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光打了个照面

刘炜

看完动画片的最后一集，你惊讶地发现，这个原以为很漫长的暑假已经过去了。你突然理解了老师讲过的一个成语——白驹过隙——你仿佛看见一匹白色小马驹，载着繁花和仲夏，轻快地奔向了远方。

你第一次明白，即使你非常爱一个人，时间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将那个人从这个世界上抹去，轻描淡写得像秋风吹落了一片树叶。尽管家人告诉你不要哭喊，但当你看着祖母被推进火化间的那一刻，你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那么做。你痛恨残忍的时间，它不留情面，又恐惧它那难以抗衡的力量。

融入一个新集体，意料之中，有些困难，你觉得自己被隔离在了一个孤立的空间里。于是你想起了以前的朋友，讶异于他们有了新的名字——“老同学”、“老朋友”。你隐隐约约地听到在这“新”与“老”之间，时间发出的戏谑的笑声。又忽然意识到“时间”这个词竟有一种多情甚至柔软的感觉，像深沉的夜色那样黏稠，有种可以吸附一切的力量。终于，你对时间并不只有单纯的厌恶。

你和与你同龄的大多数女生一样，喜欢一些时间的别名，譬如“流年”、“岁月”、“韶华”……它们像精心雕琢而成的玉饰，温润精致，又带着一种无可名状的疏离感。你知道自己年轻得很，却偏偏喜欢那些感叹时光如流水的婉约词章。

渐渐地你开始觉得“流年”、“韶光”这些词很俗，几近于无病呻吟，骗取了你对时间的感情。你自以为有了这样的觉悟，便能接近时间的本质，并开始写一些文字，拒绝华丽的辞藻。别人说你的文章淡得像白开水，你嘴上不置可否，内心却深信时间正需要这样一种载体，使其变得真实且有迹可循。事实证明，尽管当时你的许多想法接近于偏激，但这一点却毫无差错。

你看了布拉德·皮特主演的电影《返老还童》，在主人公本杰明变回婴儿的那一刻，你流下了眼泪。你认识到，时间几乎等同于上帝，它是你个人世界的骨架，是天空，是高山与大海。

你坐在公交车上看着窗外，不由自主地幻想窗外路人的人生，猜想他们生命的沙漏已漏到何处，他们身上都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时间是如何打磨着他们的个性。哲学书放在腿上，你却一点儿也不想看，它仿佛感受到你对它的厌弃，在风中惊慌失措地翻动着，像一只乱了阵脚的小兽。

你开始读余秋雨的《借我一生》。你喜欢这个书名，它像一支爱尔兰风笛奏出的悠扬动情的乐曲，令人潸然泪下。

卡拉OK厅里，你和父亲合唱了一首林忆莲的《至少还有你》。他惊讶于你竟可以将这首老歌唱得那样好，你却明白他才是最好的歌者——这是他与时间的合唱。你不愿意看到这个奔向五十的半老男人，再和时间泡在一起，特别不愿意。

你试图融入一群嬉闹的小孩儿，却发现他们都抱着平板电脑，你说的游戏与玩具他们都没听说过。你脱口而出“像我小的时候”，却突然噤了声。你感谢上天，让你抓住了上个世纪的尾巴，好歹保留了一点儿旧旧的气息，因为这些孩子正在失去时光的载体，而这种载体绝非不断更新的数码产品。

你与时光相处这么多年，终于第一次触碰到本质层面的东西。

你回忆起六岁那年的夏天，站在暮色之中的麦浪里，看着缓慢下沉的夕阳。照在麦田上的阳光正迅速地向你身后退去，逆光让你面目模糊，你却不知道你的眼睛里翻涌起一层层强烈、清晰的情感，那叫留恋——现在的你，猛然意识到，那便是时光与你的第一次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