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信村里的百年“无人菜市”
2016-06-22韦星
韦星
罗凤村是广西横县百合镇下属的一个行政村,由葛麻、罗凤(圩)、俄眉3个自然村组成,共3000多人口,其中罗凤圩自然村1200多人。在罗凤村,卖菜的农民不需要守摊,他们只需在菜篮旁标注菜价,并放一个用来装钱的袋子,就可安心回家或下地干活。收市时,农民再去把菜钱收回。也有人粗心,忘了收回。不过,第二天,当他们去查看时,钱袋里的钱分文不少……
这个“卖菜不需守摊、村民自助投币”的“无人菜市”,已有上百年历史。除了罗凤村,在广西容县、龙州等地的农村,无人菜市也有不小市场,且存在不短的年份。是什么在支撑着这一信任体系在乡土社会的健康运转?
传承百年的“无人菜市”
2016年1月16日上午,罗凤圩的一棵榕树下,记者看到一排装满青菜的篮子——约十五六只,整齐地吊挂在一根竹竿上。菜篮里装的是一把把的菜心、大白菜。菜篮上挂着一张张纸皮,纸皮上歪歪斜斜写着:两元一把。旁边是用来给买菜人投币的塑料袋、布袋或竹篓——这就是传说中的“无人菜市”。
钱袋里,零散挤着很多面值一块的纸币,有些甚至已从钱袋里“探出头”,张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但没人对它们动私心。
现年76岁的邓秀芬,16岁从钦州市灵山县丰塘镇洞口村嫁到了罗凤村。她20岁起,就把菜拎到“无人菜市”摆卖。开始,一把5分钱,如今涨到一把两块钱。但过去50多年的卖菜生涯中,从不守摊的她,也没因此丢过一分钱。
这不是她个人的独特经历,而是所有在这里卖菜村民的共同经历。村民邓崇良,有一回把菜拎到树下摆卖后,就下地干活了。晚上,她忘了把菜钱收回。第二天去看的时候,钱还在,且一分钱不少。
77岁的陈本志,是当地的一名教师。在他的记忆中,他还没出生时,“无人菜市”就存在了。罗凤圩年纪最大的老人——95岁的陆尔泉说,解放前“无人菜市”就存在了,当初摆卖的地点,是在罗凤圩老街所在的鸡利村,“少说已有上百年”。
陆尔泉记得,解放前,买菜用的是铜钱,当时菜篮挂在老街巷道的墙上,旁边标好价格、挂着收钱的篓子,1~2枚铜钱买一把菜。后来,老街人流增多,“无人菜市”几经迁移,但无人守摊卖菜成了不变的习俗,并不断传承。
罗凤也有坏人,10年前,村里有吸白粉的,没钱时,他们宁可去别的地方偷、抢东西,也不会去碰菜篮子里的钱。对此,罗凤村村委会主任凌乐也感到很奇怪。
在罗凤圩村民凌发荣看来,“无人菜市”像一位慈祥老人,谁也不愿意伤害她。潜意识里,村民也认为这是村里一大特色,是荣誉。村民内心里也不愿意让这个具有百年传统的特色,毁在他们这代人手里。
“无人菜市”成为村里人与人之间相互信任的一种默契。
罗凤由来
“无人菜市”诞生和延续的原因,从罗凤的由来、宗族成员构成,以及当地的公序良俗,可窥知一二。
罗凤位于钦州市灵山县丰塘镇和南宁市横县百合镇交界处。从罗凤出发,无论到丰塘,还是到百合,都有十几公里距离,但只需20多分钟车程。不过,在过去,这地方显得很偏僻,无论到前述哪个镇政府所在地,都需要踏着泥泞的土路,走上两三个小时。
榃(tan)朴是丰塘镇下属的一个行政村,和罗凤隔着一条不到10米宽的河道。但这两个村庄分属不同行政区划——无论是镇、县,还是市,甚至50多年前,他们还分属不同的省:1965年以前,钦州属广东,之后才划给广西。
这两个村庄,在交通不便的过去,亟需一个可以从事物物交换或商品货币化的场域,集市应运而生。率先成为集市的是罗凤圩。随着街道不断扩散、迁移,集市已由过去不足两米宽的“巷道”,变成今天20多米宽的“街道”。
来到罗凤前,记者在和一些社会学者接触时,他们预测,“无人菜市”的出现,很可能是和罗凤封闭、落后、姓氏单一、宗族势力十分强大有关。但现实不在预测之内。罗凤圩上居住着20多个姓氏。罗凤圩村村干部温复明介绍,过去罗凤圩有24个姓氏,但计划生育实施后,一些只有女丁的家庭在女儿出嫁后,其姓氏在当地断层了,目前村里还有22个姓氏。
在村民凌发荣看来,正是多姓杂居,才使“无人菜市”在罗凤圩的出现成为可能。而且,罗凤圩、榃朴等自然村落形成的集市,甚至比一些镇政府所在地的集市还要繁华,且流动性很强,姓氏复杂、宗族势力普遍弱化。
为什么是罗凤
过去,即便是罗凤圩的大姓,宗族人数也不过二三十人,扣除老人、小孩,剩余的青壮年很少。这样,如果要办喜事或丧事,单个宗族注定无法完成,只有不分宗族、彼此同心协力才能完成。在不断互助协作中,不同宗族的村民情感得到强化,也形成了共同的价值体系。互助中形成的诚信氛围,因此延续至今并影响到其他村庄。
在罗凤圩,小孩放鞭炮,不能只放3响。因为放3声响炮,暗示着这家死了人,他的家人正在向邻里发出求助信号。
