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灾折射农村现实
2016-06-30
在关于龙卷风的自救常识中,门口是最危险的地方之一,而此次风灾中,大多数遇难者被发现的地方恰恰是门口。
苏北农村的房子主要分为三种结构,框架结构、圈梁结构和砖瓦结构。每一层次的造价,都比下一个层次要高三分之一。越是家庭经济条件好的人家,盖的房子造价越高,此次风灾中受损越小。
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玲
一场令人意想不到的龙卷风,让江苏盐城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灾难。
2016年6月23日15时前后,江苏省盐城市阜宁、射阳等地出现强对流天气,一些地方甚至遭遇龙卷风袭击。根据官方发布的最新消息,目前灾害已造成99人死亡, 786人受伤。
龙卷风,是遇难者们共同的死因,却并非唯一死因。天灾之外,99条生命背后是99个活生生的悲剧。
生死一瞬间,这场龙卷风也吹开了一幅中国农村社会的真实图景。
留守儿童周宇轩: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龙卷风来袭时,陈龙女正赶往卧室找外孙。风推倒了她家的房子,陈龙女被砖瓦压倒在卧室门口。两三米之外,传来了周宇轩的哭声,哭声并没有持续太久,接着是一段喘气声,再后来便没了动静。
大风过后,祖孙俩被邻居刨出来时,周宇轩已经没有了心跳。在陈龙女的怀中,外孙周宇轩的身体正在渐渐冷去,坐在废墟上的她唤着孩子的名字,“快起来吃东西,我的心肝宝贝!”雨还在下着,陈龙女头顶的伤口血流不止,和着泪水,盖住了她布满皱纹的脸庞。
路过的志愿者拍下了这一幕,在网络上疯传,陈龙女抱着死去外孙的这一幕,成为了风灾中最为悲伤的注脚。
其实,如果灾难推迟一天,周宇轩可能仍旧活着。龙卷风来的那天是周五,再过一天,“爸爸”薛建华就会回来了。薛建华并非是他的亲生父亲,而是他的姨父。他的亲生父亲常年在上海打工,过年时才能和他短暂相聚,母亲也在苏州工作,和他聚少离多,倒是姨父和姨妈住得近,几乎每周末都会来看他。久而久之,周宇轩就把姨父当成了爸爸,平时都叫薛建华“爸爸”。
周宇轩出生16天,就被带到了外婆外公家——盐城市阜宁县陈良镇新涂村三组,过起了留守儿童的日子。他们所在的新涂村三组,平时在家的都是70岁以上的老人。周宇轩的玩伴们,都和他有着相似的命运,由祖辈们带大,和亲生父母相处甚少。当灾难来袭,年迈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成了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更何况,灾难来临前没有任何预兆,如果察觉到危险正在靠近,周宇轩的外公周德华就不会去陈良镇里做小工,让老伴独自在家陪着周宇轩了。
周家的房子是一座老式的砖瓦房,建于三十年前,大风过后赶来救人的邻居们发现,房子的四面墙几乎被削到了墙根,一墙之隔的小平房却几乎完好无损。小平房里住着一个残疾人,是村里的五保户,去年他家的房子还能在缝隙中塞进一个拳头。正好村里危房改造,就帮他重新修整了房子。龙卷风仅仅吹走了屋顶几块瓦片。
龙卷风来时,陈龙女在客厅看电视,周宇轩独自一人在卧室玩耍。听见风声越来越吓人,陈龙女赶紧起身去里屋找外孙,天都黑了下来,屋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63岁的陈龙女最终没能跑过龙卷风,刚到卧室门口,就被房屋上掉下来的横梁压在了地上。
邻居们在卧室里找到了周宇轩,“他应该是窒息死的”,周德华听邻居们说,当时孩子是迎面倒在地上,身上压着一排毛竹,浑身没有明显的伤口,唯独鼻翼上留有一点淤青。
