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声音
2016-07-04刘墉
我的童年是在台北市温州街和云和街之间度过的,那是个很特殊的地方,好比卡萨布兰卡或伊士坦堡,处在多种文明交会之处,撞击出异样的火花。
十三岁那年,我家在一场大火中被烧成了平地。公家以我父亲已逝为由,不为我们重建。我娘只好在废墟上盖了间草房,成为当年的“最牛钉子户”。房虽简陋,只一片草棚搭在墙头,头顶几乎碰到屋檐,但四周木板通风透亮,加上外面废墟的杂草丛生、虫声啾啾,颇有乡居之感。厕所更见情调,那是整栋日式建筑唯一砖砌的地方,当四周陷落,粪坑就显得高高在上了。下雨天撑伞如厕,上面雨声不断,下面也点点滴滴。那阵子我正读李清照词集,自然想起“点滴凄清、点滴凄清、愁损离人,不惯起来听”。至于晴朗的日子感觉也好,深蓝夜空的拥抱下,看星星月亮移过一根根烧得焦黑的柱子,令人想起古希腊的剧场,再看看四邻窗内晕黄的灯光和憧憧人影,又是李易安“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的境界。
十五岁那年,我们这钉子户终于屈服,搬去金山街的一栋两层小木楼。楼下是间女子英文秘书班,对于我这个小男生,那声色真是不凡。一会儿仿佛置身番邦,楼下传来的是英语会话;一会儿咔嗒咔嗒高跟鞋声,想必在教走路的礼仪;一会儿乐声震耳,原来是交际舞蹈。偶尔经过楼下,还能看见一群吓人的白脸女鬼,竟然是用黄瓜汁、面粉和双氧水漂白皮肤的美容课。
小楼对面,隔着金山街有一大片违章建筑,每天当当当当是饺子铺在剁馅,噔噔噔噔是弹棉花店的弓弦震动,还时时有车喇叭猛响,是因为等着买手工馒头的顾客阻碍了交通。入晚就更热闹了,拉嗓子喊的是卖馓子麻花和臭豆腐的,吱扭吱扭加上吭当吭当,是推车子过来的面摊。蒸馒头、煮面和下饺子的蒸汽煤烟,在迷离的灯火映照下,大有辛稼轩《青玉案》“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朦胧之美。
我住的小楼虽不高,后面却可以俯瞰一大片平房,也就有野猫叫春和深巷寒犬的混声合唱。大概因为日式房舍的门户不严,那时有狗人家特多,而且多半养看门的大狗,当群犬齐吠,声势十分惊人。
至于人犬皆睡的深夜,后窗外又出奇地宁静,在那一大片鱼鳞似的灰瓦房舍间,甚至能听见哗啦哗啦的麻将、唧唧的三轮刹车,和盲人按摩师的悠悠笛音。
前窗外也逐渐安静了,总是先听见泼水声,大概是馒头饺子店打烊的例行工作,接着是厚重的上门板声。也幸亏门够厚,有一夜喊叫不断、对街映现一片火光,接着警笛呼啸,开来好多救火车。原来是某家女儿的男友发疯,在水沟里倒了汽油点燃,所幸火很快就被扑灭了,除了门板上熏出些黑印子,竟然毫无损伤。
还有一夜打破寂静的是个山东老汉的哭声,从一片低矮的违建间传来。大概醉了,哭夹着喊,喊得断断续续,听得出几个重复的句子:“怎么还不回去?再不回去……再不回去,我娘都死啦!”
男人的哭声,在深夜,很悲凉,悲凉得我一生难忘。
【素材运用】童年是每一个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也是最值得怀念的时光。台湾著名作家刘墉小中见大,从“声音”的角度来回忆自己的童年,给我们展示了独特的视角,也给了我们不一般的感动。作者童年坎坷,丧父,火灾打击接踵而至,但并未沉沦,而是用诗意的眼光看待生活,苦中作乐。如果,我们用心聆听,还会从这些“声音”中听出浓郁的乡愁,那是远离大陆的游子对故乡深沉的眷恋。
【适用话题】怀念;铭记;苦中作乐;学会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