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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失在琴弦上的桃源

2016-07-04宋羽

躬耕 2016年6期
关键词:阿炳二泉映月瞎子

宋羽

他,双目失明;他,穷困潦倒;他,沦落街头……

阿炳,100年后的今天,当人们终于注视起这个曾经在微寒的春雨中靠卖艺为生的瞎子时,他早已在岁月的细雨闲花中悄然隐去了。

回望瞎子阿炳,总是让我感到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仿佛这个人,以及和他有关的事都如同一个虚构的寓言,想要抓住什么,可一伸手,就在你眼前消散了。阿炳的一生,模模糊糊的,他在俗世中生活,游走在无锡城的大街小巷、市井村落,却又和每个人隔着些什么,走不到一处去。只有那琴弦上的悠悠呜咽,告诉我们那些失落在桃源深处的真切的若有若无的故事。

泉与月:闲花无意,细雨依心

不得不承认,阿炳和这个世界总有些格格不入,他乖张、诡谲,人们看他的表情永远是复杂的。这一切,阿炳用他那副古怪的一高一低的黢黑镜片冷峻地打量着,最终带着他的艺术珍宝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据说,阿炳一生创作了700多首曲子,可是留给我们的只有6首。面对所剩无几的艺术臻品,江阴籍作家庞培无不遗憾地写道:“阿炳是一艘庞大的沉船,运载中国古瓷器、字画、珐琅与玉雕、民间手工染织品、丝绸和香料的船……我们所能看见、所打捞上来的只是一小块被波涛击碎的船的龙骨处碎裂的船板——它漂浮在无垠的洋面上……是唯一抵达陆地的漂浮之物。”

大批珍宝的流失,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遗憾,更让我们感到不可挽回的心痛和悔恨,因为我们的熟视无睹,因为我们的充耳不闻。如今,这仅存的6首曲子是3首二胡曲:《听松》《寒风春曲》《二泉映月》;3首琵琶曲:《大浪淘沙》《昭君出塞》《龙船》,其中最负盛名的当属那首《二泉映月》了。

《二泉》的版本太多了,后人把它改动得太大了,有加上扬琴的,有弦乐四重奏,有钢琴独奏,有小提琴协奏曲,有交响乐风格的,连电子音乐也时尚地奏起了二泉的旋律……复调、对位、和声、赋格,人们加入了太多现代音乐的元素,像加工一块精美的蛋糕一样反复雕琢与修饰着,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转承起折都变得光滑细腻,变得珠圆玉润,却将岁月与困顿留下的印记与泪痕也一同打磨掉了;各色各样的演奏或是写尽二泉的风月,或是渲染瞎艺人的凄惨,或而甜甜腻腻,或而无病呻吟。人们从“二泉映月”这四个字中探寻这首曲子的真谛,从阿炳的人生苦难里发掘乐曲的情思,可人们终于发现,越来越精致的《二泉映月》更像那眼映月的“二泉”了,但离烟雨中的阿炳的“二泉”却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了。

其实,孤零零的一把又旧又老的二胡,就是那么一把父亲留给他的褪了漆的二胡陪伴了瞎子阿炳孤寂而多舛的大半生。没有多余的牵挂,没有太多的羁绊,阿炳仿佛命运之神手中的一颗小石子,随意那么一丢,任其跌落,磕磕碰碰地滚了出去。

从幼年时不知生母是谁,和父亲师徒相称,到20岁上下时放浪形骸,家业逐渐衰败,再到35岁双目相继失明,阿炳历经了太多的人世冷暖。清名桥上,乌蓬船边,青石小弄里,乌瓦粉檐下,在廊棚遍地、市肆繁华的崇安寺旁,在草荒荷残、雁阵南飞的惠山脚下,常常能看见那一双枯瘦的手——嶙峋斑驳,十指如柴,他轻轻抚摸着沾着斑斑泪痕的琴身,人生的坎坷凝结在两根纤细柔软的弦上,琴声便如同泉水从指间淌出了。何时移来了一地月光,一地光洁的月毯?淡淡的清辉覆过被黑暗笼罩的心扉,清冷中弥漫着贴心的温暖,是轻轻的呼唤,是慰藉,是抚摩。满腔愁怨与辛酸,汇成了一滴滴眼泪,钻进那跳跃的弦流。宇宙里悠闲散步的月亮,一不小心绊了一脚,涓涓细流叩响了阿炳敏感的耳膜。映月的二泉,永远是属于瞎子阿炳的,它只在阿炳的心中明亮和灿烂。

