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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墓山上的将军

2016-07-04秋末

钟山风雨 2016年3期
关键词:学习班将军苏州

秋末

玄墓山,出苏州城,西行三四十里。将军,迟浩田,曾经的中国国防部长。1968年夏秋之交,在玄墓山上,我在将军手下工作过。可谓只有文革才有的关系。

1966年7月,我大学毕业。因文革,至1968年3月,才来苏州报到。那时,苏州市革委会还在城外,接收大学生的机构在金阊区政府内。大学生都要到基层劳动锻炼一年。我分在一机部的部属厂苏州仪表元件厂,落实在一个做振变器的车间。每天穿上白大褂,坐在电动控制的转子面前绕线圈。振变器派什么用,从未搞清楚。振变组长王师傅,三十岁左右,人很和蔼,退休后与我同住一新村,常见面,还呼她王师傅。苏州无着落,我们两三个“外来户”,吃住在厂里,我与一位叫“老宁波”的钳工师傅同住一宿舍。每晚,“老宁波”都要喝一杯苏州产的黄酒,钢精杯在酒精灯上加热,边听半导体边喝酒,脸喝得红彤彤的。有时也给我倒半杯,说声大学生来一起喝,我从不推辞。好不容易,五六年后,“老宁波”调回宁波,没几年就离世了。

厂里有位技工,上海人,可能是一个造反组织的头头,参与市革会的工作。有此说法,市里省里要开学毛选积极分子的大会,老笔杆打倒了,没人整材料,他说,我们厂里有来劳动的大学生,何不从中找几个。就这样,我被找了出来,借到市革会办公室工作。好像不叫办公室,叫办事组。为何叫办事组?专门办事的,不是吃干饭的,有人对我这样说。这一借,我就与机关与文字结下了难解之缘,几乎定了终身。这种机关借基层单位的人来工作的现象,文革中很普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用发粮饷,文革后还延续了多年。近十年机关退休人员,估计有三分之一是原来从厂矿企事业单位借而后留下来的。这是我与迟浩田有关联的前奏,铺下的道儿。

那时,迟浩田是二十七军一个师的副政委,市革委会的军代表。大家都以迟副政委相称。军代表名为代表,实际掌管一切。我第一次见迟浩田,是在一个小会议室。确切日子记不得了,大约在1968年8月的中旬,办事组通知,要我参加在玄墓山举办的两派大联合学习班,做工作人员,具体做班部的文字工作。班部直接听迟浩田指挥,实际给迟浩田做文秘。我对迟浩田没什么印象,只知是位了不起的战斗英雄,一次抓了几百个俘虏。去之前,迟浩田召集班部人员开了一个预备会。进会议室,迟浩田已端坐会议桌一边,未多看,一股军人将领特有的威严向你逼来。我坐下,见他两眼似剑,腰板直挺,中等身材,面方,不苟言笑,两手置于桌上,四十左右(确切39岁)。

会上,说些什么,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唯有迟浩田记忆过人,至今不忘。推想,迟浩田不外说了办学习班的内容和要求,促进两派大联合的意义,到玄墓山部队里办封闭式学习班,是为了减少干扰。班部人员是凑起来的,大多互不相识,一个个先自报家门,姓什名谁,来自什么单位。我报了姓名,没有单位,只说是新分来的大学生。迟浩田听得很认真,报一个,点个头。后来听说,他记性极好,与人见过一面,就此不忘,能直呼其名。果不其然,上玄墓山,几天后碰面,他就呼我姓名。后来不喊姓名,喊“大学生”。班部唯我是新来的大学生,“大学生”就成了我的专有名字。多年之后,1992年,我去法国途经香港,在住处翻阅报纸,大公报上有整版报道迟浩田的文章,有一细节说,迟浩田在《人民日报》做社长时遭批斗,批他说了什么什么的,迟浩田当场指出,你说错了,应该是这样这样的,一翻记录,果如他所说,分毫不差。迟浩田记忆力惊人,在《人民日报》社无人不知。在迟浩田面前,秀才遇着兵,有理说得清。

