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父亲褚时健 ,我用半个世纪读懂您
2016-07-02李冉
李冉
[新闻背景] 褚时健,中国著名企业家,一度将云南玉溪卷烟厂发展成世界级行业巨头。1999年1月,褚时健遭指控贪污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被判处无期徒刑;届时,其女儿褚映群自杀身亡,儿子褚一斌则远在新加坡。2001年,74岁的他获准保外就医。15年后,由褚时健一手打造的水果品牌“褚橙”风靡全国,已耄耋之年的他再次进入公众视野。
2016年是褚一斌放弃新加坡的事业回国当农民的第4年。年少时的褚一斌一度有点叛逆:父亲希望儿子读理科,褚一斌却喜欢文科;父亲希望儿子大学毕业后进玉溪卷烟厂,褚一斌却选择了濒临倒闭的机械厂;父亲希望儿子在国内踏实工作,褚一斌却偏要只身到国外闯荡,且谢绝家人的经济资助……
那么,多年后的2013年,当父亲褚时健已是86岁的老人时,50岁的褚一斌为何愿听从父亲的召唤,放弃在新加坡的事业,义无反顾地回国创业呢?
不省心的“小弟”有苦衷:想告诉世人不靠父亲仍精彩
1995年12月,正在香港、新加坡一带从商的褚一斌获悉,他的姐姐褚映群在河南一家看守所内自杀身亡,当时,她因卷入一桩投机倒把(新刑法中已没有此罪名)案,正接受相关部门调查。与此同时,母亲马静芬亦被相关部门带走,时任云南红塔集团董事长的父亲褚时健也已陷入各种被调查中。面对家庭变故,褚一斌好几次想买机票回国,身边的朋友几乎要把他捆绑起来,才拦下了他……
出生于1963年的褚一斌是褚时健唯一的儿子,比姐姐褚映群小7岁。褚一斌出生时,被错划为右派的褚时健,已从被下放的云南省新平县的猪岭农场,调至新平县曼蚌糖厂任分管业务的副厂长。父亲、母亲、姐姐在此前都经历过动荡,心里都带着伤痕,唯独褚一斌没有。他在新平的时光是在玩闹和嬉戏中度过的。
糖厂在褚时健接手前是个亏损企业,身为副厂长的他压力大,工作忙,没太多闲暇时间照顾两个孩子。有一段时间,褚一斌爱和小伙伴们玩一种危险的游戏,就是守在公路边,看到汽车开过来,就一起从车前面冲过去,看谁跑得快,最先闪过汽车。有一次,正在玩此游戏的褚一斌被父亲褚时健逮了个正着,褚时健气得二话没说,操起棒子就把儿子狠揍了一顿。但褚一斌反而有种亲切的感觉:父亲还是爱我的。
褚一斌一直觉得父亲很粗心。大热天的时候,糖厂的男人们都会带着儿子到河边洗澡,褚时健自己也经常去,但很少叫上褚一斌。褚一斌大一点了,常吵着要跟父亲一起去河里洗澡。褚时健也带着儿子,但带的方式则神经大条:从家里拿了一条毛巾、一块肥皂,毛巾往肩上一搭:“小弟(褚时健对儿子的昵称),走!”褚一斌赶紧光着脚就跟去了,褚时健也不看儿子,大步流星往河边走,褚一斌在河边一溜烟跟着跑,如果不慎掉进河里被河水冲走,父亲恐怕也不会知道。
高二那年,文理科分班,褚一斌偏好文科,但褚时健得知儿子的想法后,却表示反对,认为学文科的人毕业后,就业范围有限;只有学好理科,掌握过硬的技术,才能在社会更好地立足。褚一斌慑于父亲威严,只好选了理科,后来考上了昆明理工大学。
几年后,褚一斌毕业了。当时,褚时健已经从糖厂调至玉溪卷烟厂任厂长,该厂在褚时健的治理下,已由亏损单位,跃升为全国烟草行业龙头企业。所有人都认为褚一斌肯定会在毕业后直奔烟厂。但是,年轻气盛的褚一斌,却不想让人说闲话,他未与父亲商量,便自作主张地去了一家机械厂。褚一斌很快便尝到了苦头。机械厂濒临倒闭,包括褚一斌在内的多数职工每天无所事事,每天到厂里混一混,日子实在不好过。于是,褚一斌成了玉溪卷烟厂的一名电工。当时,烟厂的电工少,只能两班倒。褚一斌每天的工作时间都不会少于11个小时。褚一斌就这样辛苦地重复着每天的工作,不久便产生了厌倦情绪。
