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之后
2016-06-22陈聪敏
陈聪敏
在陕西关中有一座被称为“农科明珠”的小镇——杨凌,那里因为有西北水土保持研究所、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等八大农业科研单位而闻名遐迩。
小时候的我就住在与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一墙之隔的一个小村。小村叫卜村,据老一辈人说,西伯侯姬昌到朝歌面见纣王时曾在这里占过卜,所以才叫卜村;也有人说,是诸葛亮六出祁山时在这里占卜,因而得名。当然,这些传说至今都已无从考证。可能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渊源,小村虽然人口不多,但人们都崇尚读书,即便缩衣节食也要让孩子上学。
不知为何,那时烧火的柴非常短缺,尤其是从深秋到初冬这一段时间最难熬,玉米秸秆没有干,只能依靠那些麦秸秆。如果麦秸秆没有了,不只是大人,连孩子们心里也是空落落的。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家的麦草垛子却被点着了,那映红半边天空的大火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那个秋天,我们成了农大免费的清洁工,日子虽然辛苦,但如今回想起来,一家人共度难关的经历实在是一种温暖而美好的记忆。
——写在前面
已经几个小时了,爸爸妈妈无声地坐在炕上,脸上愁云密布。我们姊妹三个也不敢吭声,家里的空气凝重极了!
已经到后半夜了。
我看看弟弟妹妹,他们的脸被烟火熏得黑黑的,白眼仁显得特别白,眼泪流过的痕迹清晰可辨,小鬼一样。我想笑,但鼻子却是酸的。
那是怎样的一场大火啊,火光映红了西边的天空,那时我们一家正围坐在一起吃晚饭。门外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还有扯着嗓子的呼喊声:“着火啦!着火啦!”
我们扔下吃了一半的饭,冲出屋子,扭头一看,麦场上已火光冲天,已经有人端了脸盆,提了水桶去救火。
“是咱家的麦草垛着火了!”爸爸转身冲进屋里,拿出水桶和扁担。我抓起水瓢帮他从水缸舀水,他嫌慢,随手抄起一个盆子,直接摁进水缸里。
“那不是锅上的盆子!”妹妹尖叫着。我知道妹妹的意思,这缸水是用来做饭的,怎么可以把洗脸的盆子往里塞?
爸爸瞪妹妹一眼,什么话也不说。两桶水很快盛满,爸爸担了水,大步流星地走出去,扔下一句话:“快用盆子端水!”
于是妈妈带领我和弟弟妹妹把家里所有能搜罗出来的盆子都用上了,盛满水,朝失火的地方跑。一路上四面八方的人汇集过来,手里端着、抬着救火的水。
一桶水泼上去,火苗矮下去,接着腾起一股浓烟,但不到片刻,那矮下去的火苗再次升起来,张牙舞爪、魔鬼一般戏弄着前来救火的人。我和弟弟妹妹盆子里的那点儿水泼上去之后,只听到“吱”的一声,火势丝毫没有减弱。我感到脸快要被大火烤焦了。
这是我家的麦草垛子(我们关中人把麦秸秆叫麦草),五亩地的麦草如小山一样,白天看金灿灿的,闪着温暖的光,这是我们整个冬天以至来年春天做饭的柴火,是我们整个冬天烧炕抵御寒冷的柴火,但现在它却已经提前燃烧了。我不敢想象这个冬天我们要怎么过。
我们泼了盆子里的水,赶紧往家跑,再去舀水,往麦场上送。
救火的人非常多,大人和孩子都有。
每个人都沉默无声,仿佛所有注意力全在那捣蒜般快步移动的脚上。
黄土高原上的水何等金贵啊!家里的水缸很快见了底,火势并没有减弱多少!队里的机井每天中午抽水一次,灌满水塔。各家各户于是或担或抬,把水塔里的水运回自家的水缸,洗衣做饭。一般在午后,水塔里几乎滴水不剩。
“去找永新抽水!”二伯泼掉桶里的水,对我弟弟大喊。永新是我们队里掌管机井钥匙的人。
弟弟一溜烟似的跑远。
我泼掉盆里的水,对爸爸说:“家里水缸已经没水了!”
“我家水也完了,明早做饭都成问题!”四婶在一边大声说,“还是叫人抽水吧!”
“对!抽水吧!靠家里那点儿水,哪能救火?”旁边的人也附和着。
“孩子去叫永新了!刚才是忙糊涂了!早点儿找永新抽水就好了!”二伯的眼镜镜片已经花了。
爸爸却沉重地摇摇头:“救不了了!”
我擦掉眼泪一看,可不是吗,小山一样的麦草垛子,已经矮成一个红彤彤的小火球!
大家拎着盆子、桶子,看着渐渐弱下去的火势,心里都明白,即使现在抽水,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爸,永新不在家!”弟弟的话此时听起来显得特别突兀!
所有的人都不出声。
“哪个遭雷劈的家伙做的这缺德事!”四婶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接着,大家便议论开了,好像都期待着这一句做开场,来谈论这场大火。
“一定是哪个烟鬼抽了烟,把烟头扔在了麦草垛跟前!”
