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失独母亲与绝望的赛跑
2016-06-22计巍
计巍
2015年12月27日下午,全国人大常委会表决通过了人口与计划生育法修正案,修改后的计生法已于2016年1月1日起施行。新修改的计生法明确全国统一实施两孩政策,提倡一对夫妻生育两个孩子。同时明确,“获得《独生子女父母光荣证》的夫妻,独生子女发生意外伤残、死亡的,按照规定获得扶助。”近年来,失独家庭养老问题引发广泛关注。在今年全国“两会”上,有全国政协委员提交与失独家庭有关的提案,建议适当提高对独生子女伤亡家庭关怀扶助标准。还有全国人大代表,呼吁为失独老人建专门养老机构。本文讲述了3个失独母亲的故事,希望有更多人关心失独老人这一特殊群体,全社会都来为他们撑起一把“关爱之伞”。
失独后的纠结:生还是不生
3年、5年、10年,这是失独者给自己总结出来的时间规律——3年之内一个坎儿,最难,徘徊在生死边缘;从伤痛中走出来,面对现实,需要5年;而到了10年,随着自己开始步入老年,对独生子女的思念又开始加剧,并愈加担心自己的身体和养老问题。
王玉琼没跨过去那“3年的坎儿”,她选择了自杀。
2013年6月,王玉琼失去了自己的独生女。半年后,她加入了另一个失独者李荣梅建立的“失独阳光联谊”QQ群。李荣梅的独生子离开她18年了。18年前,她失去了自己满20岁的儿子。李荣梅记得,王玉琼进群不久,就向她打听做试管婴儿的事。李荣梅把她介绍给同样在尝试做试管婴儿的失独母亲赵丽鹃。
赵丽鹃今年51岁,与王玉琼的年龄相当,她们已经临近女性生育年龄的极限。失独后,赵丽鹃至今仍在第二次尝试试管婴儿。随着年龄加大,以及失独后身体和精神状况的每况愈下,医生跟她说:要做的话,只能试试看。她和王玉琼一样,对失独后生还是不生,有着很大的心理矛盾。“生二胎”虽然可以让自己重新建立对生的希望,但也有很大的压力。王玉琼曾和赵丽鹃说,由于独生女是因病去世,所以她十分担心,再生育的孩子也会遗传那种疾病,再遭遇同样的不测。
赵丽鹃虽然没有放弃,但却觉得“走哪一步都不好受”。“其实我前前后后都考虑过,到这岁数了再让我们生,精神和身体状态都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赵丽鹃窝在椅子上说,“你不可能再像年轻时有那种力气照顾小孩了,而且将来孩子上学,你说人家会不会跟孩子说:‘怎么你奶奶送你来了?那样孩子也有压力啊。”但每当她看见丈夫鬓角的白发时,赵丽鹃就忍不住想:不能让他断子绝孙啊。她甚至想:要不让丈夫找个年轻点儿的去生一个吧。
李荣梅47岁失去孩子时,也考虑过“生还是不生”。但她最终放弃了,“你50多岁生一个孩子,孩子十几岁时,你就六七十了,你万一活不长,以后他自己怎么办?”
出于身体原因和心理的顾虑,王玉琼最终拒绝了丈夫提出的做试管婴儿的提议。为了不耽误丈夫,她主动和丈夫离了婚。
王海霞是失独群里的志愿者,对于这种情况,她说,“这也是失独家庭常出现的情况,失去孩子后,由于种种原因夫妻意见出现分歧,导致家庭也随之破裂。”
但没有人想到,离婚只是王玉琼“自杀计划”中的第一步。
“就想赶紧换个地方,躲得越远越好”
独生女去世之后,“女强人”王玉琼停止了自己的生意,把剩下的货低价转卖。原来一家人住的大房子,在女儿离开后空了很久。
对此,赵丽鹃也深有体会。在儿子刚去世时,她甚至和丈夫住起了宾馆。“家里每一点每一滴都触动我,压力太大,有时恨不得拿脑袋撞墙去,呆不了。”
李荣梅甚至把家从北京城区里的胡同,搬到了临近河北界的郊区。2001年,她到房山看房,当场就交了定金,过了一个星期就买下来了。她的侄女说她:您怎么买个房跟买大白菜似的?“就想赶紧换个地方,躲得越远越好。”李荣梅说。
2014年,赵丽鹃就听王玉琼说起过,想把自己那个“大房子”卖了的事。“我还劝她买个小的,至少以后还有个窝。”但王玉琼并没有这样做,她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亲戚家。
在李荣梅看来,她们这群人其实并不适合与亲戚住在一起。而事实上,她们大部分人在失独后,几乎都不怎么与亲戚来往。甚至有人会因为看到亲戚家的幸福生活,容易触景伤情,伤感不已,从而主动与亲戚们“断绝联系”。
在另一个失独QQ群中,与王玉琼接触过的王惠记得,2015年4月,王玉琼曾在群里发信息说: 孩子走时家里人都很冷静,该玩儿牌的玩儿牌,没人着急,也没有人关心她。“那段时间其实最需要人陪,只要身边有个陪伴就行。”
赵丽鹃回忆起,在王玉琼最需要人的时候,有一个好朋友曾陪了她一段时间,“她很感激,还说想给那个朋友一点儿钱表达感谢。”
