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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林纾《韩柳文研究法》的学术史意义

2016-07-01马丽君

关键词:昌黎研究法林纾

刘 城, 马丽君

(1.广西教育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23; 2.广西建设职业技术学院 管理工程系,广西 南宁 530003)



一林纾《韩柳文研究法》的学术史意义

刘城1, 马丽君2

(1.广西教育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23; 2.广西建设职业技术学院 管理工程系,广西 南宁 530003)

关于林纾的《韩柳文研究法》,学界至今未给予足够重视,学者也多只在论及林纾的古文理论或赏析韩柳文艺术时加以引用论证。事实上,《韩柳文研究法》虽残留有传统古文评点的痕迹,却深受近代学术思想的影响。该书以韩柳文并重,是对自宋迄清争论不休的韩柳优劣论的反驳,同时也标志着林纾对桐城派古文理论的修正,更是其毕生“力延古文之一线”主张的具体实践之一。更重要的是,它是第一部独以韩柳文为整体加以研究的理论著作,其研究视角与命名方式的独创,在韩柳文研究史上具有道夫先路的学术史意义。

林纾;《韩柳文研究法》;韩愈;柳宗元;古文理论

世人但知林纾为译界巨擘,却往往忽视其作为古文大家的一面。对于能凸显其古文大家地位的古文理论,学者多重《春觉斋论文》及《文微》,而漠视了《韩柳文研究法》。

林纾的古文理论除散见于《中学国文读本》《左孟庄骚精华录》《浅深递进国文读本》《〈古文辞类纂〉选本》《左传撷华》《庄子浅说》《林氏选评名家集》等众多古文选本外,主要集中于三部论著。《春觉斋论文》一直被视为林纾古文理论中最具代表性之作,具有完整有序的艺术理论体系,是传统古文理论的总结。《文微》虽篇幅不长,但世人对其理论性、系统性评价颇高,黄侃就于此书开端之“题辞”云:“自彦和已后,世非无谈文之专著,而统纪不明,伦类不析,求如是书之笼圈条贯,盖已稀矣。”[1]6527而对于《韩柳文研究法》,学界至今未见专文予以深论。这种研究现状的出现,可能与学者多认为其虽以“研究法”做标题,但不外是传统的韩柳文点评之延伸、理论自觉性不强有关。故学者多只在论及林纾的古文趣味或韩柳文鉴赏艺术时对其加以引用论证,并未真正把《韩柳文研究法》视为一部具有古文研究方法学意义的著作。但实际上,该书以韩柳文并重,这是对自宋迄清争论不休的韩柳优劣论的反驳,同时也标志着林纾对桐城派古文理论的修正,更是其毕生“力延古文之一线”主张的具体实践之一。另外,该书的命意方式也具有重要性,其以韩柳文作为整体加以关合研究,论述形态上也是极为新鲜的。

一、研究视角的独特与命名的首创

《韩柳文研究法》是第一部独以韩愈、柳宗元散文为对象的研究著作,以“研究法”命名亦颇具现代学术意义。

韩柳文在宋代被奉为古文典范,这亦促使了韩柳文批评的日渐增多,这些评点文字除见于文人单篇文章外,比较集中于三类著作中。

一是历代独立的文话著作。如宋代朱熹的《朱子语类·论文》为理学家论文之代表作,对唐宋古文大家的文章风格及特色均有较好的概括,其论韩、柳文共约三十四处;黄震的《黄氏日钞》卷五十九至六十八为《读文集》,专评十家之文,其中柳文五十篇,韩文一百零六篇;清代何焯的《义门读书记》专论四家之文,其中韩文一百六十七篇,柳文二百二十篇。

二是集约式的古文总集。如宋代吕祖谦的《古文关键》评韩文十六篇,柳文八篇;明代茅坤的《唐宋八大家文钞》评韩文一百七十八篇,柳文五十篇;清代乾隆御选的《唐宋文醇》选评柳文八十五篇、韩文八十一篇。

三是各自独立的韩、柳文集或选本。元代程端礼《昌黎文式》评韩文五十三篇,清代孙琮《山晓阁评点柳柳州全集》评柳文九十八篇。宋人韩醇《诂训柳先生文集》、魏仲举《增广百家补注唐柳先生文集》及《五百家注昌黎文集》等韩柳文集就有论文之语隐于注中。

在第一、第二类论著中,虽也涉及韩、柳文的评点,但韩、柳文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第三类均是分别就韩、柳文而言,它们都并非把韩、柳文当成一个整体加以考察。而《韩柳文研究法》则是目前所见第一部独以韩柳文为研究对象并加以全面细致论述的著作①,这实际上也是自唐以来韩柳文并称观念强化的一个突出表现。