让当时年少的褚一斌感到压抑的是,褚时健为刚满20岁的他规划好了今后35年的人生:电工,组长,车间副主任,主任,副厂级……父亲的规划让褚一斌产生了逃离的想法。1985年的一天,褚一斌向父亲提出申请:“我要去日本留学。”褚时健倒没反对,但提了个要求:“想出国可以,结了婚再走。”
褚一斌倒是不反对父亲的这个建议,他在工厂有女朋友,褚时健和马静芬也很喜欢这个女孩子。本来,褚一斌和女友就已谈婚论嫁,父亲的要求无非是让他的计划提前了一些而已。结婚一年后,褚一斌有了女儿褚楚,水灵漂亮乖巧,让褚时健欢喜不已。结婚生女后,褚一斌快速办好了出国的手续,前往日本。经过深圳罗湖口岸时,褚一斌内心很兴奋,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在外面闯出一片天地,让所有人都明白,不靠父亲的庇护,自己也能活得精彩!
人生低谷爱怨交织,父子言和亲情回暖
褚一斌出国了,他终于如愿逃离了父亲威严的视线。为了更彻底地证实自己的自立能力,他谢绝了父母的资助,此次出国完全自费。
为了省房租,褚一斌与两名中国留学生在东京郊区租了间12平方米的住房。每天,他花1个小时从住处到学校;上完课后,再花1个小时从学校到打工的餐馆,在这里端盘子、刷碗;最后,花2个小时从餐馆到住处,路上一口面包一口水,然后靠在地铁的椅子上睡觉。
如此周而复始的生活让褚一斌感觉乏味,于是,1989年,褚一斌又从日本前往南美洲,希望在那里找到自己的人生坐标。6月的一天,褚时健率团到日本考察,按儿子提供的电话,提前向他位于东京郊区的住处打了电话。室友得知褚时健要来,赶紧通知仍在南美洲的褚一斌。褚一斌立即飞回日本。
当天下午,褚时健利用考察闲暇,来到了儿子的住处。只见房间凌乱不堪,地上油渍横流。褚一斌只好将一只枕头丢在父亲落脚的地方,免得油渍将父亲的皮鞋粘住。父子俩在房间内相对无言。半晌,褚时健起身离开,临走前,他叹息:“日本经济这么强,没想到生活条件这么差。”
继承了父亲倔强个性的褚一斌,即使留学回国后,也依然不愿在玉溪卷烟厂沾父亲的光坐享其成。不久,他来到深圳开始创业。这时,父亲褚时健的名字已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褚一斌干脆化名于斌。因长时间聚少离多,不久,褚一斌与第一任妻子和平分手。离婚后,女儿褚楚跟随母亲在广州生活。后来,褚一斌又远赴新加坡,并找准了自己的发展方向:金融行业,而且专注于投资这一领域,几年后做得风生水起,并再次结婚。
就在褚一斌终于觉得依靠自己的努力打出了一片天地的时候,远在国内的父母与姐姐却遭遇了变故。姐姐褚映群自杀后,母亲马静芬仍在接受调查。褚一斌心碎欲裂。早在1987年,玉溪卷烟厂如日中天的时候,姐姐、母亲和自己便极力劝当年已60岁的父亲急流勇退。当时,褚时健也向云南省委组织部打了退休报告,但未获得批准。若父亲当年执意退休,褚家可能也会少点是非,多些平静。
1998年,被控制在河南接受调查长达3年的马静芬,被移送回云南;1999年1月9日,褚时健因贪污罪与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被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判处无期徒刑。而马静芬则被无罪释放。
父亲牢狱之灾的这段时间里,褚一斌也过着极不稳定的生活,美国、加拿大、新加坡几地颠沛流离。他想到家人,想到了父亲。父亲为了企业的发展,屡屡挑战体制藩篱,为国家创造近千亿元的利税,自己平均年薪不过4.7万元而已。父亲为自己的价值观不计代价,却很少顾及家人的安全。
