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荫宅

2016-06-30腰边酒

看小说 2016年5期
关键词:谢家

腰边酒

(一)民国二二二年九月十六日,这对谢家的仆人甘二来说,与以往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在上午十点的时候绕过谢宅阴森弯曲的回廊,轻轻推开了谢老爷的房门,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人声。甘二不敢大意,蹑手蹑脚地走进里屋,只见老爷穿着一身府绸衣裤,正躺在靠窗的藤椅上闭眼小憩。褐色的面颊陷下去,本来就瘦小的老爷看起来竟像一截枯枝。他身旁木几上的茶杯敞着盖,估摸着里面的茶水早就凉了。窗外挂着的莺雀在笼子里叽叽喳喳地蹦跳,倒不知他是怎么睡着的。

甘二怕起来,他急忙上前几步,将食指放在老爷的鼻子下,觉得有一呼一吸的热气喷到自己指尖上,这才放心地转身想要离开。

忽然那藤椅吱呀了几声,就听有苍老的声音传来:“是甘二吗?”

“老爷您醒了?”甘二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赔笑。

谢老爷闭着眼,也不看他:“什么事?”

“回老爷的话,刚刚五太太说,二少爷打来电报,说是要回了。”

“什么时候?”

“三天后船到。”

“哦。”老爷听后不再言语,甘二守在一旁,也不敢动弹。窗外突然就传来了刺人耳膜的尖叫声。

“他回来了!他要回来索命了!救命,救命啊!”接着就是瓷器摔在地上和家具被推倒的声音,连带着丫鬟们慌乱的劝阻:“大太太、大太太。”甘二被那歇斯底里的叫声吓得心里直颤,手上一滑,火柴就从中间啪的折断了,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谢老爷,只见他枯瘦的脸上满是不耐烦的神色,嘴里狠狠地冒出一句:“这疯婆娘,又犯病了!”说着抬起胳膊朝窗户处用力地挥了两下。甘二忙站起身把窗户关好。

(二)

二少爷谢秋远到家时正值下午四点,他的黑皮鞋从黄包车上踏到谢家大门外时,谢家的五姨太领着家里的一干人早已等了多时了,见了西装革履的二少爷,连忙迎了上去。

“五娘。”谢秋远摘下黑色呢礼帽,微笑着点头向她示意。穿着雅青色旗袍的五娘一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虚虚地笼着:“秋远,快让五娘看看。啧啧,几年不见,长大了不少啊,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她上下打量着谢秋远,见他面色红润,挺拔的身子透着一股年轻人的精气神,显然在外面没有吃太多的苦。从衣襟里掏出丝帕,五娘忽然伤心起来,她在眼角拭了几下:“你可是回来了,老爷最近身子不好,家里总没有个主心骨。”

谢秋远虽不是她生的,但自小跟五姨太的感情倒也很深,见她伤心,连忙笑着安慰:“五娘,我回来了是好事,您该笑才是啊。”

“五娘老了,见到你们这些小孩子,心里是又高兴又难受,”她还带着浅泪的目光说着,视线往旁边转了转,盯着一直站在谢秋远身边的陌生男人“这位是……”

“哦,”谢秋远微微偏头点了一下,那男人便上前两步,“这位是沈台沈先生,我在上海的朋友。他以前在洋行做事的,我想着咱这儿也开通商口岸了,以后和洋人打交道的地方会很多,沈台来,对咱们家的生意有帮助。”五娘闻言,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见他穿着背带裤,头上还带着一顶鸭舌帽,正是最近上海最流行的时髦打扮。身材很高大,将这洋派的衣服穿得潇洒有形。五娘嫁到谢家这个豪门大宅多年,眼力早已历练得差不多,这人看着是年轻,但身上那股老练的气质是掩不掉的,于是连忙跟沈台寒暄。沈台客气地与她聊着,余光却不由自主往五娘身后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谢老爷,好艳福啊。站在五娘身后的是十几位花容月貌的女子,或柔婉或艳丽,美得各有其法。再看看她们的打扮,绝不是丫鬟仆妇,那也只能是妾室了。五娘向来是周全的,她又笑道:“果然是二少爷想的长远,这些天我就听着要跟洋人做买卖了呢。唉,这一路上车马劳顿也累了,赶紧先去给老爷和大太太问个安,就去歇着吧。”谢秋远刚刚还挂在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似乎要去见大太太和老爷这件事让他十分反感,只不过在这么多人面前,不能表现地太明显,于是忍了忍,回头跟沈台说:“你也随我来,免得以后还要再费时拜望。”到了谢家,自然应该拜会家主,但见谢老爷佝偻如一截枯树枝,不由心中暗暗摇头可惜。谢秋远望见他的表情,知道他在想什么,退出院落外时冷笑:“见了我爹的样子你就痛心,见了我娘你还不知道要惊讶到什么程度呢。一会儿进门要是听见她歇斯底里地狂喊,还朝你扔东西的话,赶紧躲开往院子外跑,甭管什么客人主人礼节的。”沈台愣了,他想不明白谢秋远的话是什么意思。心中忐忑不安地跟着谢秋远来到大太太的住处,丫鬟们忙把他们迎了进去,大太太房中的掌事丫鬟小步走过来,压低声音道:“大太太刚歇下,等她醒了我转告她,二少爷还是先回去歇息吧。”谢秋远的脸上明显有松了口气的表情,这让沈台心中更加犯嘀咕。他朝里屋瞥了一眼,只见一名老妇背着身躺在榻子上,看不见脸。脑后挽起的发髻斑白,还插了一只小斧子造型的玉簪。“那好,我想你来转告她是最好的。”谢秋远朝丫鬟点点头,迫不及待地带着沈台退了出去。他们走出院外,却见五娘站在那里等着,脸上的神色微微有些焦急,她见谢秋远完好无损地出来,放心地笑了一下,赶忙迎上来。“她没……”谢秋远摇摇头,五娘松了口气:“瞧我老糊涂了,客人来了竟没让人喝杯茶。甘二,先把沈先生带到客厅,让丫鬟们把深竹院打扫出来给沈先生住。”“不用那么费劲,”谢秋远拦住五娘,“我住原来的屋子里,把我隔壁打扫好,,让沈台住那儿吧。”二少爷发话,五娘自然没有什么不肯,这些不过是小事。于是回头吩咐甘二:“照少爷的话做。”

“是,”甘二躬身,然后对沈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客人请随我来。”