2015年10月,王惠看见王玉琼在QQ群里发了一条关于自己财产分配的信息,她已经准备把自己卖房子所得的607万元“分得一分不剩”,其中说明要留给某个朋友120万元,剩下的各分给几个亲人上百万元与数十万元不等。有人在群里给王玉琼留言说“你这钱分配得有点儿早”,但王玉琼并没有回复。
王惠回忆说,“王玉琼曾在我们的QQ群里说,孩子没了,活着就没意思了,将来无人给养老送终。”因为QQ群里的失独者时常会说出这种“绝望”的话,所以大家一方面相互劝慰,另一方面也没太当回事。
没扛住的人
赵丽鹃上一次见到王玉琼,是在半年前。“她瘦了很多,基本上吃不下什么东西。”赵丽鹃说,“她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女儿去世后,曾给自己起昵称为“大胖”的王玉琼,从170斤瘦到了130斤。
身体消瘦、精神抑郁、眼睛红肿,甚至视网膜出问题,是很多失独母亲在失去孩子后出现的症状。
2013年,赵丽鹃的儿子在一场意外中去世。从那时起,她便开始失眠,每天只能依赖药物睡两个小时,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我现在就是一个活死人,每一天都是世界末日。”赵丽鹃说,“我现在什么向往都没有了,我的心都给了孩子,他走了,我的心也走了。”
在几个失独者的印象中,王玉琼是一个“好强的”人,从不过多倾诉自己的悲伤。她曾经赞助2万元请失独群中的“同命人”去泡温泉,也提议说要请客吃饭。她还曾经在QQ群里说,等自己“走出来”好一点,就多参加大家组织的活动。
“她尝试给自己找了转移的方式,到‘同命人家串门、自己去旅游、炒股,但都没成功。”李荣梅说。
2015年12月4日晚上9点左右,王惠看到QQ群里的王玉琼退群了,她感觉这是个不好的兆头。她给王玉琼发短信,但并没有收到回复,随后打电话过去,也无人接听。
第二天早上,有人在QQ群里说:王玉琼自杀离世了。
“我很内疚,怎么没能留住她。”王惠说。
逃出来的人
李荣梅的独生子离开她18年,在失独群体里,她算是“比较有经验的”。经常有失独者问她究竟是怎么走出来的?她曾在QQ群里给人回答说:“我其实比你们(走出来的)时间要长,要知道以前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多这样的人,走出来需要时间。时间短肯定要想,只能自己控制自己。选择逃避是唯一的办法。”
总体上看,李荣梅有两种生活模式:在路上和在电脑旁。
2009年,李荣梅和老伴买了一辆小型城市越野车后,两人就开始到处跑。“我的亲身经验一个就是‘走出去,另一个就是给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充实点,不给自己想那些痛苦事的时间和机会。”
5年前,李荣梅开始爱上摄影,现在她的电脑里存了100多个G的旅游照片。
不出去跑的时候,李荣梅每天7点多起床后,大部分的时间都坐在电脑旁。她先会看看和民生相关的新闻,有时看到关于“失独”和“养老”的新闻,也会转发到“失独阳光联谊”群里。剩余的时间,她会用来整理自己在路上的照片,写旅游博客。在她那个名为“快乐”的博客中,几乎每隔两天就会更新一次。
但即便有这样的精神支撑,李荣梅也逃不过“10年后”的那个坎儿,她开始担心自己以后慢慢“跑不动”该怎么办。她家阳台高处的窗户两年没有擦过了,虽然以前做过电工,习惯于登高,但现在一个椅子的高度,就让她感到发憷。“万一我们要突然发病倒地上了,谁来扶我们一把,带我们去看病呢?”李荣梅说。
时不时地,李荣梅也会打开国家卫计委和北京市卫计委的网站,看看有没有更多关于“失独”人员的相关政策。她现在最关心的实际问题就是养老。她曾将自己对养老问题的诉求,写信给相关部门。她觉得需要通过这种合法的渠道,让政府和国家知道这些失独者的诉求。“我不想让我们这群人被遗忘。”李荣梅说。
2015年12月初,北京市卫计委举办了一个小型座谈会,包括李荣梅在内的27名失独者参加。关于这次座谈会,李荣梅很认真地做了记录,她总结自己的笔记说:“解释了很多问题没有解决的原因,比如说为什么北京市扶助金比一些省市要低,为什么‘绿色通道在很多大型医院无法使用,以及正在北京改造建立一个‘失独养老院……虽然很多问题还未解决,但至少能感觉到有人在重视我们。”
李荣梅的许多网络昵称都用“快乐”这个词,她说“快乐”是她的一个愿望和追求,但不一定能做到。当偶尔提到自己去世的独生子时,她的声音会抑制不住地发颤。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