也许是被压着不会呼吸,也许是受了内伤,也许是因为自己没照看好,自责的情绪在这个家庭蔓延。就像是为了惩罚自己,陈龙女迟迟不肯去包扎头顶的伤口,直到周德华从她手中接过了外孙的遗体。
抱着死去的外孙,周德华哭了整整一夜,脑海里都是孩子生前的画面。周宇轩爱看动画片《熊出没》,爱学里面的光头强说东北话。阜宁话中,叫外公为“爹爹”,与“弟弟”正好谐音。每次外公回家,四岁半的周宇轩都要学光头强说,“弟弟,你回来了”,逗得外公哈哈大笑。
孩子的父母在夜里十点赶到家,天空下着瓢泼大雨,还没走到门口,两人已经浑身瘫软跪倒在地。黑暗之中,两人声嘶力竭的哭声在废墟之中回荡。坐在一旁的陈龙女嘴里反复嘟囔着一些话,到了半夜,陈龙女的眼睛哭得失明了,被送进了医院。
伤亡最惨重的村庄:村民逃生死在门口
在关于龙卷风的自救常识中,门口是最危险的地方之一,而此次风灾中,大多数遇难者被发现的地方恰恰是门口。
陈良镇涂桥村四组二十几户人家中,死了7个人,还有12人受伤,是死亡人数最多的自然村之一。曾担任过村支书的陈克荣亲手刨出了4个遇难者,其中有3个都死在门口。
新涂村四组位于自西向东的一条狭长的田埂上,正好挡在自南向北前进的龙卷风面前。龙卷风对这里的破坏几乎是毁灭性的,一眼望去,没剩下一间完好的房子。村民陈斯洲家的房子原本是白墙,结果风把灰尘吹在上面,和喷一遍漆似的,“抠也抠不掉”。
84岁的李秀英是这一排唯一健康活下来的老人,风刮进屋子,眼看着自己毫无胜算,任由大门被风吹破,她在门边的墙角里蹲了下来。风灾之后,她家是村里唯一天花板仍旧完整的一户,建房时儿子陈克荣特别去厂里定做的预制板,“质量和用料都有保证,比买的质量好多了”。
陈克荣观察到,风最先刮倒的都是二楼,二楼的墙砸在一楼的天花板上,预制板承受不住才引起了一楼的坍塌。如果一楼坍塌了,待在家里的人基本上“不死也要受重伤”,更加结实的预制板最终顶住了二楼四面墙的压力,救了李秀英一命。
74岁的吴秀琴和69岁的陈斯才住在李秀英的隔壁,他们最终被发现死在自家的门板下。
吴秀琴一儿一女,都住在离自己不远的邻村。事发时,吴秀琴的女儿陈银玉正带着儿子在邻居家玩耍。这家有个小孩,她儿子只要和这个小孩在一起就不会哭了,陈银玉说,“儿子好像通灵了,那天中午一直哭个不停,出门看到我把家里的门锁上时,脸上突然笑了”。结果母子俩在邻居家的小平房里而躲过一劫,家里的房子却塌了,“留下来不死也残疾了”。
周边房子都塌了,陈银玉借邻居手机给老公打了电话,他正在镇上做工,距离吴秀琴不过五六分钟车程。赶到岳母家,女婿在废墟中呼叫“外婆,外婆”,吴秀琴也回了两声“女婿,女婿,救我”。
“前后也就是两分钟吧”,吴秀琴就没了动静,压在她身上的砖瓦大约有一米多高,女婿用手把砖头挖开,但“这个砖头拿开了,那个砖头又掉了下来”。
后来又有三个亲戚赶了过来,四个人挖了一个多小时才将吴秀琴挖了出来。从尸体的位置来看,吴秀琴当时正想往外跑,被砖瓦推倒在门槛上,额头被狠狠砸在门槛的铁片上,留下了一道血口子,腿也被砸变了形。
陈银玉抱着10个月大的儿子,狂奔了三里地赶到了吴秀琴家,丈夫告诉她“别喊了,外婆已经没了”,但是陈银玉不相信,将吴秀琴抬到了医院,“连换了三个医生,都说人已经走了”。
与吴秀琴不同,陈斯才的两个孩子都住在县里,平时也很少回来。老伴最近在县城的儿子家帮忙带孙女,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家里种地。这几天刚好是收麦子的时候,陈斯才原本打算收完了麦子,就去县里住上一段时间,谁知道麦子收完了,人也没了。
“这麦子真害人”,女儿认为正是父亲的节俭和勤奋,害死了他,原本已经69岁的他应该在儿子家享享清福。