即便凌晨突然听到3声炮响,邻居也会竖起耳朵听听是否传出哭声,或亲自去探个究竟。如果当夜不能赶抵现场察看,第二天早上彼此也打听“昨晚3声响炮是谁家传出?”当核实有人过世了,村民就不分姓氏地提着米、油过去,探望逝者家属并给予帮忙,同时给逝者家属封礼金,金额是几十块到100块不等。因是丧事,礼金尾数还须是1,如31元、51元或101元。
如今,一些姓氏宗族的成员不断扩大,但互助往来的传统依旧存在。比如,在一些商铺门口,如果刚好有进货归来的车辆在卸货,一些没有血缘、宗族关系的村民,也会上前主动帮忙卸货;有村民在打扫自家门前时,也会顺带扫了邻居家的屋前或公共巷道,这是很自然的举措。
在罗凤圩,“丧事主动帮,喜事主动叫”成为了当地习俗。办喜事的前一天,一般主人家会带着糖果逐一去招呼生产队的成员,“明天我家孩子办喜酒,到时你家借两个劳动力去帮忙。”名义上是他向邻居、生产队借劳动力帮忙,实际上是请人家去他家喝喜酒。
一些传统村落间的村斗或宗族派系斗争,也没在罗凤出现过。“几十年来,从没出现过。”陆尔泉老人说,一直以来,不但没出现村斗、宗族斗争,反而是村里人到附近的村庄义务帮忙。比如,俄眉村的人少,有啥事,罗凤圩的人过去帮忙,罗凤圩有事,俄眉也来支援。陆尔泉不知道如何归纳这种现象。他说,小时候,父母就告诉他“要团结,不要分裂,不要拿别人家的东西”。
作为江儿(小溪名)上游,罗凤圩还规定:早上9点前,不准村民到江儿洗衣服。因为9点前洗衣服,会影响到下游其他村庄从河里取水饮用。对此,罗凤圩村民一直恪守。
罗凤圩的“无人菜市”,正是在这种氛围中产生,并代代延续。每隔3天一个圩日,在罗凤圩赶圩的人有几千人,除本地外,还有很多外地人,他们在“无人菜市”买菜时,也很自觉地投币,更不会偷拿钱。“或许受整体环境的影响吧!”村民也解释不清这种现象。
如果真有人偷拿“无人菜市”的钱或买菜不投币,会是什么结果?这要分情况:如果是小孩,由家长教育并带小孩去菜农家道歉、偿还。如果是大人偷,他在村里将受歧视,被人看不起。陈本志说,大人偷拿的话,后果很可能是:他被孤立,被排挤。这样,以后这家人家里办事就没人去帮忙,相当于他被村民抛弃了。所以菜篮子里的钱,别人是不敢碰的。
在罗凤“无人菜市”的影响下,河对岸的榃朴村也出现“无人菜市”。
他们的世界
近几年来,罗凤“无人菜市”经媒体报道后,常有一些城里人特意驱车到“无人菜市”的摊点前好奇地打探着。然后,他们投币、买菜,还在现场拍上几张照片,这才满足地离去。当地人对此早已见惯不怪。
2016年1月17日,是罗凤每隔3天一次的圩日。记者早早赶到这里,看到了和城市里不太一样的场景。
大城市里,早上5点,饮食店里就开始活跃着小商贩的身影了;早上7点多,各门店陆续传出拉开闸门营业的声音;8点后,伴随着劲爆的音乐声,几乎所有集市都宣告全面营业了。
但在罗凤圩,尽管是圩日,一直要到上午11点钟,临街铺位的村民才开始抬椅子、扛木板、拉电线,搭建售卖衣服、鞋子、水果和日用品的平台。中午12点多,午饭后,附近村庄的人才挤上三轮车,从山的那一边朝集市慢慢驶来。下午两点左右,罗凤圩的集市才迎来人流高峰,集市上才真正热闹起来。罗凤圩的老人,则搬着一个木凳子到屋前晒太阳。不过,这是在他们将自己家种的菜拎到“无人菜市”,并挂好钱袋后,才享受着的惬意时刻。
罗凤圩村民之间的关系融洽,也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既是邻居,又是亲家”的关系。
因居住在罗凤圩的村民有20多个姓氏,很多不是宗族关系,这为彼此的婚嫁往来提供了可能。而作为集市所在地,相对周边村庄而言,“街上的人”的优势,也还是很明显。所以,罗凤圩婚嫁本地化的情况很突出。
比如,罗凤圩村村干部温复明的老婆,也是罗凤圩的;村主任凌乐的爸爸、妈妈,也是“本地结合”;村民凌发荣的两个姐姐,也都嫁在本地,他的儿媳也是本地的,而且两家的距离不到40米。赶集日,凌发荣的粉店忙不过来时,吼一声,他姐姐、亲家就“呼啦啦”地跑来帮忙了。
当地人结婚普遍较早,不少人40多岁就当爷爷、奶奶了。年富力强的“爷爷奶奶们”,这时通常在家守着自家铺位,卖些杂货或经营粉店。因为门店是自家的,不需交租金,劳动力也是自家人,所以他们不需为此背负沉重的经营成本压力,生活因此过得有滋有味。但他们年轻的儿子、儿媳,并没有因此就心安理得地“啃老”,他们要么在家协助家长摆摊做生意,要么夫妻携手外出务工。孩子则交给年轻的“爷爷奶奶”照顾。
从都市来到罗凤圩的人,也许会感觉恍如隔世——无论是赶集日的喧闹、嘈杂,还是平时里宁静的村庄。这一切都是属于他们自己繁杂而纯净的小世界,自然、安详、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