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势的诗学:日常书写与书法的起源》序言
2016-06-23丘新巧
丘新巧
任何稍稍接触过书法的人,都已经记住了“天下三大行书”这样令人敬畏的称呼,它所指称的那几件作品无疑早已高高地矗立在整个中国书法的顶峰。而更加深入了解书法史的人们,开始知道产生于晋唐时期的那些书法杰作大部分不过是一些信札,也即,它们仅仅是一些日常书写的痕迹。《兰亭序》、《频有哀祸帖》、《丧乱帖》、《祭侄文稿》和《黄州寒食诗帖》是一些日常书写痕迹,这是一个多么彰明较著的事实,然而正是这种彰明较著反而让它成为熟视无睹的对象。
现在,面对这些伟大的杰作,除了空洞的赞叹之外,除了对之反复进行文献的考据之外,我们还能多说几句什么呢?如果它们确实代表了中国书法的最伟大成就,何以我们现在在它们面前感到茫然无措,陷入了如此失语的境地?正是这种面对经典时深刻的无力感,催迫我们去深入思考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那就是日常书写,毕竟,这些经典作品即是从日常书写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我们只是对这片阴暗、肥沃的土壤还知之甚少。对日常书写的思索,其中的一个目标便是从陈腐的流俗意见中将书法传统争夺过来——如果我们不愿意看着那些书法经典在我们贫瘠的精神中陷落的话。
传统并不是某种现成摆放在那等着人们去享用的对象,而是某种必须通过历险才能获取的果实。任何理论尝试都是一种冒险。传统,如果不是一件死去的东西,它就有待于重新发明,伴随着人们投入其中的努力,它也将随着时代而更新自己的面貌,并以其灿烂的姿态挺立于我们的世界中。在本书中,笔者尽力做了某些尝试,简单来说,这种尝试是试图在某些方面将当代学术和思想的一些成果和书法这门古老的艺术连接在一起。尽管这种尝试可能有其肤浅、牵强甚至错误的地方,但我相信这种冒险是值得的,因为对书法进行一种创造性的解释,是解放、激活它的一个必经环节。
关于日常书写的研究还刚开始,而本书也只是一次初步的系统性尝试,笔者已经努力让自己不至于显得太笨拙和纰漏百出。我最初是在邱振中先生的督促下开始对这个题目进行研究的,也正是他本人在几十年前就凭着他那非凡的洞见开启了对日常书写现象的探索。不用说,就邱振中先生自己而言,他所做的所有书法研究,其深层的动机仍然是在试图不断深入理解那些伟大的书法经典,而正是这股强大的意愿,自然地把他带到了日常书写的范畴当中。收入《书法的形态与阐释》这本著作中的几篇重要的论文已经从多方面触及到日常书写的关键问题。其中,《运动与情感》实际上已经揭示出日常书写的抒情性本质,《题材·意境·生活》则关涉到日常书写当中所包含的那种在生活感受、题材和形式之间水乳交融的状态。更为重要的是《艺术的泛化》一文,因为这篇文章特别从“泛化”(generalization)的角度切入到对书法这门艺术的独特性的讨论当中,它所包含的洞见和深度,使之成为上世纪后半段最重要的书法理论研究成果之一。正因为有邱先生的研究作为基点,我才敢于踏入这片未经深入开垦的地带。
在整个研究过程中,我都被中国哲学中所持有的那种“日新”的理念所引导,它就像一个幕布那样始终在我的脑海深处悬挂着,成为我对日常书写研究的一个背景。如果说书法根本上是一种“极高明而道中庸”的艺术,那么“日新”便是在“高明”和“中庸”之间的联结点,它将两种如此不同的力量紧紧地凝聚在了一起。在这个意义上,日常书写之于书法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这是因为,书写(writing)拥有着一个宽泛的、近乎无边无际的范围,任何活物都在书写,用它们的手指、嘴巴、牙齿、爪子——或柔软或坚硬的身体诸多部位画出道道和痕迹(trace),而日常书写首先是因为它是“日常”的,因此区别于任何其他书写。
那么为什么是“日常”?更精确地说,为什么是“日”?我在想,原因正在于,日子实际上是自然节律的最小单位:每天的日出日落造成了一个最短而最明确的时间节律,而诸如上午、下午、傍晚、时辰和小时等这些时间单位相比之下反而显得比较笼统,因为它们并没有确定的自然物象作为参照,因此它们自身并没有明确的象。对于致力于深入思索、改造我们的日常生活本身的中国哲学来说,每“日”的时间于是就成了全部努力的焦点:这种哲学和文化总是对生命中的那些细微、朴素、流水般地在一个昼夜间逝去的日子心存敬意,因此,它像一个孩子在阳光下用凸透镜对准了这每个单纯的日子,用聚集起来的全部日光点燃了它。生活的细节于是充满热度。
除了日常,“日新”的另一半便是“新”,而书法便是往日常书写中注入“新”之力量的因素——为了使日常不至于沦为单调、贫乏的重复,它正是人们必须发明的那种方法,是孩子手中那个用以点燃纸片的凸透镜。有了书法,王羲之用手写下的那些日常书写痕迹才成为了书法杰作,它们披着平易近人的外表,却写尽了精微。
而失去了日常书写的书法该怎么办呢?我们的书法因为从语言的经验中被彻底剥落下来而枯萎了,书法,在此是作为一种依附于语言树干的藤类植物而存在的。或许书法与语言之间的裂缝是可以被填平的,但必须投入鲜血,投入所有汉字书写者的生命。笔者承认始终仍然对此抱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