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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孟买,她的名字叫加尔各答(上)

2016-07-04赵玫

世界文化 2016年7期
关键词:加尔各答杜拉斯孟买

赵玫

仿佛被什么诱导着,一走出孟买机场就以为到了加尔各答。其实并没去过那座叫加尔各答的城市。炎热的天气,汗水,以至恶浊的气味。那是这种热带城市所固有的味道。仿佛整座城市都在腐败。沿街的房子上布满灰褐色的斑迹。到处爬满绿色的苔藓,流水也泛出臭乎乎的气味。黄色的出租汽车塞满街道。至今保持着20世纪30年代的样式。就像《情人》在渡船上的那种汽车。于是一下子又恍若来到了湄公河上。

是的在孟买,以为是加尔各答。这种印象来自杜拉斯有关印度的小说。或者不是加尔各答而只是越南的西贡,总之杜拉斯小说中所有东南亚的景象。非常本能的一种折射。当走进孟买炎热的空气中。加尔各答的炎热也是从杜拉斯那里得知的,而其实在纬度上,加尔各答远比孟买凉爽许多。

一组关于印度的小说和电影。来自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那是一组被研究者称之为“印度星云”抑或“印度情结”“印度系列”的作品。由小说《爱》,连接着小说《劳儿之劫》《副领事》,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电影《恒河女人》和《印度之歌》,或许还有《在荒芜的加尔各答她名叫威尼斯》。

是的立刻就想到了杜拉斯的这些作品。就仿佛作品的魂灵追随我来到了这个一如加尔各答的孟买。那空气中漂浮的“印度星云”立刻遮蔽了我。我寻找着,那个朝向恒河的法国驻印度大使馆。那是一座很大的房子。院落中清冷的网球场。靠在那里的一辆红色的自行车。那是大使夫人的。

然后就看到了孟买的街景。那似曾见过又似是而非的迷蒙景象。是的那拥挤的城市街道,那灰绿色的破旧民居,那气势恢宏的维多利亚建筑。还有,晾晒在阳台上的绚丽衣物,巴士中望出来的一张张苦涩的脸。还有什么?“东印度公司”时期留下来的百年沧桑?那破损的门窗那锈蚀的栏杆?是的还有那一望无际的金色的阿拉伯海湾,黄昏中海岛上美丽的伊斯兰大寺,还有海岸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还有,杜拉斯无数次说起的那黄昏一样的晨光……从印度回来后接到法国学者德耐赛女士的来信,想知道杜拉斯之于我有着怎样的吸引力。于是在众多的理由之中就包含那特有的东南亚风情。尤其我刚刚从杜拉斯的印度归来。我说这氛围就如流动的空气,盘踞在杜拉斯所有 “印度星云”的作品中。能呼吸得到的,甚至触手可及。那些发生在湄公河流域以及恒河流域的故事。西贡的永隆的,或者加尔各答。从《爱》到《副领事》再到终于帮助她荣膺了龚古尔奖的《情人》。杜拉斯终于沿着来巴黎的路又回到了那个初始,从印度到西贡,她出生的那个印度支那……

那所有杜拉斯生活过的地方。是的在字里行间,我们闻到了加尔各答的气味。空气中弥漫的热带调料的粉末。潮湿和闷热中夹杂的爱情。迷幻一般的,就描绘出了杜拉斯的印度。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记住了加尔各答。以至于地理上的加尔各答都不再是加尔各答,唯有杜拉斯描述的加尔各答才是真实的并且魅力四射的。于是按照杜拉斯的地图去寻找。后来,当真的踏上了印度的土地。

是的杜拉斯先入为主。而且是那么蛮横霸道地占据了你整个认知的世界。于是你迷失了自己本来可能的判断力,而只是一味依赖于杜拉斯叠印在你头脑中的那张地图。于是你在孟买看到了加尔各答的建筑,不,不只是建筑,而是加尔各答那所有迷幻的风情。她说,在加尔各答,有着落日一般的晨光。还说,那噩梦一般的酷热让人难以忍受。

