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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人

2016-07-04刘正权

躬耕 2016年6期
关键词:小雨

刘正权

已经半个月之久了,丁一雨和丁一风两姐弟,还没说话的意思。并且,互相不制造见面的机会,刻意躲着对方。这么一来,程武东做了难。

程武东自认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在老婆丁小雨面前,他只剩一个奴才面孔,那就是,无时不刻陪着小心。在小舅子丁小风跟前,他有两个面孔可以变换,形势需要时,站在丁小雨这边说话,立场改变时,和丁小风穿同一条裤子。

搁抗战时期,程武东这种两面三刀行为,就是活脱脱的汉奸版本。

熟知程武东的人都知道,程武东为人不但跟奸滑二字相去甚远,简直都可以为敦厚老实这四个字代言了。

做人到这个份上,程武东却没得到相应的奖励,不能不叫程武东叫屈。人家服务单位还给员工设置一个委屈奖以资鼓励,程武东什么奖都没捞着不说,还捞了个里外不是人。

里外不是人的程武东好几次倔脾气上来,恶狠狠地一跺脚,妈的,猪八戒摔耙子,老子不伺候了。脚跺完,人就冻醒了,程武东在医院陪床呢。

拧亮床头灯,病床上的丁德东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挣扎着要下地,给程武东捡蹬落在地上的被子。程武东已经飙升的倔脾气,就在丁德东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中,跟股票跌破净资产一样,唰一下崩盘了。

他可以无视丁小雨和丁小风的存在,可他越不过丁德东这道坎。

丁德东对程武东有知遇之恩。

天底下的翁婿,做到丁德东和程武东这个份上的,在郢城,用屈指可数都嫌表达不够精准,不夸张地说,往前追溯五百年,往后推演五百年,都未必有人能出其右。

程武东冻醒的同时,也被丁德东的眼神给惊醒。

因为梦中的一念之差,程武东的内心是羞愧的,羞愧都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不应该啊。

乌鸦都能反哺的,程武东不能不如一只乌鸦吧。

都直立行走的人了,不能干不直立行走的事。

念书时老师讲过,从猿进化到人,可是经过了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如果这个十分漫长过程的进化是为了让人心生邪念,那还不如跟远古动物一样顽冥不化。

至少可以无愧于畜生这一称号。

做畜生真好!

这是丁小风最近嘴里感叹最多的一句话。

一直在雨空里过日子的丁小风,第一次感受到了养儿防老这四个字带给自己的压力,压力产生责任,面对突如其来倒在病床的丁德东,丁小风承受最多的是责备,还不能一如既往的任性。

丁小雨过日子节约,节约到近乎刻薄,丁小风过日子大方,大方得无异败家。

自然就势成水火了,自然就互不相容了。

好在,有丁德东这个当爹的支撑着一片天空,尽管彼此过日子的理念有异,但不影响亲情,可以求大同存小异的。

春风还没送暖呢,丁德东在小寒这个节气,多喝了一杯酒御寒,小寒吗,雁北乡,鹊始巢,雉始雊。说的是小寒天寒地冻,阳气萌动,候鸟大雁顺阳气而活动,此时出现北飞迹象;喜鹊是感阳气萌动而筑巢的留鸟,小寒开始筑巢穴,并将巢门南开,以躲避北方寒风侵袭;雉,俗称山鸡,也感阳气而发声,小寒时节开始鸣叫。

小寒给丁德东提醒的不是生活,也不是农事,实指望“三九补一冬,来年无病痛”的丁德东一顿涮羊肉火锅、一盘糖炒栗子、一个烤白薯吃下来。胃疼得满地打滚,他以为自己是吃撑着了,就早早缩进被窝里,消食。

年轻时丁德东的胃就不好,动不动就阴阴地疼,抗一抗也就过去了,不影响该吃的饭食,不耽搁该做的事情。

眼下,上了年纪的丁德东这回一缩进被窝,就把自己缩进了医院病床上,再也伸不直肠胃吃饭,再也站不稳身子做事。

最先,以为是胃上的事,后来才发现,是肠子上长了息肉,再往深里一检查,居然是直肠癌。据医生经验推断,一般丁德东这个年纪发现这种病的,多数是晚期,仪器检查的结果,也给医生的诊断提供了不容置疑的依据。

丁德东才六十花甲,离生命终结还有那么一截,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生命之路被截断?

