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依族汉语民歌与汉族民歌比较研究
2016-07-04文迪义郭化敏
文迪义 郭化敏
【摘 要】长期以来布依族与周边民族形成了“大杂居,小聚居”的格局状态。布依族在民族大融合中迅速地被同化着,强势的汉文化不断渗入布依族文化并改变着布依族传统文化格局。通过对比研究发现,布依族汉语民歌是布依族人对汉文化主动接受的成果,在吸收汉族民歌的特点时仍然保持着本民族民歌的特色,是民族地区文化交融与互逆的表现。
【关键词】布依族汉语民歌;汉族民歌;文化交融;文化互逆
明清以来,随着汉族的大量迁入和统治者的政令推行,汉族先进文化和传统文化被带到布依族地区。汉族民歌作为汉族民间传统文化也来到西南地区。汉族民歌传入布依族地区后,布依族民歌从形式到内容都受其影响。识汉字的人开始有意识地学习汉族民歌,慢慢地又开始模仿汉族民歌创作布依族汉语民歌。深入布依族地区,你会发现人们大都既会唱布依语民歌又会唱汉语民歌。这两种民歌都属于布依族民歌。布依族汉语民歌与汉族民歌使用的都是汉语,二者之间有一些共同之处,但是更多的是不同,虽是汉语民歌,却有着布依族自己的特色。笔者试着对布依族汉语民歌与汉族民歌做一比较分析,以抛砖引玉。
一、布依族汉语民歌与汉族民歌的同与异
由于周边民族之间长期相处产生的文化交流,布依族民歌自然会受到其他民族民歌的影响,其中受汉族民歌的影响尤为明显。很多布依族汉语民歌在体制、表现手法等表现形式上借鉴汉族民歌,在内容上也十分相近。
体制上有以七言体为主,还有五言体、杂言体等。在一些婚礼、新居落成等礼俗活动中吟诵或者唱的民歌,在体制上布依族汉语民歌和汉族民歌相似甚至相同,多是“对四句”,即一首民歌是四句诗,双句押韵,押脚韵。如,贵州省境内的汉族、布依族在立房上梁仪式上木匠吟诵的吉祥韵语(俗称“对四句”)都大同小异:“锤声一响震四方,三亲六戚来帮忙,鲁班先师法术大,吉日吉时要上梁。”“此梁请听我来言,我是天上老神仙。今日吉时来上梁,主家发财万万年。”“梁头缠出武举人,梁尾缠出状元郎。自从今日缠过后,幸福日子万年长。”
表现手法上,都喜欢运用比兴。比,如汉族民歌《变对燕子飞上天》:“妹像树上小黄莺,停在枝头叫灵灵,叫上几声停一下,好像有心又无心。”[1]p282布依族民歌:“妹是山上一根藤,哥是山上砍柴人。”[2]p138兴,如汉族民歌:“青枝绿叶出芙蓉,晴天雨后出彩虹,白玉出在岩石上,姑娘出在寨子中。”[1]p298布依族民歌:“石碾碾米不用推,情妹连歌不用媒。”[2]p133
内容上,有些民歌也差不多,如同为《生不丢来死不丢》的情歌,汉族地区传唱如下:“生不丢来死不丢,除非蚂蚁生骨头,除非冷饭又发芽,白岩上头生石榴。”布依族民歌则这样唱:“生不丢来死不丢,要等蚂蚁生骨头,要等白岩长菌子,冷饭发芽哥才丢。”这两首民歌意思差不多,表达的都是爱情上不离不弃,始终不渝。
尽管如此,布依族汉语民歌与汉族民歌还是有着很多不同。首先,审美特点不一样。一个民族生活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决定了该民族的审美观。布依族人长期生活在温和舒适的气候之下,接受着南北盘江、红水河流域青山绿水的哺育,他们把大自然的美与社会生活的美融为一体,用大自然之美来象征比喻人类社会之美,形成了富有地方特色的审美意识。在布依族的民歌中,常可以看到用刺梨花、栀子花、杜鹃花、石榴花等比喻美丽善良、聪明勤劳的姑娘,用黄果树、松柏、芭蕉树、漆树等形容小伙子,用成双成对的动物来比喻真心相爱的青年男女。如《相爱歌》:“对门对户对条河,花树对着漆树脚,妹是花树有人爱,哥是漆树无人割。”[2]p143《牡丹歌》:“一对斑鸠站半岩,站得脚麻眼泪来,情妹倒有真情意,只怕狂风吹散开。”