于是孟买,于是,加尔各答。

待我们住进孟买闹市间的那家旅馆,甚至就已经不再是加尔各答了,而是,西贡。还是出自于杜拉斯的小说。当法国少女和中国情人在闷热中认真地做爱,门外却是来来去去,熙熙攘攘,人流行走的脚步声。于是在孟买的旅馆给女儿打电话。说这里太像西贡了。女儿问那么,你知道西贡什么样吗?我说尽管我不曾去过,但肯定就是西贡,炎热而嘈杂的,就像杜拉斯的小说。

是的孟买哪儿也不是,只是它自己。有着自己的历史自己的风貌。尤其我们下榻的这家局促的宾馆,据说已经有着上百年的历史了。尽管这里没有德里的阿育王酒店那般恢宏,却也刚好代表了孟买的风格。尤其和孟买街上那些斑驳而灰绿色的房子匹配,以为唯有住在这样的地方,才是到了真正的孟买。

杜拉斯的“印度星云”其实来自永隆。在居民点的林荫小路上,白人居住区,道旁开满金凤花的街上,寂静无人,仿佛河水也在沉睡。于是她乘坐的那辆黑色汽车在这条街上驶过。这个行政管理区行政长官的女人。

来前并不知道孟买是由七个岛屿组成的。甚至在孟买驻留的时候也不曾知道。于是行走在孟买街头时不会想到脚下曾经是大海,更不曾惊叹于距今将近两百年的那个伟大的填海工程。是的这是由七个小岛组成的一组阿拉伯海湾的群岛。1534年成为葡萄牙人的殖民地。伴随着葡萄牙公主凯瑟琳嫁给英国国王查理二世,1661年,这几个岛屿便作为嫁妆转送给了英国。从此孟买七岛成为大英帝国的领地,但几座荒芜的岛屿又能给殖民者带来什么呢?

是的,杜拉斯说,他们从老挝迁到这里来。行政长官的女人在老挝曾有一个年轻的情人。杜拉斯说,全部都在这里了。就像《印度之歌》中写的那样。在湄公河上游很远的北方。与这两个情人相伴的这条大河向下流经一千公里,经过的这个地方就是永隆。从此这个女人就成了杜拉斯独自一人的秘密:安娜-玛丽·斯特雷特。

加尔各答被称作印度最大的城市。这个城市有文字记录的历史,始于1690年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侵入。到1699年英国人完成了旧威廉城堡的建造。1772年加尔各答被指定为英属印度的首府。而那时的孟买,却依然是漂流在阿拉伯海中的几个寂寞的岛屿。从此英国人开始大面积地修建加尔各答。政府区沿着流经城市的胡格利河岸建造。到了19世纪初期这里已被分割成截然不同的两个区域:英国人区,和被称作“黑镇”的印度人区。市区东西方向的尺度很窄,一端止于胡格利河的河岸。这座南北延伸的城市的北部最为古老,拥有几乎所有19世纪的建筑物和狭窄的小街,让人冥想加尔各答那些尘封的往事。

这就是杜拉斯的加尔各答。一个我不曾去到的城市。却以为已经非常熟悉,甚至在那里驻留过。仅仅是因为我读过“印度星云”?或者,还因为我曾经来过这像极了加尔各答的孟买?

维多利亚火车站是孟买最具标志性的建筑。也是最古老的殖民地见证。当初修建时或许是为了那些大英帝国的殖民,而今天人山人海的却只剩下印度人了。是的维多利亚火车站至今雄伟壮丽。似乎在附近的所有地方,都不可能拍出这座建筑的全景。在国内曾经的殖民地城市中,似乎还不曾见到过类似的恢宏。无论上海外滩,还是天津解放路(原维多利亚道)上的那些高大建筑,都不能和孟买的维多利亚火车站相媲美。在孟买,如此气宇轩昂的建筑可谓鳞次栉比,足以想见当年的那些殖民者如何决意在此安营扎寨。可以佐证孟买一时间成为英帝国骄傲的,还有中国天津的一道钩沉,那就是在英租界旧有的路名中,竟然就有着赫赫的孟买道(Bombay Road)。

那么,这个到处是英国建筑的孟买,为什么就不是加尔各答呢?

