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之路
2016-06-27郭凯裕
郭凯裕
天色朦胧,我在烘暖的被窝中撑开倦困的眼,浑浑噩噩的头脑微微胀痛。
偏转过头,黛墨色的玻璃窗上浮着一层薄雾,使人想起刚卸下的纱帐。房檐飞檐下的蛛网漏着三两点珠露,在晨风的轻语中轻轻地摇晃着。院外森森的黑影是一片树林,落尽了叶后生生地从红砖墙上伸出来,分割了此时还不尚分明的天与地。一阵窸窣声轻轻传来,不远处低低的枝丫连带着蛛网震晃了一会儿,从黑暗的一隅轻盈地跳出一团“小球”,在秃枝中显得格外引入注目。那小东西踩着欢快的调儿,蹦上了离窗更近的一枝,轮廓也渐分明了一些。原来是一只松鼠。它摆弄着蓬松的大尾巴,像在跳一支曼舞,邀我同赏清晨宁静的风景。忽而,它又举起精小的爪子搔搔头,向更远处跳了过去。
是该出去走一走。
猛地开了门,冒失闯入的清冷晨风险些将我推倒。弓腰顶风,移到院角的井边,提一桶水,舀起半碗,碗底的青花在波涟中洇散。抿上一口,那一点儿秋意便将所有的不适消散,只剩眉梢的血管突突地跳动。
脚下的土路曲折蜿蜒。它仿佛是秦岭山阴里匍匐而生的藤蔓,我则是那不断向前延伸的枝条;它仿佛是淮河水北的一路芦苇,我则是那岸边弥望飞絮的有心之人。在我曾经飘浮,如今又沉落于这片土地后,我已全然知晓了它的期待——似乎往日那游子归家的闲适以及孩童恣意奔跑的欢乐都还嵌在土壤中,依然温热。当我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时,空旷的村落仿佛突然间有了昔日那般游子归家的鼎沸之声,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亦在风中飘飘扬扬。欢乐挤满了天地,身影往来穿梭不绝。
我回过神来,眼前的景色寂然孤独。我独自行在人烟稀少的土路上,前方一块大石突兀地横插在路边,不由得人停下脚步。石后高高隆起的土丘尚可辨出是坟墓,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在逝去后居于如此寂寞之地?走近墓碑,揩去灰尘,黑色石面隐隐闪着微光,如碎星安睡在夜空里一般。碑文是白底的,但我并不能了解逝者更多前生之事,只希望墓穴下的魂魄能够捧一盏烈酒,端一盘花生米,如生前一般盘腿挥着竹筷,与迟到的旧友推杯换盏,肆意豪饮。
愈往前走,树林愈稀,只偶尔能看见潮润的松果躺在编织好的松针被上,沃田为床,稀稀落落地四散满地。行至低洼处,就是鱼塘。水面上腾起氤氲一片,仿佛能看见鱼儿的梦在雾中游着,飘渺而不真实。可能那尾跳出水面的鱼是因这孤独已久,无人问津的村落而整日梦魇吧!它仅在凉秋中留下一个惊恐的身影,又钻回水底,继续寻找往日处处可闻的欢声笑语。稻田渐密,竟于最后在拥挤推搡间仅空出一掌宽的路。丰收后又是荒芜,稻茬断口依稀可见镰刀的锋利,一簇簇稻子渐显枯色,紧缩着深扎在板结的土里。风悄然掠过这片田地,断秆间的低声喃语却再也无法将往日悠扬的歌声模仿得惟妙惟肖。
不知道走了多远,土地不知不觉间一点点变成了沙砾搀杂的小道。我听到了流水的声音,便顺着声音来到水边。我默默地站着,看着缓流绵柔地浸润一粒卵石,一壳河蚌蠢蠢地往软纱里缩了缩,一只水鸟逆着水流轻轻涉水。如果那鸟展开双翅,只要一下,雾仿佛就能全部振开似的。黎明,只一刻,就出来了。
那阳光会升起在河里;那阳光会给稻茬丰收的颜容;那阳光会停留在墓碑上;那阳光会唱着让日的歌;那阳光会舞动在松鼠蓬松的尾巴上。
那阳光,会让这久久不闻欢声与笑语的村子,重新拥有昔日充满人情的温度和闲适安然生活。
是该回去了。我伸出双臂,迎向冉冉升起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