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父亲太沉重
2016-06-23李忆锋
李忆锋
早生罅隙
从事发到结束,前后不到半年时间。丁辉再次见到父亲,已经是在监狱大墙内的接见室。父亲坦然沉静,这种安静包含着无奈。
丁辉叫了一声“爸”,父亲回应一声,“来了。”一边坐下,貌似不经意地问一句,“你妈咋样儿?”丁辉回答:“出院了。”
“哦。她知道我这样吗?”父亲问。
“不知道,我没告诉她。”丁辉向父亲透底。接着,二人陷入沉默。
上高中的时候,丁辉已经察觉父母关系不融洽,他们不吵架,但也不说话。这个家很安静也很冷静。不管是冷是热,这是一个家,正在读书的丁辉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高三毕业,丁辉考上大学,去了很远的南方。潜意识里,他想离这个冷静的家越远越好,所以选了最南面的大学。
寒假回家,他觉得妈妈越来越寡言。大二时有一天,丁辉给家里打电话,始终没人接,便把电话打给父亲。父亲说妈妈生病了。接着说,你别担心,没生命危险,只是情绪不好,抑郁症,去专门的医院治疗。父亲说的专门医院就是老百姓嘴里的精神病医院。
妈妈得了抑郁症,丁辉并不吃惊。妈妈郁郁寡欢已经数年,发展到抑郁症也属正常。国庆节学校放假,丁辉破例在不是寒暑假的假期里赶回家,直奔郊区的安宁医院,看望妈妈。
丁辉在病房里见到妈妈,她坐在床上看书。书摆在腿上,半天不见翻动一页。丁辉走到床边,轻轻叫了一声“妈……”妈妈看见丁辉,眼睛里显出异样的光彩。
医生向丁辉介绍妈妈的病情,说她配合治疗,病情稳定。还说抑郁症是很难治愈的精神疾病,好在你们家人对她很好。丁主任每周都来看望,带来水果、日用品,陪她坐一会儿。对于一个身居要职、日理万机的市一级领导来说,做到这样真不容易,大家很敬重你父亲。
丁辉也很敬佩父亲。大学毕业前夕,父亲和丁辉谈了一次话,给了丁辉一张银行卡,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出国读硕士博士,也可以定居国外。
妈妈那个样子,丁辉不放心,他决定留在国内。丁辉查了卡上余额,是一笔让他心跳的数字:100万。丁辉拒绝了爸爸的工作安排,应聘到本市一家大型软件公司。这时,爸爸的身边出现一个女人。父亲对丁辉说:希望你能理解。
当然理解。妈妈生病,爸爸身边需要有一个健康的女人照顾他。丁辉想从家里搬走,给父亲和新妈妈腾地方。父亲说,我搬。这个家留给你和你妈。哪一天你妈病好了,也能回家住。
父亲搬走了。不知什么原因,他一直没请儿子去他的新家做客。直到有一天,丁辉因为邻居的一句话,他才向父亲提出,去新家看看。父亲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父亲的新家在高档住宅小区,二层别墅。从家居款式和磨损程度上,看出房间已经住了几年。这意味着,这房子很早以前就有人住,或者是,父亲很早以前就住这里。丁辉从小花园里的秋千、小推车等玩具上推断,这个家有一个小孩儿。
是父亲的孩子吗?应该是。邻居说:老丁早就外面有家,还生了孩子,这事对他爱人刺激太大,她就犯精神病住院了。
那天加班,丁辉回家晚些,邻居大妈在小区里锻炼,同时传递小区奇闻异事。大妈们边走边聊,没注意身边走过的丁辉,说出了让丁辉吃惊的秘密。在父亲的新家,丁辉确认了邻居们的传言。一时间,他不知怎样处理这件事。
不久,市纪委接到举报,举报副市级干部丁一昌巨额财产来历不明,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纪委顺藤摸瓜,案件很快水落石出,还有重大发现,丁一昌还有贪污腐败事实。最终,他受到党纪国法处理,进了高墙里面。
妈妈的真相
高墙铁窗,丁一昌在想,是谁举报了他?回忆被查细节,如果他的推断是正确的,唉,他心里突然五味杂陈起来……
那天,丁一昌正往会议室走,手机响了,是儿子打来的,他按了接听键,话筒里传来儿子异样的嗓音,爸你回家一趟,我要和你谈谈。
晚上在家里看见了儿子,他脸色难看,身形憔悴,像是大病之中。
怎么了儿子?丁一昌关切地问,甚至想上前摸摸他的脑袋是不是发烧。儿子的暴跳如雷打破了父亲的温柔:丁一昌!儿子直呼其名,让丁一昌大吃一惊。
你一直是我眼里的好男人,好父亲,妈妈的好丈夫。可是,你背着我,对我妈都做些什么?!