《韩柳文研究法》以“研究法”命名,亦颇具近代学术色彩。清代以前的高等教育只有经学课程,而无西方学科知识分类意义上的文学课程,京师大学堂作为中国近代兴办最早的大学,其课程的设置理念也多参照西方。1904年,张百熙与荣庆、张之洞制定《奏定大学堂章程》,规定大学的文学科分设中国文学门、英国文学门、法国文学门、俄国文学门、德国文学门和日本国文学门。按照章程的规定,中国文学门要修习十六个科目,“主课”有七科,“文学研究法”列第一,可谓这门学问的总纲,为“中国文学”的研究规划和范围,其实际就是中国现代“文学理论”课程最早的雏形。在《奏定大学堂章程》中,除“文学研究法”外,还有“周易学研究法”“经学研究法”“尚书学研究法”“毛诗学研究法”“春秋左传学研究法”“春秋左氏公羊谷梁学研究法”“周礼学研究法”“礼记学研究法”“论语学研究法”“孟子学研究法”“理学研究法”“史学研究法”“中国史学研究法”“地理学研究法”“中国文学研究法”等目,可见“研究法”在当时京师大学堂课程命名方式上的普遍。②这种课程的设置,使得一批相关的教材著作随之出现,其中不少即以“研究法”命名,如出版于1914年的《文学研究法》即是由当时在北大讲授“文学研究法”课程的姚永朴所撰,稍后在北大任教的郑奠也著有《中国修辞学研究法》(1925年)一书。

林纾与京师大学堂渊源颇深,他于1903年受聘为京师大学堂译书局“笔述”,1906年又被聘为预科和师范馆经学教员,后改教经文科的古文辞,直至1913年辞去北京大学(当时京师大学堂已改名为北京大学)教职。故笔者推测,《韩柳文研究法》以“研究法”命名,当与林纾在京师大学堂任职、授课有关,它与大学堂“文学研究法”课程的互相呼应,更是林纾对这门颇具现代学术理念课程的一次具体深入地履践。当然,该书之“研究法”,并非作严格的现代学术意义上的文学研究方法论之解。此“法”,当作“法度”言,故此书乃是“评论韩愈、柳宗元文章的立意用笔之妙,总结韩、柳文章的写作‘法度’和技巧”[2]的著作。但即便如此,由这种在当时也颇显新颖时髦的命名方式之运用,可知林纾亦受近代学术理念之影响,他希望能以此新理念来研究韩柳文。把韩柳文从文话当中独立提取出来,不再与其他论述对象混杂,并且摆脱传统古文选本寓评于选的研究方式,直接表述作者自己对于韩柳文的研究心得。研究视角的独特与命名的首创,使《韩柳文研究法》在韩柳文研究史上具有里程碑之意义。

二、共同推尊韩柳与超越“韩柳优劣论”的局限

共尊韩柳文而不分轩轾,并且客观地比较两者,这是《韩柳文研究法》最重要的文学思想,以此等思想贯彻全书的论述,在林纾之前亦属罕见。

韩柳文并称,唐代已有,晚唐杜牧就曾于《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中以“李杜泛浩浩,韩柳摩苍苍”分别推崇李杜与韩柳在诗歌与文章领域中的地位。韩柳文之比较始自宋代,朱熹就曾与人讨论过“韩、柳二家文体孰正”的问题[3],罗大经也曾用“韩如美玉,柳如精金。韩如静女,柳如名姝。韩如德骥,柳如天马”③来比较韩柳文不同的特色。宋祁、王十朋、吕本中、刘望之、邵博等人曾就文风、师承等问题比较韩柳文。自宋后,历代论者评论韩柳文时,也常承袭二者比较的方法。但在同一论著中频繁以比较之法阐论韩柳文的并不多。以宋代黄震《黄氏日钞》,明代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清代乾隆御选《唐宋文醇》、孙琮《山晓阁评点柳柳州全集》、林云铭《韩文起》及储欣《昌黎先生全集录》为例,在这些颇具规模的文话、选本、总集中,编著者运用比较法论韩柳文之处并不多见。

《韩柳文研究法》分《韩文研究法》和《柳文研究法》两部分,看似各评其文,互不关联,但林纾有意识地采用了二人比较批评的模式,正如王宜瑗评此书“每以韩柳同类之相比较,评判优劣,更品味各自特色,在整体评价上则不予轩轾,并为古文大家”[1]6439,这样便使全书又构成一个有机整体。该书涉及韩柳文比较二十二条,二十一条见于《柳文研究法》中。在论柳文时,以韩文较之,见出二者的特色,这种行文安排见出林纾的良苦用心。其中,有对韩柳文的一并称扬:

凡铭幽之文,……柳州集中,此种文字固不少。铭词亦古宕,可以比肩昌黎。……(《故襄阳丞赵君墓志》)文虽怪岸,然以此表来章之孝,而其事复在柳州,安可无子厚为之润色!铭词神似昌黎。有是奇事,自有是奇文也。凡事之愈猥琐者,行文须愈庄重,此《史》《汉》之秘诀,韩、柳可谓得之矣。[4]84-85

有别韩柳文之异同:

《寄京兆许孟容书》,词语至哀痛,而段落又至分明。逐层皆有停顿,虽不如昌黎之穿插变幻,到吃紧处,偏放松,及正面时,转逆写,然亦自成为柳州气格。[4]121

更有韩柳文体擅场之衡论:

癯然以清,则山水诸记,穷桂海之殊相,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昌黎偶记山水,亦不能与之追逐。古人避短推长,昌黎于此,固让柳州出一头地矣。[4]58-59

柳州集中,有“序隐遁道儒释”一门,制词命意,固有工者,然终不如昌黎之变化。[4]111

韩柳并举,一反过去优劣定势的争论,挣脱桐城派重韩轻柳观念的束缚,体现着林纾通达的文学观。

桐城派主导着清代文坛,其文章取法韩愈、欧阳修而多抑柳宗元,尤以桐城三祖之一的方苞为甚,其《光禄卿吕公墓志铭》云:“余以古文义法,绳班史柳文,尚多瑕疵。”[5]《书柳文后》更是苛责柳文的名篇。虽然桐城内部并非人人皆恪守此旨,但抑柳之风还是较普遍。

林纾虽受桐城末代宗师吴汝纶赞誉且赏为知音,并友于马通伯、姚永朴、姚永概等桐城文人,文学思想上与桐城亦有契合之处,但他并未受缚于此。他不但重韩欧之文,亦重柳文,对责柳文失义法之说予以驳斥:“虽然《全唐文》一部浩如渊海,何以后人不宗燕、许,而宗韩、柳?南北宋中,文家亦人人各有所长,何以后人但称欧、曾、王、苏六家?讵上下数千年,仅有此八家能文耶?正以此八家者有义法,有意境,入手者正,不至迷惑失次耳。”[6]并且数十年如一日地研习柳文:“纾生平读书寥寥,左、庄、班、马、韩、柳、欧、曾外,不敢问津。”[7]在《答徐敏书》中又说:“……至于韩柳欧三氏之文,楮叶汗渍近四十年矣。”[8]30在论著中更是多以韩柳并举,颇有意为柳文张皇,如《春觉斋论文》云:“柳子厚之文几抗昌黎之席。”[9]111并著有《柳河东集选本》(1924年),选评柳文八十五篇。

这种并尊韩柳的思想更集中反映在《韩柳文研究法》中。林纾在《柳文研究法》开篇即云:

似柳州者,为昌黎配飨之人,虽尊为与韩并,初未有发明其文章之妙者;至方望溪,颇有丑诋之词。……昌黎之于柳州,《祭文》《庙碑》《墓志》,咸无贬词,当时昌黎目中,亦仅有一柳州,翱、湜辈均以弟子目之,未尝屈居柳州于翱、湜之列。且柳州死于贬所,年仅四十七,凡诸所见,均蛮荒僻处之事物,而能振拔于文坛,独有千古,谓得非人杰哉![4]57

并且在书中反复强调:

昌黎之文,虽裴度犹引以为怪,矧在余人。千秋知己,惟一柳州。[4]107

西汉之文,柳州平日之所从事也。柳州处唐之中叶,舍昌黎外,莫与抗者。[4]107

自宋迄清,关于韩柳优劣之争论甚嚣尘上,世人多因政治及思想因素而扬韩抑柳。在抑柳之风更甚的桐城派主导文坛的情况下,林纾极力推崇柳宗元可“配飨”韩愈,需卓识亦需勇气。章士钊对此曾赞道:

畏庐为吾平生尚及接近之老辈,彼为古文,人以桐城派目之,实则畏庐文字,与桐城有迳庭。观彼所辑《韩柳文研究法》,虽韩、柳平列,不外老生常谈,特对柳文观点,究与桐城老派异趣。……将柳配韩,此唐末以来之谬见。几于一致。至方望溪辈,且谓柳厪一部分文字能追韩。畏庐突破此点,论柳振拔文坛,独有千古,柳所有苦腴癯清之文,韩亦追随不上,此乃加桐城家一大棒喝。至对柳文词句上之玩味,畏庐已自道所得,无取赘叙。[10]