事发两小时后,陈斯才才被赶来的陈斯洲、陈克荣以及消防官兵从废墟中刨出来,当时只穿了一个短裤,陈克荣说“他应该是刚刚打算午休一会”。
据陈克荣分析,直接砸死陈斯才的,应该是大门门框上的那根巨大的水泥条。当时陈斯才应该是在顶住大门,或者准备逃跑到门外去,结果整座墙被吹破,陈斯才仰卧在地,被压在了门板下面。他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血窟窿。陈斯才被找到时,身上依然有些体温,只是已经没了呼吸和心跳。
在新涂村四组,与陈斯才命运相同的老人还有67岁的蔡广美、85岁的夏井梅、72岁周文贵,以及一对正在午休的夫妻——67岁的陈克干、65岁的周之芳。其中周文贵、夏井梅被发现的位置,也是门口。
龙卷风中的马太效应:经济条件越好受损越小
苏北农村的房子主要分为三种结构,框架结构、圈梁结构和砖瓦结构。每一层次的造价,都比下一个层次要高三分之一,房子的结构,也成了家庭经济条件的象征之一。
在阜宁县陈良镇王滩五组,有一棵年岁久远的老柿子树,围着这棵老柿子树,住着七户人家。龙卷风过后,七户人家死了四个人,分别是81岁的殷克清、75岁的王福富、12岁的残疾女孩周周,以及周周87岁的太奶奶。
这里成了王滩村伤亡最密集的地方之一。原因是这片庄建房子建得早,多是传统的人字形砖瓦房,里面住着年迈的老人,久而久之就成了村里的贫民窟。与它隔着一片稻田的地方,住着他们的后代。龙卷风过后,老庄几乎荡然无存,待在屋子里的老人们无一幸免,而新庄却无一人死亡。
死于龙卷风的殷克清住在老庄,儿子王才堂在新庄盖了房子。龙卷风过后,王才堂家的房子以“鹤立鸡群”的姿态矗立在一片七零八落的废墟中。龙卷风仅仅吹掉了他家阳台的围栏和几块窗玻璃。
王才堂是一个泥瓦匠,他的房子盖于二十多年前,比邻居家的房子多花了一倍的钱,因为“盖的都是实心墙,并且都加了由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的圈梁”。除去装修,房子的造价接近10万,比邻居家的二层小楼贵了近三万块钱,属于圈梁结构。
在苏北农村,由于人字形屋顶的隔热、防水效果好,几乎家家都是选择这种房顶。王才堂总担心房屋过高,会不稳,选择了更为稳定的平顶。正如王才堂所预料的那样,龙卷风来袭时,首先掀翻的就是人字形屋檐。
邻居王金星家,大约在七八年前盖新房时,选择了造价更为便宜的砖瓦结构,虽然房龄比王才堂家短了一半多,但王金星三间屋子的天花板都被掀翻了,四面墙几乎都倒了。幸运的是灾难来临时,王金星躲在院子里的小厨房里,勉强逃过了一劫,“幸亏当时我老婆不在家,否则她根本不知道躲在哪”。
不同的房屋结构背后,是两个家庭完全不同的命运轨迹,作为家里的主心骨,王金星卧病多年,近些年才出门打工赚钱。而泥瓦匠王才堂,比他出去得早,又有手艺,面对灾难时,全家人显得更加从容。
对比整个新庄里的受灾情况,越是家庭经济条件好的人家,盖的房子造价越高,此次风灾中受损越小。王才堂当年盖房子时,就是计划着“百年大计”。只是对于距离不到五六米远的邻居王金星而言,这个理想有点奢侈。
最绝望的人:孤立无援,手无寸铁
还有一些遇难者,他们孤立无援,手无寸铁,没有任何自救的能力,灾难来袭时,留给他们的只有绝望。
45岁的李凤云,不会说话,也不能走路,连上厕所都要靠婆婆高凤仪,“婆婆不在家,大便就直接解在了床上”。她的丈夫薛为权,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智力有些问题,和他对话时,他只能回一个字。
为了给小儿子薛为权留个后,婆婆撮合了这两个残疾人的婚事。女儿薛莹莹出生后,李凤云的病更加重了,过去还能下楼走走,后来就几乎没离开过那张床。
家里有两个残疾人,还有一个小孙女,所有的事情,都是由高凤仪一手张罗。每次遇到有人出去做工,高凤仪总要和人说上两句好话,“能不能把我的小儿子带上?”