[3]p104以这些动植物来作比喻,正是布依族人热爱大自然,热爱生活的表现,这也正是文学来源于生活的表现。布依族民歌中还有一些独特的审美特征,就是用鲜花、藤来比喻小伙子,用树木来形容姑娘。如《哪棵杨柳向我招手》:“上寨的姑娘啊,像岩上的松树;下寨的姑娘啊,像河边的杨柳。岩山的松树啊,哪棵向我点头?河边的杨柳啊,哪棵向我招手?”[2]p39《世间只有藤缠树》:“世间没有树缠藤,世间只有藤缠树。哥是山中长葛藤,妹是林中柏杨树。”[2]p36把女人看成是强者,可能是布依族母系氏族社会的风俗遗存。这种情况在场合也有表现,如贵州安龙一带的丧葬仪式上,所有在场的姑娘都要求参加祭祀舞蹈;现在还有很多妇女背着孩子做农活、做买卖。还有一些比喻看起来别扭,缺乏美感,但在布依人看来却美好而贴切。如《十二部对歌之六·赞美》:“漂亮又漂亮啊妹!好像一匹粽粑叶,好像一株芭蕉杆,好像一丛高粱” [4]p175,用“粽粑叶”“芭蕉杆”“ 高粱”来形容姑娘,初看发现不出什么美。这三种植物都是布依族地区极为常见的植物,粽粑叶青翠欲滴,又是三月三、六月六、端午节等重大节日包粽粑必不可少的,它给人们带来欢乐和幸福;芭蕉杆给人的印象是娴静,不招蜂引蝶;高粱则亭亭玉立。这些比喻都是源于对生活美的发现,别出心裁而又形象生动,可以看出布依人们特有的美学观念和高超的艺术才华。
其次,布依族汉语民歌和汉族民歌的适用性不同。
现在贵州境内的汉族民歌的适用范围非常有限。汉族的劳动歌、时政歌、习俗歌、生活歌等都只是在老年人中传唱,更有甚者,很多民歌都是请专业歌手在特定的时间和场所演唱,年轻人多不愿唱这些民歌。在婚礼、新居落成等习俗活动中吟诵和演唱的习俗歌是一种程式化的,它由专人演唱,形式为“对四句”,内容比较固定。生活歌中的劝世歌主要在正月间村寨人团聚时请专业队伍演唱。丧礼上唱孝歌非常普遍,会唱又喜欢唱孝歌的人多在晚上演唱,但内容也比较固定,多属传统作品。而汉族情歌因为缺少适宜土壤而不能开枝散叶,只是单个年轻人为了抒发心中感慨、排解郁闷才会在野外山头或者小聚会上吼上一嗓子。
布依族汉语民歌则不一样。除了上面提到的在一些礼仪活动中吟诵或演唱内容比较固定的“对四句”,布依族汉语民歌的适用性是很广的。情歌青年男女可以唱,老年人也可以唱;谈情说爱时可以唱,劳动中或闲暇时可以唱,丧礼上也可以唱。老年人唱情歌或是为了回忆年轻时的恋爱,或是教授年轻一代。丧礼上唱情歌是表达厮守一生的鸳鸯从此孤只单影。礼俗歌是任何年龄的人都可以参加的。布依族的习俗歌具有极强的竞赛性质。虽然开始演唱的多是流传下来现成的作品,但是随着演唱的深入,现成的作品唱完了,临场编唱的时机开始出现。对唱者必须根据对方的内容灵活应对,俗称“见子打子”。反应能力快、知识面广的就会在对唱中取胜。在青年男女交友和情歌的集体对唱中也会有这种情形。碰上场上“棋逢对手”時,对歌会持续几天。所以说,唱民歌在布依族生活中是司空见惯的,难怪布依族地区被称为“诗乡歌海”。
其三,布依族汉语民歌和汉族民歌的艺术特色不同。
布依族汉语民歌是向汉族民歌学习而来,在艺术上也同样有所借鉴。但是,布依族汉语民歌并不只是模仿,否则就不会变成民族的东西。细读布依族汉语民歌,会发现它仍有自己民族的特色。
布依族汉语民歌用的虽然是汉语,但仍表现出自己的民歌特色。如上文提到的《生不丢来死不丢》,可能是布依族人学习汉族民歌的结果,内容尽管相同,但仍能看出民族语言特色:汉族民歌用“除非”,有点抽象,布依族汉语民歌用“要等”则要形象一些;“……哥才丢”也显示布依族语言中的特点。这些都可以看出布依族人的思维特点。再如同为表达坚不可摧爱情的民歌也有着民族的不同情感表达,布依族民歌《不怕脖颈架钢刀》:“猴儿为要吃果果,不怕风大树子摇;情哥为要连情妹,不怕脖颈架钢刀。”汉族民歌《要吃辣子不怕辣》:“要吃辣子不怕辣,要恋情哥不怕杀,刀子架在脖颈上,眉毛不动眼不眨。”布依族民歌用猴子来作对比,意在说明:人胜过动物很多,动物什么都不怕,人怕什么呢?这一对比形象好懂。汉族民歌虽然也是用两件事作比较,第一件事可比性不强,只是纯粹为了引出后面要说的那件事。另外像“刀子架在脖颈上,眉毛不动眼不眨”的假设句在布依族民歌中是很少用的。