可谓明察。

此外,林纾乃清末民初文坛唐宋派宗师,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说:“民国更元,文章多途。……大抵崇魏晋者,以太炎为大师;而取唐宋,则推林纾为宗盟云。”[11]137而唐宋古文肇自韩柳,以韩柳文为研究对象探其文法,亦颇有正源流之意。林纾后于《春觉斋论文》云:

穆参军修为宋文开山鼻祖,一力宗昌黎、柳州,取径之正,信古之笃,用心之精,实在柳开之上。[9]105

此处亦明白点出“宗昌黎、柳州”乃“取径之正”,强调韩柳古文的典范性。又于同书“述旨”条云:“论文不能不取法乎上。”[9]46并在《〈左传撷华〉序》中指明左、史、韩是他“取法乎上”的所在。[8]3故林纾如此推重柳宗元,认为其乃韩愈“千秋知己”,其文章“昌黎外,莫与抗者”,毫无疑问是把柳文置于文章的至高典范之列。

除比较韩柳文外,林纾还注意指出韩柳文之师承,如云韩愈之《进学解》“本于东方《客难》、扬雄《解嘲》”[4]7,柳宗元之《与李睦州论服气书》“神似《国策》”[4]124。该书不仅点明韩柳文所学,还细论其与前人作品的异同,如称韩愈《送穷文》“盖源本于扬子云《逐贫赋》”,但“描写穷之真相,亦较扬文为刻深,真神技也”[4]53,而柳宗元之《序饮》与《兰亭集序》虽为记,但“子厚则穷形尽相,必绘出物状,以尽其所能”[4]110。

除阐明师承与新变外,林纾还论述了韩柳文对后世之文的惠泽或其不可超越之经典地位:

愚尝谓验人文字之有意境与机轴,当先读其赠送序。序不是论,却句句是论。不惟造句宜敛,即制局亦宜变。赠送序是昌黎绝技,欧、王二家,王得其骨,欧得其神。归震川亦可谓能变化矣,然安能如昌黎之飞行绝迹邪?[4]22

把韩柳文置于文章发展的历程中,与传统或后世之作对比,指出源流所在或对后世之惠泽,“既注意了‘源’,也就是其‘师古’的一面,又注意了其‘流’,即其‘创新’的一面”,这正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传统方法“‘推源溯流’的精神贯注之所在”[12]。“推源溯流”之法在林纾之前的韩柳文批评中已出现,但或只言师法渊源,或只及后世影响,或仅比较韩柳文,单篇文章自不必说,就以成一定规模的选本、文话而言,亦未有一书能似《韩柳文研究法》般如此具体、全面、综合地加以运用。

三、韩柳文艺术之深度阐发与创作规律之揭橥

宋至清以来的韩柳文批评及研究,不仅关涉文学,且更频繁涉及政治、思想、人品等方面,《韩柳文研究法》则有意摆脱这些外部因素的纠缠,高度重视韩柳文之艺术。此亦是该书区别于绝大多数前贤之作的一大特色。其在批评方法上对前代有所继承发展,在评点上亦较传统有所创新。

林纾之前有关韩柳文的评点之作,或所选篇目较少,如宋吕祖谦《古文关键》仅评柳文七篇,清朱宗洛《古文一隅》评柳文七篇、评韩文八篇;或如宋黄震的《黄氏日钞》、清乾隆御选《唐宋文醇》、何焯《义门读书记》等评论所涉驳杂,多集文章点评、注释、校勘、考证等于一体;或如明茅坤的《唐宋八大家文钞》、清孙琮的《山晓阁评点柳柳州全集》虽也多有从文章艺术角度论析之处,但又失之过略。

《韩柳文研究法》则广择韩柳名篇,首评韩文六十七篇,后品柳文七十二篇。与以往评点多议政治背景及道统、学术、人品之褒贬而言,此书更显醇粹,多从文章之艺术角度切入,点出文章之大旨、字句文法及艺术精妙处,且常对文章段落层层剖析而不避繁琐。

重视文章的艺术性,是林纾古文评点的一贯风格,林纾就多次强调自己“就文论文”,“学派自学派,文派自文派。……鄙人论文,不是论学,略之可也”[9]112。如世人评“五原”,多从学术角度论辩韩愈之道统,且评述者不可胜数。林纾于此等重要篇目,不置详评,且“就文论文”,超越所谓单纯“论道”的理学标准,亦见出林纾对“因文”这个文学维度的重视。如他论“五原”就很重视文章的布局安排:

黄山谷曰:“文章必谨布置。”每见后学,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后以此既求古人法度,如老杜《赠韦见素》诗,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厅堂房室,各有定处,不可乱也。须知文之不乱,恃其有法,如不乱也。昌黎生平好弄神通,独于“五原”篇,沈实朴老,使学者有涂轨可寻。[4]3

于此强调要发明“文章法度”的独立价值,这也正是林纾写作此书的一个基本指导思想。

传统古文评点自吕祖谦的《古文关键》以来,日益重视文章之段落分层、布局谋篇、字法句法及主旨大意。《韩柳文研究法》承袭并颇有发扬。如区分章段并括其主旨,前人多以层层分段再衍说旨意的方式,林纾并不刻板沿袭,而是以更为艺术化的甚至是尖新的比喻来解析文章的脉络层次及妙处,如评《送廖道士序》:

此文制局甚险,似泰西机器,悬数千万斤之巨椎于梁间,以铁绳作辘轳,可以疾上疾下,置表于质上,骤下其椎,椎及表面玻璃而止,分毫无损也。文自“五岳于中州”起,至“千寻之名材,不能独当也”止,二百余言作一气下。想廖道士读到“不能独当”句,必谓己足以当之。此千万斤之铁椎,已近玻璃表面矣。“意必有”、“吾未见”六字,即轻轻将椎勒住,于表面无损分毫。然又防他扫兴,即复兜住,言无乃迷惑溺没于老、佛之学而不出,似于廖师身上,仍留一线生机。其下率性还他好处,说“岂所谓魁奇而迷溺”,又将巨椎收高放下,弄得廖师笑啼间作,几谓得隽即在言下。忽言“廖师善知人,若不在其身,必在其所与游”,此一掷真有万里之远,把以上酉农至兴会话头,尽化作蜃楼海市,与廖师一毫无涉。此在事实上则谓之骗人,而在文字中当谓之幻境。昌黎一生忠骾,而为文乃如是,令人莫测。[4]30-31

把韩文的狡狯莫测一一道之,更能以“泰西机器”之喻显出文章艺术的结构之美。

自刘勰《文心雕龙》“章句”“炼字”篇始,古人论文莫不重字句之锻炼,林纾亦不例外。他对韩柳文善用字颇为激赏,详论之处不下十四处。明用字之妙难,能道明何以为妙则更难。林纾能超越前人之处即在于后者,评柳宗元《梦归赋》一文可为代表。林纾于文中从“歘”“滉漾”“钅术”“儗儗”“欲”“喜”“罾罻”等字词的本义入手,再论这些字如何串联柳宗元由极度思乡而梦归所经历的入梦、归乡、历幻境及梦醒后的神魂未定之精神历程,不仅点明字词的妙用,更将其与文章的布局及作者情感的流动联系在一起,全文近七百字,细致入微,娓娓道来。关于《梦归赋》,宋人晁补之曾云:“《梦归赋》者,柳宗元之所作业。宗元既贬,悔其年少气锐,不识几微,久幽不还,复贻去所知许孟容书。……初言览故都乔木而悲。中言仲尼欲居九夷、老子适戎以自释。末云首丘鸣号,示终不忘其旧。当世怜之。然众畏其才高,竟废不复云。”[13]晁氏所云虽为知人论世之语,但非论文之言。元代祝尧论道:“《梦归赋》,赋也。中含讽与怨意,其有得于变风之余者。中间意思,全是就《离骚》中脱出。”④明代王锡爵评曰:“梦境之恍惚,乡思之萧条,形容备矣。”⑤陆梦龙《柳子厚集选》卷一云:“黭然。”⑥清人储欣云:“子厚此时直欲随寓而安,而勿詹詹故土之为慕,进一解矣。余每读之,未尝不掩卷三叹。”⑦诸人所发虽为赏文之言,但却多简单概括。对比之下,林纾所评尤显纯粹、细腻、精到,更富文学色彩。

在评文时,林纾并不局限于单评一文,而是多纵向比较,见出韩、柳文之变化及对前贤之作的超越。如林纾论“与书”一体:

与书一体,汉人多求详尽,如司马迁之《报任少卿》、李陵之《答苏武》是也。六朝人则简贵,不多说话;前清考订家,则务极穿穴,几于生平所能,尽于书中发泄,亦由与书体竟,匪不消纳,尽可惟意所向。独昌黎与人书则因人而变其词,有陈乞者,有抒愤骂世而吞咽者,有自明气节者,有讲道论德者,有解释文字、为人导师者。一篇之成,必有一篇之结构,未尝有信手挥洒之文字。熟读不已,可悟无数法门。……昌黎三上宰相书,极为张子韶所讥。鄙见自战国及汉初,上书言事者,或藉以进身,比比而是,不足深异。吾特惜昌黎之书,陈义过高,非赵憬、贾耽、卢迈辈所及知,必骇笑为迂漓而置之。[4]14