正是丁德东这个不尴不尬的年纪,让丁小雨和丁小风的关系不尴不尬起来,很多时候,程武东都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要在战国,他足可以让那个游说六国的张仪活得黯然无光。

然而在丁小雨面前,程武东毫无风光可言,老祖宗有遗训,身边无风景,枕边无伟人。在丁小风身边,程武东还想既得利益?不要他出血已经万幸。倒是老丈人丁德东那儿,程武东多少有点念想。

偏偏这念想,却不足为外人道。这个外人,说了没人相信,是程武东的妻子丁小雨。

读到这儿,肯定有人要质疑程武东的人品,单是隐瞒妻子这一点,就一不敦厚二不忠实,都可以称之为大奸大恶了。

有必要澄清一下。

程武东对丁德东的念想,还真的跟丁小雨有关。

两人相恋那会,程武东两手空空跟在丁小雨后面,腆着脸蛋出现在丁德东面前。换个人,没这个底气,程武东有,程武东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久居他人檐下的燕雀。眼下没一飞冲天,是他年少轻狂的一个理由,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念过几年私塾的丁德东,自然没轻视年轻人的庸念,一点也不世俗地默许了丁小雨跟程武东交往,甚至还帮丁小雨出主意,贴了钱给丁小雨,让她买了东西回来哄老伴和儿子,就说是程武东的心意。

老伴市侩得不行,也势利得不行,儿子丁小风不市侩,更不势利,可作为一个未来小舅子,不沾点未来姐夫的便宜,说得过天,也说不过地啊。

丁德东这么一暗渡陈仓,才给了程武东明修栈道的机会,一直到跟丁小雨明铺暗盖修得了共枕眠。新婚之夜,程武东开玩笑说,丁小雨啊丁小雨,你这辈子做的最明智的选择,就是看中了我这支潜力股,买了就不离手,也不怕跌破发行价。说这话时,程武东事业上已经看得见曙光了。

都说沉浸在爱情中的男人是愚蠢的,其实沉浸在爱情中的女人更笨,可能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聪明一世的丁小雨脑子一热,就说了糊涂一时的苕话,切,别把自己当和氏璧,看中你这支潜力股的,可不是我。

那能是谁?程武东一怔。

我爹啊,丁德东!丁小雨很得意,我爹说了的,风物长宜放眼量。

你别说,丁德东这放眼一量,还真的量出了风物。

眼下,这个风物人物程武东天天在医院陪床,不知道的,还以为丁小雨是丁德东的儿媳妇,程武东是丁德东的儿子。

看起来有点本末倒置了,实则是一点也没舍本逐末。

饮水思源,若没丁德东的慧眼识人,也就没程武东今天的一帆风顺。

程武东在拿到丁德东的诊断通知时,第一反应就是,无论如何,他会陪丁德东走好人生最后的一程,要是丁小雨住院,他即便有这个反应,也未必能下得了这么个决心。

程武东对医院这种地方特不待见,晕针,晕血,还对来苏尔的气味严重过敏。

陪床,就意味着每天每夜必须跟针见面,每时每刻与血相对,每分每秒和来苏尔亲密接触,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做支撑啊。

饶是程武东有如此勇气,可要原封不动把这个陪床动机再版给丁小雨听,丁小雨当场不会撕了他,事后也会挖他祖坟,丁小雨是那种特别自私的人,自私到可以跟丁德东在程武东面前争宠。

程武东对丁德东的念想,是一念难尽了。源于此,程武东对丁德东的孝心就无形中被打了折扣,有不得已而为之的嫌疑。

是的,不得已。至少在丁小雨的眼里是这样的。

丁小风不这么以为。丁小风是那种得了便宜绝不卖乖的人,姐夫既然愿意陪床,自己乐得清闲,何况来说,丁德东的病,是圆周率后面的数字,无限不循环的那种,却不可以忽略不计。就让姐夫先冲锋陷阵吧,就当是一场马拉松式的接力赛,跑到终点就是胜利,至于名次,不重要。