沈台点点头,谢秋远跟五娘低声在说些什么,似乎是分别已久的长辈和小辈之间的体己话儿。沈台识趣,大步跟着甘二走开,给他们二人留下空间。他原本在上海谋生,从小闯荡江湖。小时后给外国人当了几年门童,学会一口流利的英文。后来便投身洋行,专门做洋鬼子的生意,他性格豪爽爱交朋友,颇有些侠义之风。可就是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惹上了麻烦,多亏了当时还是律师的谢秋远替他打赢了官司,这才免了牢狱之灾。自此两人就成了莫逆之交,听说谢秋远回家继承祖业需要帮手,自然义不容辞地跟了来。绕过了几个院子,沈台开始在心里感慨,常听谢秋远说他家大的就像迷宫,自己还不信,现下看见这些亭台楼阁流水假山,弯弯曲曲的回廊院落,才知他所言不虚。“客人请屋里坐。”沈台被甘二的声音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客厅,门外的天井里种着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树干粗壮,竟有两人合抱之围。翠绿的枝叶茂密遮天,累累垂垂结了许多白果,看样子树龄不小。沈台猜测,这树龄怕是不小了。这样的参天古树长在这深宅,茵茵郁郁,倒是泽被这一宅上下。是颗老树了。旅途劳顿,沈台坐在花梨木椅子上后便累得不愿动弹,他喝着甘二奉上的茶水,便上下打量着屋里的摆设,屋外的阳光透过枝丛照进屋里,一寸寸挪移着。茶香氤氲,他的思绪也随着飘远,想起了几年前与谢秋远相遇时的情景……(三)上海的雨下起来淅淅沥沥,总是没完没了。脚踩在地上,似乎用点力气就能从铺着的水门汀里挤出积水来。沈台最近手头的活儿有点多,在洋行里忙到自鸣钟敲了十下,猛一抬头才发现窗外全黑的天。他从桌子上站起来,看着铺开来的账本,只觉得眼睛酸酸的疼,连胃都不舒服起来。而玻璃上刷拉拉的雨点提醒他这种天气恐怕连走街串巷卖热腾腾云吞面的小贩都不会出来,于是觉得心里不由烦躁。收拾好东西打伞出门,细细密密的雨点在路灯下飘着,地面的积水映着灯光,昏昏黄黄。沈台住的地方有些远,这个点了电车早已停运,他只能走到大路上,想着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拉晚的黄包车。虽是六月,可晚上终究是凉,加上饿着肚子,等待的时间就被分外拉长。终于看到一辆黄包车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针尖似得雨水刺透了。“黄包车!”“黄包车!”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黄包车堪堪停在他身前,可对面路上也跑来一人,抓住了车身。“不好意思,这位先生,是我先叫的车。”对方的声音很好听,温温润润。可却让沈台火大起来,什么叫“他先叫的车”?自己在这里等了好久,明明一个过路的都没见到。这家伙刚刚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就敢上演先下手为强的戏码,难道以为他好欺负?“你先叫的?”他冷笑一声,“这位拉车的师傅刚刚在路口放下了一个大姐,然后才空着车子过来。明明是我先看见的,你还是等下一辆吧。”下一辆黄包车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这里又不是百乐门那种热闹的地方,不管多晚都有人蹲在门前拉生意。年轻男子自然不同意,也一步抢上车来冲着黄包车夫喊:“走吧,我付你双倍车钱。”怎么着,还欺负老子没钱吗?沈台也挤上车,“我付三倍,请你下去!”“你!”两人对视,那挑衅的眼神竟然让这个梅雨纷纷的夜晚上升了几度。拉车的师傅无奈地搓着手,操着一口外地腔:“二位二位,不然你们挤一挤,我先送一个,再把另一个送回去,不知你们去哪儿?”“霞飞路。”“霞飞路。”又是异口同声,沈台和对方都是一愣。早知道目的地一样,还费什么口舌。车夫笑道:“两位先生有缘。”然后便拉起车跑起来。雨一直不停,虽然有遮雨的车棚,可雨丝还是不客气地飘进来,把沈台的裤子染成深色。他条件反射地往里缩了下,却不慎碰着对方的腿。两人都往旁边一避,抬起头来视线相交。既已坐上了车,他的火气也消了大半。能同乘一路也是有缘,沈台掏出名片递给对方,“抱歉,我姓沈。”“沈台,永兴洋行?”接过他的名片,对方就着路灯的光扫了一眼,沈台这才有空看清他的五官,长的跟他温润的声音很搭调,斯斯文文的样子,就是嘴唇有点薄,平添了几分难以对付的厉害。“我姓谢,谢秋远。”对方的名片也递到沈台手里,低头一看,原来这位叫做谢秋远,职业是律师,心下暗想一张薄唇看起来就是很能说的样子,倒对得起他的职业。于是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怎料车跑起来后风劲有些大,直直灌进沈台的嘴里,让他刚刚隐隐作痛的胃开始痉挛。谢秋远见他皱着眉,脸色看起来有些痛苦,不由问道:“沈先生不舒服?”苦笑一声,沈台道:“老毛病了,加班忘了吃饭,胃疼。”谢秋远顿了顿,恰好他手边拿着一包什么,此刻竟递到沈台手里:“出来时门房给我的,沈先生要是不嫌弃,先垫垫肚子吧。”隔着纸包,已经有腾腾的热气传来。沈台推拒了几次,却推拒不过谢秋远,便打开纸包享用那松松软软的香糕。谢秋远想得倒也周到,还竖起了公文包为他挡着风,似乎是怕夜风再灌进他嘴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沈台这个平日里精明强干的汉子,此刻竟被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给微微感动了,他自小一个人从家乡流落到上海,从当洋货店的西崽开始,受尽苦头才一步步爬到现今这个位置。人间冷暖他早就尝遍,很少遇到没有目的的善意,没想到在这梅雨纷纷的上海夜色中,还能享受来自陌生人的温暖。受人恩惠,就算是小小的一块糕,也让他记在心中,更何况这块糕帮他摆脱恼人的胃疼,于是沈台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周末,照着名片上的联系方式打电话给谢秋远,请他吃饭。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起来。后来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知音,两人经常拿着这场相遇打趣,说是“一路之缘,一饭之恩”。彼时他们的朋友圈也已重合,一帮子年轻人笑笑闹闹,推搡着沈台让他“以身相报”。沈台原籍山东,北方的汉子性格豪爽,便接着机会贴上去逗谢秋远。可谢秋远的伶牙俐齿又是出了名的厉害,两个人你来我往,倒把朋友们弄的捧腹大笑……。只是天有不测风云,沈台因受朋友的牵连吃了官司,幸得谢秋远仗义相助替他打赢官司,这才脱身囹圄。于是两人的关系就愈发好起来,颇有些生死之交的意味。想起这些旧事,心里就如同吃了旧日雨夜里那块香糕般熨帖又甜又软。直到手中的茶水稍稍凉掉,沈台这才发现自己走了神。低头一瞧,黄绿色的茶汤映出自己的面容,嘴角上分明还挂着一丝笑意。他收起嘴角的笑叹了口气,若不是后来出了那档子破事,自己和谢秋远还能好好地在上海奋斗。不过向来都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然谢秋远的家乡没有上海繁华,但谢家势大,只要他们同心协力,不怕没有大展宏图的那一天。(二)正思忖着,忽然见一个十六七七八岁的貌美姑娘,提着粉盈盈裙子探脚跨进了门槛。那姑娘绸袄的立领处扣着一枚精致的金梅花盘扣,显得尖瘦的下巴越发小巧,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虽然小小年纪,却是贵气十足。沈台忙放下茶碗,站起来恭敬道:“请问您是?”

沈台打量着她,那女子也反过来打量沈台。她那黑漆漆的眼睛像是一口幽深的古井,似乎对进入大宅的陌生人充满了敌意,好一会儿她才收了自己的视线,敷衍道:“我是谢秋远的妹妹谢楹。”

“原来是谢小姐,”沈台心中犯嘀咕,自己也没惹这个姑娘啊,为何倒像欠了她几百块大洋一般横眉竖眼的。谢秋远在洋行里,自然耳濡目染了洋人对女子的绅士风度,从来都是彬彬有礼。只是没想到谢秋远为人潇洒,他的亲妹妹看起来竟是这般傲慢骄纵,当下也不好说什么,便依旧撮起了笑容,躬身作揖:“失敬失敬。”

“没什么好失敬的,”谢楹走到沈台跟前,抄着手冷笑一声:“我就是想来看看,自寻死路的人,到底长了个什么三头六臂的样子!

她虽是个女子,可语气却利落刻薄狠毒,刀子一般掷向沈台,沈台没有防备,被她这硬邦邦的话弄得一愣,刚要开口问清原委。可谢楹却不给他任何的机会,说完转身便走,只剩沈台一个人直愣愣地站在客厅里,一头雾水。半响之后,却从窗外传来幽幽的叹息,竟是谢楹站在院子里没有走远,“看在你长得还算顺眼的份上,给你句忠告:“不想惹麻烦想活命的话,离我哥远点,离这个家远点,赶紧收拾包袱远走高飞,千万别再回来!”

(五)黑夜流水一般从窗棂与门缝中渗了进来,沈台仰躺在床上,枕着胳膊一遍一遍地想谢楹说的话,却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初到这座城市,原本的兴奋和新奇都被谢楹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语给弄得有些扫兴浇得透心凉。眼见着窗外的月亮越升越高,可沈台依旧辗转反侧。叹了口气,他干脆把被子一蹬,一骨碌翻起身去敲隔壁的门,谢家的院子重重叠叠,而他正巧和谢秋远住在一所院落中,方便得很。“秋远,睡了吗?”

“沈兄吗?进来吧。”谢秋远穿着白绸寝衣,正半盖着被子倚在床上看书。见沈台来了,便把书放到一旁。沈台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将今天遇到谢楹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末了好奇地问:“我是不是哪里得罪她了?可为什么她又让我离你远点?”

谢秋远听后,沉吟半响,似乎在思忖着该不该说实话。最后他终于抬起头,坦诚地直视沈台:“虽然我想过几天再告诉你,既然楹儿已经说了,那早早晚晚都一样。不过你听了之后,不要害怕,也不要怪我胡说八道。”谢秋远的这种态度反而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在上海,谢秋远是个小有名气的律师,青年才俊,就算是再难的案子也没见他退缩,可他在说这番话时,竟这样犹豫吞吐。沈台温和地笑笑,表示自己并不害怕,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谢秋远勉强笑了一下,开口道:“楹儿她……她大概以为我想拿你当替死鬼。”替死鬼?沈台睁大了眼。先是谢楹的话句句匪夷所思,而谢秋远更是震得人头晕目眩,只听他继续道:“沈兄,你还记得我说过我们家的大宅,蹊跷得很吗?”沈台点点头,这话谢秋远似乎以前说起过,不过他没细说,自己也便没有放在心上:“记得,可究竟是怎么蹊跷?”沈台闭上眼睛,几番咬牙,似乎在心里和自己不知名的恐惧交战,半响才从唇缝儿里挤出一句:“不瞒你说,我们家自打前几辈起,就不太平!”

“不太平?”

“是,不太平。”谢秋远打开了话匣子,反倒不似刚刚那么吞吞吐吐:“今儿在门口接我的,那许多年轻的女子你看到了没?”

沈台想了想那个场景,果然莺莺燕燕,十几个年轻的女人站在五娘身后,把这秋天打扮得如同是春日般热闹娇艳。

谢秋远苦笑一声:“那些都是我的庶母,算起来,从小到大,活着的加上死了的,我倒有三十几个娘呢!”

沈台一愣,大户人家三妻四妾多了去了,虽然谢家有些夸张,但如果这就是谢秋远的烦恼,那也太平常了。难道是谢秋远的父亲宠妾灭妻,让他的亲生母亲受到了冷落,所以他心中不甘?应该不会吧,想到这儿沈台接腔:“有钱人,多娶几个妾也是常事。”

“你不明白,”谢秋远摇了摇头,“这些女子,不是因为我爹好色才娶回家沉醉温柔乡的。说起来她们都是苦命人,虽然好吃好喝,锦衣玉食,可又有什么用?嫁给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城东谢家,有名的大富之家,也是有名的索命之家,每年都要死两个人,死法离奇,什么样的都有,我前几辈,总是只有一个男丁。我爹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就拼命置妾,他的意思,死个小妾总比死儿子强。可是也说不准,有这么多姬妾,子孙总该很多,可我那些兄弟姐妹要不就是小时候夭折,要不就是长大后暴毙,留到现在的没剩几个。”

哪有这么离奇的事,沈台犹疑着,想到今日在门外看到的那些年轻娇艳的面孔,却不由地升起一股诡异之感:“恐怕是巧合吧。”“巧不巧合我不知道,”谢秋远面露迷茫:“不过谢家一直有个传说。据说我祖奶奶那会儿很穷,有一回凑巧不知救了个什么山精水怪的妖物,那妖物要报答她,于是就问她是想当代富呢,还是想让她的儿子那代富?我祖奶奶也绝,她说要从当代到后代,子子孙孙富贵不断。那妖物就答应了,只是每年要收两个谢家的人做代价,听说还签了什么契约的,自此以后,谢家便发起财来,可人丁也渐渐凋落。”“这……”沈台自小接触西方文化,对这些鬼神之说并不相信。谢秋远见他的表情,便已经猜到他在想什么,“沈兄,按说我也是接受现代教育的人,可就算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些年来,谢家为何做生意顺风顺水,可谢家人却雷打不动的一年走两个。”谢秋远的这一番话,搅得沈台脑子里乱哄哄的。要说心里话,他对这些东西是不信的。可在海外留过洋的谢秋远却信誓旦旦地对他讲着这些离奇的故事,不由他不有两三分动摇。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又见谢秋远脸色有些苍白,于是赶紧劝道。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找出契约,毁了它不就结了?”