做什么了?丁一昌被儿子从没有过的暴怒打蒙了,想不出什么事。
你怎么能那样对我妈?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对你妈不好吗?你妈一直有病,我给她看病,跑遍各大医院,最后住进安宁医院。只要不去外地出差,我每个星期都去医院看她,不管工作多忙。丁一昌表白。
我妈因为什么得了抑郁症?
她性格有问题。
你别再骗我了!我妈得病,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
因为你和另外一个女人。
你别胡说八道。丁一昌制止。
我妈受了刺激才得病。这个刺激就是你。丁辉从茶几上拿起一个笔记本,甩给父亲。
笔记本是平时单位开会发的工作手册。丁一昌打开笔记本,看出上面的文字是妻子的笔迹。日记并没有日期,每页只有断断续续的几行字:我发现了,他也承认了。我该怎么办?大吵大闹?我不会;以死抗争?我死了小辉怎么办?
……
为了小辉,为了自身的声誉,不能大闹,那样做,对谁都没有好处,尤其对孩子。
心悸。
他说她怀孕了,并且要生下来。我该怎么办?他说联系好医院了,要我住院。安宁医院,我不想去。那样的医院不是正常人待的,没有家人同意,患者不能出院。
……
文字是从丁辉上高中时写的,那时丁一昌已经和另外一个女人住在一起,他是事件的亲历者,笔记本上的每段文字他都如同身临其境。“你很早就不和我妈在一起了,可是为了我,我妈还得装幸福。我妈的抑郁是你逼出来的,她住安宁医院是你强迫去的!是你害了我妈!”
丁一昌并没有顺着儿子愤怒指责去思考,突然冒出的一个想法反倒让他恼羞成怒:你妈把笔记本给你看,是什么意思?她想干什么?
“丁一昌——”丁辉被激怒,再一次直呼父亲的名字,“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卑鄙,这个笔记本不是我妈给我看的。”
丁辉想把妈妈接回家住几天,在打扫房间时,在书柜里发现了这个笔记本。好奇让他打开了这本不是日记的日记。看完妈妈的日记,丁辉得知真相,父亲早已家外有家,为了能让丁辉健康成长,妈妈承受巨大痛苦。妈妈的病和父亲的出轨行为有直接关系,父亲是妈妈生病的“凶手”。
丁一昌冷冷地问:“你今天把我叫来,就是为这件事?”
“我有要求。”
“说吧,凡是我能做的,都答应。”
“把我妈从医院里接回来。”
丁一昌转了一下眼珠:“可以。”
“离开那个女人,回家。”
“这可不行!”丁一昌回答得十分干脆,“我和她已经有孩子了,孩子还小,不能没爸。”
“你怎么不想想我妈,你应该向我妈忏悔。”
“做都做了,忏悔有用吗?”
“你走吧。”儿子下了逐客令。从那以后直到案发,丁一昌再也没见到儿子。打电话,不接;回家找,他不开门。再后来,丁一昌被纪委调查……再后来,他走进高墙……
尾声
终审后和家属见面,丁一昌见到了儿子。没等他开口,儿子直截了地说,检举信是我写的。
“你为什么这样做?”
“给弱者伸张正义。在你和那个女人面前,我妈是弱者。”
“你让我这个当父亲的太沉重。”
“不是我,是你自己。”
今天,丁一昌再一次说出这句话,你让父亲太沉重,儿子没有回应。
沉默片刻,丁辉说:“你需要什么我买给你。下个接见日带过来。我妈你不用惦记,我会照顾她。”
“让你两头跑。”父亲有些歉意,“你妈要是问起我——”
“我就说你出国了。”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