程武东也好,丁小风也罢,想要的,只是安心。

丁小雨不一样,要安心,还要远播的孝心。

方向目标都大同,要说不应该有分歧的,然而,事与愿违了,分歧不仅有,而且有三分天下的趋势。

天下是谁,丁德东。

程武东扮演的是无奈夹在中间虚与委蛇的东吴,西蜀和北魏才是这场战争的主角。

西蜀丁小雨,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有皇室血缘,却没天子可挟。

北魏丁小风不一样,近水楼台有得月之便还占据天时地利,掌握了绝对的话语权。

矛盾是慢慢彰显出来的,跟丁德东的癌细胞一样,即便扩散,也还需假以时日。

丁德东蒙在鼓里。

这是中国惯常的报喜不报忧观点在作祟,如同丈夫出了轨,往往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是妻子一样,中国的绝症患者,不死到临头是没有知情权的,这很不人道,至少在程武东看来是这样。

程武东是个有点超前意识的人,他经常自诩为这是跟国际观念接轨。

为帮助丁德东争取到所谓的知情权,程武东跟丁小雨有过一次小小的正面交锋,语气是温和的,彼此心里,却悄悄起了隔阂。

我觉得,应该把实情告诉爸爸!第一时间拿到核磁共振化验结果的程武东,轻轻挥舞了一下那张薄薄的宣判书冲丁小雨商量说。

丁小雨的反应是激烈的,你想要他早点死就明说。

程武东明显被冤枉了,我有那么狼心狗肺吗?

丁小雨眼皮一翻,说这谁知道啊,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程武东心里那个憋屈啊,只差学《让子弹飞》里小六子一样把肚皮剖开,让丁小雨看看自己的心,跟她丁小雨知道的那个程武东熟悉的那个老公面孔有没有什么不同。

肚皮可以剖开看,话却不敢剖开讲,还得镀上一层金来说,程武东就舌绽莲花了,丁小雨你这是剥夺爸爸对自己身体健康的知情权,你知道吗?

丁小雨脸上不镀金,镀上一层黑漆,剥夺知情权,这个罪名都滔天了呢,程武东你少给我玩政治上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我不切实际?程武东据理力争,还政治上?拜托丁小雨你搞清楚,广义的知情权是指知悉、获取信息的自由与权利,包括从官方或非官方知悉、获取相关信息。

你意思是我狭义了?丁小雨一张脸拉得狭长起来。

程武东还在侃侃而谈,知情权既有公法权利的属性,也有民事权利的属性,特别是对个人信息的知情权,是公民作为民事主体所必须享有的人格权的一部分。

你都没人格了,还奢谈什么人格权!丁小雨一语中的结束对话。

程武东彻底懵了,我没人格?

在丁小雨看来,对一个身处绝境的人,不说要你雪中送炭,起码不能雪上加霜。

让丁德东知道自己身患绝症,无疑是比雪上加霜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恶行。

瞧瞧,不经意间,丁小雨把程武东划归恶人的行列了,这得多大的血海深仇啊。

杀父之仇呢,在丁小雨看来,程武东这个想法一旦付诸行动,就是给丁德东心口血淋淋地捅了一刀。

真正的刀把,握在丁小风手中,看见程武东手中丁德东的化验单,丁小风非常冷静地说了一句,既然没救了,那就好吃好喝让他过完最后时光吧。

程武东沉默一下,试探着问,不打算最后努力一把?

怎么努力?丁小风摇头,无力回天的事了,你以为我们能力挽狂澜?

程武东当然知道癌症这玩意无力回天,他更清楚他在丁小雨面前不能力挽狂澜,犹豫一下,他还是说出自己担忧,你姐姐那一关,可能不好过。

我只想爸爸生命最后的日子,过得有点质量!丁小风答非所问,言下之意,姐姐那儿,根本不在他考虑范围。

也是的,活在亲人的呵护中,肯定比活在压抑的心情下,要有质量得多,也舒心得多!程武东认可小舅子这个说法。

虽然殊途,最终同归。

有点质量?丁小雨压住心头的怒火,这就是你们两个大男人拿出的主意?

