翅果
2016-07-04蒋勋
蒋勋
空中有一些东西在飞,旋转、飘扬,随风起起落落。
抬头看去,是从大树的顶梢,一点一点,向下坠落。坠落的速度很慢,有时候会停在空中回旋,好像在思索飘动的方向:有时候会静止在原地,停留一会儿,浮浮荡荡,等一阵风來,又随风飘去远方。
有一些飘落到我的头顶上方,我用手去抓,抓在手里,细看是青绿色的种子。绿豆大小,圆圆的一粒,带着两个螺旋桨般的翅膀,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像沉睡中的婴儿。
整个夏日,城市上空到处都是种子在飞。有的像细细的棉絮,扑头扑脸飞来,细小又轻,在风里翻转,沾惹在头发上、眼睫毛上。觉得扰乱人,用手去拂开,却又什么都没有。轻轻扬扬的飞絮,在风中一转瞬就无影无踪,早已不知又飘荡去了哪里。
好像总是有感伤的行人,停在春天的大树下发呆,看漫天扑来的飞絮,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夏天也有飞絮,也有种子漫无边际静静洒落。
果然有行人停住,抬头仰望,举起手掌去承接。种子也仿佛听人召唤,温驯如鸟,带着螺旋桨翼的翅膀,静静旋转,降落在行人手掌上。
种子依靠风来传播,像空中的飞絮,细小到不容易觉察,甚至也意识不到这样飘浮的游丝竟然是种子。小时候玩过蒲公英,拿到嘴边一吹,细细的种子就一片飞去。我知道也有一些植物,像枫香,有翅翼帮助种子飞离母体,叫翅果。
生命用各种形式完成繁殖蔓延,有的用鲜艳的色彩、充满诱惑的香气引诱昆虫传播花粉;有的靠风的飞扬四处散布,有的靠水漂流;有的隐藏在甜美的果实里,等待人们吃食完毕,把种子丢弃在土中生长。
一个朋友告诉我:鸟类啄食种子,种子在鸟腹中没有被消化,随粪便排出,种子借鸟的飞翔被带到很远的地方,而且同时得到鸟粪这样珍贵的有机肥料帮助成长。
生命在大自然中冥冥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因果,仿佛小到一粒种子,都能有清楚的生存意志,会努力演化出最恰当的方式完成自己。
孔子是哲学家中非常关心“种子”的一位。他的哲学围绕着“仁”这个核心主旨在发展。在漫长的历史发展里,“仁”被太多理论学说包装,变得越来越复杂难解。
“仁”在民间的语言里,其实就是“种子”。
嗑瓜子的时候,在坚硬的外壳保护下,里面藏着柔软的瓜子仁,“仁”也就是种子发芽的部分。花生仁、杏仁、核桃仁,民间在最日常的生活语言里仍然保留着“仁”这个字的原始意义。
孔子对“仁”最贴切的解释,也许是“生生”吧。生命必须生长,文字这样精简,生命专一于生长的意志也单纯没有杂念。
此刻我手掌上躺着一枚种子,这枚种子如何会发展出两侧像螺旋桨一模一样的翅膀?它借着这翅翼可以飞离母体多远?这一对翅翼可以帮助它找到更适合生存的土地吗?
种子,我觉得自己像一棵大树,根牢牢地生长在泥土里,种子却已随风飘飞去了四方。
种子是被祝福飞离到离母体更远的地方吧!
抬头看去,满天无边无际的小小种子,带着它们轻轻的翅翼,在风里游荡、飘浮、起落、旋转,仿佛许许多多欣喜雀跃的新的生命。
我把手掌一扬,原来停在我掌中的一粒,也即刻随风飞起来,旋转着翅翼,参加进这夏日空中浩大的嘉年华会中去。
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此时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