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雅的木雕

杨乃运

在我感觉，木材和雕刻只要联在一起被称为木雕，就是艺术品，就有艺术品类的性格，就有把玩、欣赏和收藏价值。木雕分类的方式很多，类分得很杂，把玩功能是其中一种分类方式中的一类，与建筑木雕、家具木雕等相对应。建筑木雕就没有把玩性吗？凡雕刻之木如若不是涉及庄严神圣就都有把玩性。我的理解，把玩就是文玩的俗称，而所有的文玩木雕都是温雅可人的，不管都用了什么雕刻技法，不管是什么题材。

根雕里的迷人之艺

我最早接触到的木雕有可能是建筑木雕，记忆不是很清楚了，但真正让我关注起木雕的应当说是根雕。我没有想到根雕会有那么丰富的表现力，树根会给艺术家们提供那么神奇而多姿多彩的想象和创作空间。我有一种强烈的震撼感。那是一次去武夷山的时候，在刘文忠一个朋友的家里。他的那个朋友是卖茶叶的。谁都知道武夷山地区出产岩茶，而武夷岩茶尤以大红袍最为著名。但真正的大红袍其实只是指高崖陡壁半腰上那几棵茶树上生产的，一般人买不起，拍卖落槌价惊人，普通茶店里也不可能卖，但这并不是说普通店里的大红袍就不好，味道就差，一个侍弄过天价大红袍的茶师告诉我，一般岩茶与陡崖崖壁上的大红袍主要差别是茶尖上的处理，功夫下到了，味儿上喝不出多大差别来。刘文忠带我去他朋友家喝不是大红袍的大红袍。进他朋友家的屋内，我一下子惊住了，满眼都是根雕艺术品，贴壁的层层多宝阁里摆的是，供喝功夫茶用的大茶台大茶海是，座椅、沙发是，座椅后的屏风是，厅堂里的大小摆件也是。屏风是最具震撼力的。非常大，超出想象的大，整个就是一巨无霸级的孔雀开屏，雕了孔雀头的，孔雀头孔雀身雕在下部，所占的比例很小，而孔雀屏几乎就是那屏风的全部。它近乎折扇形，但横向的尺度像是有意控制了的，在高度上则比较放纵，可能是考虑了既不失孔雀屏的美，又比较适宜客厅的空间。那屏全是树的毛根拼成的，毛根无规则地盘结纠缠在一起，密密的，无法数出有多少根，也无法捋清它们各自的脉络走向，有辐射的感觉，但总体上是向上曲展，百曲千回归一统。它们应出自一棵树的根，这种细根如毛发般蓬茂的树，只有在南国才有吧，如榕树。说细，只是与其自身相比较而言，它们的粗细度，大多如北方的荆条，而北方的荆条远没有它们的那种柔韧罢了。看我那惊愕呆愣之色，主人想告诉我这在武夷山地区是很平常很普通的吧，抽空带我去串了几户人家，我看到那几户还真是家家都有那样的屏风的。少见多怪了哟！隔几年我再去武夷山，那朋友家的屏风又换了，换成了一种枯老之树残躯锯成板儿后刨平雕刻图案的屏风，那树的直径超过1米了，树心出了空腔，才会有犬牙高挑如峰的屏身。这样粗硕的老树北方也是寡见的，它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沧桑美。

武夷山人喝茶，不是喝，是品。人家那叫功夫茶，讲茶艺茶道的，有一套完整的工具，大茶台就是其中的一件，他们也叫茶海。大茶台大茶海大多是树根做的，取的是树根没有须根的部位，我们习称为墩儿，只是那儿的墩儿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每墩儿占地都一两平方米以上，北方做生意的人买来放在办公室或放在客厅里装饰门面，也有把南方的功夫茶茶道学来弄个一招两式的，但一般有客人才这样，人家那儿家家日常用，饭桌一样，离不开的。

