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逝的韵味
2016-07-04静子
静子
时光远逝,那韵味仿佛还在,留在原地。俜俜亭亭,如花枝摇曳,袅袅娜娜的味道,氤氲萦绕,弥久不散。
在之后漫漫的岁月,虽历经不同的韵味,甚至有过呯然心动,有过眩晕,但那定格在脑海深处最初的韵味,律动着,鲜活着,依旧清新、馨香。
那时,我已是一个懂得爱慕的少年了,喜欢读闲书,便多了本能以外的梦幻。躲在房顶烟囱后偷偷地看《青春之歌》,读着,读着,便倾慕起主人公林道静来;读《红旗谱》,为严萍的优雅大方陶醉,甚至悄悄地欣赏电影中的女特务,隐隐地感觉,她们身上,言行举止,有一种乡村女孩所没有的韵味,不仅仅是优雅,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韵致,以及想像中幽蓝的味道,是我做梦都喜欢的。
我常常独坐田埂上,嗅着泥土禾苗的芬芳,仰望着遥远的天幕,心,便湛蓝起来,五颜六色的光点,跳跃着,虹一样架在我的心头。甚至莫明其妙固执地相信,会像保尔一样,等到美丽的冬妮亚,觉得那个冬妮亚始终可爱,尤其是那令人痴迷的韵味。
正是这时,天随人愿,涧芳出现了。城市姑娘,就是那么靓丽。那时,我感到她的名字也是那样美,美得不同凡响,涧和芳连在一起,就有了一种说不上意境,尤其是和妙曼的她联系在一起,何止蓬壁,连天地都生辉了。后来,我才知道,大概那就叫爱屋及乌。
那天,阳光明媚,升腾的地气形成的热浪,一波一波滚来,舌干口渴,不时直腰瞭望。远远地,看见一位大姑娘,仿佛仙子从天而降,雪白的衣袂飘逸着,肩上的扁担颤颤悠悠,两只水桶起起落落,轻盈的脚步,仿佛随着音乐的旋律在舞蹈。我眼睛一亮,看见一张娇美的粉脸,笑靥如花,乌黑的长发辫梢系着的手绢,蓬松着像一只大彩蝶,翩翩漫舞而来。那韵致,绝不是乡村姑娘所有的,虽然学着村姑的扮饰。生产队长说,她呀,是从城里新来的下乡女干部,叫宋涧芳。
那笑容,不是堆出来的,朝阳下的花朵一样灿烂,不是野山花,是电影中绽放的红牡丹。光洁的额头、脸庞上,沁出细小晶莹的汗珠,像绿叶上的晨露,闪闪烁烁。倏然,我嗅到一种从未闻过的淡雅的香味,若隐若现,幽幽地飘来,令人沉醉。我断定,这香是从涧芳身上散发出来的。我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给人们盛水,我感觉,在她身周围有一层看不见的光晕,随她的身姿起伏收缩,那味道,便是从光晕中飘出的。我想走近,更近些,却不敢走近,直到接过她递来的水瓢,我还是痴傻地笑看着,水洒了一脖子。我舔着唇边的水,那水,也有了她的味道,分外甘冽,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十多年,似乎从未喝过如此清凉甘爽的井水。一股清流,缓缓地渗入我的心田,流淌着,润物无声。
那走在田埂上袅娜的身姿,挑着水,小白兔一样蹦跳的裸足,像在舞蹈。这形象活跃在我脑海,挥之不去,是谁,又不会着迷呢。
几天后,在大戏台前的村民大会上,见识了涧芳另一种形象,那韵致更加浪漫,更优雅大方。秀发飘飘,如旧年的软缎,如瀑布,披在丰润的香肩上,秀眉轻轻一挑,从雪白整洁的牙齿里,飘出美妙动听的歌声,意韵正浓,戛然而止,她在领唱。军绿的衬衣,是那么合体,女性的曲线美闪现无遗,吸引着无数的目光,她却浑然未觉。
不仅仅是我,许多青春萌动的少年,都为她的风采折服,但似乎仅仅是暗暗倾慕,远远地悄悄地观赏,没有谁敢走近。我虽生性腼腆,但忽儿不知从哪里借了另一副胆子,有一天放学后,躲开小伙伴,竟冲进大街面她居住的排房宿舍,嘴唇颤抖着,对她说:“涧芳姐姐,我喜欢你。”她依旧笑着,有些讶然,走近我,双手捧起我的脸颊,低头看着,摇摇头:“你还小。”我感受着源自她手掌的温润和弾力,源于她身体的幽幽馨香,久久,久久,时光仿佛凝固,也许很短暂,还是掉头逃跑了,我感觉,她温情纯洁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
