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的文品

谢柏梁

“四梦传天下，戏坛古今师”。与元代剧坛诸家并立、各有千秋的创作局面不同，明代剧坛总体上呈现出一峰独秀、群山环拱的气象。

汤显祖作为明代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剧作家，其创作的《牡丹亭》、《紫钗记》、《南柯记》、《邯郸记》（合称为“临川四梦”），享誉世界文学之林，被称为“东方的莎士比亚”。

美哉《牡丹亭》

汤显祖说过：“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

《牡丹亭》是汤显祖的代表作，也是中国戏曲史上浪漫主义的杰作。作品通过杜丽娘和柳梦梅生死离合的爱情故事，洋溢着追求个人幸福、呼唤个性解放、反对封建制度的浪漫主义理想，是中国戏剧史上令人心醉、心悸乃至心折的经典曲目。

奇幻与现实的紧密结合，强烈的主观精神追求，浓郁的抒情场面，典雅绚丽的曲文铺排，都体现出《牡丹亭》典型的浪漫主义风格和多重的艺术魅力。《牡丹亭》中的天上地下、虚实正奇达到了一种从心所欲的境界。仅仅为了春情的驱驰，杜丽娘没有爱却可以得到爱，没有情人却可以生发出情人，虽然是春梦一场却又俨然如真，甚至为了追求梦中情人而一命归阴。

最使人感慨的是《惊梦》这场戏。为了这次赏春游园，杜丽娘事先经过精心准备，临行前又细细梳妆，极尽千娇百媚之态、娇羞万种之容，“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这分明是新娘出嫁前的盛装场面。带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春闷万种，杜丽娘一入花园便如痴如醉，顿生大梦初醒之感：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这不仅仅是对春光之美无人识得的叹息，更是对自身之美无人怜惜的感喟。现实中解决不了的困惑、幽怨和涌动着的春情，只能在梦中靠五彩如意世界来体贴关怀。如是则有可人意的俊书生手持柳枝来拨云化雨，又有花神来保护现场，待其情得意满后，则以一片落花惊醒香魂，将美妙幽香的仪式感渲染到极致。《惊梦》作为古典戏曲中最发人深思的儿女风情戏，整体浸润着浪漫主义的感伤之美、追求之美、情爱之美和理想之美。

《牡丹亭》一出，家传户诵。在中外舞台上得到了美轮美奂的展现。

情场与官场

汤显祖的《牡丹亭》和《紫钗记》写情场追求，《南柯记》和《邯郸记》演官场的感悟。

《紫钗记》中的霍小玉出身低微，其母本为霍王麾下一名歌姬。但当她一旦与李益相遇，便把全部生存价值和生命理想都拴系在爱情小舟之上。哪怕李郎只爱她八年，她亦心满意足；即使李郎另娶了正妻，她做偏房小妾亦心甘情愿。而当这两桩最低限度的愿望都难以实现时，她只能无限绝望地将出卖紫玉钗所得的百万金钱抛撒于苍茫大地！她所抛撒的哪里是一片钱雨，分明是揉碎了的寸寸肝肠。而黄衫客的豪侠仗义行为既玉成了有情人的团圆，又对破坏李、霍婚姻的卢太尉的丑恶行径予以了警示。汤显祖通过一位幻想中的壮士，表达了对现实的深度失望，殷切呼唤着社会的良知。

《南柯记》描写淳于棼酒醉于古槐树旁，梦入蚂蚁族所建的大槐安国，成为当朝驸马。其妻瑶芳公主于父王面前为淳于棼求得官职，他由南柯太守又升为左丞相。后来檀萝国派兵欲抢瑶芳公主，淳于棼统兵解围，救出夫人，但夫人终因惊变病亡。淳于棼从此在京中淫逸腐化，最终以“非俺族类，其心必异”为由遣送回人世。

当淳于棼被逐出大槐安国时，梦虽醒，酒尚温。他明知自己只不过是在蚁穴里结下了情缘、获得过官运，但还是要禅师将亡妻及其国人普度升天。由此可见，美在梦中，睡比醒好，现实人间同幻象世界相比是那么乏味寡趣。