这是心与情的一次无意的触动,是弓与弦的一次简单的摩擦,是手指与空气的一次微弱的游移,于无心之中生出了剪不断的潺潺的山泉,于情至浓时生出了理还乱的幽幽的月光。根本无需太多的理由,也用不着问太多的为什么,当人们苦苦地追寻着《二泉映月》的创作源泉时,阿炳与杨荫浏先生六十年前在城中公园的那一段对话足以让世人汗颜——这是我“瞎拉拉”的“依心曲”。

“瞎拉拉”的“依心曲”,其间透露着阿炳对这炎凉的世态太多的失望与冷漠,但是,也许这才是“二泉”的真谛,才是这首清婉秀丽、缠绵悱恻的曲子的主题与本真。依心,依心而来、依心而为、依心而作,毫无遮拦与造作、毫无修饰与矫情,那月因心而光亮,那泉因心而流淌。

记得,这首美妙绝伦的乐曲曾使小泽征尔由衷地倾倒。1980年,这位名誉全球的指挥家饱含泪水地说,《二泉映月》应当跪下来听。这句话应该是后人对二泉最崇敬也是最准确的评价了。

《二泉映月》终于家喻户晓,传遍了世界,但人们却忘了它“依心”的灵魂,忘却了瞎子阿炳心中的那一点“灵犀”。阿炳的音乐里到底有什么?是风月,是抗挣,是哀怨,还是悲愁?他的“二泉”里闻不到香艳的风流的脂粉,也不曾悲切地诉说自己的坎坷和苦难,或是多愁善感地抹一把痛苦的眼泪。阿炳浑身透着一股冷与傲,他没有大起大落的情感波涛,他静谧、无言,却越发深不可测、引人深思。

阿炳自己曾经说过,他的这首“依心曲”的基调来自于一首道教乐曲,可杨荫浏先生翻遍无锡的道教曲谱,没找到一个曲子和它相似,怎么回事?数十年来,阿炳听过的曲子太多了,市井乡野的乐曲都已融化在了他的心中,他奏出的不是任何一部曲子,而任何一首曲子都是他的创作源泉,一切皆因他的一颗真实的心,一颗多情的聪慧的明亮的心。他无需专门为此冥思苦想,无需为此殚精竭虑,那曲子在瞬间就回荡在胸间了。仔细听那“二泉”,三叠九折,千回百转,一曲终了,只觉岁月无痕,人生如梦,月华如水,清泉如月,淹没了听者的双眼。

这才是阿炳的曲子,只属于阿炳的曲子,属于他的手、他的琴、他的心。

世间真正的大美都不是娇柔造作的,真正打动人的是真正属于心灵的东西锡惠、崇安寺:余音何处从惠山南麓拾级而上,进入锡惠公园,很快就到达“天下第二泉”景区了。入口处的一块太湖石上刻着苏轼《惠山谒钱道人烹小龙团登绝顶望太湖》中著名的诗句:“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步入景区,正中是漪澜堂,堂内反复回荡的便是阿炳的《二泉映月》。一方八角形的水池,清冽的水滴从池壁上的龙嘴里流出,人们争先恐后地和泉水合影,只把那呜咽的琴声看做了过眼烟云。

相信阿炳也来过这里吧,他创作这首曲子的时候眼睛还没全部失明,那时,他还有一座父亲留下的小道观,但是辗转之间已经注定不可避免地要败落了。他一定在那个多情的晚上看到了这月光下的滴滴山泉,看到了自己多病的面容和残破的身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泉中月,水中花,镜中人,山泉在流淌,水中的月光也变得支离破碎。这碎碎叨叨的月光,随着泉水幽幽地闪烁,多像自己的命运,多像自己破碎的生活……

二胡声声阵阵,音乐在人群的欢笑中渐渐低垂了——谁能真正聆听阿炳的心声呢?如今的游人,还是几十年前的街头看客?

在“二泉”景区东边,有一处人迹罕至的空旷之地,那里就是阿炳墓了。墓地呈半圆形,像一个小小的音乐厅,正中间竖着阿炳佝偻着腰拉二胡的黑色塑像,一如他生前沿街卖艺时的样子,戴着那顶奇怪的旧毡帽和那副镜片一高一低的黑眼镜。这里很安静,附近没有什么建筑,只有依着山势兀自生长的青草、野花和树木,在这个小小的“音乐厅”里,它们是瞎子阿炳的听众。其实,阿炳的一生中,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听众,随处的一间茶楼酒肆就是他的“舞台”了,所谓的“演奏”,无非就是给茶客酒徒们取个乐子。若说知音,怕也只有那位叫做杨荫浏的无锡老人了吧。