“说的容易,谁知道那契约藏在什么地方。其实我这次回来,也有这个打算,如果爹把家里的事务交给我,我就有权去翻那些房契地契还有生意间的合约,说不定能找到什么。”说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爹总说谢家风水好,是荫宅,有祖荫庇佑。可我看,阴宅还差不多,老这样死人,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沈台跟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担心起来:“如此说来,你回来岂不是很危险?”

沈台惨然一笑:“你说的不错,谢家每代都只能留下一个孩子。我是嫡子,但不是长子。我娘是原配,可她早就疯了,见着我就叫索命鬼,别人都传言我不是她生的,可我们的眉眼却又像极了。我还有个大哥,你想见他的话,得等到半夜才行。”说着从枕头下掏出了金质怀表,啪的打开一看,忽然阴测测地一笑,“十一点,他马上要到了。”

沈台被他的笑吓了一跳,他想不到平日里温润如玉的谢秋远还能有这样的表情,加上刚刚听到的离奇故事,这手心渐渐就冒出了冷汗,刚想说点什么,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大声呼喝,接着就是门被呼啦推开的声音。

“二弟、二弟你回来啦?”

冲天的酒气扑面而来,一个男子踉踉跄跄地闯进里屋,醉醺醺地迎着沈台就来:“呀,二弟,几年不见,你倒是长高了不少。”

沈台哭笑不得,谢秋远忙走到那男子身边道:“大哥,你认错人了。”

谢家大哥眨了眨醉得通红的眼,转过头盯着谢秋远瞧了半响,又看看沈台,左右环顾这么四五回。这才打了个酒嗝,呵呵笑道:“二弟,原来你在这儿啊,让我好找。我说,这次回来,你打算要索谁的命啊?”

沈台听着谢家大哥的话不对劲,刚想上前去拉开他,可他却一把卡住了谢秋远的脖子,猛地把他压在拔步床架上,双手一边用尽全力地收紧,一边疯了一样嘶吼:“我掐死你这个索命鬼!掐死你这个索命鬼!!”谢秋远没有防备,手扯着他大哥的手腕拼命地挣扎,双腿乱蹬,一时间脸涨得通红!沈台连忙冲上前去拉架,可醉汉用起劲儿来不知好歹,三个人下死命地挣扎,从床上滚落到地上,厮打纠缠,把那床撞得咚咚响,桌子上的茶壶瓷杯在八仙桌上蹦跳着,倾了满桌的茶水顺着桌沿线一般的往下滴落。接着又被大力撞得滚落下来,干脆跌了个粉身碎骨,屋子里吼声碎瓷响成一片,缠斗了将近一分钟,可谢家大哥的虎口依然卡得死紧。沈台急起来,他干脆跪着直身,提起拳头朝着谢家大哥的脸狠狠一拳招呼过去,只听一声惨呼,那人抱着鼻子滚到一旁,血立刻从他掩住鼻尖的指缝里溢了出来。沈台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谢秋远倚在床脚处直咳嗽,脖子上的卡痕通红,而大拇指扣紧的脖颈中央已经变成了紫黑的两道。看的沈台心中火起,直想要上前把那个借酒耍疯的谢家大哥给揍成猪头!他狠狠瞪着那醉汉,却不料谢家大哥完全没有了刚刚疯子一般的杀意,反而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一般,呆呆地跪在地上盯着自己的双手,鼻子里的血一滴滴地落在他的手心里,聚成小小的一滩。盯了好一会,他忽然放声哭了出来:“二弟,你心真狠那,谁的命不是命,谁的命不是命啊……”

沾着血的手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那恶人先告状的哭嚎声悲惨凄凉,哭得沈台心底发颤,禁不住就去看谢秋远。只见谢秋远额上的发散落下来,用被半遮住的眼睛注视着他的大哥,那目光中的冷漠,简直陌生得令人心悸……(三)中国人自古都讲究个兆头,都说万事开头难,头开好了比什么都强。可自从进了谢家,这还不到一天的功夫就出了如此多的幺蛾子,沈台心里有一百个不得劲,总觉得处处透着诡异。谢秋远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他的大哥为什么要下杀手,谢家小姐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这些疑惑盘旋在他脑海里,搞得他早上起来都昏昏沉沉的。“嘶。”谢秋远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沈台搓搓脸强迫自己清醒,抬眼望去,只见谢秋远穿着寝衣,正对着镜子扭着脖子看。脖颈上紫色的掐痕,竟是比昨晚的颜色更深了。昨晚谢秋远的大哥谢长安在这里发了一通酒疯,最后被仆人们给架回自己的院子里,沈台怕他再来,干脆就和谢秋远抵足而眠,只可惜满腹心思,睡的并不沉稳。从床上起身走过去,沈台的身影也出现在镜子中,两人在镜面里对视皱眉,都在发愁这种情况怎么出去见人。“你大哥这是下死手啊。”谢秋远摆弄着寝衣领子,嗤笑一声:“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我死了,他便能安全几分,大哥虽然屁本事没有,可吃喝玩乐捧戏子的日子更舒坦,他肯定没活够。”沈台语塞,这世上反目成仇的兄弟多了去了,但亲自动手要掐死自己弟弟的,也是少见,只好叹气道:“不能穿西装了,你带长衫回来了吗?”上海是个洋派的地方,谢秋远做的又是律师这一行,可以说自打认识那天起,沈台就没见过他穿长衫的样子。可脖子上的掐痕,穿上西装出去非得惹人侧目不可,只有长衫的竖领还能将就着遮掩一下。“没有,”谢秋远想了想:“不过柜子里有我以前穿的衣服,应该还能找出几件。”以前的衣服?谢秋远在上海几年,就算衣服收拾得整整齐齐放在柜子中,那也有些霉味了,总不能拿出来就穿。谢秋远倒不在乎,他一边往柜子那儿走一边解释:“你不知道,这个家是五娘在管,她这个人一贯面面俱到。知道我要回来,所有的东西肯定都准备得妥当了。”说着打开衣柜的门,翻找了几下,果不其然便捧出一件青色长衫,干干净净一看就是才浆洗过的。这算解了燃眉之急,两个人匆匆忙忙换上衣服,可谢秋远昨天因用手掰着他大哥的胳膊,指头用过了劲儿,再加上多年不穿长衫,摆弄了好一会儿领口的扣子就是系不利索,沈台只好凑过来,低下头帮他弄扣子。谢秋远微微扬起脖子,看着沈台那极认真的表情,半晌叹了声:“对不住。”“嗯?”沈台的目光依然黏在扣子上,只发出了单音节的疑问。“不该把你拖进我们家这摊浑水里。”“嗨,”扣子终于系好,沈台后退两步歪头打量了一番:“兄弟多年,刀山火海我都能陪你走,这算什么。”还别说,五娘果然是周到,这件长衫完美地遮住了谢秋远脖颈的伤痕,平添几分书卷气,沈台满意地点点头:“你们家五太太倒是个妙人,这上上下下打点得很是周全”谢秋远拽直长衫:“没有她,谢家就得垮大半。说起来……”他皱眉想了一下,“除了我爹跟我娘,五娘是这宅子里活的最久的一个了,她在我们家待了已经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沈台默默地算着,若是谢秋远说的那些事是真的,谢家一年要死上两人,那二十多年就死了接近五十个人,五娘这么多年都能安然无恙,也是命大。“不过我记得五娘也一脚踏进过鬼门关。好像是我七岁那年,她病得很重,眼看着要不行了。丫鬟婆子们都说,祖宗今年要收的便是五太太,可没想到临了竟是另一位姨娘不慎落入了花园池塘了,冬天冷她又不会水,救上来就是个死的。”“后来呢?”“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后来。”谢秋远的声音有些低沉,“不过五娘倒是渐渐好了,一晃这么多年,没见她再病过。”说完这番话,两人都沉默了。一时间屋子里静悄悄的,晨光从窗外挤进来,趴在地上一分分前行,谢秋远扯着领子扭扭头,烦躁不已。沈台也是千百个念头往外冒着,却没个定主意。谢家的事太过离奇,简直不能以常理度之。过了好半天,才开口问。“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先查账,咱们不是回来接手生意的吗?我打算借这个机会把地契房契账本都翻一遍。老祖宗要是真的留下什么契约,总得写在纸上吧,说不定,还真能找出什么线索来。”“查账?”谢老爷从床上半抬起身,看着下面的甘二,“他亲口跟你说的?”“是,二少爷说想看看谢家地契房契,还有生意铺子里所有的账本。”“哼。”谢老爷转向旁边伺候的五娘,“小芸你看,他这野心可大的不得了啊!”五娘忙笑道:“老爷这话重了,二少爷本来就是回来管理家业的,若是啥都不知道,还不得让铺子里那些掌柜的给哄了。再者……他本就是谢家的儿子呀。”老爷这才不言语了,他把手向五娘甩了甩,多年夫妻,五娘立刻领会,这是把事情交给她办的意思,于是她向甘二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走到外间去。甘二落下一步跟在后面,小声问:“五太太,这有些不妥吧。虽说这次回来,老爷是打算让二少爷继承家业的,可所有的房产地契……”说到这儿便住了嘴,偷偷打量五娘的神色。剩下的话他没说,老爷膝下还有一个大少爷和小姐,谢家这么大的产业,谢秋远瞧着竟是想一网打尽的架势,这要置自己的大哥与妹妹何处?“胃口是大了些。”五娘无意识地转着腕子上的翡翠镯,抚了半响才到,“算了,既然他要看,就拿给他吧。”“五太太。”甘二有些不解,难免提高了声音。五娘摇摇头:“老爷的意思就是先敲打敲打他,然后便拿给他。其实早晚都是他的,楹儿是个姑娘家,大少爷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他要是有良心,将来别饿着他大哥就好,只是,将来的事……”五太太不往下说了,主仆两人都明白,谢家人的命都是过一年算一年,将来的事谁都说不准。本来谢秋远离了这所宅子,远远躲到上海去是最安全的,谁会想到他还能回来呢?甘二不解,听说二少爷在上海当律师的薪水不少,何苦要冒着丢命的危险跑回来。历代谢家的子孙里,熬到成年的大概只能有一个。这一代居然还有三个儿女,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这大概也跟老爷广置姬妾有关。“小芸,小芸。”老爷在里间唤起来,五姨娘急忙转回里间,甘二也跟着进去。老爷这一筒烟已经吸完,正要起身,两人赶紧上前伺候。已是秋日,树叶从深绿变为金黄,谢老爷下了烟床不经意抬眼,瞧见窗外摇曳的一树金叶,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阿霞和彩娘的周年已经过了吧?”这两人都是去年过世的小妾,五姨娘半蹲着身帮他系着扣子,随口答道:“可不是,一年多了,这日子说快也快。”谢老爷点点头:“找媒人,也该再娶两个了。”五姨娘的动作微微顿了顿,却只是一刹那的功夫,就跟没事人似的又重新帮老爷整理下摆,“等会我唤了媒婆来,吩咐她们立刻去办。”(四)谢家家大业大,沈台可算是见识到了。他们光是整理房契地契和账本,就耗费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谢秋远看的极为认真,还专门做了本帐,记录每张契约的文书号与地点。谢家不仅有成片的良田,甚至连城外的一座山都是谢家的产业。更别提城里的店铺了。只是谢秋远并不满足于这些,他从几家铺子里分别提了些款项出来,要再建一个洋行。这正是沈台的老本行,他们约见了几位外国人,谢秋远的意思是想要一手的货源,先跟这些人打着交道,等将来洋行壮大了,可以自己弄船跑跑国外,把价钱压得更低一些。沈台最近和这些人谈判,忙得不亦乐乎。那些蹊跷的事情倒没有时间考虑,查账时他们也留意过,可连神秘契约的影子都没见到。于是这些事便慢慢地抛之脑后,谢秋远渐渐地也不像第一天回来时那么阴沉,变得有说有笑起来。沈台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谢秋远前几个月在上海输了场憋屈的官司,人就有些闷闷不乐,回到家里更是变得阴郁,都有些不像沈台先前认识的那个大好青年了。在沈台眼里,谢秋远有十二分的优点,聪敏能干,对朋友也尽心尽力。见他消沉,自己心里焦急得很,只是不好表现出来。这天上午,他们从英国人斯密斯先生那里出来,只见街上人来人往,穿旗袍的女子坐在黄包车里,小孩子拉着父母的手,长衫男人夹着报纸行色匆匆,秋高气爽,难得的好天气。两人相视而笑,在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到了欢畅。斯密斯先生终于不再咬死价格,眼看着离签订合同又近了一步。“走,喝酒去?”“还等什么,”沈台揽住谢秋远的肩膀,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肩头上,“饿死我了,赶紧带路。”醇香楼的小二手脚极麻利,刚点好菜就端上来,酒也烫的刚刚好。谢秋远为沈台斟满酒,两人不约而同地举杯,叮的相碰,一口美酒加上一口佳肴,吃得不亦乐乎。醇香楼的生意好得很,坐在谢秋远身后的那桌,大概四五个客人,正一边喝一边聊天。几个男人喝得半醉,声音难免大了些。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哎,谢老爷又纳妾了你们知道吗?”“这算什么新闻,谢老爷哪年不纳妾。我就是奇怪,这些个姑娘真是不要命,明知道谢家是火坑,还敢往里跳。她们这一进了门,往族谱上一记,就等着被索命吧。”其中一人啧啧摇头:“哪是姑娘不要命啊,是姑娘的父母不顾女儿的命。不过听说嫁到谢家的姑娘,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眼见得就要饿死了。拼了命去博一场富贵,说不定还能锦衣玉食很多年呢。”他们这厢说得高兴,那厢沈台闻言不由眉头皱起。没想到谢家的事早已成了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被人在舌头上颠来倒去,可谢秋远就跟没听到似的,一口接着一口吃菜。这几人不知道谢家的二少爷就坐在自己身后,依旧是七嘴八舌:“我要是谢老爷,早就把那什么劳什子契约给毁了,一年一年的死人,多晦气!”“所以说你发不了财吧。”另一个人嘲笑他,“谢老爷对那契约宝贝着那,没有契约,谢家能是咱这儿的首富?要我说,咱们过年杀鸡杀猪祭祖宗,人家谢家,是杀人祭财神呢。”“照你的意思,人不是妖精收走的,是谢老爷杀了供奉的?”“那可说不准,谁知道呢。”“哎,话不能乱讲。谢家这么多年,年年死人,难道衙门里的官是留着喘气的不成,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谢老爷就不怕王法?”“王法?”一个人喝的舌头都有些大了,“王王王法算老几,只要有权有钱,弄死几个人算什么,照照样手眼通天!”啪的一声,谢秋远原本伸出筷子去夹菜,可菜没夹到,筷子竟然被生生握断。沈台闻声而起,踹开凳子就要去找那几个人的麻烦。可他刚走一步,就被谢秋远半路横伸出的胳膊拦住,那人的表情不变,可话语却是从牙缝里狠狠挤出来的:“结账,我们走。”