2001年,褚时健在狱中晕倒数次,最厉害的一次是5月间,他前几分钟还在厨房帮着做菜做饭,后一分钟猛一站起来,立即天旋地转,晕倒在地。医生检查出他的糖尿病已经到了严重阶段。当年,74岁的褚时健因糖尿病、原发性高血压Ⅱ级等疾病,获准保外就医。出狱后,褚时健见到了儿子褚一斌,以及曾共过事的老同事、老朋友们。谈到女儿褚映群时,褚时健老泪纵横:“我对不起你姐姐。如果我当初听了你们的劝告,早点退休,也许就不会出现后来这些事了……”
在外人面前一向以强人形象出现的父亲,也会落下英雄泪。褚一斌非常震撼。此前,他只觉得父亲总是为自己安排好一切,所以才会一心逃离父亲。这么多年来,自己为家里做了什么?褚一斌觉得应重新审视父亲,并为已苍老的父亲和年迈的母亲做点什么。
此后,尽管褚一斌仍在新加坡,但父子俩之间的沟通多了起来。2003年,褚一斌的第一个儿子在新加坡出生,他第一时间打电话向父亲报喜:“您有孙子了!”褚时健非常激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颤抖:“有多重啊?”
褚一斌迅速安排了一次褚时健、马静芬和孙子的见面。在深圳,褚时健抱上了自己的第一个孙子。他向来以宠爱第三代被亲友共知,在孙女褚楚和外孙女圆圆(褚映群的女儿)出国留学后,褚时健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血缘传承的幸福感。
后来,褚一斌每逢假期,就把孩子带到褚时健身边。他注意到,只要孙子孙女们在身边,老父亲的精神就要爽利得多。
迟到的理解同样珍贵,“认真”的父爱厚重如山
儿孙承欢膝下,让褚时健享受到了多年未有的天伦之乐,但褚时健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多方调研后,褚时健最终决定种橙。远在新加坡的褚一斌得知后,认为父亲劳碌了一辈子,突然闲下来,肯定很不自在。找点事做做,打发一下时间,能让老人的精神与身体更好一点。因此,他打电话给父亲:“搞个三五十亩种种吧?不要搞那么大。”但褚一斌仍未悟透父亲。褚时健种橙当然不只是想打发一下无聊的时间,他做任何事都很认真,这次也不例外。
几年后,褚时健与老伴合力打理的橙园已经显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2005年,褚一斌带着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从新加坡回到云南探望父母。褚时健把儿子和孙子孙女带到果园,一起在山上住了几天。一天晚饭后,褚时健突然停下筷子,望着褚一斌问:“你要不要回来?”褚一斌没有回答,褚时健也就不再问了。经历了数十年的沉淀与起落后,褚时健也改变了与儿子沟通的方式,更尊重儿子内心的选择。
其实,褚一斌并非没有想过回国。姐姐去世后,他就是父母唯一的孩子,能理解老人希望儿子在身边的心情。可是,在外多年,他也有自己的生意,要放弃这一切,回到国内重起炉灶,的确需要很大的决心。
2007年,褚时健突然感到身体不适,总是很容易疲倦,饮食也没有胃口。在医生的建议下,褚时健在老伴马静芬的陪伴下,前往上海就诊。
褚一斌从新加坡听说父亲身体抱恙,心忧如焚,立即从新加坡飞到了上海。安排父亲检查身体的同时,他也安排母亲马静芬进行了身体检查。没想到结果令人吃惊:褚时健的身体没有大的问题,但马静芬却被确诊为直肠癌。
马静芬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了手术和两次化疗之后,执意从上海回到了云南。褚一斌照顾母亲一段时间后,因公事繁忙,不得不回到了新加坡,此后定期给父母打电话,嘘寒问暖。褚一斌得知,自从母亲生病后,一向以工作狂著称的父亲,突然变得顾家起来。每天检查完工作之后,褚时健便赶紧回到家中,亲自安排一日三餐,并且总是专门准备一碗饭和一份菜给马静芬。在餐桌上,他密切关注马静芬的饮食,不该吃什么,什么该多吃,他都及时提醒马静芬。
