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黑石头
2016-06-23秦湄毳
秦湄毳
火花深似海洋,却怎么也藏不下,羸弱的爹爹,爱儿女的那一颗心……
孩子考上大学,对一个乡村的家庭来说,是一件幸事;孩子考上大学,对一个乡村家庭来说,似乎又是一件特别难过的事——要读书,那笔高额的学费,对父母来说,就像是麻烦的线团拉开了头。
陈老三早年丧妻,多年未娶,不是不娶,是家贫如洗又拉扯着俩孩子的他,鲜有人问津,偶然有个媒茬,人家掂量掂量又不愿嫁,一来二去,陈老三说,他不打算“续编”了,一心一意供养一双儿女。两个孩子很是争气,成绩一个比一个好。
陈老三是一个有心的人,儿女在同一年考上大学,学费却并没有难住他,除了乡里县里象征性地送来那些“心意”,他没跟人借款,就筹齐了两个孩子第一学年的学费。不善言语的儿子却很质疑,“爹,你没有做啥违法的事吧?”陈老三红了脸,“你爹是那人吗?为了你和小妹的前程,爹就是死,也不能犯罪!”女儿很乖巧,小松鼠一样跳起来,护住老父亲那口怒气,冲哥哥甩手,“一边去,一边去,没见爹省吃俭用,成年不着家地在外打工,还攒不齐咱们的学费吗?!”陈老三被女儿逗笑了,他摸摸硬硬的胡茬,欣慰地说,“还是闺女懂得爹的心啊,爹是很早就开始为你们准备学费喽,你哥个臭小子哪有闺女的细心哦!”
“可是,爹——”儿子大顺还想张口问什么,却终于咽回肚子里。
一个爹领着俩孩子开心地忙碌着,准备大学开始的新生活。爹爹破天荒地在家陪伴兄妹俩一个月,一个月里,爷三个一起走街串巷地卖冰棍去,两个准大学生娃娃一个爹,走到哪里都是风景,乡里镇上的老少爷们儿都要跟他们唠一阵夸一番,然后纷纷购买几根冰棒捧捧场,还说“是要沾沾你家的喜气!”陈老三越发自豪不已。
只是走到县城西边的小屯镇的时候,老爹说什么也不让孩子们往那边去“考察”,“不去了不去了,那边太远,煤灰多,脏得很!”可两个孩子说了,“考察乡村生活要全面,能走到的地方尽量都要去!”陈老三拗不过,就跟在后面往西走,风一吹,满街的煤尘飞一天,地上,空中,飘飘忽忽全是黑色的灰尘,这里的人们脸上也是灰蒙蒙的一层,只在张口的时候,看到有些人的牙齿那么白,有些不合时宜地白!
哥哥是男孩子似乎见多识广一些,他给妹妹说,“这里到处都是小煤窑,是咱们县城的金库。”哥哥还说,他班上小牛的爹在这里上工两年得了矽肺病,前一阵子还开胸验肺了,才得到小煤窑主的赔偿,“不过,他爹现在成报废的人了,快不行了……”哥哥很无奈地讲给妹妹听。妹妹却天真地问哥哥,“小牛家得到多少赔偿金啊?”“十万。”哥哥说。“天啊,这么多!”妹妹惊喜地叫。哥哥斜视了妹妹一眼,狠狠地说,“那是命换的,多个逑!”哥哥冲着妹妹喊了句脏话。妹妹一下子哑了,她不再吭声。
这时,有人指着他们的冰棍桶问,“是卖冰棒吧,来一根!”妹妹于是指着上面的字说,“当然是,要几根?”哥哥赶紧地给人拿冰棒,妹妹收了钱。回头找他们的爹,发现爹落在后面,好像刚才跟什么人还说话来着。
“爹,快点,你干嘛呢?”爹应着,跟上他们。哥哥盯着爹的眼睛问,“爹,你在这还认识人吗,你刚才跟谁说什么呢?”爹爹嗫嚅地答,“没,没,我问路哩——怕咱们天黑摸不回家……”“爹,是真话吗?”儿子问他。“那还假?走吧,顺着这条路往回走,离咱家近。”
不由分说,陈老三“抢”过儿子手上的冰棍桶,“走,该回了,你表叔说是今天来家看看你们哩!”