独自坐到了河边,我的心仍狂跳不止,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如此鲁莽,光天化日之下,向一位自己深深敬爱的神仙姐姐,说出那样亵渎的话,甚至有些后怕,怕她找到学校,找到家里,哭诉我的下流无耻。然而,忐忑中,几天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
村里难得轮到放回电影,涧芳找到我的女老师,让我给她们搬凳子占位子。我纳闷,涧芳是城里姑娘,在影剧院看惯了电影,难道也喜欢乡村的露天电影?电影开演前,她来了,将我放在一边的小板凳,拉到她坐的骨牌凳前,又将我按在她膝前,挨着她坐下。手伸到我面前,让我从她的香帕上选糖吃,是村里供销社没有的水晶纸糖块,我拿了一块,她笑了,糖一样甜甜的笑,另一只手又抓给我几块,我一直攥在手里,舍不得吃,不时闻一闻糖香味中混杂着的她的体香味,那感觉很美。然后,她和我们老师一起看电影,有说有笑,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我感到,有一种气息,涧芳姐姐的气息,始终笼罩着我,轻轻抚摸着我。我浑身渗满汗珠,有些燥热。偶尔低头,我看见她穿着凉鞋的裸足,雪白,粉嫩,秀美颀长的足指上的指甲,闪着光。真的,长这么大,我从未见过如此净美润泽的裸足,我的手颤抖着,攥紧,自己都感觉得到手心浸满热汗。昏昏欲睡,不知几时,我竟靠到她腿上,透过她豆青的确凉裤子,我觉出她腿的温热柔滑。她没有动,毫无察觉,似乎默许了我静静地靠着,直到影幕发白,才轻轻拍拍我的脑袋,示意我该回家了。
后来,她和我的老师成了闺中蜜友,住在一起。排演节目,我有机会走进她们宿舍。我看见,涧芳的褥子铺在炕上,被子叠得像士兵一样整洁,一尘不染,旁边是一只绿色的装完子弹的木条箱,那块初见她时系在辫梢上的手绢,折叠成小方块,压在枕边不起眼的地方,露出一角。我不知道,如何鬼迷心窍,竟会起那样龌龊的念头,趁人不备将手帕藏在怀里,然后借故溜到野外,迫不急待反反复复地嗅着,和她身上散发的味道一模一样,有些浓郁的香皂味,混合着她淡淡却独特的体香味。怕弄脏,我将手帕夹在一本闲书里,走走站站抱着书包。虽然有些舍不得,特喜欢那味道,但我还是决定,找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手帕放回原处。那天,涧芳也在,说她的手帕不见了,问我们老师,我指着炕边席子一角,说:“那不是嘛。”涧芳拿起,朝我笑笑,说:“可不是嘛,几时丢在这儿了。”
那天,她借给我两本书,一本是郭沫若自传第一卷,一本是鲁迅先生的《吶喊》,两本书都是簇新的,还散发着油墨的香味。我读着,如痴如醉,尤其是读郭沫若自传,读到他七岁时想吻他嫂子红润的手时,我的心快跳出了嗓子眼。在那段文字隔一页,我发现有一张二寸彩色小照片,是涧芳的,秀发飘飘,笑靥如花,上边有几个白色的小字“青龟童鹤”,是她十八岁生日留影的。我小心翼翼地端详着,怕手指污了照片。那神韵,真的让人爱不释手,我很喜欢。但还是夹回那一页,将书原封还给了润芳。她手一缩,书险些掉到地上,而夹在书页间的照片却掉了,面朝下,原来背面还有字,是两个大字“惠存”,下边是年月日,时间正是我借书的前一天。我忙捡起照片,拍拍上面的土,还给她。涧芳笑着接过,欲言又止,依旧夹回书页间。多少年后,我才恍然大悟,那张珍贵的小彩照,本来是她有意送给我的,让我作个永久的留念,但因为我的迟钝,或者说单纯,失之交臂了,不,是当面错过。
不久,我升学离开村庄,因匆忙,或者是害羞,竟没有向她告别,等我寒假回来时,跑到排子房,已人去屋空,村人说,她回城了。
之后,一晃三十年过去,我再也没有机会见过涧芳姐姐。她大概早成了孩子的姥姥了,将无意掠过青春期的一丝风缕,潮晕,早忘记了。或者像那张她十八岁生日的丽影,依旧夹在书页间,躺在书柜的一角,多少年却没有翻开过,和书一样,发黄了。但她形象的韵味,一直珍藏在我脑海深处,那韵,那味,一如当年,还是那么有味。在阴雨天气,一个人躲在书房,不由地想起那遥远的、流逝的岁月,那清晰如昨天的韵味,心清如水,静静地,静静地,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