从醇香楼出来向东,再走一里来路就是大海,海风浩荡,让每个人都被迫露出额头。他们二人在岸边并肩而行,一路默默无言。浪声哗哗,沈台终于开口:“秋远,别往心里去,醉汉的话有什么可在意的。”谢秋远弯下腰,捡起一块晶莹的鹅卵石,无意识地在掌中磋磨着,好半晌才开口:“沈兄,你还记得上海那个姓许的吗?”沈台疑惑地皱起眉头,不知道为什么谢秋远忽然想起了这个人。他当然记得,姓许的是律师,谢秋远那场最憋屈的官司,就是输在他手里。可实际上,那场官司本该赢的,他旁听过庭辩,谢秋远的发挥实在是精彩无比,因为他在替阿陈打官司,所以下足心血。阿陈便是当日他们偶遇时在雨夜里拉车的车夫,因为沈台和谢秋远恰巧住得近,熟了之后便讲定包月,由他接送上下班,其他时间随阿陈自己去做生意,倒也方便。可天有不测风云,阿陈竟被上海街头的车给撞死了,撞死他的是恰好是沈台洋行的总办。那日他喝的酩酊大醉,居然还敢开着车到街上乱晃,可怜的阿陈就这样命丧车轮之下。他是从外地逃难来的,一家老小都靠着他一个人拉车过活,谢秋远看着他们家人痛不欲生的哭号,虽然当时他拉的不是自己,但仍然站出来给他家免费打官司。可没想到的是,洋行的总办有权有势,那些巡警法官收了钱便徇私枉法,竟然反过来给阿陈的家里人定了个诬告罪,弄得他们家破人亡。谢秋远本是个热血青年,想要彰显正义,却被邪恶强压一头。无计可施之后便辞去了律师的职位,带着一起辞职的沈台回到家乡,接管了家里的生意。这事在谢秋远心里是个过不去的坎儿,在沈台心中何尝不是。他到现在依旧记得阿陈留下的孤儿寡母,哭得天塌地陷的样子。他也记得庭审之后,谢秋远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脸色煞白。可对方的许律师却耀武扬威地走过来,那张油胖的脸凑到谢秋远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害得他整个人都摇摇欲坠,连嘴唇的颜色都褪去了。这事谢秋远不说,沈台便不问,怕的是勾起他的伤心事。只是现在,他实在是憋不住了:“姓许的那天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他说,”谢秋远使劲咬了咬下唇,“他说,想要赢,光有能力不行,还得靠实力,小子,你嫩着呢。”能力,实力?沈台微微思忖了一下,立刻明了。作为律师,谢秋远的专业能力绝对是不输的,可许律师背后靠山的实力更大,能买通法官颠倒黑白。“这个讼棍!”沈台呸了一声,缺德事做多了,也不怕遭报应。可谢秋远却自嘲地一笑:“他没说错,刚刚那几个醇香楼的人……也没说错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说不定我们谢家,这么多年扮演的也是这种角色。”“你别胡思乱想,”沈台有些生气,“这些年你们家不仅仅死了许多小妾,很多没长大的儿孙不也没留下,虎毒尚且不食子呢。”谢秋远哼了一声:“那倒不一定,在我爹心里最重要的就是钱财,第二位是鸦片烟,或许五娘还能占上点地方,剩下的便什么都没有了。为了谢家的富贵,他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不仅仅是我爹,我娘从小就看我不顺眼,哪一天我要是没了,她恐怕要开心地笑出来。”谢秋远的那个亲娘大太太,沈台虽然进家门那天没瞧见,可是下人们嚼舌头嚼多了,他也听了几耳朵。据说时不时地就要犯失心疯,好的时候在佛堂念佛,坏的时候歇斯底里,下人们都挺怕她。有这样一对爹娘,也真够谢秋远受的。“从小我就恨他们,”谢秋远盯着海那边的天际,喃喃着,“所以刚刚长大,就迫不及待地离开家,我曾今发誓再也不回这个地方,此生永不见这些扭曲的亲人。可是……”他转过头来,目光熠熠地盯着沈台,“可是许律师说的对,我还嫩着呢。什么正义什么法律,有钱有权你说的话才是真理!你看看现在,王法算什么,就是因为阿陈是个穷拉车的,就是因为我在上海是个小虾米,所以他们才会这样明目张胆地草菅人命!”“秋远……”沈台上前一步,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知道那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因为那不仅仅关乎阿陈的性命,还关乎谢秋远心中一直以来的信仰。它把一个正义的青年,变成现在这幅愤世嫉俗的样子。谢秋远朝他摆摆手,“所以我回来了,谢家在这座城里是首富,可还不够。我要借助这些钱财一步、一步地走到上海,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姓许的不是要用实力说话吗,尽管来吧。”他把手中的鹅卵石狠狠地抛出去,石头重重地砸进翻涌的浪里,发出沉重的声响……(五)

自那日过后,沈台就一直忐忑不安。不详的预感笼罩着他,总觉的有什么事要发生,就连谢家的喜事都没有冲淡这种情绪。两个哭哭啼啼的丫头乘着喜轿被抬进来,家谱上添了刘氏、曲氏两人。说起来也怪,别家小妾是不上家谱的,唯有他们家,谢老爷的名字后面拉拉杂杂跟了一堆老婆。没想到喜事过后没几天,就出了丧事。