在锡惠景区里,阿炳墓是孤独的,孤独,生前卖艺时如此,身后光环照耀下亦如此。

他孤独,但他不寂寞。有泉水和月光陪伴,他应该感到幸福了吧。

阿炳在这里安息了,他感到了欣慰,因为他终于远离了那个和自己格格不入但又不得不依附着的喧嚣市井——崇安寺。历经了人生荣辱的阿炳,在繁华的街市上生活了近60年。从清末到民国,再到解放,阿炳漠然地注视着世事变迁,一切都和他无关,一切都不曾真的关注过他,他只是就这么活着,拉着,蜷缩在某个角落,拉着一首又一首在半个世纪后感动了全世界的曲子。

就在崇安寺商业区东边的无锡县立图书馆旧址旁,原先阿炳住过那两间的破败不堪的老屋子终于修缮一新了,如今叫“阿炳纪念馆”,馆名是李岚清题写的,清秀的行楷,镶嵌在刻着花纹的砖雕上,显得古朴而典雅。纪念馆门口竖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进去参观要买10块钱门票。

曾经不名一文的街头乞丐,于无声无息之中走进了人类艺术家最华丽的殿堂,一切恍若隔世。

在阿炳纪念馆里走一走那些陈年老屋——尖尖的屋顶上开着天窗,阳光透过玻璃照射下来,像一根明亮的柱子,照在墙壁一角斑驳的印痕上。当年的雷尊殿已经没有任何痕迹了,只在纪念馆的展厅里陈列着建筑模型;当年阿炳拉出的《惠山二泉》(《二泉映月》的原名)已经销声匿迹了,只留下一张泛黄乐谱。衣物、家什、修整过的院落,这些又能算是什么呢?真正的浸染着阿炳的灵魂的,已经和他的肉体一同沉没了。

这些个简陋狭小的屋子“以隐晦的、不为人知的方式,紧贴着无锡城里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庞培语),在人们的熟视无睹的忽略中躲过了一次又一次旧城改造的冲击,就这样,卑微地匍匐到了今天。这是阿炳的不幸,却是今人的幸运,正是这种“忽略”,让我们在半个世纪后有幸目睹阿炳当年的境况,但也是这种“忽略”几乎让一个伟大的世界级的演奏家与人们擦肩而过。

60多年前,瞎子阿炳和他的妻子董翠娣每天从这间破旧的小屋子里走出来,一前一后蹒跚着,董翠娣在前面,手里牵着一根竹棍,竹棍那一头牵着后面的阿炳,阿炳的怀里,搂着一杆补了又补的二胡。街坊们早就认得这对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穷夫妻了,知道他们走出窄小弯曲的巷子,就去那崇安寺边上的三万昌茶馆,拉几个曲子,挣几个活命的钱。在人们看来,那些曲子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街头小唱而已。

如今,阿炳旧宅和老图书馆之间窄小的巷子早已拆除了,建了一座广场,叫做“二泉音乐广场”,将阿炳纪念馆和崇安寺商业步行街区连在了一起。东侧是一座5米高的《二泉映月》乐谱浮雕,广场正中立着阿炳塑像。阿炳还是那副样子,佝偻着背,怀中揽着的还是那把微微有些跑音的二胡。阿炳的头低垂着,那双藏在黑镜片后面的眼眶里究竟看见了什么呢?他的眼里,是否也会偶尔荡漾起悲苦的波澜,它们会像冰凌一样悄然流落吗?还是在流落的一瞬间便化作了一缕云烟?

阿炳的光环仿佛是一夜之间突然罩上的。在穷困寥落时,他其实就已经在无锡城里家喻户晓了,谁都知道有那么一个“瞎子阿炳”,拉得一手好听的曲子,旧《无锡报》还载了很多写他的文章。可是,这个“名人”终究只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像看待一个乞丐一样随意嘲笑戏弄他,没有人觉得他应该受到什么尊重。我猜想,几十年后,当阿炳突然被光环笼罩时,霎那间,很多无锡老人愕然了——“就是那个吃喝嫖赌坏了眼的瞎子吗?”他们一定在心里这样嘀咕;“我还听过他拉的曲子呢!”也有人会这样说。一切就是这样突然,突然得让大家在瞬间竟接受了全部事实,仿佛这光环就该给阿炳,注定的一样。这是一种无动于衷——无动于衷,一种无言以对的冷漠,大半个世纪以来,对待阿炳,人们一如既往地保持着这个态度。

离开崇安寺商业步行街,路过中山路的一处公交车站,车站灯箱上亮着的是无锡籍文化名人录,阿炳的照片赫然闪烁其中。

今日的锡惠和二泉,是无锡具有代表性的风景名胜;今日的崇安寺,依然人声鼎沸、喧闹繁华,可是,何处能寻得到那个盲艺人的旧时足迹呢?