主要是丁小风的决定!程武东太清楚丁小雨的脾气,不置身事外的话,自己就是那殃及的池鱼。

少把责任往丁小风那推!丁小雨说我咨询很多人了,可以手术补救的。

程武东说我没说不可以手术啊,我是说有没有手术的意义,再者说了,手术的目的呢?我们总不至于效仿古人的五十步笑百步吧。

意义?目的?丁小雨不怒反笑,你不是很欣赏陈道明在《无间道3》里扮演的沈澄说的那句话吗?

哪句话?程武东很自然被丁小雨套了进去。

往往都是事情改变人,人改变不了事情,就这句!丁小雨提醒程武东,我可是听你转述的,你不会不承认吧。

程武东当然承认,是的,人是改变不了事情的,你为什么逆势而为呢?

你别欺负我没看过《无间道3》,丁小雨稳操胜券,如果我还没失忆的话,那后面好像还有一句,说有些事,要是没有人去做,那就永远不会改变。

程武东哑口无言了,丁小雨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想让丁德东癌症这个既定的事情有些改变。事实也证明,从来过日子近乎刻薄的丁小雨由于丁德东的病,对金钱的看法有了很大改变。

无法改变丁小雨的想法的程武东,只能寄希望于丁小风的强势了。

丁德东身上癌细胞发作起来的疼痛非常强势,止疼栓初期还能有效止疼,半个月过去,丁德东身体内部已经产生了抗药性,止疼栓就栓不住身体内部疼痛向骨髓深处进军,如同电脑病毒,一般的杀毒软件失去了杀毒功效。

防火墙必须升级。药物止疼也是这样,呈递进状态一步步攀升。

丁德东开始靠一天一片曲马多来缓解疼痛。

丁德东不知道,这种缓解疼痛的方法说白了就是饮鸩止渴。

期间丁德东问过自己病情,程武东装出非常轻松的样子,说人上了年纪,各种器官老化了,需要调养。丁德东不解,满脸疑惑说怎么越调养越虚了呢,我都走路打飘了。

程武东依然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这再正常不过啊,车辆跑散架了,你能指望它维护期间正常启动运转?

丁德东低头一寻思,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那就让疼痛进行到底吧。

丁小雨在父亲住院后的首次和丁小风的交流却没能进行到底,姐弟两个,不欢而散了。

丁小雨犯的是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她把对付程武东的一套用在了丁小风身上,一般情况下,丁小雨一变脸,程武东就得屈服,哪怕她的建议是不正确的,不近情理的,都不影响她最后拍板决定。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程武东的好素养让丁小雨误以为自己就是家里的主事人了,不单是丁小雨有这个毛病,天底下的女人都有这个通病。

丁小风的生硬,让丁小雨一时转不过弯来,太难以接受了。

骨子里,丁小雨真正难以接受的,是父亲丁德东的癌症,好端端的一个人,平时连个喷嚏都难打一个,怎么就摊上癌症了?

真的应了那句老话,破罐子经摔,不经摔的,往往都是那些好罐子。

好端端的丁德东怎么就这么不经摔啊?面对丁小风摔给自己的脸色,有点无助的丁小雨蹲在地上,脑袋里过电影一样浮现出跟丁小风的交谈场面。

也怪自己,丁小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挥舞着手里那张检查结果,像挥舞着一张讨伐大旗,只是那个声势,不够猎猎作响而已。

你看你看,爸爸都这样了,你怎么当儿子的?丁德东的病,让丁小雨口不择言了。

丁小风可不买这个帐,我怎么当儿子的,我还没问你怎么当姑娘的呢?

丁小雨明显噎住了,跟我当姑娘的有什么关系。爸爸,不是跟你住一起吗?

你那意思爸爸这病是我让他得的?丁小风见不得姐姐那种责难的语气,反击起来就毫不顾及丁小雨情面,你当姑娘的好意思腆着脸说这话,真关心你就应该把爸爸接到身边嘘寒问暖。

接到我身边嘘寒问暖?丁小雨眼圈一红,好你个丁小风,爸爸给你遮风挡雨这么多年,眼下病了,成累赘了,不说要你尽多大的孝心,好歹得有个样子吧。

丁小风脸一冷,少拿孝心这两个字绑架我,我有做人的分寸,别把好人你一个人做了,我们都来当恶人。

一个我们,丁小风巧妙地程武东捆绑到自己的阵营。

想不当恶人很简单,你们马上给爸爸做手术!丁小雨主事人的口气出来了。

丁小风冷哼一声,啥时候轮到你替我当家了,爸爸做不做手术我说了算,拜托你搞清楚,这是丁家的事。

极大的挫败感,刹那间袭击了丁小雨,自己冲锋陷阵打算要马革裹尸的却是别人的江山,平生第一次在家务事上说了不算,令丁小雨神情大为震怒,她咬牙切齿冲丁小风发飙说,丁家的事怎么啦,管一半的权利我总有吧。