谢家的第二十九个姨娘,死了。她穿着整齐地死在自己的香闺里,胸口被戳了好几刀,血从床上蜿蜒下来,分支成几条血流在地上爬行。听下人们说,她总是喜欢穿朱红色的旗袍,丰满美艳,妩媚的杏眼流光溢彩。二十九姨娘是堂子里出来的姑娘,笑起来时院子外都能听得到。凶手很快就被查了出来,居然就是谢家小姐谢楹!因为有仆人见她那天早上拿了一把有血迹的刀,神色漠然地进了自己的屋里。

宪兵自然要将谢楹带走,当她被请出屋子时,还未来得及梳洗。及腰的长发散落下来,领口的金盘扣也松了,露出了一截白生生的脖子。五姨娘哭得简直要晕过去了,几个丫鬟都搀不住她。除了老爷病在床上,谢家的老老少少主子仆人都站在银杏树下,看这一场生离死别。可谢楹却面色平静,她走到五姨娘的身边,捧着她的脸轻声安慰:“五娘,别伤心,我还会回来的。”说完挺直身子,对着站在沈台身边的谢秋远冷冷一笑,“哥,你放心,我还会回来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跟着宪兵走了。沈台当时站在谢秋远旁边,在一家大小的眼里,谢秋远似乎对他妹妹的挑衅没有什么反应,如同冻住的冰一般面无表情,可离他最近的沈台却感觉到了谢秋远难以察觉的颤抖。谢秋远的心情感染了他,他不着痕迹地靠过去,紧紧攥住他的手。谢秋远感觉到他的动作,抬起脸来朝沈台惨然一笑,笑得沈台心中一紧,简直要忍不住张嘴大吼:“这他妈是什么家族!都给老子弄得什么破事!”可他却咬牙忍住了,兄妹不像兄妹,活了你我就要去死,夫妻更不似夫妻,娶回来的娇妻美妾不过是活生生的祭品。他真想立刻就离开这鬼地方,可是不行,谢秋远还在这里,这儿有他们刚刚起步的生意。这儿还有诡异的契约,等待着他们寻找出来,撕个粉碎。沈台想起了第一天回来时,谢秋远声音低沉地说“这样一直死人,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是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沈台手上用劲儿,简直像是在用动作立下承诺,不管怎样,他也要帮谢秋远查清事情的原委,找出契约!

因为出了这事,关于谢家的传闻在大街小巷甚嚣尘上,有说那姨太太是跟谢小姐为了抢一串珠宝而丧命的;也有说她们俩自一开始就不和,总是吵闹厮打;更有甚者竟然断言谢小姐是因为和二十九姨娘看上了同一个男人,争风吃醋以致起了杀心,而那男人就是仪表堂堂的沈台。这些风言风语越传越玄乎,在茶馆酒肆里被人一遍遍嚼着,到最后连细节都编得真真切切。风声传到谢秋远耳朵里,弄得他焦急不已,虽然他跟谢楹从小就不亲,可好歹她也是谢家的女儿。于是他把生意都全撂给沈台,一趟趟地往警局里跑,却是一点成果都没有。转眼间秋去冬来,腊月的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到谢家大院中,将琉璃翠瓦掩成一片皑白。这几个月过去,契约还未找着,可谢楹却真的回来了。她的归来让全家人目瞪口呆,而护送她回家的警察说,她其实是被冤枉的,因为有人在扬州抓了个强盗,一问之下,那家伙不仅交待了抢劫案,连身上的命案也一并交待了。原来那姨奶奶和他有私情,本来说好了与他私奔,可临了却又反悔。他气不过,趁着天黑翻墙进去给了她几刀,又带着钱财一跑了之。上面审了个明白,于是数罪并罚给他吃了枪子。谢楹自然放了回来。五娘高兴地老泪纵横,拉着谢楹不松手,一直在念叨着:“孩子你受苦了,受苦了。”连甘二这样的老仆也都低下头悄悄用袖子抹泪。可谢楹却一反常态地无动于衷,平日里她跟五娘最亲。而那天她却没有跟五娘说半句话,直挺挺站得像只蜡偶。谢家的人都说她是被吓坏了,也是,哪家娇滴滴的小姐被投到女牢里折磨几个月,还能面不改色?甘二安慰五娘,说三小姐受了惊,过几日便好了。五娘噙着泪,吩咐人安排谢楹休息。可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谢楹白天还好,晚上竟然手执一把长刀,气势汹汹地在谢宅里转悠,吓得众人一个个花容失色,惊叫着躲进屋里瑟瑟发抖。请来的郎中细细为被绑起来的谢楹诊脉,而后捻着胡须低叹一声,示意谢秋远和五娘跟他到外屋,而后细细相告:“小姐这个病,是因为惊惧过度,心神被扰所致,也就是老百姓常说的失心疯。”“失心疯?”五娘猛地用手绢捂住了嘴,这宅子里已经有个大太太了,怎么连三小姐都逃不过吗?谢秋远担心的不仅仅是这个,更担心谢家老小的安全:“那大夫,能治好吗?”郎中摇摇头:“待我试试,只是这病来得凶险,保不齐……”谢秋远看看五娘,再看看里屋被五花大绑的三妹。低头思忖了一下:“看来在她好之前,只能天天这么绑着了。”“不可不可,”郎中急急摇头,小姐这失心疯又与其他不同,疯里带着狂性,若是一直绑着她,一股怒血窜进心里,恐怕会七窍流血而死。”不能绑?沈台在一旁听着,简直就是目瞪口呆。不绑着她,难道任她拿着刀满院子行凶?他瞥了眼谢秋远,见他眉头紧皱着。一脸为难之色,此刻屋子里大大小小的视线也都聚集在他脸上,似乎都在等他的一个吩咐。沈台知道他难做,若是绑了,三小姐弄不好死掉,谢秋远难免会落得个弑妹凶手的罪名,十有八九会有人嚼舌头,说他为了自己的命借机除掉了谢楹。可是不绑,任由谢楹整晚拿刀在宅子里瞎晃,那也绝对能搅得个家宅不宁。这进是悬崖退是猛虎的境地,不论选择了哪一样,都得咬牙承担后果。众人的目光有些复杂,有同情、有恐惧、有期盼、有猜忌。谢秋远被泡在这些目光中,额头的青筋微微崩起,一旁的沈台简直能听见他磨牙的声音。可就在这时,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楹儿在牢里受了那么多的苦,现在好不容易回家了,难道还要在让她受委屈不成?这事我做主了,请大夫好好地为她调养,至于晚上,把门户闭严实了,仔细着点过吧。”说话的是五娘,在这个家里。老爷成天陷在鸦片的迷香中,从不过问家事,大太太除了念佛就是发疯,往下数得着又活着的人,最大的也就是五姨太了。所以她这话一出口,众人虽有些不满和恐惧,但也不敢再反驳什么,只是都拿眼去看谢秋远。谢秋远知道这是五娘替他抗下了棘手的担子,不由心下感激。于是就势点头应允:“那就照五娘的意思办,说不定三妹喝几剂药,过几天就好了呢。”说着挥挥手,都散了吧。”(六)“砰”的一声,一坨棉被被扔到谢秋远的床上,打得他抬起头来,惊异地盯住沈台,“做什么?”沈台把棉被展开理好,“你们家最近出的事邪乎,我看连下人都没心思干活了。都下雪了还不添被子,你是打算让我伤风,还是让自己感冒?”自从那日谢秋远的大哥醉酒后闯了他的屋子,沈台便不放心,两人一直住在一处。只不过谢大哥再也没露面,据说又看上了堂子里的哪个姑娘,流连花丛呢。“你三妹要是进来了,我要怎么对付呢?”

谢秋远闻言难得地笑起来,他知道沈台是担心满宅子乱窜的谢楹。可只要自己闭紧门户,谢楹是进不来的。而且他那个三妹不过是弱女子,真拼起来,别提沈台,自己单手就能制服了她。沈台看出了他的想法,不由摇头:“你没听那郎中说,谢楹的失心疯里还带着狂性,爆发起来可不比平常。”可谢秋远却好像不似他那么担心:“你放心好了,谢家今年不会再出事的。”沈台斜眼瞪他:“这么肯定。”“我说过谢家雷打不动一年死两个人吧,年初的时候十八姨生的小妹妹夭折了,再加上今天秋天死去的二十九姨,已经凑够两人之数。”“我看你是被这家咒弄坏了脑子,死两个人祭祀,那就不能死别的人?谢楹这幅样子跟武疯子没区别,杀个把人有什么了不起的,非要是祭祀给什么妖物才能出丧事吗?”他一句话提醒了谢秋远,沈台说的不错,是他从小见惯了一年死去两名谢家人。所以脑子里种下了这种念头,这才大意了。“是得警醒些。”谢秋远刚点头,倚在枕头上的身子却忽然挺直,“什么声音?”沈台侧耳,只听一阵阵咯咯的涩声从院门那里传过来,似乎是有谁在想要推开院子的大门。他跳起来摸出枕下匕首,却被谢秋远一把拉住:“无妨,院门已经锁紧了,没人能进来。”沈台知道门锁得很严实,可仍旧免不了担心。当下也不出去,只是打开门往院子里看。窗户一开,一股冷风忽的闯进来,夹杂着片片雪花贴在他脸上,瞬间融成冰凉的水滴。院落里盖上了厚厚一层白雪,连甬道也给埋没了。院子的大门被什么人在外面使劲地摇着,积在墙檐上的雪扑扑落下来。两个人屏息静气,他们几乎可以肯定门外的是谢楹。除了她,还有谁会在这大雪纷飞的半夜游荡。院子的门被使劲地推了一会儿,门外的人似乎知道没有打开门的希望,便不再努力。沈台竖着耳朵听踩雪的吱吱声渐渐消失,这才转过脸朝谢秋远道:“走了。”谢秋远白着一张脸叹了口气:“楹儿虽然从小娇养,有些跋扈的毛病。可从没想现在这样,这哪里是失心疯,简直就跟被附了身似的。”他的话让沈台浑身打了个哆嗦,勉强笑道:“你瞎想什么,只不过在牢里受了惊吓,多吃几服药就好了,说到底都是让那契约闹的!”谢秋远不说话,他当然知道二十九姨太不出事,谢楹也进不了监牢。沈台重新躺到床上,“这契约找了这么久,连点影子都没有,我前两天不小心在后花园听见新娶回来的姨太太哭,说她宁可饿死,也不愿在这个家里待了。”“都这个样,新娶回来的小妾还有哭一年的呢,等习惯了锦衣玉食,就会一边忐忑一边享受起来,我听说嫁进来没哭的只有五娘,她当初还是个小商铺家的女儿,能写会算,本不至于嫁到谢家来。”“那为什么?”