暮色里,两个孩子跟着陈老三拐进窄小的田间小径,两边全是庄稼地,青油油的庄稼,淹没了三个人的身影,许是累了,小妹没再吭声,只跟着哥哥脚步走;哥哥跟着爹爹往前走,他不时地回头打量身后走过来的弯曲小路……他们一口气走到家,果然表叔已经等在门口了,说是最近忙,才抽空过来,明天孩子们都上路哩,给孩子们送一些生活用品。
第二天,兄妹两个一起上路,爹爹送他们到县城,千叮咛万嘱咐,说是自己打工请假已经到期了,不能送他们,每个人都照顾好自己,都好好学习,没钱了就给爹打信来……
小妹一个劲点头,说,“爹,你放心,我会好好努力!”安放好自己的东西,她冲爹和哥哥说,“去找哥哥坐的车吧,也要开了!”
大顺低着头,他说,“爹,你也照顾好自己,我到学校就报名勤工俭学,我要自立,不能总花家里的钱。”上车放好东西,他又下来,压低声音用力给爹说,“爹,你最近夜里有时候咳嗽,你不要太辛苦地打工!!!”
陈老三望着坐上汽车各奔东西的两个孩子,轻轻舒口气,放松地咳了几下,转身走进蜿蜒在庄稼地里的田间小路……
“这可是一条最近的路”他走着想着,“孩子们啊,哪知道锅是铁打的呀,爹这个年纪,到哪里打工能挣到一个月三千多元呢……”
不觉里,陈老三已换了衣服,来到斜井口,升井的工友看见他,“老三啊,又回来了?”“噢。噢——”他答应着,仔细辨认跟他说话的是谁,除了牙是白的,眼睛一轮是白的,上来的十几个工友都是一个模样,陈老三知道自己也是这样,他冲疲惫的那些跟他答话的声音说,“孩子们上学去了,我没事做,就想回来挖煤!”“别说瞎话了老三,这活儿谁有一点门路,也不愿意来干。”
坐上“猴车”,陈老三跟同班的工友下到地下八百米深处,中间吃饭的时候,他听说,“开胸验肺的那老牛,已经走了”,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有人发现年青的小邓,在一边哭泣,“我才二十岁,我想多活”所有的笑声都止住了,“哭!哭顶屁用!”最年长的老孙头叫唤,“谁不叫你活了!有能耐别来下窑!”小邓不再哭泣。谁都知道,小邓的娘得了癌,爹瘫痪三年了,他还有一个智障的姐姐,那些活口全指望他挣的这点银子……
“要发工资啦!”有人在沉默的时候,纵声大喊,如锣一般砸响黑暗里的每副耳膜和胸腔。“还有两天。”这样的“补充”如锣鼓的尾音,“调戏”了那些正在撅着屁股撩煤的黑影们,他们听得狂笑起来随后又有人开始习惯地说起黄段子,巷道里笑语又连连的了。
陈老三越咳越厉害了,他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依然认为“划算”:搭上自己,供出俩大学生,就像一块黑色煤球,烧掉自己,照亮孩子们的人生,划算;五十岁的人了,一个月还能挣几千块,这活儿上哪找去,划算;得了矽肺,获赔十万,那该是多少钱啊?划算,划算!
他不让孩子们回来,说是利用假期好好学习,爹想你们,你们想爹,就写信,就打电话——等你们毕业,日子过好了,在一起的时候,长远着哩!
终于有一天,一直放心不下的大顺,叫上小妹,俩人一同沿着庄稼地里那条被爹称作“最近”的路,弯弯曲曲地,他们找到了尽头,那堆积如山的黑石头,是他们的爹,为他们追求的幸福。
黑石头燃烧起来,在两兄妹的眼里,心上。
火花深似海洋,却怎么也藏不下,羸弱的爹爹,爱儿女的那一颗心……
摘自《新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