“也许是谁家孩子淘气放的火!心眼坏掉了!”
“说不定是哪个大人没事干,出来害人的!”
各种猜测和咒骂都有,但现在我们一家哪还有心情听这些,这些无关痛痒的议论又能起什么作用?
“谢谢大家!都回吧!”爸爸扔下这句话,默默地一手拖着扁担,一手拎着两个空水桶朝家里走去。他的脚步是沉重的,他的背影是疲倦的,那微驼的脊背瘦小而又无助。我的眼泪又忍不住了。
人们纷纷散去,有人边走边诅咒放火的人。
妈妈带着我们三孩子回到家,只见爸爸已经坐在炕上,低着头,愣愣的,一声不吭。
弟弟悄悄爬上炕,在爸爸旁边躺下,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天花板。我和妹妹没有吭声,坐在炕边上。
妈妈静静地收拾碗筷,不停地抹眼泪。
我的眼睛已经困得睁不开,刚才一趟一趟地跑,两腿现在才开始隐隐作痛。
“睡吧!太晚了!”许久,爸爸终于发话了。
“这个冬天可咋过哦!”妈妈吸了一下鼻子,鼻音很重地说。
“总会有办法的!”爸爸说,“都累了,赶紧睡吧!” 救了半晚上火我们连一点儿洗脸洗脚的水也没有了。
第二天,我和妈妈、妹妹、弟弟起得很晚,因为等着机井抽水我们才能烧火做早饭,而机井抽水一般在中午日上三竿的时候,所以起得早也没事可干。
爸爸一早就出门去了。我们谁也不敢问他干什么去。
中午吃饭时爸爸回来了,脸上不像早晨出发时那般阴沉,我们知道爸爸一定有办法了,心里也安定不少。
果然,吃饭的时候,爸爸说:“我清晨到旁边的农学院去转了转,秋天了,路上有好多落叶,咱们去扫落叶,冬天不就有柴烧了吗?”
“这倒是个好主意!”妈妈说,“现在才初秋,我们扫一个秋天,应该可以对付冬天了。以后中午、下午我去扫,小美、小妮放学到农学院,跟我一起往回背!小军还小,就别去了。”
“嗯!”我和妹妹答应着。
农学院在我家旁边,道路两旁全是三人合抱粗细的白杨树,到了秋天,落叶纷纷。周围村子里,常常有人去收集落叶,拿回去生火。
这个秋天,妈妈成了农学院的义务清洁工。那时,家里的柴火本来就不多,而且周围村子来农学院扫树叶的人也不少,所以妈妈要起早,才可以多扫一点儿。每天我们上学时妈妈也出发去农学院,扫好落叶等我和妹妹放学。
我和妹妹上午、下午放学,都要绕到农学院,那时妈妈已经把扫到的树叶塞进三个比我们身高还要高的大背篓里,有时还用树棍在背篓口上插一圈,这样便又可以多装好多树叶。
这些刚落的树叶很湿,加之晚上露水凝结在上面,沉甸甸的,一背篓树叶常常比我们自身的体重要重好多。所以,需要一个人站在背篓后面,抓着背篓边缘往上使劲儿一提,我们才能背起来。
我妈的背篓比我和妹妹的还要粗一些,装得更多。
我先帮妈妈背起背篓,那是多么沉重的一背篓树叶啊,妈妈的身子几乎弯成了九十度;我接着帮妹妹背起背篓,妹妹的腰也弯成了九十度。妈妈和妹妹根本没有办法帮我提一下背篓,因为她们根本不可能直起腰来。
这时我看到一个农大学生正轻快地走过我们身边,我赶紧跑过去:“这位姐姐,请你帮我提一下背篓好吗?”
那位白净的女大学生看看我,又看看我妈和我妹,皱皱眉头,绕过我,扬长而去。
我尴尬地看看妈妈和妹妹。
“没关系的,我们俩从下面帮你抬吧,上面提得直起腰,下面抬应该可以的!”妹妹说。
妈妈叹了口气,说:“人家嫌我们脏呢!”
“嫌我们脏?我看她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有什么资格嫌我们脏!”我嘴里生气地说,暗下决心,我一定要考上大学,如果我在大学校园里见到像我们这样扫树叶的人,我一定帮他们。
于是,我跪在地上,两只胳膊挎起背篓的背带,妈妈和妹妹弯腰帮我抬起背篓底,我终于把那小山一样大小、小山一样沉重的树叶驮上了脊背。
我们三个往回走,妈妈开始说教了:“看到了吧,你们一定得好好学习!出苦力的人,出的是牛的力,吃的是牛的草,住的是牛的圈,还会被人看不起!你爸你妈这一辈子是没指望了,我们就指望你们好好念书!”