树根不只是做屏风，做茶台茶海，也做室内装饰品的。应该说是摆件吧。摆件是有大有小的，其大小我觉得是根据树根的大小粗细来定的。为大树根的，我见过几件构图相当复杂的，其中的一件是雕了个渔翁，有渔翁就有鱼，就有莲藕，还雕了渔童，且不是一两个，背着斗笠手持渔竿喜获丰收的渔翁半躬身侧头向下一脸得意一脸灿烂，几个胖胳膊胖手胖脸的小童子在他的长裙之下仰脸迎着他也是满面春风阳光明媚。恰好室外有阳光打进来打得这组雕塑一身明霞，披虹亮彩的看着就让人喜兴。这是件量体裁衣的根雕，不是先有构思再找树材拼组的，能感觉出它塑形施刀的一气呵成。艺术家借树根根形根态巧思巧构的能力实在高绝。另一大件作品是雕了一群小猴，各具神态，活灵活现，关键是它们都守着一个树洞，立时就让人想到了花果山水帘洞。那是件把一棵树根横躺了雕的作品，我想正是那个看上去幽邃神秘的树根洞诱发了作者的灵感。这件作品本来是写实的，可这墩树根一屁股的细根，作者把那些毛根做了梳理，且染成了红色，我看着，说不出像什么，就觉得有了种抽象、象征的意味，感觉可联想到猴屁股，整个树根就成了一尊猴。

借树根形貌巧雕的，大的根雕摆件我还见过有雕出了一群仙鹤的，雕成了一群观赏鱼的，还有雕出八仙的。雕出八仙的那组，根很奇特，一墩至少三条主根吧， 每条主根干还支出若干细根，粗细不等长短不齐犬牙交错的。雕刻家要在其上调出八大仙人，八大仙人要相互照应，不能各行其是，每人还要各持一宝，让人知道是八仙，人物、宝器的大小比例要基本相衬，还要有身处的环境，树根所提供的自然条件得让雕艺家费多大心思！我想他是只能打腹稿不能打草稿的，整体构思可以由根的自然形态触发，根的每个部位怎么利用塑成什么在整体构图中发挥什么作用也要事先考虑清楚考虑仔细的吧。作者灵巧洒脱地解决了。远看怪根，近看一件奇绝的艺术作品，这就是这尊大根雕给我的印象。这样的构图复杂、雕刻形象众多的大根雕摆件大多只能出自南方，北方少有这么成规模的树根。

建筑木雕里的宏观和微观世界

建筑上的木雕大多是大型的，它常见于我国的古典建筑、传统建筑。我国古典建筑，在走出穴居时代后的历史时期内，在绝大部分地区，是砖、木、石的有机结合体，砖、木、石不仅作为建筑材料，还作为装饰材料，风行砖雕、木雕、石雕，形成个性鲜明特征突出的建筑装饰风格。三大建筑雕刻装饰艺术中的木雕木刻艺术，从出土文物上看，从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时期就已经开始了，春秋战国时期已经很盛行，到唐宋时代，建筑木雕发展到相当高的水平，进入明清时期则更为流光溢彩，灿烂辉煌。它在民间的应用普及，达到了深层次。

我不大赞同建筑木雕没有把玩性的说法是曾经我拥有过一块建筑构建上的木雕，是一个要好的朋友与我一起逛潘家园旧货市场时他买来送我的，300元，不是旧货，是仿旧品，额枋上的一部分，戏曲人物，文戏中的一个情节。我挺珍惜的，与书放在一起，可不知什么时候被何人连招呼也不打地顺走了。失去，才更觉珍贵，它没有艺术魅力谁肯拿！

去湖北襄樊，遇到一位文化发烧友，嗜好拍古迹照片。在他曾经工作过的学校里，有一座古亭，木构件朽腐严重，重修后他追问旧木件的下落，没人搭理他，是他人微言轻还是旧木构件中的木雕真被谁私吞了不敢搭理？他坚信那旧木雕的艺术价值，惟有有艺术价值的朽木才会有收藏的文物价值。在北京，一位收藏界的老人，对我说改革开放的早年间，他曾去南方农村从农民手里买过房子，2万左右拿下，买了不是为了住，而是拆，拆房拆出来的木雕、砖雕、石雕现在都陈列在他的私家博物馆里。他是大清贵族的后裔，对传统建筑雕刻有感情，倒邮票发了财就收集古旧建筑雕刻，说玩，他玩得够大。