《邯郸记》演述的是卢生大富大贵、大寂大灭的官场沉浮史，以此穿起一应人物，描摹了官场之上无好人的整幅朝廷群丑图。得志便猖狂，欢乐乃纵欲。这是卢生及官僚社会中上行下效、腐化堕落的本性。

剧本还漫画式地摹写出皇帝唐玄宗糊涂和好色两大本性。他糊里糊涂地在卢状元为夫人请封诰的文件上签字，又糊里糊涂地要结果卢状元的性命。他只对为之摇橹的一千美女产生浓厚的兴趣。作为一位大明子民和下野官僚，汤显祖不仅鞭挞奸官，而且讥弄皇上。这正是他挂冠归去后的冲天勇气和战斗精神的体现。从正德皇帝到万历皇帝这祖孙四代，一方面劳民伤财、吮尽民脂民膏；另一方面巡幸天下、游龙戏凤，其荒淫与罪恶的故事蔚为系列。《邯郸记》何曾是戏说黄粱美梦，分明是直逼现实！

本剧中真正可爱的人物，是那些虽寥寥数笔但却可钦可敬的下层人民。为卢生开河而拼死拼活的民工群像，挺身而出、解救上吊驿丞的犯妇，精通番语、为卢生反间计奠定成功基础的小士卒，以及为掩护卢生而葬身虎口的小仆童，鬼门关上搭救并扶助卢生的樵夫舟子……正是这些最不起眼的平头百姓，构成了《邯郸记》艺术天地中的点点亮色。

无穷的艺术魅力

汤显祖以《牡丹亭》为代表的“临川四梦”相继问世后，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有一大批剧作家从剧本的立意构思到曲词的风格熔铸，都刻意模仿汤显祖的剧作。洪昇的《长生殿》受汤显祖影响之深，不仅在词采更在于全剧的情旨追求；孔尚任的《桃花扇》，亦处处可见汤显祖渊源；张坚的《玉燕堂四种曲》受汤显祖启示尤多……应该说，汤显祖同时代的剧作家和后代剧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其深刻启迪。

20世纪以来，《牡丹亭》曾几度被搬上银幕和荧屏。收集有2200多篇诗文和“临川四梦”剧本的《汤显祖集》，也于1963年起一版再版。

400多年前，当位于英国伦敦的莎士比亚环球剧场正在上演莎翁戏剧《仲夏夜之梦》时，东方庙会的中国戏台也在演出汤显祖的《牡丹亭》。正如莎士比亚的剧本被译成多种语言搬上多国戏剧舞台一样，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也蜚声海外。

“东西曲坛伟人，同出其时，亦一奇也。”1916年，日本戏曲史家青木正儿在他的《中国近世戏曲史》中如是评价，这是汤显祖第一次被人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

2008年，美国文艺评论家丹尼尔伯特在贯通古往今来的《世界名剧100部》中，再次将莎翁和汤翁的剧本收纳其中，《牡丹亭》作为唯一被收列的中国剧本，排到第32位。

1930年京剧大师梅兰芳在美国演出《牡丹亭》的折子戏《游园惊梦》和《春香闹学》，为时两个来月，轰动了整个美国，每场结束至少谢幕15次之多。当时美国人这样评论：“中国剧，雍容大雅，位置之高，分量之重，为世界戏剧之冠。”而后，白先勇的青春版昆曲《牡丹亭》也以历时海内外“八年的演出，场场爆满”。

目前，《牡丹亭》有英、德、法、日、俄的译本；美、日、俄等国也都有“汤学”的研究者。汤剧无穷的艺术魅力和永恒的审美意蕴，已经成为中华民族一笔重要的精神文化财富。

在世界戏剧史上，低谷与高原，各自相映成趣；而被不同历史时代和社会公信力，推举到高峰绝顶和璀璨星空之中的文学巨匠——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将永远令我们高山仰止！题图/高莽

（责任编辑：王锦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