我和妹妹不吭声,跟在两边。
因为我家麦草垛遭遇的那场大火,那个秋天,我们三个人每天两趟,背着湿树叶,往返于农大到我家的路上。
看着晒干的树叶渐渐堆成了一个不小的树叶垛子,我们的心里越来越温暖,而秋天也已经接近尾声,我想,我们那弯成九十度的脊背该直一直了吧。而且,落叶越来越少,最少的时候,连最小的背篓都装不满。
“以后不去扫树叶了!”一天吃过早饭后,我和妹妹准备上学去,妈妈说,“你们放学后就直接回家,不用到农大去了!”
想到可以不去农大遭人白眼,我和妹妹长舒一口气。
“你们放学放下书包,到塬上去!”背后传来妈妈的话。我吃了一惊,转身看着妈妈。
“到塬上干啥?”妹妹问出了我心里的疑惑。
“拔麦茬根!”妈妈说。
“拔麦茬根?”我和妹妹异口同声。
“对!那一点儿树叶怎么够今冬和明春的柴火哦!”妈妈说。
拔麦茬根可不是个好差事。深秋的寒冷先不必说,光是割过的麦子留下的麦茬到了这时都已经干透,一支支仿佛从地底射出的利剑,锐利地刺向天空,剑光森森,看着都叫人发怵。以前冬天我们也曾因为柴火不够拔过麦茬根,不一会儿手上就遍布伤口,流出的血很快结成血痂,晚上用热水洗干净手,涂上棒棒油,在火上一烤,钻心地疼!
“好吧!”我说。
妹妹看看院子里巨大的树叶垛子,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好吧!”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们从小就知道父母的安排总有他们的道理。
“我也要去!”弟弟说。
妹妹看看弟弟,幸灾乐祸地说:“拔了麦茬根,你就会知道狼是麻的!”
听妹妹这样说,我就想笑。我们关中一带,常用“狼是麻的”来比喻事情让人难以忍受。于是我对弟弟说:“拔麦茬根真的不是闹着玩的,你的手会被麦茬戳得血肉模糊的!”
“我不怕!”弟弟的样子很坚决。
“让他去!”爸爸说,“我随后也去!”
爸爸是村里的会计,平时事情多,扫树叶帮不上忙,他已经很愧疚了,所以拔麦茬根他无论如何也要去。
下午放了学,我们扔下书包,一家五口浩浩荡荡向塬上进发了。塬上地多,只有一眼机井,浇水不容易,所以大家约好了似的只种小麦,不种玉米,收了麦子以后地就闲着,等着秋收之后再种小麦,可见小麦这种作物比玉米耐旱得多。
麦茬根在光秃秃的塬上林立着,只有三四寸长,泛着灰白的光,茬口锐利地支棱着。我们五人一字排开,抓起一把麦茬使劲儿一扯,有些麦茬脆生生地断了,有些麦茬则带出地下的根,抖抖土,放成一堆,这是最好的燃料。麦茬比树叶好的一点是干燥,塞进背篓背上还轻,回家就可以烧火,不需要晾晒。
只扯了一会儿,弟弟就跑到我跟前四次,向我炫耀他手上的血口子,仿佛立了功一样。
妈妈的手最快,我和妹妹当然比弟弟强些。
没多久,爸爸被队长叫去商量事情,只剩下我们四个。我们多少有点儿失落,因为爸爸是念过大学的人,以前在郑州航空学校工作,是团支部书记,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回家支援农业第一线,从此留在了农村。他常常会给我们讲一些历史故事,比起妈妈讲的民间传说,我们更喜欢爸爸讲的故事。边听故事边干活,手上被戳出的血口子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见爸爸走后我们干活情绪不高,第二天,妈妈就把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带到了塬上。
我们先后听了《尼罗河上的惨案》、《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骆驼祥子》、《家》等一大批由中外名著改编的电影,还有广播剧《法尼娜·法妮妮》、《深谷幽兰》等,还在上小学的我们就知道了意大利有小提琴名家帕格尼尼……拔麦茬的日子,因为有收音机相伴,这件苦差成了一件虽苦犹乐的事情。
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我们把塬上几十亩地的麦茬全转回到了我家院子,又一个麦茬垛子壮大起来,我们对冬天的憧憬,也因为这院子里的树叶垛子和麦茬垛子而温暖起来。妹妹开玩笑说:“我们学了十几天理发!”
妈妈不解地看着妹妹:“理发?给谁理?”
“给塬上理发啊!还理了个光头!”妹妹调皮地说。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妈妈也笑起来,接着眼睛里就有了泪光:“不知哪个短寿的,点了我们的麦草垛子,害得我的两个女儿没少吃苦啊!”
“还有我呢!”弟弟把自己结痂的手伸到妈妈面前。
后来,四婶告诉爸爸和妈妈,她知道是谁点了我家的麦草垛子,但爸爸却说:“算啦,都过去了!不提了!”
妈妈也不让再提那件事。
但在我心里,那场映红了西边天空的大火永远留在了记忆中,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脑子是空白的,脚步是疲倦的,眼神是空洞的,只机械地重复着几个动作:提水,奔跑,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