丁小风不软不硬给了丁小雨一句,管半边天的权利你都有,这下满你心了吧。

管半边天,那个权利对丁小雨来说是大而无当的,怎么在丁德东的病上面有掌控权,才是丁小雨最迫切需要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丁小雨使劲跺一下脚,转身,走人。

面对拂袖而去的丁小雨,丁小风摇摇头,他这个姐姐,一直习惯以自己的思维模式来要求别人。这个别人,特指程武东。

程武东是那种大事不糊涂的人,不是说了吗,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既然大事都不糊涂了,小事上难免不够谨慎。比如对于眼前丁德东的病,程武东就没警觉到,丁小雨、丁小风之间那点看似无关痛痒的分歧。

在程武东看来,保守治疗也好,手术治疗也罢,都是为了丁德东好。

只是两姐弟,一个属于激进派,一个划归保守派。

激进派和保守派,向来是针锋相对的,历史上因为这两派之争引起的流血事件不胜枚举,丁小雨和丁小风之争,也初现端倪,当然,不至于流血。

流泪却不可避免。

主要是丁小雨,动不动以流泪这种特殊形式威胁程武东,必须跟自己立场保持一致。

丁小雨的立场就是,尽快给丁德东手术,直肠癌晚期,那只是医生根据经验推断来的,书上说了,经验是最大的敌人,没准误判呢。退一万步讲,就算没误判,那癌细胞也分很多种类,直肠癌手术后成康复功案例不是没有,切断一截坏掉的肠子,通过化疗杀死肿瘤病毒,只要癌细胞没有扩散,以后日子还有得过。

一厢情愿了不是,丁小雨这是带着感情色彩看问题,也许吉人天相呢。这点上可以理解,在丁小雨的心里,爸爸丁德东应该划归吉人之列。

女人,看问题总是感性多于理性,还带很大一部分侥幸心理。

程武东原本是很理性的,丁德东这把年纪发现这种病,网上也说了,晚期居多,既然是晚期,就不排除癌细胞早已扩散,在这种情况下手术,可就不是亡羊补牢了,那是等于将丁德东往鬼门关里又送了一程。由一脚门外,一脚门里,直接给两脚都送进门里了,危险系数自不必说。丁小雨的分析让程武东左右为难,富贵都还险中求呢,何况生命面前,所谓的绝望,就是绝境之中蕴藏着希望,不然为什么有句话叫向死而生?

要不,赌一把?被丁小雨说动了心的程武东,在电话中犹犹豫豫冲丁小风试探口风。

赌一把?丁小风不以为然冷哼一句,姐夫我记得你从不打无准备之仗的。

程武东嘴巴蠕动着,我这不是在作两手手准备吗?

丁小风直言不讳打断他,你只需要作一手准备。

哪一手?处于被动局面的程武东只得顺着这话往下问。

你只需要明确告诉丁小雨,做手术的那事,没得商量,我可不想背上亲自送爸爸上黄泉路的骂名!丁小风啪一声,挂断手机。

电话中断了,程武东思绪没中断,稍微癔症了一下之后,程武东的思绪下意识随着丁小风话里传递的信息延伸,也是的,癌症这玩意,真要做手术,首先就瞒不住丁德东,丁德东的心理承受能力,极为脆弱。

从住进医院第一天起,丁德东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看医生表情,看护士眼神,探询同病室人的口风,打探各种病症的临床表现,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症下药,知道医生给自己下什么药,就能大概猜测出自己得了什么病。