把玩性首先体现在美上，观赏性强，能抓住人的眼人的心。

传统建筑，讲究外檐、内檐的雕刻美化。外檐部分，主要包括额枋、雀替、撑拱、门牖、垂花、斗拱、匾额等处；内檐部分，雕刻主要遍布在梁架、天花藻井、花罩、屏风处。外檐是直接面向室外的，分割室内外空间的那部分。在外檐中，额枋由于处于建筑外立面比较醒目的位置，是历来雕刻的重点部位。常常是雕刻手法多样并举，雕刻题材广泛丰富，而且多施彩绘。额枋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有两处，都是雕刻的人物。一处是山东聊城的山陕会馆，浮雕透雕着二十四孝图和人物群像的木质额枋都窄长，人物多而密，彩色，眼花缭乱得一眼看不过来，只觉得和特色的山陕古建一样震撼。精心地拍那画面，至少半个多小时了还不肯离开那木雕额枋，最终揣着大有所获的兴奋告别会馆，却未想到武大郎那个县的旅游局长说留一下片子，鼓捣没两下就把我在聊城忙活了两三天拍的所有数码照片全毁了。那个心疼啊！另一处震撼了我的心的额枋木雕是贵州青岩古镇万寿宫戏台台檐额枋，也是人物，雕的是《鸿门宴》、《十面埋伏》、《四面楚歌》等。我记得戏台的三面台檐额枋都雕了，额枋有多长，雕的画面就有多长，雕刻的画面很写实，场景显示这不是戏曲画面，有树有阶台有案几营帐方城，有的画面手持兵器和盾脾的士兵列成长阵，各个表情肃穆威严，只有故事中的主角们活灵活现；有的画面各个兵将伺机而动，刀光剑影；有的画面众兵将围方城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城内兵将人心惶惶。长条幅的窄小空间做了充分的利用，场面宏大，刻画精细，未施彩，全为乌色，画面布局、人物神貌都让人惊叹，艺术功力颇高。为什么戏台额枋选这么悲催的故事？是因青岩古镇是明洪武年建起的军事重镇，兼具屯军、作战、垦田的综合功能，必须随时防敌入侵，时时警钟长鸣，连娱乐都要给予提醒牢牢树立忧患意识？

雀替和撑拱这两种构件也是雕刻工艺大显身手之处。这两者，像我这样的外行人往往不知道怎么区分，因为看上去都是斜的。专家说，柱子与梁与额枋交接处的承托构件称为雀替，檐柱外侧斜撑着梁头、挑檐檩等构件的构件称为撑拱。我的理解是，柱头上外向的斜撑构件是撑拱，两侧的撑持件是雀替。这是个装饰内容丰富的世界。雀替本来是实用性的，以对称的形式附在柱子的两侧，起承托作用，缩减梁枋的跨度，至少是结构上的分散压力增强承重能力和装饰性作用两者兼具，发展的结果竟是装饰性占了上峰，雕刻图案越来越精美，形式上有了两柱间雀替连接起来横跨整个柱间的骑马雀替，又有了柱间廊下用镂空雕花木格或棂条拼成通花图案的花牙子雀替。花牙子雀替是纯装饰性的，只是使建筑显得更加绚丽华美。撑拱的表现形式繁复多样，有圆柱状的，有像牛腿的，有的根本说不出像什么，可能是矩形，可能是三角形。好多则是以雕刻的形象示人，狮、龙、人物……在泉州我看到一座道观中全是手持各种乐器的飞天，吹箫的，打鼓的，拉胡的，亮镲的，一栋大殿外檐根根廊柱上的掌拱飞天可组成一个完整的乐队。撑拱有的上面还有挑木、斗拱，撑拱、挑木、斗拱都雕图案，一个绚丽的组合。这是外廊雕刻的重点部位，题材取吉祥的人或物，雕刻手法能用的全都会用上，圆雕、浮雕、透雕……只要表现效果能抓牢你眼球，能打动你的心。大多见的是福、禄、寿三星，倒趴狮、仙鹤、凤凰牡丹等等，还有雕老母鸡的。组合的花样可就多了去了，树木、楼阁、花草、博古……只要雕刻家觉得美，吉祥，有生活情趣，组合在一起有一定道理，能丰富完善一个主题，他什么都往一起招呼，哪怕只是一个老者，能把围绕老者的环境都给你雕得云山雾绕的。

