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传统的再认识
2016-06-23龚一心陈忠康
龚一心 陈忠康
时间:2016年3月5日
地点:北京望京大通堂
2016年2月24日,“陈忠康书法精品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开幕。这是陈忠康移居京城十年来的首次个展,观者络绎不绝,佳评如潮。在一个乍暖还寒的夜晚,我们登门拜访。在雅致宽敞的寓所,陈忠康娓娓道来,不知不觉已过午夜。论及书法和阅读,陈先生谈锋甚健。在朴实的言语中,传递出对书法和文化的敬意和热爱,及对人与事的洞察体悟。
龚一心:陈老师,首先祝贺您在中国国家博物馆的个人展览顺利开幕。这是您来北京十余年来,第一次举办个展,它在您的创作生涯里大概占据什么地位?
陈忠康:这其实是中国艺术研究院推出的系列展览之一。我将它视为一次汇报,也算较集中展示我这些年来的探索,但我并没有特地为此次展览过于精心准备,因为时间和心态的原因。拿出的主要是我以前创作,自己觉得还不错的作品,尤其是近两年的东西。就像“交作业”一样,让感兴趣的朋友们看看,也呈现我对书法较全面的思考和实践。这次我收到的反馈,有人说好,也有人质疑,其实这些意见都很重要,都可以用来验证自己的探索,供我反省。毕竟,我们都是在尝试走出一条属于自己、适合自己的路。
龚一心:我们注意到这次展览使用的材质非常讲究,听说您这方面的收藏也很丰富,对此您有何特别的考虑?
陈忠康:传统的材质,上了年头的材质,本身就让人非常喜欢,很有雅趣,中国文人似乎都有点崇古的心理。历代也有书论或札记,记述了对材质的讲究和玩味。我自己很喜欢一些老纸老墨,平时也收了一些,偶尔用用,感觉很舒服很好用;当代的工艺可能要粗糙些,用起来没有那么惬意。更重要的是,我们在学习前人的名作,我们似乎也要尽量去设想他们的状态,比如他使用什么样的纸墨笔砚,他是怎样书写的,他的心理是如何的,等等。理想地说,我们应该用一些办法去接近,去体验古人的书写情境。总而言之,我不仅喜欢玩味这些材料,我也想把它作为体悟古人书写的一个途径。虽然不一定完全可能,但试试总是好的,就像玩一样,玩得有趣点,自己也高兴。
龚一心:展览上我们看到各种面貌的书作,取法非常广泛,除了二王,黄庭坚,甚至还有明代及之后的东西,比如倪元璐,您是怎么看待取法问题?
陈忠康:的确有人看到我作品里,不光学魏晋,唐宋,甚至也学明清民国,觉得很意外,觉得有些不好理解。其实,我年轻时也一样的,心气也很高,非一流作品不学,其他很不放在眼里,年少轻狂嘛。我现在二流,三流的也会写写,我觉得都有可观之处。不知道我这样形容对不对,但这是我真实感受,就是有时我也像苏东坡说的“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玉皇大帝和乞丐,都可以交往得很好。我现在看字也是这样,觉得天下没有坏字,觉得什么都可以写,没有禁忌。有时,我也觉得明清未必就比晋唐差,比如我看沈曾植的字,那种古朴开张,天真烂漫,感觉非常好,甚至有时觉得比王羲之还好,那种味道真的难以形容。我认为,当代人学书法,不能割裂和当代及稍早一些的名家前辈的写法,因为时代相近,容易学习,容易获得;不要一味只去学高古遥远的东西,因为往往难以体会,学很多年都不成功。我现在更想体验整个传统,因为都是在传统这个脉络里生长出来的,我就都想摸一遍,玩一玩,哪个都想试试,哪个角落自己也会想走进去看看,可能会获得很多不同的东西。应该辩证地看待古和今,我们要努力去融合,在帖学的脉络里去最终写出自己的面貌,即便时间比较缓慢。
龚一心:展览里既有震撼人心的大尺幅的大字作品,也有非常精微的小字,怎么看待书法训练中大字和小字的关系?