布依族民歌曲調因地区和民歌类型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和表现手法。大致来说,有小调、大调、小歌、大歌、惠水山歌调、征调式山歌等。布依族汉语民歌通过这些曲调的演唱,形成了不同于汉族民歌的显著标志。如惠水山歌调,又名好花红调,来源于布依族民歌传唱于20世纪初的清末民初的民歌《好花红》。后经音乐家们的改编和创作,从而形成了好花红调。歌词如下:“好花红来好花红,好花生在茨梨蓬,好花生在茨梨树,哪朵向阳哪朵红。隔河望见艳山红,七十二朵做一蓬,想着哪朵摘哪朵,都是那个艳山红。……”
布依族人民在学习汉族民歌的同时仍保留了本民族特有的表达方式——复沓。如《月亮歌》:“……我们离别十二次,我们想会十二回,每次都有讲不完的话,每回都有表不尽的情……”这种复沓的方式在布依族民歌中是经常用的,不仅便于歌唱,增强节奏感和音乐美,而且能深化内容,给人一种情深意长、缠绵悱恻之感。再如《想妹》:“一根竹子十二节,一天想妹十二歇,妹你说是哥不想,想断肝肠谁晓得? 一根竹子十二枝,一天想妹十二时,妹你说是哥不想,想断肝肠有谁知?”[4]p280这两节是重章叠复,大大增加了“想妹”的抒情色彩。
二、布依族汉语民歌与汉族民歌同中有异的原因
布依族汉语民歌之所以在很多方面与汉族民歌相同,主要原因是两个民族文化有着较强的自我调适功能。汉族、布依族在交往过程中,互相学习,形成了民歌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现象。特别是相对闭塞而落后的布依族面对的是比较先进的汉文化,在学习、接受对方文化时被同化的现象是比较明显的,即主动进行自我调适以适应先进文化。以仪式歌为例,布依族礼仪歌在传承的过程中,注意吸收外来文化,尤其是汉族文化的影响,不断发展创新,逐渐由五言体发展为七言体,学习汉族民歌的韵律和声调,变得和谐优美。美国学者奥格本指出:“文化生长的性质取决于过去的发展和积累。某一特定地区的文化生长和变迁是由于在相互接触中吸取了其他文化的要素而造成的。如果一种文化与世隔绝,那么它的变迁将非常缓慢。而如果一直被隔绝的文化与其他各种文化开始相互沟通,那么,由于文化的传播就出现了变迁。”[5]p176布依族从明清以来与汉族进行了文化上的长期而深入的接触与交融后,布依族文化发生的变迁在所难免。汉语民歌已经成为布依族民歌的重要组成部分就是明证。
布依族汉语民歌很多方面不同于汉族民歌,这本身就是民族特色的保持。其原因主要是两类民歌的功能变得不完全一样。从社会功能来说,民歌最初都有祭祀、驱邪、教化、交际、礼仪、传承等功能。时过境迁,汉族民歌的交际、礼仪功能逐渐变弱,甚至缺失了。而布依族民歌的交际和礼仪功能依然比较突出。布依族人们利用对歌迎来送往、结交朋友和异性,就说明对歌既有交往娱乐作用,又有了择偶的实用性。不管是大场合,还是小聚会,还是异性之间,对歌成为最常见的一种交往方式。布依族的很多场合,包括婚嫁、庆典、交朋结友上都少不了以歌代言传情达意,祝贺主人或相互祝贺或馈赠。没有唱歌的本事是进不了这个场合的。这种客观环境下要求每个人都得有应付这种场面的本事。因此学会唱歌是人生中必不可少的环节。正因为民歌的交际功能,参与民歌演唱的人数非常多,自然就促进民歌的发展。以情歌为例,布依族情歌丰富多彩。这与布依族恋爱习俗的多样性密不可分。谈恋爱在布依族中是极为自由的。对于处于谈婚论嫁年龄段的孩子来说,家中老人不仅不会阻止和干涉,还希望自己的孩子通过这种社交活动来增进知识和才智,早点找到意中人成家立业;已婚的但尚未到男方“坐家”的女子也可以参与情歌对唱。