褚一斌获悉这些后,欣慰之余,对父亲的理解又深了一层:父亲其实一直都很关心家人,他只是表达爱的方式有别于常人,他更擅长将深沉的爱蕴藏在行动中,润物无声。
2013年的一天,褚一斌接到父亲的电话。届时,已86岁的褚时健用其苍老的声音以及一贯直白的风格对儿子说:“我老了,跑不动了,你看着办。”
听到父亲苍老并暗含恳求的声音,褚一斌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滚落下来。在商场叱咤风云数十年,一向以“铁人”形象著称的父亲,其实也不过是个“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老人啊!接到父亲的电话后,他用3个月的时间,处理好海外的一切业务,义无反顾地回到了云南,住在昆明。新加坡的妻子因各种原因,未能与褚一斌一同回国。两人后来和平分手。新加坡的3个孩子尚在读书阶段,因此,3个孩子暂时留在新加坡。每个假期,褚一斌都会安排孩子们到玉溪陪陪爷爷奶奶。
儿孙们欢聚一堂,让褚时健备享天伦之乐。厨艺不错的褚时健,只要有时间,一般都会亲自掌勺,做上几个拿手好菜。已回国和褚时健一起种橙的圆圆、褚楚,她们和褚时健住得很近,经常过来一起吃。褚家吃饭采用自助餐的形式,在厨房的操作台上,摆上七八个菜,每个人拿碗筷到厨房盛饭夹菜,然后到客厅找地方坐下吃饭。褚一斌有时从昆明回玉溪,就和大家一起吃饭。饭后,一家人在一起拉拉家常,场面十分温馨。褚时健常对人说起几个外国籍孙辈的趣事:“哎呀,他们还会说云南话呢。那天我听他在说:老爹,给我来碗米线。”
褚一斌回来了,但褚时健并没有让儿子和自己的果园混在一块,他让儿子到保山地区龙陵承包了一万亩地,单独经营,自己则经常到儿子经营的果园里进行技术指导。褚一斌能够体谅父亲的苦心:自己在金融和贸易领域游刃有余,但在特色农业方面还需要锻造,父亲有意想考考儿子。褚一斌接受了父亲为自己安排的考试。
于是,在花果飘香的庄园里,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一幅温馨的画面:一个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的老人,带着一个50岁出头的中年男子,在果树丛中,缓缓前进。老人不时地停下脚步,摸摸叶子,闻闻果香,并回头向中年男子说着什么。中年男子则虔诚地听着,点点头,若有所思。走累了,中年男子便将老人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作为老人的拐杖,两人继续徜徉在花果的海洋。每天跟着父亲劳累一天后,褚一斌当晚能睡得特别香,这是他在国外几十年来,很少体验到的美妙感觉。
2014年,褚橙共盈利7000余万。褚时健与褚一斌父子及褚家的孙辈们联手再创了商界神话。当慕名而来的媒体人追问褚时健经商秘诀时,他平静地说:“一个人工作,过日子,都要认认真真,对产品要认认真真,对周围的人也要认认真真。”谈起早年对家庭的粗心,褚时健的眼神变得深沉。他说:“其实我做什么都是为这个家庭好。以前工作忙,的确忽略了他们,但我也原谅自己,因为太忙了,我必须要顾着工作。”
那一刻,褚一斌彻底读懂了父亲。是啊,父亲一生历经坎坷,看透世态炎凉,却从未失去认真做事、踏实做人的本色。对事业如此,对家庭、对亲人又何尝不是?褚一斌说:“我很庆幸,我是褚时健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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