陈忠康:我受儒家中庸思想的影响很深,喜欢辩证地看待问题,当看到事物阴的一面,也一定会看到阳的那面。大字和小字也一样,是有辩证关系的。写大字时会想到小字的写法,写小字也会想到大字,其实大字小字是相互促进的,不能完全分开。小字精微,但也要有气势精神,大字雄壮,也应该有精致的地方。历代的大家大师,其实大小字都写得非常好,在他们那里是成整体,成系列的,比如董其昌,何绍基,大小兼善。尤其是董其昌,有些大字,那种虚灵空灵的感觉,很少有人可以写到这程度,实在是好,味道不会比王铎的差。我年轻时就写大字,后来也一直写,但很少拿出来,别人见得少。古人书写大字小字,经常有功能性的考虑,从实用角度来写,所以各得其位,非常符合它自身要求,这也是我们当代人可能要思考的。
龚一心:您曾在中国美院读书法本科,又在中央美院读博士,您如何看学院教育的得失?它的优势和弊端是什么?
陈忠康:学院教育十分重要,是现代教育体制的一部分,学院教育的问题其实反映整个教育体制的问题,而不会是单方面的。另外,学院并不负责培养大师,大师也不会依赖学院的培养。书法的学院教育也就几十年的历史,可能要等一百年后才能看得更清楚,才更好评价。还不好太早下结论。但是学院教育是大势所趋,它的贡献也是难以回避的。学院教育的好处是提供一个较集中的时间段让学生专心深入地进行专业学习,它的成材率相对来说比较高,比纯粹社会上靠自己摸索的高很多。现在五十岁以下的名家,真正写得好的,几乎没有不和学院发生关系的。学院的弊端是形成了一种模式化,毕竟要照顾许多人。就像今天的武术一样,很多是花拳绣腿,只有套路,只适合表演,没有实战能力,而以前是要用来打人的。学院里很多笔性很好的学生,学什么像什么,什么都会写,学谁像谁,就是没有自己。总是像戴着伪装一样,穿着道具,随时只是作为表演上场。这是有违书法的初衷,书法最终应该是心性流露,写出自我。现在写帖的弊端也出来了,可能和这个有关,大家只想着如何表演,慢慢就变油滑了。
龚一心:您自己一直从事书法教学,现在也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研究生导师,您是如何培养学生的?对学生有什么期待?
陈忠康:说到教学,我认为光教技法是没用的,所以我不是那么着意于具体的技法教学。书法需要沉潜体悟。老师的作用更应当只是一个中介,把好的优秀的东西介绍给学生。让学生自己去看去学习。真正的优秀者,是通过老师引领后,去自学成才。所以学生内心的驱动力非常重要,就是他热爱与否。如果真正热爱,他是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学习,去深入,挡都挡不住。以我在温州教学的经验就可以看出来,成材率最高的是外地来学习的,比如陈明之,卿三彬,徐强,他们远道而来学习,动力很大。所以,学习终究是自己的事,学生不是靠培养出来的。老师作为中介,要善于去营造学习的氛围,去开阔他们的眼界,但学生一定要多培养自己的自学能力。我教学生,更在意宏观的建构,审美能力的培养,而不只是计较细枝末节。学生还很年轻,路还长,引导一种正面的观念很要紧。有时也鼓励他们积极尝试,像“试错”一样,有时知道路错了走不通了,可能会收获更大。我会尽心尽力地帮助学生,我真心希望学生超越自己,并不会像过去人说师徒相授还要“留一手”。如果学生可以超越自己,老师应该感到高兴,感到骄傲。
龚一心:能说说在自己成长路上对自己有重要影响的老师吗?
陈忠康:对我自己影响很大的老师,有很多。比如温州的林剑丹老师,非常有才气,修养也很好,很让人赞叹。而张索老师也影响我很深,包括他的人生态度,教学想法,比如他常说的“煽风点火”,就是要点燃学生的热情,有了热情就好办。章祖安老师的注重文人完整的修养,强调对书法的体悟等等,也一直激励我。邱振中老师引进西方的形式分析,去看待书法,是非常不同于传统的思路,但也让人收获很大。还有很多老师就不一一说了,如王冬龄老师,他们都值得我们尊敬和学习。
龚一心:北京是非常令人向往的大都市,越来越多书法家喜欢来北京深造或定居。您在北京生活多年,有何感触?北京的书法氛围如何?