唱情歌的场所很多,在家里可以对唱情歌或自唱情歌,在歌会上可以集体对唱情歌或双双对对在场外单独对唱情歌,走亲访友时主人可以组织情歌场,途中相遇可以对唱情歌,集市上可以对唱情歌或者相约时间地点在别人视线所及的山野可以对唱。大的布依族村寨多有歌场,有定期或不定期的歌会,这些歌会成了传承、传播和发展民歌最好的机会,也是青年人展露才华的最好机会。青年人可以有不同的恋爱对象,最多可以有十几个恋爱对象。这样,情歌因为参与的人多、场地的灵活、父母的支持而成为民歌中最主要的部分。
而汉族长期以来受封建礼教的约束,加上忙于生计,没有布依族那样节庆时欢聚而歌,走亲访友聚群而歌,嫁娶、立房大摆歌场的习俗。现在汉族的劳动歌、时政歌、仪式歌等都只是在老年人中传唱,更有甚者,很多民歌都是请专业歌手在特定的时间和场所演唱,年轻人已不愿唱这些民歌。由于历史上的贵州汉族几乎没有年轻人自由恋爱的条件和场所,所以汉族民歌中少有男女对唱的情歌。汉族情歌多是年轻人娱乐时、排解忧郁时吼上一嗓子。值得一提的是,贵州汉族的劝世歌十分丰富,牵涉到社会的方方面面,这与他们的生活特性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一特性与当地少数民族相比较,显得更加突出。少数民族节日多,农忙之后,男女老少趁着过节走村串寨,饮酒歌舞。而当地汉族,农忙过后一部分男人出门经商,所以有了怎样为人处世的劝世歌;经商有了钱,有人就会吃喝嫖赌,所以有了劝戒大烟、劝戒赌、劝忠贞的劝世歌。未出门经商的便混迹于当地小集镇享受生活,有些会染上各种恶习,也就有了相应的劝世歌。因为忙于生计,汉民族的警世教育便只有放在春节团聚的半个月。劝世歌主要在村寨团聚的正月间请专业队伍演唱。
改革开放以来,由于社会经济的巨大变革,布依族传统文化也面临着发展和变革。作为传统文化的重要部分,布依族民歌也有了新的变化。布依族民歌根据演出的场所、方式可以分为这么几类:民俗型:多在传统节日、习俗活动中由群众自发组织的演出。商业型:出于商业目的录制节目或者为发展旅游业在特定场所向外展示民族特色,由专业化队伍演出。展演型:大型政治性活动现场由经过专业人士指点过的高素质群众集体演出。第二、三类由于要求较高,参与的人不是很多,第一类演出,因是自愿,参与的人最多,但是近些年活动的次数明显减少。有些地方,像都匀、长顺、贵定等地“三月三”“六月六”等重大传统节日上民歌的大型演出基本消失了。进入二十一世纪,布依族民歌中交友择偶的功能已经淡化,娱乐性变得突出,反映新生活的民歌明显增多。因此,在既保持民族性又体现时代性的原则下,如何促进民歌与当代社会相适应,摆在了大家的面前。
参考文献:
[1]贵州省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主编.贵州汉族歌谣选[Z].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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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文迪义,男,湖南洞口人,黔南民族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古代文学、地方文学;
郭化敏,女,贵州长顺人,长顺县第二中学。
贵州省教育厅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地项目:“民族地区文化的交融与互逆——以布依族民歌为例”,编号:(JD20132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