此处上溯战国、汉及六朝之文而谈,在历代的比较中见出韩文之优,颇具学术史之意味。

《韩柳文研究法》还善于揭示韩柳文创作的一些规律。林纾重师法古人,朱羲胄《春觉斋著述记》曰:

为文而不师法古人,直不烛而行訚,虽心识其途,而或达焉,则必时构虚慑之象,储物而震,无复坦行之乐。[14]

“法古”是为了“行今”,所谓“坦行之乐”是为了走出文学的坦途。故林纾希望世人能于韩柳文中悟出作文之法,他指出“石洪、温造二序……可悟文字之波澜”[4]35,读《祭河南张员外文》“可悟韵语长篇之法”[4]36-37,阅《考功员外郎卢君墓铭》“可悟叙事之法”[4]39,而熟读韩愈与人书更“可悟无数法门”[4]14。

这种指导思想使得林纾于擅长精深的微观论析外,还颇能揭示韩柳文创作的一般性规律,让读者能在整体上把握韩柳文章的大致风格,这就从一般鉴赏提升到了理论的高度。微观与宏观的结合,使《韩柳文研究法》超越了一般评点之作的重鉴赏而少理论的窠臼。如:

柳州每于一篇言之中,必有一句最有力量、最透辟者镇之。[4]99

文有诗境,是柳州本色。[4]120

昌黎怀才不遇,间有人叩以文章,则昌黎报书,其语必与仕进相关系。[4]16

昌黎集中铭志最多,而赠送序次之。无篇不道及身世之感,然匪有同者。[4]39

林纾对韩柳文能“以小题目为大文字”、枯窘题而能翻腾出新的艺术创造力更是推崇备至,文中约八处谈及,如:

大抵昌黎之文,遇平易之题,偏生出无数丘壑,随步换形,引人入胜,又往往使人不测。[4]35-36

《殿中少监马君墓志》空衍无可着笔,而昌黎文字,乃灿烂作珠光照人,真令人莫测。[4]50

《乞巧文》……以小题目为大文字,造语横空盘硬,不下昌黎。[4]96

《小石潭记》……一小小题目,至于穷形尽相,物无遁情,体物直到精微地步矣。[4]120

《永州韦使君新堂记》,与《万石亭》体同。……枯窘题,能展拓如是,非大家莫能跂也。[4]120

韩柳文章的写作对象多本无可纪,但却能翻出新格局,说明了艺术技巧及作家创作力之重要。林纾重此,与清末民初时古文面对的困境与林纾的身份有关。林纾身处社会遽变之时,旧文学遭受前所未有之冲击,古文更是首当其冲。国难日亟、人心思变之际,再奢谈乾嘉盛世时姚鼐的“考据”或是同治中兴时曾国藩的“经济”都已不切实际。另外,林纾一介布衣,无权无势,虽有一腔热血却不能对政治大局有所影响,让其多作大题目也不现实。这不仅是林纾也是一般文人所要面对的窘境,故林纾欲保古文这一文章体式,就不能不重视转向小题目、日常生活之境的开拓,如此才可能最大程度扩大古文的影响,挽救其衰颓之运。这恐怕也是林纾为何如此看重归有光的原因之一。林纾多次称赞归文能于家庭琐细之事见出肺腑之情,文小而情真,如评《周弦斋寿序》:“熙甫文长于述旧,以能举琐细之事为长,似学《史记》、《汉书》之《外戚传》。故叙家庭琐细之事,颇款款有情致。”[15]并为归有光文章无甚大题目而辩护:“曾文正讥震川无大题目,余读之捧腹。文正官宰相,震川官知县转太仆丞。文正收复金陵,震川老死牖下。责村居之人不审朝廷大政,可乎?”[9]10由此可知林纾所寓之良苦用心。而叙家常事、写普通人,既是林纾的文学思想,也是林纾古文创作的艺术特点之一。[16]215