丁德东这么明里这么一综合,暗里那么一对比,心中再仔细一合计,就或多或少有了疑惑,无形中就有一股巨大的阴影笼罩着自己的心情。

才住进医院几天时间,丁德东骨子里的精气神,全没了。走路要人搀,下床要人扶,喝杯茶吧,也得人送到嘴边,真正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

只不过这神仙日子,过得心里不那么踏实。

丁小雨那儿,丁德东不敢多问,女儿的暴脾气,他太了解,问不到一句,准回敬三句,而且一句比一句难听,安心住你的医院,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当你这疼,一爪子能抓掉啊。

丁德东当然知道自己身上的疼一爪子抓不掉,可那无处不在的疼痛,如影随形在骨头缝里乱窜,连呼出来的口气,都传递出叫人痛彻心肺的气息。

丁小风的话,才真正叫丁德东痛彻心扉。

难得有一次,丁小风坐在病床前,丁德东就哼唧哼唧几声,以图引起儿子注意。父子两人,话一直很少,少得找不到合适的沟通方式,只能靠这种方式来传递。

丁小风果然注意了,站起来,问,疼啊。

丁德东不说疼,用牙齿缝里嘶嘶抽风的喘息来表达难忍的疼痛,然后自言自语说,我这病,不会是不治之症吧?

丁小风说话,跟丁小雨两个风格,丁小雨是刀子嘴豆腐心,多少带点回旋余地。丁小风则是一竿子插到底,他是直肠子,一张嘴能看见屁股眼的那种,丁小风就抱着膀子不带半点表情说,就算是不治之症,您也值得了,起码过了六十花甲。

丁德东喉咙里像被痰卡住了,呼哧呼哧挤出来一句,你小子嫌我死迟了?

丁小风装出没心没肺的样子,这年月,过了今天,谁敢担保明天啊,交通杀手,食品杀手,现在还跑来个雾霾杀手,活得提心吊胆的,我都生不如死了。说完这个,丁小风还夸张地拍了一下丁德东肩膀,说老爸,我都羡慕死你了,一不小心都活过了六十花甲。

丁德东还一不小心得了癌症呢。

程武东在心里佩服了一把小舅子,这等于提前给丁德东打了预防针。

预防无效。丁德东从没把癌症这样的字眼,跟自己扯上关联。

小寒已过,马上就大寒了,大寒之后,就是立春,春天,万物复苏,自己的身体也该复苏了,丁德东喜欢数着节气过日子,二十四节气这么循环往复着,生生不息,多好。

丁德东忘了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生命不单不可能生生不息,很多时候还会戛然而止。眼下的丁德东生命就像绷紧了的一根弓弦,到了极限,什么叫命悬一线,这就是。

程武东的脑子也有一根绷紧的弦,拔河似的一会儿往左移,一会儿又往右边漂,左边是丁小雨,右边是丁小风,程武东在中间,左右为难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程武东脑子那根弦被丁小雨丁小风这么两下里使劲一牵,动的何止是全身,他几十年来在生活中积累的观点养成的认知,因为丁德东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全部遭到了质疑,并被无情地推翻。

质疑程武东观点的,是丁小雨,推翻程武东认知的,则是丁小风。

最终让程武东人品陷入灭顶之灾的,却来自老丈人丁德东,陪床陪出这么个结果,让程武东始料未及。

随着癌细胞扩散,丁德东的排泄成为一个首当其冲的问题,他已经一周排不出大便了,每次肚子里都气鼓饱胀的,屎到了屁股门一样,偏偏蹲得脸红脖子粗的,那大便却千呼万唤不出来。

丁小雨心疼爸爸,跟程武东说,实在不行,转到肿瘤科化疗吧。

化疗?好多年轻人都抗不过的,上吐下泻不说,关键是瞒不过爸爸了。丁小风一口否定。

瞒,你们就知道瞒,纸里包不住火你不知道啊?

可善意的谎言也需要不是,爸爸一旦知道真相,你认为他还会配合治疗吗?没准他就自寻了断了。

丁小雨说手术不行,化疗不行,难不成让他活活给疼死。

疼死也比自寻了断好,起码做人的尊严还在!程武东说这是最坏的打算了。

人都没了,要尊严屁用!丁小雨恶狠狠瞪一眼程武东,告诉你程武东,你太让我失望了,这种虚头巴脑的话亏你说得出口。

在丁小风面前,程武东不虚头巴脑了,务实。程武东说,小风你看要不要这样,我们把爸爸送肿瘤科化疗,赌一把,没准奇迹就出现了。

丁小风说,姐夫你是不是看刘谦的魔术节目多了,动不动就想见证奇迹,天底下哪那么多奇迹等你见证啊。还赌一把,一个连麻将子都搞不全的人,知道赌是什么滋味吗?