灾难发生时,薛为权正好在鸡蛋厂给人搬运鸡蛋,听到工友说,家门口有很多车,这才骑着电动车赶回了家。回到家时,70岁的高凤仪已经被大儿子薛为忠救了出来,而李凤云的身体已经冰凉了。
薛为权说,他看见很多人在刨他老婆,就跟着一起刨,她躺在床上,胸口压着一块巨大的水泥块,眼睛都是睁着的。最后,李凤云被放在了路边,薛为权拿了一块床单盖住了她,并且用手把她的眼合了起来。
薛为权也不记得守了多久,后来传来他母亲高凤仪离世的消息。高凤仪当时逃到了门口,被压到了腿,被大儿子救出来之后,就不行了。临死前她抓着大儿媳妇的手,交代她“以后你就是薛莹莹的妈妈了”,还没送到医院就因为内出血咽了气。
来灾区的志愿者很多,薛为权的家人在他家门口立了一块牌子,“由于自然灾害,妻子、母亲不幸身亡。本人残疾还有12岁女儿在读书,请好心人关心一下”,底下留着薛为权大哥薛为忠的联系电话。
与薛家的遭遇类似,85岁的崔开奎命丧龙卷风,也是因为孤立无援。
崔开奎9年前丧子,去年丧偶,与17岁的孙女崔会芹相依为命。为了供崔会芹读书,崔开奎仍旧种着两亩地。崔家的饭桌上,很少看到肉,除非是崔会芹在家,到了夏天,崔开奎就是一块豆腐加一点酱油,搭配一碗白米粥。
爷孙俩的日子虽然清苦,但是也不乏乐趣。有时候早上五点不到,崔会芹就会听见爷爷在房门打趣地说,“一个女孩子天都亮了还不起床,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在学校的日子,崔会芹每天都会给爷爷打电话,早中晚一天至少打三次。有一天中午,忘了打电话,再看手机,爷爷已经打来了十几个未接电话。崔会芹打过去,电话那边的崔开奎着急得不得了,生怕孙女在学校出了什么意外。
出事那天,正好是周五,睡过午觉的崔开奎再过几个小时就会去村口的木材厂,这是崔开奎多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周五在木材厂门口等着孙女放学回家。
中午,崔会芹刚刚和爷爷通过电话,听说他要睡午觉,就嘱咐他去自己的大卧室睡觉。他家有两间卧室,一间是崔会芹的卧室,一间是她死去爸爸的房间,爷爷崔开奎则一直睡在厨房外的一间小屋里。
崔开奎拒绝了她的提议,说女孩大了,应该要有自己的屋子。“如果爷爷睡在我的卧室里,说不定就不会出事了,最多就是受伤,应该不会死”,因为崔开奎被发现时,是在厨房的灶台上,而他身体倒下的位置正好是奔向厨房的外门,“也许是想从厨房的门逃出来,也许是正巧在烧水”,关于真相如今已经不得而知。
崔开奎从来没给自己买过什么东西,唯一留下来一件像样的衣服就是一件冬装大衣,他从来没有穿过。
他曾经告诉崔会芹,“我死后,肯定没人给我买衣服,你要记得把这件大衣放进我的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