“谁知道,有说她爹做买卖亏狠了的,有说她贪图富贵连死都不怕的。后宅人多,那些莺莺燕燕没事干,就爱闲嚼舌头。”在这个家里待久了,正常人也会扭曲,嚼舌头倒算是正常爱好了.“说到姨娘,我一直想问来着,别人家都是不上族谱的,怎么你们家还要写那么详细?”“不然财神怎么知道她是我们家的人呢。”其实沈台一直在怀疑谢家的家谱,他觉得那就是契约。可问题家谱是一个家族中非常重要的东西,他一个外人的怀疑,起不了任何作用。“不会就是它吧?”谢秋远顿了顿,生硬地蹦出两个字:“不是!”“你怎么知道?”“别瞎猜了,赶紧睡吧。”看着谢秋远躺下,沈台皱起眉头,他好像了解什么线索的样子,可为什么却不告诉自己?支起身体,沈台用手摇着侧身而躺的男子,“别睡啊,到底怎么回事?”谢秋远不耐烦地挣脱了他,将棉被拉到头顶,声音闷闷的:“操心那么多,明天还要去见斯密斯先生呢,睡觉!”

(七)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下去,药也一天天灌进谢楹的嘴里。那郎中的药果真有几分用处,白天的谢楹不再像是个人偶,虽然不笑,但也会冷着脸说几句人话,神智看上去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可到了晚上依旧提刀而行。谢家的人提心吊胆个把月,终究是习惯了。眨眼到了新年,虽然连日来出了许多事,祭祖却是不能免的。谢秋远在五娘与沈台的帮助下忙了好久,又是收租又是结账,总算是安排得妥妥当当。初一这日众人都穿戴整齐,谢老爷带领一家大大小小聚在供奉祖宗排位的祠堂里,虔诚地执香磕头。

沈台不是谢家人,自然不必去跪拜别家祖宗。他双手抱胸站在堂屋门口,看着穿金戴银的一大家子人恭恭敬敬地向挂着的祖宗画像磕下头去,一缕缕烟从宣德炉里升腾起来,扯成絮状飘荡到画像的脸上,显得谢家祖宗一个个面容模糊表情诡异。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过年的日子,屋里众女眷都是金玉翡翠的插戴着,可唯有大太太只在发髻上插了一支做工粗糙的斧形玉簪,与别人格格不入。沈台皱眉,来到谢宅以后难得见到大太太。好几个月过去了也只有两面之缘,第一面是进府时往里屋一瞥,看见背身而卧的大太太。第二面是又一次在府里的回廊中遇到,不过当时的大太太并不像谢秋远所说的那般疯狂,只是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而已。这两面中,他都看见大太太插着一支小斧头型的玉簪。簪子粗糙简陋,玉质也不好。他还为此心下嘀咕,就算大太太在府中空有虚名,掌家的是五姨太。也不至于寒酸到这种程度,连枚好簪子都戴不起。更奇怪的是,此刻沈台注意到,高悬在祠堂画像中受儿孙朝拜的谢家祖奶奶,也戴了一支一模一样的簪子!大太太弯下身去,叩首,再叩首。那支玉簪就在她的发髻上微颤。沈台不知怎么的,心里忽然就咯噔一下,和谢秋远熬夜翻地契的场景不由自主像走马灯般的在自己眼前飞过,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已经翻遍了谢家所有的纸质账目,连书房中的书也都一本本拿出来一本本仔细地查找过了,可依旧没有半点契约的踪影。

他原本怀疑家谱,可谢秋远却一口咬定那不是契约。沈台不信,暗中调查了一番,最后却得知原来不止他一个人怀疑,家谱这么多年来已经被毁了好几次,可就算是有人烧了它,谢家一年两个牺牲品也照死不误。难道说他们连日来竟是找错了方向?因为没有理由让谢家这个大富之家把一枚所值无几的簪子当成传家的宝物,除非另有隐情。这怀疑在他的心中越胀越大,搅得他心烦意乱。可大家都欢欢喜喜地过年,又是放鞭炮又是请安,他也不方便说。好不容易忍过了初三,顾不得年味还浓,沈台终于找了谢秋远,把自己的怀疑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你说契约是那支玉簪?”谢秋远听罢惊讶地挑高了眉毛。

“很有可能,”沈台道,“你想,你祖奶奶那时候穷,她一个女人哪里念过什么书。立字据肯定不认得字,我们去找房地契,根本就是南辕北辙。”“有道理,”谢秋远思忖了一会儿,而后重重点头,“那簪子是谢家每代传给正妻的,我以前只纳闷为什么传这么个粗陋奇怪的东西,却没想到它是契约。走,到我娘那儿去看看!”两个人急着一探真相,却没有留意谈话时窗外有人影闪了一下,待他们匆匆出门后,一抹娇小的身影踱到天井里,仰头望着落光了叶子的银杏树喃喃自语:“簪子,真的是……契约吗?”大太太当年是个穷人家里的姑娘,为的是没人敢嫁过来,她才能够成为谢家的主母。虽然当时谢家少爷已经有了个儿子,但他的母亲总嫌那是青楼女子在外面所生,血统不纯。所以就做主砸下大笔的彩礼,让自己幸存下来的唯一儿子娶了她们姐妹两个良家姑娘,说是谁先生了儿子,谁就是谢家正房。后来她们一起怀孕,可二太太生孩子的时候一尸两命。大太太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正妻的地位,可是几年过后,她却总是说二太太的冤魂住在谢秋远的眼睛里,因此变得疯疯癫癫,也不怎么照顾自己的孩子,全靠五娘和下人们抚养谢秋远。眨眼间二十几年过去,她的疯病时好时坏,难得这两日精神稳定,正抱着放了炭的手炉坐在椅子上发呆。忽见谢秋远和沈台进门,不由霍地站起身来,尖声怒斥:“你们来干什么?”

“过年儿子自然要来给娘请安,顺便想借娘的玉簪一看。”

“不用你请,滚,索命鬼,滚!”说着将手炉朝着谢秋远就狠狠地掷了出去,谢秋远一躲,那手炉擦着他的头发桄榔砸在地上,烧红的木炭顿时倾了一地。

谢秋远虽然从小就和大太太不亲,可怎么说她也是谢家主母,原本想好言好语地向她借簪子看看,可这一下字却被激得怒从胆边生,也不讲什么孝道了,上前一把按住她,从那斑白的发髻中将簪子粗鲁地扯下来,掉头便走。留下大太太在屋里哭嚎:“还给我,你这个婊子生的索命鬼,还给我!那是正妻的簪子,是我的簪子,小贱人你根本不配,快还给我!”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到最后简直就是直着嗓子嚎叫了,沈台只觉得那歇斯底里的叫声炸得头壳发痛。可谢秋远却不管她,一肚子的怒火烧得他的步伐越来越快,冷不防在回廊转角处与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竟是谢楹。

谢楹拢了拢被撞斜的狐皮披肩,眼睛掠过他手中拿的玉簪,秀丽的小脸儿上露出了嘲讽的神色:“轮回报应果真不爽啊,当年做娘的没抢到这簪子,倒让儿子给抢来了!”

谢秋远闻言沉默不语,倒是沈台疑惑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咦,我二哥没告诉你大太太不是他亲生的娘吗?”“胡扯!”谢秋远怒斥。“我胡扯?”谢楹冷笑一声,向沈台道,“你自己问问他,难道他真不知道他其实是二太太生的?我听说,当年两个人为了争宠,大太太设计害死了她。后来有老仆人跟我讲,其实大太太当年生的是个女儿,可惜是早产,生下来没多久就死了。她怕自己的妹妹生下儿子夺了正妻的地位,于是就干脆买通产婆做了手脚,让二太太死在了产床上。而她则把二太太留下的儿子抱来养,名正言顺地做了正房夫人。这种事,深宅大院里不少见,只不过报应不爽,老觉得妹妹的冤魂在自己身边游荡,这才变得疯疯癫癫。至于我二哥和大太太长得像,那不过是因为二太太是她的亲生妹妹罢了!”说着她把脸伸到谢秋远面前,压低了声音,“二哥,你说你心这么狠,是不是随了她们家啊?连对着自己的兄弟姐妹,下起手来都毫不犹豫,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放肆!”谢秋远听了实在忍无可忍,伸出手去推了谢楹一把。谢楹向后一退,却顺势把谢秋远手里握着的簪子抽了出来。

“让我好好瞧瞧这正妻簪子,或者说,谢家的……契约?”

还未等二人反应过来,就见谢楹举起玉簪,狠狠地向地上摔去。谢秋远猛地扑上去拦,可为时已晚,玉簪砸在地上,霎时四分五裂。

“你干什么!”

“毁了它,用人命换来的富贵,要来何用!”

谢楹答的干脆利落,谢秋远却脸色发白地蹲下身去,一点点地去捡那断玉,可他的手颤得太厉害了,捡起来玉又落到地上,反复几次,沈台觉得不对劲,伸手扳住他的肩膀强行将他扶起来,却被他充血的双眼吓了一跳。

“完了,”谢秋远满脸绝望,“完了,全完了!”