玄墓山在光福西南,临太湖,苏州名山,有“玄墓形势,三龙三凤,胜绝天下”之誉。曹雪芹《红楼梦》第四十一回说到,妙玉请林黛玉喝茶,黛玉不知茶水来历,妙玉告诉她,茶水来自玄墓蟠香寺,从梅花上收的雪,喝过一次,这是第二次,黛玉方知茶水金贵。有说,曹雪芹笔下的蟠香寺,指的就是玄墓山的圣恩寺。明清时,玄墓山很有名。玄墓山驻有部队,好像是个坦克团。学习班设在山脚下的营区,是后勤部位,不见坦克,树木森森,几条平房穿于其间,有一大礼堂,可容千人。学习班人员分组住在平房内,一间有十人,原是战士住处。报到时闹了个笑话,找不到我的住处。再去找宿舍安排表,安排到女宿舍去了。原来,打字员打班部人员名单,将徐颖打成了徐颖颖,没标明是男是女,安排宿舍的人,一见徐颖,还颖颖,猜想肯定是个女的,就分到女宿舍去了。我方悟,颖女性化了,现今更是凡颖必女,应叫徐鹰,做只老鹰,就不会是女的了。

两派头目,集于玄墓山,你攻我击,有你无我,谈何联合。一派得势掌权,狠整另一派;反之,亦同。此类派斗,不是民主,祸国殃民,不能重演。若有通鉴,亦在于此。迟浩田作为军代表,不管有无偏向,想促进联合,是真心真意的。四十余年了,玄墓山三四十个日日夜夜,迟浩田留给我的印记,仅止于此。我与苏州广播电台的吴正凡,两人做文字工作,主要做两件事,一件搜集情况,报迟浩田;一件编学习班简报,反映学习动态,发到各组。迟浩田讲话作报告,不要我们写成文字,有时要情况资料,他在一纸片上写一讲话提纲。他对文字很有修养,从材料修改中可以看出,有称儒将。一天,迟浩田把我和吴正凡找去,指着一份简报说,这期简报编得很好,就要这样编,多说有利大联合的话,少说不说不利大联合的话,用他们自己说的话教育启发他们自己,促进思想情感上的联合。原来,我们搜集了学习班有些成员检讨自己,宽容对方,有利促进联合的话,专门编了一期简报。受到迟副政委表扬,我们两个年轻人当然很得意,就越发注意促进联合。有一天,我在宿舍写材料,猛听到隔壁传来叫喊声,过去一看,问什么事,打人的说这家伙不老实,挨打的说我不清楚,打人的不是学习班成员,来“外调”的,挨打的是学习班成员,我说班部规定不能打人,打人者不听,就报告迟浩田。迟浩田当即派人来制止,不准外来人员再进来。迟浩田召集学习组负责人,严训不准打人体罚。学习班结束时,搞了个文娱晚会,不外乎样板戏之类的,其中有个节目,由一派的人表演,另一派反对上,放言不去掉就冲晚会。那时,我正好在迟浩田身边。一听汇报,迟浩田金刚怒目,大声喝道:“谁要冲,就抓谁!”那架势那威势,正像张翼德喝断长坂坡,河水倒流。这一喝,一派头头没敢去冲会场。

玄墓山上,生活中的迟浩田,留有几片印记。他与警卫员住一处,依稀警卫员姓杨,我们喊他小杨,身背一黄挎包,不离将军,常跟于后,极机灵。清晨,将军就起床,与在部队同。营房东,有石阶通山上寺,可能就是圣恩寺,山下遥遥可望。一日,我少有起早,在山下转悠,见将军从石阶下。将军穿圆领白汗衫,已半湿,摇手与我打招呼,说:清晨上山,好爽。他天天清晨跑步上山。班部的人,对迟浩田敬而畏,虽文革中,工作都极勤勉。我刚从学校出来,有点少不更事,有日下午出营房,见有农民卖西瓜,遂买一瓜与吴正凡在宿舍大吃。吃得开心时,将军正好过,见我们在吃西瓜,正色说:上班时怎么吃西瓜?班部的人要守纪律,下不为例。我们两人面红耳赤,唯唯不知东西。隔数日晚,警卫员小杨来叫我和吴正凡,我俩忐忑,问何事?小杨不答。进将军住处,见桌上已剖西瓜,方知请我俩吃瓜。将军说,部队送来的,一起吃。将军山东人,喜吃饺子,将军要部队请学习班的人吃饺子,是否学习班全吃,不清楚,班部的人,肯定是吃的,至今我还能辨出味儿来,韭菜肉馅,香尚留齿。

学习班结束,拟在九月中下旬。百数十人,步行回苏州。

回苏州后,我到另一部门工作,少见将军。不长,将军回部队,未再见。听说,将军回过苏州。2009年回苏州,赋诗一首,发于《苏州日报》上。诗云:四十年后,我又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江南水乡。离别时没顾上说一声“再见”,走得是那样匆忙;重逢时急着想道一声问候,却认不出你的模样……

我未敢忘将军一月之缘,将军尝记有一戴眼镜儿的细条个儿的大学生乎?

(责任编辑:巫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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