瞎子阿炳,来去无声,如同那万顷太湖中一座微微高出水面的小岛,海市蜃楼一般不可触碰,一个浪头轻轻拍过,便隐匿在茫茫碧波之中,再也不肯露出半点芳华了。他的所有的痕迹和传说,一如他所创作的第一首二胡曲《太湖烟波》(已失传),永远地消散在烟云袅袅的浩渺长河中了。

太湖烟波:湮没在桃源深处

阿炳,原名华彦均,约1893年出生,无锡东亭人,1950年12月24日病逝。

从出生开始,阿炳的命运就被赋予了模糊的基调——“约1893年出生”,一个“约”字,就这样让他模模糊糊地降生到这混沌的世界上了。

阿炳和生母从未谋面,他是父亲华清和与无锡乡间一位大户小姐偷情所生。父亲是无锡三清殿的道士,在违反了清规戒律后一直小心谨慎地生活,他与儿子师徒相称,直到临死前才跟儿子说出身世真相。

阿炳5岁时,华清和将他从东亭老家接到了无锡城里,父亲擅长丝竹,不久阿炳也精通了各种乐器。青年时的阿炳挥霍无度,不断进出大大小小的烟馆妓院,加上军阀混战、江南沦陷,父亲留给他的道观很快就破落不堪了。不久,阿炳染上了性病,一种叫做五淋白浊的病菌日益吞噬着他的视觉,32岁时,阿炳右眼瞎了。残疾了的阿炳和一个名叫董翠娣的烟馆侍女结了婚,从此开始了较为规矩的卖艺生活,尽管这种生活在当时的无锡人眼中是“吃叫花子饭”的。命运继续折磨着这个可怜的人,36岁时,他的左眼也失明了,“瞎子阿炳”就这样彻底失去了色彩,他的世界从此进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在庞培的《阿炳——黑暗中的晕眩》一书中记载了这样一桩流传在无锡民间的轶事:日军占领无锡后,1939或是1940年前后的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阿炳夫妇去乡间卖艺,回城时已是深夜了。当时,一到天黑日本兵就关闭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面对紧闭的城门,这对乞丐夫妻是万万不敢叫日本兵开门的。为了不致在这个寒冷的雪夜冻死,阿炳夫妇相互依偎着,哆嗦着拉起了二胡,凄婉悲凉的旋律裹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在风中回荡,雪花落在了阿炳空空的眼眶中,融化了,蒸腾了……忽然,城门开了,一队穿戴整齐的日本士兵走了出来,对着蜷缩在城墙脚下的盲乞丐鞠躬、敬礼,以景仰的姿态请他们进城。

那个寒冷的夜晚,阿炳的琴弦上奏出的是否就是《二泉映月》呢?这首40年后感动了世界,感动了小泽征尔的曲子,当年也曾让铁石心肠的侵略者潸然泪下么?

阿炳就这样过着风雨飘摇的生活,一刻不能离开的就是手中的二胡与琵琶,直到梦碎的那一天——1949年10月,他的乐器被毁坏了。那天,阿炳和往日一样在城里卖艺,在路过今天人民中路和健康路交界处时,一辆人力车将他撞倒了,车轮碾碎了他的二胡和琵琶,父亲留下的陪伴了他近50年的乐器再也不能发出声响了。

时至今日,这个繁华的路口行人、车辆络绎不绝,宽阔的柏油马路不知道已经修整过多少遍了,哪里还能看到当年的车轮碾过的痕迹呢?那次摔坏了二胡以后,阿炳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就再不肯碰一下乐器了。不会有人在意那个深秋给阿炳带去的创伤,人们只会在茶余饭后漫不经心地说:“咦,那个瞎子阿炳,好多日子没来街上拉二胡了啊……”若不是杨荫浏先生是无锡人,知道家乡有这么一个拉得一首漂亮曲子的卖艺人,阿炳怕是真要就这么岑寂下去了。

是的,如果没有中央音乐学院的杨荫浏先生带着苏联生产的大钢丝录音机远从北京赶来,如果没有他真切而诚恳的劝说,这些曲子真的就要在市井繁华之中消散尽了。音乐不比文学、绘画或者雕塑,音乐太过于无形,即使留下乐谱,也无法还原当时的音韵,即使后人的演奏技术再精湛,也不外乎是对大师的模仿,模仿得再精确再细致,也不过是一件精美的复制品。这是音乐之于听觉的魅力,一旦艺术家离去,就成了艺术与这个世界的诀别。