《韩柳文研究法》论文亦重“情”。

林纾平生极厌以“理学”饰门面之文,认为此等文章“其述政事,则不离官文书气;辨道学,则不离语录气;著经说,则不离高头讲章气”[9]106。此三“气”之文虽“恢恢而壮阔”却缺乏真情实感的流露,所以他一直都持“无情万无文”[1]6529之论。此也贯穿于《韩柳文研究法》中,他认为文当有“性情真”,“文字亦无有不动人者”[.4]121,而且对文中所蕴之悲情尤加留意,其评韩愈《送李正字序》亦云:“悲凉世局,俯仰身世,语语从性情中流出,至文也。”[4]34认为即使文章“所称不无太过”,但“惟其悲之深,遂不觉其言之过”[4]83。不但如此,当感动于韩柳文时,林纾也忍不住流露出自己的真性情,如评柳宗元《祭弟宗直文》时,他忆及亡弟,不禁老泪纵横:

不肖于亡弟炳耀之丧,曾至台湾野寺中,抚其旅榇而恸,白骨皑皑,不知谁氏之柩,棺破而骨见,即濒弟棺之左右,此时真舍死以外,无善途,读子厚文,回思四十二年前事,不期老泪为之涔涔然。[4]129

重视文学的情感,使得林纾善于发现作者的自我寄托之情,如他说韩愈的“《说马》及《获麟解》,皆韩子自方之辞也”[4]5,柳宗元的“《愚溪之对》,……此托梦神之言,以自方也”[4]88。同时,也认同文章的宣泄功能,如称韩愈《答崔立之书》“本意在作史,仍是欲以文章自见,吐其前此为蒙昧所屈抑之气。通篇无一语不是昌黎本色”[4]17,论韩愈《答胡生书》“仍是一副牢骚肚皮”[4]18,评柳宗元《愚溪之对》为 “愤词也,……则发其无尽之牢骚,泄其一腔之悲愤,楚声满纸,读之肃然”[4]88-89。这亦是对韩愈“不平则鸣”论调的实例阐发。

重真情,是林纾一贯的文学思想,如其在《春觉斋论文·流别论一》中评论柳宗元的赋云:“惟屈原之忠愤,故发声满乎天地;惟柳州之自叹失身,故追怀哀咎,不能自已:而各成为至文,即刘勰所谓真也,实也。不实不真,佳文又胡从出哉?”[9]49重情尤其是悲情,也是林纾为文特色之一。[16]214-215张僖评道:“畏庐,忠孝人也,为文出之血性。”[8]序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亦评价极高:“纾之文,工为叙事抒情,杂以恢诡,婉媚动人,实前古所未有。”[11]137

四、道夫先路:于韩柳文研究的典范意义

晚唐杜牧于文首标韩柳,至五代时《旧唐书》始露扬韩抑柳之意。宋初韩柳文逐渐成为文章典范的同时,世人又多偏重韩文。但无论如何,在世人的心目中,韩柳文已共同代表着唐文的最高成就,亦是后人文章取法之经典。由于政治、思想等因素,柳宗元多受非议,进而亦影响到对于柳文的评价。南宋理学兴盛之后,柳文更受苛责。论文者多以韩柳并举,比较二者为文之异同,但常常又在以道衡文、以人论文的观念下扬韩抑柳,这是自唐迄清人们论韩柳文的常态,虽然也会偶尔出现诸如晏殊等人的抑韩扬柳之声,但实在是微乎其微。清代桐城派主导文坛,三祖之一的方苞苛责柳文的态度对桐城为文影响极大,扬韩抑柳之风可谓贯穿着有清一代。

清末民初的林纾在其《韩柳文研究法》中首次独以韩、柳二人为研究对象,是自唐以来韩柳文并称观念的强化。该书对韩柳文不予轩轾,并加推崇,更是对历代扬此抑彼论调的有力反驳,为后来的韩柳文研究指明了正确方向、确立了极好的典范。这种新的研究视野与方向,在近现代文学史的书写中逐渐得到回应,并最终定型。当今的韩柳研究,逐渐摒除了千百年来争论不休的韩柳优劣论,认识到二者古文独特之艺术价值及经典地位,故以“韩柳”作为整体加以比较研究也成为文学研究的一个思路并涌现出了一批各具特色的论著,如黄云眉的《韩愈柳宗元文学评价》、胡楚生的《韩柳文新探》、王基伦的《韩柳古文新论》、方介的《韩柳新论》、蒋凡的《文章并峙壮乾坤:韩愈柳宗元研究》、卢宁的《韩柳文学综论》。日本有小野四平的《韩愈と柳宗元:唐代古文研究序説》、筧文生的《韩愈柳宗元》等。除此之外,相关的单篇论文及硕士博士论文也日益增多,推动着韩柳文及古代散文史的研究。这种研究思路的实践,《韩柳文研究法》无疑道夫先路。

