有清浊,又有深浅,《文心雕龙》也常用这两个词来比喻文学,如“阮旨遥深”(《明诗篇》)、“构深伟之风”(《诠赋篇》)、“浅深不同”(《颂赞篇》)、“要而失浅”(《铭箴篇》)、“辞浅会俗”“浅察以衒辞”(《谐隐篇》)、“事义浅深”“学有浅深”(《体性篇》)等等。一般而言,文论意义上的“深”指作家才学深广、见解精深,作品思想宏富深隐,偏于褒义;相反则为“浅”,无论思想浅显还是用词浅俗,都是贬义。与“深”相近的还有“渊”,《文心雕龙》中的用例有:“渊哉铄乎,群言之祖”(《宗经篇》),以比圣哲之博大精深。其他如“劝戒渊雅”(《诏策篇》)、“渊乎文者”(《定势篇》)、“渊乎清峻”(《时序篇》)等。与“浅”相近的还有“浮”,如“率多浮浅”(《明诗篇》)、“诏体浮新”(《诏策篇》)、“勿得浮华”“浮侈者情为文使”(《章表篇》)等等。“浮”一词的贬义是显而易见的。与“浮”类似,“游”也不好,所谓“为游辞所埋”(《议对篇》),“游辞”即“不切实的浮辞”,刘勰对此颇为反感。

“以水喻文”还反映在中国文论从艺术构思、文学风格到审美批评等系列流程中的基本理念和方法上。在艺术构思上,文学家们要得“江山之助”(《物色篇》),投身于大千世界千山万水的怀抱之中,从中获得山水灵气和创作的冲动。“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神思篇》)水给人们无尽的创作灵感和思想启迪。文学风格上,文行自然、行云流水是众多文论家推崇的文学境界。刘勰也不例外,他说:“攒杂咏歌,如川之涣。”(《比兴篇》)以风行水上喻文行自然,水之波纹自然生成似道之自然呈现,故道体自然的文就必然以水之本然来标举艺术风格。《文心雕龙》开篇《原道篇》就认为“山川焕绮”是“道之文”,又以“泉石激韵”喻“道之文”是自然生成的。《定势篇》说:“涧曲湍回”是自然之趣,“激水不漪”是自然之势。刘勰对水之道与文之道的体悟贯通无碍。《文心雕龙》以水喻文,反映了刘勰对自然美的追求,对行云流水、天地运化之妙境的向往,反映了刘勰把自己的生命活动与山川自然、天地万物之运行相呼应相沟通的思想。水德与文道相近相通,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在刘勰看来,有某种奇妙的“神似”。文心通水机,文与水形虽异而心机同。

注释

①②[意]维柯:《新科学》上册,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9年,第179、99页。③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逸周书汇校集注》(修订本)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09页。④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25页。⑤裘锡圭:《中国出土古文献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42页。⑥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册,中华书局,1983年,第410页。⑦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572、1864页。⑧黎翔凤:《管子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第14页。⑨王岳川:《用“六个关键词”来谈中国文化的美丽精神》,《中华读书报》2010年6月30日。⑩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中华书局,1984年,第89页。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第一册,中华书局,1983年,第162页。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上册,中华书局,1989年,第27—28页。王国轩、王秀梅译注:《孔子家语》,中华书局,2009年,第77—78页。〔汉〕韩婴撰,许维遹校释:《韩诗外传集释》,中华书局,1980年,第110页。〔汉〕刘向撰,向宗鲁校证:《说苑校证》,中华书局,1987年,第435页。《十三经注疏》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479页。〔清〕焦循:《孟子正义》,沈文倬点校,中华书局,1987年,第563、74、505页。苏舆:《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1992年,第424—425页。〔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353、336页。《十三经注疏》(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4页。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97、165页。

责任编辑:行健

From the Highest Excellence Like Water to Match Literature with Water

in Literature Mind and the Carving of Dragons

Wu Zhongsheng

Abstract:From time immemorial, we like to match abstract truth with water that is familiar to us. From the various schools of thought in pre-Qin times to Literature Mind and the Carving of Dragons, this wisdom with water goes through three phases: to experience and observe Tao, to match moral character, to match literature, which is the early phase of the wisdom with water in Chinese literary theory. It is the philosophic thinking and speaking in image in Chinese culture that the water is nearing Tao. It is the attitude to life of Chinese people to worship water. It reflects the aesthetic interest of natural literary to match literature with water in Literature Mind and the Carving of Dragons.

Key words:the highest excellence like water; Literature Mind and the Carving of Dragons; to match literature with wa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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