1950年8月23日和24日,在无锡城中公园附近隶属慈善医院的楼上,杨荫浏、曹安和、黎松寿等音乐教育家用两个半天的时间录下了阿炳6首曲子。闲谈时,有人不经意地问阿炳这些曲子是不是都是他自己创作出来的,结果这个问题一下子触痛了阿炳敏感的神经,他默默离开了录制现场,再也不愿意录任何曲子了。阿炳的心是脆弱、冷漠和坚硬的,他不容许人们对他的作品有任何怀疑。从此,阿炳拒绝了所有人。不能怪阿炳,要责怪的是我们,50余年的生活带给阿炳的只有被人鄙夷、嘲笑、排斥与怀疑,既然如此,这个世界凭什么还要从他的身上索取那么多呢?这6首曲子已经是阿炳施予我们的最大的恩赐了。

一起回顾一下阿炳的创作历程吧:

1913年,20岁,创作二胡曲《太湖烟波》;

1914年,21岁,创作出《二泉映月》雏形(原名《惠山二泉》);

1916年,23岁,创作琵琶曲《龙船》;

1918年,25岁,创作二胡曲《听松》;

1938年,45岁,创作二胡独奏《寒风春曲》;

1944年左右,创作二胡曲《大浪淘沙》;

1948年,阿炳在鼋头渚公园弹奏《昭君出塞》,被人们记下,该曲具体创作年代无考。

……

这些,沧海一粟而已。

阿炳有两句伴随了他一生的名言:“龙虎山上的张天师,是祖传的。我在乐器上,是自己修炼成了小天师”;“我是吃喝嫖赌的精”。阿炳是率真的,他对自己的音乐造诣相当自信,他也从来不回避自己的放浪形骸,相反,他那么坚定地认为自己的艺术成果就来自于他游走在三教九流之中的生活。阿炳的艺术不是束之高阁的阳春白雪,是民间的,是红尘的,是市井的。细细回味阿炳的这两句话,我听得出他内心的高傲。无锡的老人们回忆,阿炳牵着老婆的竹杖走在街上时,头总是昂着的,面对人们的戏谑与调笑,他的神情是镇定而冷漠的,那副奇怪的眼镜后面遮住的是骄傲的眼神。阿炳只有在拉二胡或弹琵琶的时候才会把头低下去,低到卑微,低到虔诚。

阿炳的曲子不为取悦任何人,人世间的寒风吹冷了他的心,他只有紧紧闭上心门,用丝丝微薄的热气暖着那颗还未冻僵的灵魂。60年前的那次在城中公园的录制,是阿炳惟一的一次向人们开启了心门,但旋又紧闭了,从此不复开启,因为,没有人能真正听懂他的心。不久后的一个寒冷的冬日(1950年12月24日,农历10月25日),踽踽独步的瞎子阿炳在家中与世长辞。阿炳至死没有剪掉盘在头上的辫子。

阿炳终于走了,带走了他的琴、他的心、他的泉水、他的月光,只留下一个关于桃花源的传说,镜花水月一般,让我们寻着,念着……

像阿炳一样的民间艺人真的太多了,他们从我们身边经过,没等我们注意就消失在人海中了。他们的步履轻微无声,他们的言辞微不足道,可谁能说他们褴褛的衣衫里没有绝美的珍宝从我们的眼前以诀别的方式彻底流失呢?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在那片埋葬了无数民间艺术家的无名墓地上,阿炳是一点幽暗的亮光,忽闪的幽幽磷火让我们止住了脚步,微弱的火光照亮了我们愧赧的面容。火苗轻跃的背后,有一只枯黄憔悴的手伸出了大地,只是,我们再也无缘聆听那手指间的绝妙之音了。

瞎子阿炳,中国乃至世界音乐史上的大师,他的心里,蕴藏着世上最美丽的歌声、最凄婉的音乐。

小小无锡景,惠山二泉月,这座古老的江南小城终究未能留住阿炳的脚步。瞎子阿炳自有他的桃源,绝美的安详的桃源。

踽踽独行,散尽了缘分未尽的前尘往事。那一泓生命的泉水,波澜在融融的月光里,荡漾在沉沉的暮色中;寻常巷陌,远近青山,只听得一缕悠长的叹息,拉开了无边的夜色,回响着久已忘怀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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