另外,《韩柳文研究法》把韩柳文从古文选本、学术笔记的形态中超脱出来加以独立研究,有意识地避开前人过多纠结的政治、思想、人品等方面的争论,更专注于韩柳古文创作之法的理论总结。林纾在实际操作中虽还残留着传统古文点评的痕迹,却迈向了现代意义上的学术研究,体现了他独特的学术眼光,在韩柳文研究史上值得大书一笔。

注释:

① 林纾之前,已出现韩柳文之合集。如宋代黄大舆曾有《韩柳文章谱》一书。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后志》卷二云:“《韩柳文章谱》三卷右皇朝黄大舆撰,大舆之意以为文章有庄老之异,故取韩愈柳宗元文章为三谱,其一取其诗文中官次年月可改者,次第先后著其初晚之异也,其一悉取其诗文比叙之。其一列当时君相于上,以见二人之出处,极为详悉。”马茂军认为宋代古文运动是唐代古文运动的继续,因此韩柳文集成为宋人整理研究的热点,但是提到“韩柳文章”高度来研究阐扬的只有此书。惜该书今佚。今人无从得知其内容及是否有作者点评。参看马茂军《“韩柳文章”的阐扬者黄大舆考——从黄大舆的几篇佚文看他的生平事迹》,载于《江西行政学院学报》2006年第S1期。另,明人游居敬编有《韩柳文合集》,蒋之翘注《韩柳集》,表明宋以后,世人把韩柳文作为一个整体的取法典范之意识,实已逐步形成。但这些文集,虽有注释、注音、评论,但并未脱离传统文章选本的桎梏,且未有统一的理论思想,多止于单篇文章而谈,所论内容驳杂。

② 见端方《大清光绪新法令》,清宣统上海商务印书馆刊本。

③ 见罗大经《鹤林玉露》,明刻本。

④ 见祝尧《古赋辩体》,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⑤ 见王锡爵《王荆石先生批评柳文》,明刻本。

⑥ 见陆梦龙《柳子厚集选》,明刊本。

⑦ 见储欣《河东先生全集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康熙刻《唐宋八大家全集录》本。

[1] 王水照.历代文话[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2] 杨福生.姚永朴《文学研究法》述论[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5):85.

[3] 黎靖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3303-3304.

[4] 林纾.韩柳文研究法[M].上海:商务印书馆,1914.

[5] 方苞.方苞集[M].刘季高,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83.

[6] 钱谷融.林琴南书话[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186.

[7] 林纾.震川集选[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序.

[8] 林纾.林琴南文集(畏庐三集)[M].北京:中国书店,1985.

[9] 林纾.春觉斋论文[M].范先渊,点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10] 章士钊.柳文指要[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0:519-520.

[11] 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M].上海:世界书局,1935.

[12] 张伯伟.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2:178.

[13] 朱熹.楚辞后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285.

[14] 朱羲胄.林琴南学行谱记四种·春觉斋著述记[M].上海:世界书局,1949:卷二.

[15] 林纾.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M].慕容真,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247.

[16] 张俊才.林纾评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7.

责任编辑:夏畅兰

StudyontheSignificanceofLinShusHan Liu Wen Yan Jiu FainLiteraryHistory

LIUCheng1,MALijun2

(1.Institute of Liberal Arts, Guangxi Teaching College, Nanning, Guangxi 530023, China;2.Department of Engineering Management, Guangxi Polytechnic of Construction, Nanning, Guangxi 530003, China)

WehaverarelyseenthespecialarticleontheHan Liu Wen Yan Jiu FawrittenbyLinShuintheacademiccircles.ScholarsmostlyconsiderthatitisaworkaboutHanYuandLiuZongyuansprosewithtraditionalcriticalwaythoughitistitledwithYanJiuFa.SoscholarsonlyquotethebookwhentheydealwithLinShustheoryofancientChineseproses.Virtually, Han Liu Wen Yan Jiu Fahastheacademicidea.LayingequalstressonHanYuandLiuZongyuansproseisarefutetothetraditionalviewthatHanYuissuperiortoLiuZongyuanorLiuZongyuanissuperiortoHanYu,andarevisiontotheTongChengPaistheoryofancientChineseproses.ItisalsooneofthepracticestopreservetheancientChineseproses.Moreimportantly,theworkisthefirstbookthatindependentlystudiesHanYuandLiuZongyuansproseandhastheextremelyimportantpositionintheresearchhistory.

LinShu; Han Liu Wen Yan Jiu Fa;HanYu;LiuZongyuan;ancientChineseprosetheory

2015-04-07

广西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SK13LX550)

刘城(1980—),男,壮族,广西钦州人,广西教育学院文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散文史。

10.13216/j.cnki.upcjess.2016.03.0012

I206

A

1673-5595(2016)03-006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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