陈忠康:北京是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在这样的地方,待得久了,自然而然受到熏陶。它的丰富,包容,让人惊叹。过去在温州,真的像井底之蛙一样,有大多数小地方的局限,看不清自己的位置,思路和视野不开阔。北京的辐射力也很大,庸俗地说,打个比方,在北京出名就等于全国出名,在浙江出名可能就只是浙江知名。北京带来的文化艺术信息,会给人很多刺激。就拿书法来说,北京是各种风格各种流派都汇聚了,经常会有交流碰撞。南方总体来说是比较精致,而北方这种雄强博大,让我受惠良多。这里我要顺便说一下,非常感谢我的爱人。刚开始我也不是太想出来,但她希望我拥有更大的平台,事业有更好的发展,鼓励我支持我来,她牺牲了很多,很感激她!
龚一心:当下书坛热衷讨论修养和书法的关系,您的作品非常文气,您如何看待修养和创作的问题?
陈忠康:修养当然重要,字如其人是有道理的,关键是如何看待修养。不能把修养当成知识,当成理论,而是应该去修炼自己的心性,修炼人格。通过读书来明理,来懂得艺术和人生的道理,一通百通,触类旁通。而读书,我觉得对作为书法家来说,要驳杂,广博,视野开阔了,眼光也就不一样了。应该去形成一种健康的审美观,变化自己的个人气质。
龚一心:如何平衡艺术和市场的关系?
陈忠康:市场是有好处的,它会提供很多物质方面的东西,解决生活问题,我想大家都不会太讨厌钱。书法的投入也需要金钱,比如可以提供更好的材料,笔墨纸砚之类的。生活环境也会变得更好。但也要辩证地看,完全为市场创作,也会废掉自己,丧失自己。被市场绑架,会让艺术格调降低,因为要受制于人。现在市场没有以前那么火爆,在某些方面也是好事,一方面淘汰一些东西,另一方面,也让书法家有时间去反思自己的创作,沉淀下来。最理想的状态,当然是想有一批内行的精于鉴赏的藏家。就像扬州八怪,他们背后的盐商也不是毫无文化修养。而梅兰芳这些民国的京剧大师,也是在和高级票友的互动下,让艺术到新的境地。所以,我也希望书法家也有更多的高级藏家,可以互相理解,增加互动。
龚一心:陈老师,您的书作精细和到位,看得出来是“入古颇深”,对历代大师和自己的关系,有何思考?如果现在或未来要出现书法大师,当代什么样的书法家符合您心目的大师形象?
陈忠康:关于大师的问题,我可能有些“悲观”。大师不仅要承继传统,也要开拓新境。像明代的集大成者董其昌这样的大师,也许很难再出现了。大家也许是可能的。历史其实很难预设,所以大师也不好预设。因为以后撰写历史的人,他们的接受角度和我们现在不一样,他们未必会喜欢我们所热爱的事物,角度转换以后,看到的东西自然不同。因此,他们筛选的标准不一样。这样的问题,我个人其实不能想太多,更重要的可能还是要在传统中学习,书法传统的疆域十分深广,还有很多地方我们有待深入。在学习传统中,恢复或回归到中国传统文人美学和中国书法经典谱系里去,同时有自己个人的面貌,有自己的辨识度。过去的大师厉害之处在于,哪怕就是一笔,就可以看出他就是他,董其昌就是董其昌,黄山谷就是黄山谷,不会混淆。这非常困难,但应该作为我们努力的一个方向。过去我经常一整天埋头写字,现在玩性大些,经常玩,当然我把书法也是当成玩了,就是想去体会整个文人书法的经典谱系。
龚一心:对书法创作的思考和探索中,您个人有何困惑?
陈忠康:我的困惑就像我之前所说的那样,现在我各种风格流派,我都学习我都吸收,我都玩,我都摸一遍。哪个角落我都想去看看。我试图想去融合书法传统里最核心的东西,因为各家各派都是从中出来的。我现在好像只要写几天谁,就可以从中用以创作,比如倪元璐,也就是学了几下,就拿来用。但我接下来的路怎么走,我也不是那么清晰,我可能是想去融合想去整合,但到底能不能成功,未必清楚。有个人的面目,又要和历代大师的精髓相通,这是很难的。我的困惑就在这里。别人看了我这个展览,可能也难以给出最贴切的答案,在这个阶段,只能靠自己去找。因为到一定程度,别人确实也很难帮上忙。
(本文录音整理已经本人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