撑拱、雀替在旧货市场上出现，我觉得是原物的恐怕不多，有喜好的就有仿雕作旧的。作为传统建筑内部用于分隔空间的一种木装修隔断花罩也是。花罩的形式很多，飞罩、落地罩、圆光罩、栏杆罩、几腿罩等等，有的喜欢收藏局部，有的把整个一张花罩床置办到家里。

多宝阁、案头、茶海上的风采

其实我知道，通常说的可把玩的木雕是比较好在家里摆放的，其大小的选择由家居的空间而定。房子大，摆件木雕大屏风不算什么；住得挤，弄个木雕的小玩意儿玩玩也挺显生活情趣。我的几个好友都好喝茶，还学人家茶乡人，家里置个小茶海，不像人家一二三四五地冲泡几道，茶海上的小摆设却是少不了的，那叫茶玩，木雕的，大多是小动物。我家没茶海，也买了个小木雕动物，那是只耗子。我属鼠，看那鼠雕得可爱，就要下了。在家养着呗，也不用喂食。

适合在家里摆放的可以是比较大的。我去过一位艺术家的书房，那间书房的空间并不大，书没见多少，木雕作品却有好几大件，墙上挂着，靠墙立着，写字台上摆着，留给自己案头作业的，放置了一台电脑外就没多大地儿了。是挤了点儿，但没觉着不舒服，反倒是让我挺羡慕：一个很有艺术家范儿的工作室，一件件透着艺术家眼光的难寻的根雕艺术作品。他墙上挂的那件是近似长方的立体的线条抽象画，所有线条都是粗细不同的根，感觉画面有寓意又说不出是什么，强烈地诱你去悟。最令人惊叹叫绝的是那件天然的傩神，肯定用了刀工，但那张傩神面的通透处不见一丝刀刻痕，整个神貌也不是雕刀所为，纯自然生成。我惊奇在世间居然有，且被这位艺术家发现请到家里。

还得说根雕。北方山区的树根小，根细，虽说千姿百态，能加工成千姿百态的工艺品，但细而小的形貌是改变不了的，天然受限。北方树根最精彩的是麻淋疙瘩烟斗，巴掌长短，什么样儿的都有，摆在一起也是个花花世界。南方的树根的雕刻工艺品却别具风貌。体大，人物作品最多，人物里又以达摩、关公最常见，这和人的价值取向有关系，求吉祈瑞。更跟根桩的自然特点有关系，适于塑造表达。达摩根雕本身就是一个多姿多彩的世界。长寿眉或福星高照眉，络腮长胡须，衣身，都巧用了根桩的自然形态和纹络。根桩是不一样的，雕出的达摩也各有形姿神韵。关公也一样，我看到的一件作品，居然是用根的疙瘩皮做战袍，效果极佳。随根塑人，会有出其不意的获取独特的艺术魅力。一个老者，全部胡须都倔挺着，是怒气冲天？他分明是慈眉笑目的可亲可近形象，可爱的怪老头，也许是位智者，是位神仙，个性里有你琢磨不透的内涵，其实，它可能就是雕塑家看到一纹理特殊的树根后的突发奇想。还有一件作品，笑弥勒佛的头像在一环状物上，围环一圈佛珠，构思奇妙。其实这也是凭物巧思的所得。那应该是腔已朽空的根桩，雕刻艺求家却让朽根生辉，创造了一个朽生不朽的传奇。

我国传统的习俗使一位雕刻艺术家在一段木根上雕塑了一件奇特的作品。他把那段树根雕成了爱犬的形象，而爱犬身上却遍缀元宝，元宝围侍着一尊手抱古琴的弥勒佛，谁家拥有就谁家招财进宝吧！还有佛保佑。

有心者，在木雕的艺术之海里寻觅，必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