加尔各答,这个被称作“宫殿之城”的城市,却是杜拉斯从不曾认真描绘的。尽管在那里,殖民地时期的宏伟建筑星罗棋布,却仿佛从来就没有进入过杜拉斯的视野。在梅顿公园的周边,林立着各种哥特式的、巴洛克式的、罗曼式的,以至东方式的历史建筑。怎样的一个迷人的所在?为什么在杜拉的“印度星云”中却不见踪影?

那个从老挝来到永隆的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为什么却又突然生活在印度的加尔各答了?而那个管理区行政长官的女人,怎么又变成了法国驻印度大使的夫人?在地域的迁徙身份的转换中,这个优雅而风情万种的女人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她的名字,安娜-玛丽·斯特雷特。那么,这就是这个慵懒的倦怠的女人,加尔各答的女人,也是永隆的女人。被身边的男人所爱着,但她却不再爱他们。是的无论“印度星云”的哪部作品里,那个穿着黑裙或白裙的女人都是安娜。安娜-玛丽·斯特雷特。而她生活的地方也只在加尔各答,唯有加尔各答,那个一天中所有时刻都沐浴在黄昏般的照耀中的城市。

孟买一如加尔各答的地方,是那些建筑,以及建筑所分割出来的长长短短的旧时街道。但是孟买没有恒河,有的只是壮阔的阿拉伯海。这片伸向大海的半岛三面环海,有着漫长的海岸线。这里从清晨到午后,再到杜拉斯所迷恋的黄昏,都可以看到美丽的海湾。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到海边来的人却非常稀少。于是海滩寂静。没有浪涌。走在堤岸上的人形单影只。然后在金色余晖中,定格。

故事发生在由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所纠葛的各种人物关系中。其中的一个叫劳儿的女人。杜拉斯说,劳儿是她所有的源起。还说我在我所有的书中所写的女人,无论她们的年纪有多大,她们的来源无不是出于劳儿·瓦·斯泰因。

于是将所有“印度星云”中的故事交汇起来,再抽丝剥茧。我们便了悟了那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叫劳儿的女人和她的未婚夫米歇尔·理查逊在舞会上。但是突然出现的一个黑衣女人抢走了劳儿的未婚夫。从此米歇尔·理查逊跟着那个黑衣女人天南地北。或者老挝或者加尔各答,而劳儿,也就依次变成了萨塔拉(劳儿家乡)的女儿、漫游者,以及海滩上嗜睡的疯女人。而抢走了劳儿未婚夫的黑衣女人,或许就是那个无处不在的安娜-玛丽·斯特雷特。

然后汽车停在了孟买的十字路口。拥挤的街道让我们长时间地滞留在红绿灯前。于是只好望着窗外的街景。那些斑驳的建筑尽管苍老,但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华美。所谓的美人依旧,抑或,美人迟暮吧。

街口一座典型的殖民地时期的楼宇。这座年久失修的五层楼设计精美。灰褐色的肮脏墙体掩饰不住那昔日风采。屋檐下向外探出的半圆形阳台,被锈蚀的但却精美的铁栏杆装饰着。门窗是衰败的,无比的衰败。那错落有致的,以为窗内一定深锁着某个凄迷的故事。静静的,在那个喧嚣的街边,没有人迹。但蓦然之间,不知道在哪个时辰的哪一刻,二楼的一扇木门被推开。一个女人出来张望。中年妇女。印度人,却很雅利安人种的骨骼。不知道为什么她不穿纱丽。印度的女人都纱丽在身。亦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不快乐。那么怀疑的甚至仇恨的目光。她在恨谁?恨着什么?透过车窗,仿佛能看到女人的身后,房顶上那摇摇欲坠却依旧旋转的破风扇。那也是殖民地时期留下的遗迹(现在被当作一种时尚)。于是再度想到加尔各答。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一直站在风扇下。在昏暗炎热和潮湿中。一年四季的夏天。或者,一年四季只有夏天。这一个难以忍受的季节。是的仅只一个瞬间,那个推门而出的女人就退了回去。转瞬视线中就再没有她了。仿佛是我做了一个梦。但是她留下的影像我不会忘记。也不会忘记她满脸的绝望和抑郁。为着什么会有那样的表情?在空门内,她是劳儿一样的女人?还是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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