程武东承认自己不知道赌博是什么滋味,程武东只知道,丁小风说的话堵在他心里不是滋味,你当这是你当年跟姐姐谈恋爱啊,可以空手套白狼,这是跟老天爷搏命,拿什么来搏,有几成的胜算?不出事好不过,出了事我就是间接杀害爸爸的凶手,要千夫所指的。

程武东哑口无言了,千夫所指,这个场面足够壮观的,壮观得超出他的掌控范围,自从丁德东查出直肠癌以后,他连丁小雨一个人的指头掌控起来都倍感吃力。

保守治疗,最低限度可以让丁德东踏踏实实渡过生命中最后的几天。

不能摔耙子的程武东,在丁德东把疼痛进行到底的同时,只得把陪床进行到底。有那么点无奈,更多的,是无助。

真正无助的,是病入膏肓的丁德东,癌细胞扩散很快,在每一个毛孔自由穿行,如入无人之境,先前丁德东还能咬着牙忍受,再后来,冷汗一遍遍浸润着身体,疼痛一次,人就像水里捞出来的。

每到这个时候,程武东就有回天无力的感觉。

生活让强者感觉无聊,让弱者感觉无奈!这是程武东最喜欢说的一句话,一直自诩为强者的他,一旦无助,陪床的日子就变得无聊起来。

看不见希望,看不到目的,看不出意义,生命中竟然还蕴含这样的元素,太可怕了。

最可怕的,是这段生命的所有者丁德东还被严严实实蒙蔽着。

程武东忽然有点可怜起丁德东来。丁德东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可怜,久病床前,能有程武东这么个女婿陪床,他很有资格矫情一把,在同病室的病友面前,在见惯了人情冷暖的医护人员面前。

书上不是有返老还童一说吗?其实说的是人一旦上了年纪,会有一颗未泯的童心。

丁德东那天难得疼痛没有光顾,老怀大慰之下,掐准时间,医生护士就要进来查房时,冷不丁冲程武东嘚瑟了一句。

武东,我问你啊,如果哪一天我没了,你还会记得我吗?

一般医护人员查房,正是程武东一天神经最为松懈的时候,夜里一直保持兔子般惊醒状态的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属于多余的,医生护士一上早班,查房,配药,测体温,一番忙碌下来,自己不碍手碍脚都是不错的了。

而且,丁小雨或者丁小风也会踩着上班的钟点来接替自己。

都说回笼觉、二房妻是人生两大美事,神经绷了一夜的程武东自然不会例外,医院陪床的日子,让他真正领略到回笼觉这一人生美事是这么近,近得触手可及。

当然记得啊!迷迷糊糊地,程武东听见丁德东这么一问,揉一揉睡眼惺忪的眼,话赶话回问了过去,跟着猛一下弹跳起来,爸爸,您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丁德东对程武东这么一惊一乍的表现大为不满。

癌症啊!这三个字估计在程武东嗓子眼里憋得太久了,难得程武东喉咙有所松动,噌一下,趁机弹了出来,连发炮弹一样。

丁德东显然被击中了,他脸上还没完全绽放开来的笑容一下子凝注了,如同电脑死了机,画面突然定格,病房门就是这会被打开的,一直小心翼翼在丁德东面前回避癌症这两个字眼的丁小雨和丁小风,真真切切听见了这足以称得上是晴天霹雳的两个字。

他们后面,一字排开站着的,是按惯例来查房的医护人员,选择什么方式跟病人沟通病情,都是棘手而残忍的一件事,眼下,不用他们充当这个恶人了。所有的医护人员,差不多同时舒了一口气。

畜生!

程武东清清白白听见丁小雨、丁小风咬牙切齿吐出这么两个字,姐弟两个,终于开口说话了,矛头的指向,惊人的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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