(八)

沈台原以为毁了契约谢家就会太平,但没想到谢秋远却病倒了,初时只是咳嗽,几日之后便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诊脉的大夫说恐怕是过年那几天受了风寒,需得喝药静养。可谢家人心里都明镜似的,再贵的人参灵芝现在对二少爷也没有用了,新年一过,那两个牺牲品的名额空出来,祖宗又要收人了。

沈台心急如焚,没心思去铺子里照看生意,只守在朋友床前,看着昏睡的谢秋远面颊凹陷颧骨突出,眼皮底下大片的暗青覆在上面,几个月前那个西装革履英气勃发的青年如今荡然无存。想起两人回来前那一番实业救国的雄心壮志,不由心里发苦。

太阳从西天落了下去,烛火掌上了好久,谢秋远才悠悠地睁开了眼。

“你醒了,”沈台赶忙小心翼翼地端起碗,“快把药喝了吧。”

谢秋远痛苦地摇摇头,声音沙哑,“没用的。”

沈台闻言,难受至极:“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回来了。”“不回来能干嘛,打那些被权贵们压着永远打不赢的官司?”谢秋远张着干裂的嘴,声音沙哑,“你忘了最后那个官司我是怎么输的?它让我知道,人不能没有权和钱,不然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沈台拿勺子舀了一勺浅褐色的中药送到他嘴里,不由得想起那日谢楹对他的指责,还有谢秋远看见契约被毁时绝望的事情。憋了好久的疑问在嗓子眼里转了几圈,终究没有忍心说出口,只是摇头叹息:“可总比丢了命强吧!”

“本来就是想赌一把,”谢秋远勉强扯着嘴角苦笑起来,“本来以为,我能好好打理家中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将来可以在上海甚至全国的实业里占据一席之地。没想到,祖荫不是那么好承受的。”祖荫、祖荫,沈台觉得这两个字像巨石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种祖荫,有什么好承受的,命都要……”沈台向来是个硬汉子,后背还留着年少轻狂时的刀伤。当年他受伤时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连给他清理伤口的医生都啧啧感叹。可现在他却眼角发湿,瞧着眼前谢秋远的样子,那些在上海时度过的快乐岁月,竟如走马灯般一幕幕滑过脑海。他想起两人曾站在黄浦江的月夜中,江风徐徐而来,而他们畅谈着理想,一直谈到天色微白还没有觉察。直到肚子咕咕叫才发现早已是新的一天。不由彼此大笑,打趣说理想虽然高远,可肚腹却是眼下头等大事。那时候天色还早,铺面没有开门,只寻得一个卖烤红薯的小贩,买了两颗烤得焦香的红薯各自捧着吃,竟觉得无比香甜。他想起朋友硬拉他们俩去百乐门跳舞,出来的时候已近半夜。刚要上黄包车,一个朋友却指着他的脸嗤嗤地笑,笑得他莫名其妙。还是谢秋远一把将他拉到挂着红舞女大幅照片的玻璃旁,让他对着玻璃微微映出的影子擦。可不知到那舞女用的是什么牌子的口红,他简直都要把脸皮都擦破了,红印子依旧清晰。他的窘相把谢秋远和一干朋友逗得捂着肚子,简直要笑晕了过去。那时候的谢秋远,是多么生气勃勃。他想起涌进上海逃荒的难民里的时候,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扯住谢秋远的衣角,惴惴不安朝他乞讨。而谢秋远竟掏出两元大洋给她,后面的灾民涌上前来伸出手,他们散尽了身上所有的钱财,最后是他拉着谢秋远逃出包围圈。而谢秋远一路上却默默不言,发红的眼角里充满悲悯与痛苦。他还想起谢秋远义不容辞地为黄包车夫阿陈打免费官司,却在失败后喝得酩酊大醉,对着他失声痛哭,倾吐他对这个衰败国家的失望。

沈台嗓子里发苦,“我”了半天,终究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出口,他勉强自己站起身来,“我去外面透透气。”

“外面,谢楹……”

“知道,会小心的。”冬夜的月亮带些血红,挂在中天犹如一只俯视世间的巨眼,沈台狠狠地吸了几口冰凉的空气,可还是让心里的闷火憋的发疼。谢秋远病的如此严重,他简直恨不得以身代之,可却束手无策,他不是谢家人,纵使一头撞死也无用。沈台从未这么无助过,他茫然地在谢宅里走着,像一只被抽掉灵魂的人偶。天气冷的很,这些天没有下雪,可土地却被冻得硬邦邦的。不知走了多久,他发现自己正站在谢老爷院子的后墙外,屋里的灯光透出来,还能听见隐约的交谈。夹杂着秋远二字,却听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是谢老爷和五娘的声音,沈台心里一动。脚下用力蹬上后墙,利落地翻身越过去,他像猫一样躬身潜行,高大的人影缩成一团躲在谢老爷窗下。屋里的两人对外面发生的事浑然不觉,依旧在低声争吵着。“老爷,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秋远扛不住的!”谢老爷不发一言,可脚步声却走得急,想来是在屋里来回踱步。五娘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谢家就剩了这么一个出息孩子,他要是死了,谁来撑着这个大家!”谢老爷的声音沙哑,“不是还有老大吗?只要契约在,就算是个傻子掌家,我们谢家也能百岁千年的繁盛下去,怕什么。你要毁契约,这万万不可!”五娘的哭腔变成了呜咽,沈台在屋外握紧拳头,原来谢老爷知道契约在何处,可他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父亲,为了富贵,竟不顾儿子的命!他简直想要立刻翻进屋中,掐住谢老爷的脖子逼他说出真相,但却又怕弄巧成拙,迟疑了一下,却听屋子里忽然传来一阵争抢声,夹杂着老爷的怒斥和五娘的抽泣,然后啪的,什么东西被打落。“小芸,你不要命了!”“我愿意用这条命代替孩子,你让我吃了吧老爷,求求你!”吃什么?沈台捅破窗户纸细看,地上灿然一块金稞子。五娘想要干嘛?吞金自杀吗?五娘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老爷,我这条命本来就是占着七妹妹的,现在让给孩子,也好赎我自己的罪孽!”“胡言乱语,什么你的罪孽,她是我派人推下水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谢家不能没有你,我也,我也……”沈台偷偷直身,从窗缝里悄悄望去,只见五娘跪在谢老爷脚下:“老爷,从在店里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到现在,小芸从未后悔嫁来谢家,这么多年能陪在你身边,我知足。可是这样的富贵,小芸真的是受够了。老爷,让它结束吧,求你了,告诉我契约到底是什么。”望着这位以死相拼的女人,谢老爷终于败下阵来,他颓然地瘫倒在躺椅上;“你不是一直怀疑吗?没错,契约是院子里那株银杏,可是小芸,纵使你知道了,也毁不掉它的,毁不掉的……”银杏树?站在窗外偷听的沈台僵了一下,他猜疑过很多东西。却怎么也想不到银杏竟然会是契约。是了,祖荫,谢家一直传闻契约是祖荫,那树荫庇了谢家上百年,不是它又是什么!(九)发足狂奔,如血的月亮悬在谢宅上空,盯着这个奔跑的男人。砍倒它砍倒它砍倒它!此刻沈台的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只要砍倒那棵银杏树,秋远就有救了。只是他没想到,还有人比自己快了一步。等他踏入天井处时,赫然发现银杏树下竟然有一抹纤小的身影正双手拿着一把把长刀,使尽全身力气地举起来,一下又一下地向树干砍去,刀刃深入之处,竟有鲜血一样的液体迸出,飞溅到那人身上,场景无比地诡异。

“谢小姐?”

谢楹听到低沉的惊呼,转过头瞧见是沈台,嗤笑一声抬手抹了抹脸上的血:“二哥死了吗,放你出来?”

沈台忍住怒火,勉强张口:“谢小姐,他再怎么样也是你嫡亲的二哥,何苦这样口出恶言!”

谢楹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怎么,要是有人想杀你,你还要对他感恩戴德不成?”

“这话奇怪!秋远什么时候想杀你?”“哼,”谢楹冷笑,“谢家历代的子孙,不论男女,最后只能活一个。当年爹为了保我们,把二哥送到外国读书;大哥为了不让我出事,从此以后就常年流连在花街柳巷。在谢宅长住着的只有我一个,这才三人平安。这次二哥回来,岂不是置我们兄妹的命于不顾?”她的话利剑般刺向沈台,搅起连日来的怀疑,沈台似乎是想说服自己一般大声辩解:“这话不对,秋远日日操心,为的就是找出契约,让谢家不再死人!”谢楹闻言愣了一下,接着把刀拄在地上弯腰大笑,夜风狞厉,吹得银杏枝条也跟着呜呜发声,好一会她才勉强直起身:“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冠冕堂皇的说辞你也信?”说着这秀丽的女子抹了抹眼角不知是笑出还是哭出的泪珠,她手上的血迹蹭到脸庞上,让森冷的月光一照,竟厉鬼般狰狞,“我告诉你沈台,”她逼上前一步,“我二哥回来,就是为了除掉我们继承家业!什么找契约,他和你去翻地契账目,不过是为了清楚谢家到底有多少家底。连大太太不是他亲娘他也早就知道,不说出来,是因为嫡子这个身份继承家业更顺理成章罢了!”“不可能!”沈台咬牙坚持,秋远不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呢?那个把正义奉为信仰的人,又怎会处心积虑地害别人的性命?

“怎么不可能,”沈台想要垂死挣扎,可谢楹却不给他一点儿活路,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我摔碎玉簪,他会那么绝望?是,二哥是想除掉契约,但绝不是现在!他还要借契约的力量送自己平步青云呢!”转过身去,谢楹像发泄什么似的,又执起刀向大树重重砍了一下,恨恨道,“谢家的人都让富贵迷了眼,你看看那些姨太太们,刚来的时候谁不是哭哭啼啼、怕生怕死?可如果过一段时间让她们再离开谢家,她们又舍不得这荣华富贵了。二十九姨太明明可以逃开谢家,为什么又临时变卦,以至于招来情人的仇杀?这些人一个个都在赌,赌输了就成为新坟下的一把枯骨,赌赢了就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的命换来的锦衣玉食,一群疯子!”

沈台只觉得谢楹的话一下下刮在骨头上,痛得他嘴角都颤了,“不对,就算是你二哥有这个心思,他自己不也有危险?”

“二哥他不傻,你以为当初供出我执刀夜行的仆人是谁?那是自小养育二哥的奶娘。幸好抓住了元凶,不然吃枪子的冤魂就是我了!我死之后,他自然会腾出手对付大哥。不过他对我们兄妹能下狠手,对你倒是有情有义。怎么,你不知道?”谢楹笑的嘲讽,“当初有谣言说是我和二十九姨太因为你争风吃醋,为什么警局不提审你,你自己不觉得奇怪吗。我二哥扔了生意天天的上下打点,就是怕你吃了亏。谢家上下这帮蠢蛋,还以为他是在为我奔走。哼,他觉得他最优秀,祖宗就会留他到最后,可没想到聪明太过,现在反倒误了他自己的命!”

“可你那天晚上确实是带着刀乱走,连你自己的供词都承认了!”

“是,没错,可我只是在砍树!”

“砍树?”

“砍树。”谢楹摸了一把树上渗出的血,然后将殷红的手掌贴到沈台的鼻尖前,“瞧,这是谢家历代冤死鬼的血,不知积了多少年,我把它砍了,谢家就太平了!” 月光下,谢楹手掌中的血和她颠覆性的话语交错成巨大的打击,凶猛地向着沈台扑来,原来谢家的三小姐,竟然早就猜到真相了!谢楹笑了起来,她拍了拍银杏树粗壮的树干:“祖荫,这才是保住谢家富贵的祖荫,也是索命的契约。我一开始也迷惑过,以为是族谱,要不就是大太太头上的簪子,可族谱烧了几次毫无效果,簪子已经摔碎,二哥却还病入膏肓,最可疑的只剩下这棵怎么也砍不倒的银杏了。它是我祖奶奶那辈种下的,遮风挡雨这么多年,所以我爹常说谢宅是荫宅。可我觉得,阴宅还差不多!我要砍树,又怕二哥阻拦,所以就趁机装疯卖傻,还在晚上去推每一个院子的门,装着要进去杀人的模样。这样家里就没有人敢出来,更没有人来挡着我了。只是你看,从好久以前我就砍它,可它有自己的愈合能力,砍了流血,流完血伤口就长好,这么久,居然树皮上都一点痕迹也没留下。”砍不倒?沈台一个激灵。若是这契约毁不掉,那谢秋远岂不是仍旧要被它索了命去。怎么办怎么办?这一刹那,他的指尖发凉,脑子里有无数念头转过,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到最后唯一剩下的,就是刚刚偷听到的对话。“胡言乱语,什么你的罪孽,她是我派人推下水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谢家不能没有你,我也,我也……”是了,谢老爷为了救五娘,提前动手杀了另一人,将她的命换回。若是、若是……杀了她!这个念头忽然窜出来,快得让人猝不及防。杀了谢楹,秋远是不是就能活下来?杀了她,只要杀了她!沈台后退两步,他不能相信自己竟然会产生这样残忍的想法,谢楹何其无辜,他怎么能?但是秋远呢,秋远怎么办?这个男人的手颤抖着,他的灵魂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要命令胳膊抬起来,去掐住谢楹纤细的脖颈。猛地握住了衣襟,沈台死命地控制着自己,但这念头太诱人了,他无法摆脱它。直到衣兜里有什么东西硌着他的手心,冰冷而坚硬的触感才猛地把他的神智拉回。他低头从衣袋里掏出那东西,竟是那天帮谢秋远收拾的玉簪碎片,他觉得这东西奇怪,所以一直留着。只见斧形簪子长长的柄处已经断成了好几截,可斧头处却完好无缺。

“怎么,你想用那小东西来砍树?”谢楹瞟了一眼,不由嗤笑。确实,躺在沈台手心的玉制小斧子不过只有一寸半的大小,比孩童的玩具都不如。可不知怎的他却觉得这东西应该有用,不然,为何画像中的谢家祖奶奶带着它,历代的正妻也戴着它呢?如果它不是契约,那又是什么?契约能够订立,又该怎么解除?或许是谢楹的话提醒了他,又或许是在冥冥中受到了众多冤死之人的点拨,沈台粗声喘息着,竟捏着小小的玉斧奔去,朝着褐色的树皮狠狠划下!忽然间那树就裂开了巨大的口子,好似瞬间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鲜血从里面咕嘟咕嘟冒了出来,浸得树下的泥土也散发出湿润的腥气。月光将古树的影子投射到地上,那张牙舞爪的树影就如同是野兽的四肢,猛地扭动抽搐,发出无声的嚎叫!

谢楹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看着剧烈颤抖的老树,整个人好像被定住,可沈台的怒吼却唤醒了她。“现在用刀砍,快!”(十)民国三年七月十六日,一辆飞驰的火车正驶过铁轨,白烟呜呜冒上天空。它载着无数人从上海驶往北平,一名女子坐在这两火车里。她学生打扮,穿着阴丹士林的衣裙,白皙的小手托着腮,正注视着车窗外飞闪的景色。忽然,女子猛地直起身子。两秒钟后却松弛下去,叹了口气,自己是太敏感了,连看到窗外一闪而过的普通银杏树都会觉得紧张。身边的女伴发现了什么,转过脸来询问,她平静地摇摇头,从包中拿出信纸与钢笔,对方见她要写信,便知趣的不再打扰。“五娘,展信安。”英雄牌钢笔在纸上落下了几个字,而后便悬停住了。谢楹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思考怎样下笔。这半年多来的日子对她的人生来说,实在是变化太大,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一时间竟梗住了。谢楹想起了那棵在谢宅中矗立百年的银杏轰然倒下,发出的声音简直像地震似的,整个谢宅都在颤抖,老爷被五娘搀出来看了一眼,当场手指颤抖,口眼歪斜。没有几天功夫,就连城里最好的郎中也无力回天了。当时二少爷卧病在床,大少爷又是出名的无能之辈。谢家几个店铺的掌柜趁机卷了大笔的货款一走了之,被卷走货款的商家打官司讨要,倒是沈台一力支撑,将谢家的地卖了堵上亏空,这才把官司平了。可谢家却从此一蹶不振,树倒猢狲散,小妾与下人们都收拾了细软离开谢家。谢楹冷笑一下,想起那些纷乱的日子,真是众相毕现。离开的小妾有满面欣喜的、有愁眉不展的、还有心有不甘的,仆人们也趁机偷占主人家的东西,简直忙乱的不得了。五娘因为老爷的死悲痛欲绝,还要强撑着打点丧事,根本没心思去管这吵吵嚷嚷的谢宅。昔日城中的首富,就这样又被人看了笑话。可让人没想到的是,谢秋远却慢慢痊愈了。是沈台托斯密斯先生买到了一种谢楹叫不出名的外国药水,几针打下去,终于救活了他的命。人的命运有时候挺无常的,想想她二哥特意从上海回来,却又遭受了这样的打击,不过否极泰来,他们重新回到上海开始打拼,几个月时间,已经有了小小的成果。沈台一直不离不弃,说实话,见沈台为谢秋远那样的尽心尽力,谢楹不是不羡慕。不过现在,从小孤僻的她也有了好友了。转头看看正在说笑的几个女孩儿,她们脸上的表情是那样无忧无虑,如同初绽的花朵。谢楹难得露出了笑容,笑得舒心,这是自己在上海务本女中的同学,其中有一个是北平人,为人热情的很,放了暑假就邀请她们去自己家看看,几个女孩一直都想知道古都是什么样子,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摩挲了一下笔管,谢楹俯身在信纸上慢慢地写着,“您身体最近还好吗?大哥怎么样?我听说他为堂子里的一个姑娘赎了身,买了个小宅子住了。也罢,从我们这样的家里出来的人,还管什么出身,只要有颗真心,就比什么都强。我在上海读书,过得不错。女子学校里不仅教英文,还教法兰西文呢……前几天我遇到沈台了,半年前我们谢家是靠了他才没有完全倒下,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撑住的。不过看他精神很好的样子,和二哥的生意也很不错。沈台总是这样,三句话不离二哥,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听,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想劝我打开心结原谅二哥。说到二哥,临走前五娘您也曾劝过我,让我别恨他。其实说是恨,不如说是气愤,气为什么我所有的亲人最后都会被金钱富贵扭曲,变得不像原来的自己。不过也真奇怪,自从我离了谢家,倒不那么在意了,老宅就像是一盏金笼子,现在终于能够飞出来,真觉得每一口呼吸都那么自由,现在想想,过去的那些年,就像梦一样。”……“现在想想,过去的那些年,就像梦一样。”读信的女人声音清丽,听起来很年轻,可她的面容却已经老去。这半年来,五娘的脸上的皱纹比以前要多很多。也是,那个人走了,谁还有心思保养呢。五娘放下信,轻轻叹息。在她的窗外,谢宅的一如旧岁那般华美,只是宅中的人却已如云般飘散,只剩下自己和几个老仆。谢楹说这些年来就像做梦一样,对她来说何尝不是。只是这梦做得更长罢了。她想起了青春年华的自己,看到迈进铺子门口年轻时的谢老爷,一见倾心;想起了父母看着非要嫁入谢宅的女儿,老泪纵横;想起被推入冬天冰水里的七姨太;想起正直聪颖的谢秋远,被现实摧毁了信仰后痛苦的改变;想起坚强的谢楹蒙冤后被关入牢中的几个月;想起了大少爷在契约被毁后,跪在自己面前哭得像个孩子。而大太太则在这个家败落后彻底疯了,自己只好把她送到德国人开的精神医院里。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如今都好了。老大守着心爱的女子,过起了平凡的生活;谢秋远与沈台在上海一步一个脚印,在上海打点生意;谢楹念书也用功。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拿出衣襟中的丝帕,她轻轻擦拭窗台花盆里一株银杏嫩芽的扇形叶片,“几个孩子都不错,我知道你总能遵守约定。”她满足地笑着,当初谢家天井里的银杏老树被拦腰砍断,眼见没有了活路,是她小心翼翼地找到了一颗种子保存下来,救了那诡异的银杏树一命。“我不像祖奶奶那么贪心,要求世世代代富贵,代价是付出无数人的生命。我只要求这三个孩子能平平安安。老爷走了,我想赶紧见到他,这条命你若是看得上,便拿去吧。”

那刚从土里冒出来的孱弱嫩茎好似能听懂一般,微微颤了颤。映着阳光,反射出刺眼的翠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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