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的超然与矛盾 宋人书论小札(一)
2016-06-21周勋君
周勋君
艾朗诺(Ronald Egan)曾在《美的焦虑》一书中讨论过北宋士大夫在审美上的困顿:一方面,直觉叫他们对所有美的东西感到沉醉,一方面,儒家的道德教养又使他们为此陷入自责。如果把这种考察从广泛的审美活动压缩到书法领域的话,则人们熟知的那些士大夫,比如,蔡襄、苏轼、黄庭坚等,都是坦荡的,没有顾忌的,唯独欧阳修体现出有趣的、无处不在的矛盾。他的矛盾见于他对书法既超然,又深深为之着迷和忧虑的复杂状态。
他无疑是喜爱书法的。夏天日长,适逢饭后无事,他认为最能消暑养心的办法莫过于坐在桌前写字了。写起来的时候,“挥翰若飞,手不能止,虽惊雷疾霆,雨雹交下,有不暇顾也。”其他但凡有空时,欧阳修也以为学写字是最好的消遣。但是,他对书法也仅止于这种自我消遣式的喜爱与沉迷,只要稍越雷池一步,比如,一旦意识到内心有深入下去把字写得更好的欲望,或者有一点点为自己写下的字感到沾沾自喜,有种要与谁比比高下的念头时,他立即警告自己,“然此初欲寓其心以消日,何用较其工拙?而区区于此,遂成一役之劳,岂非人心蔽于好胜邪?”
所以,他反复重申——迄今还没有哪一个人像他这样煞费苦心地对书法的业余性、娱乐性花费过这么多的楮墨——写字仅仅是“消日”“自适”的良方,不至于使人没事可做,又不至于有害性情,实在“直胜劳心于他事尔”;写字不应当以“求艺之精”为目的,不必“自苦”、“惫精疲神”,不必“取悦当世之人”,心怀“垂名于后世”之想。否则,它就复而成为“一役之劳”,变得与其他俗事一样“伐性汩情”了,这不是“君子”应当做的事,只有“愚感之人”才这么做。”
因此,虽然深以学书、作字为乐,他却始终有意与之保持距离。
欧阳修对书法的超然态度,从下面这段话里大约能得到更加鲜明、严肃的体现:
右怀素,唐僧,字藏真,特以草书擅名当时,而尤见珍于今世。予尝谓,法帖者,乃魏晋时人施于家人朋友。其逸笔馀兴,初未用意,而自然可喜。后入乃弃百事而以学书为事业,至终老而穷年,疲精神而不以为苦,是真可笑也,怀素之徒而已。
这里谈到他对书史上经典法书的理解。他认为今天称之为“法帖”的东西在当时不过是作者随手施于家人朋友的信件、便条,起初并不经意,所以“自然可喜”。而后来的人却放弃正当的行业,终其一生把书法当做事业来做,并且不以为苦,这在他看来,实在是大为可笑的事。然后,欧阳修用了一个词来形容这些人——“怀素之徒”,足见他对“以学书为事业”者的轻慢与不屑。这颇使人想起汉代赵壹《非草书》一文中的观点和论调。
这样一来,很自然地,欧阳修认为,假使一个人留下了书名,必然不单单是由于他的字写得好,而是因为写字的人是位“贤者”。否则,字写得再好,也不足以传世:
古之人皆能书,独其人之贤者传遂远。然后世不推此,但务于书,不知前日工书随纸墨泯弃者不可胜数也。使颜鲁公书虽不佳,后世见者必宝也。杨凝式以直言谏父,其节见于艰危。李建中清慎温雅,爱其书者兼取其为人也。岂有其实,然后存之久耶?非自古贤者必能书也,惟贤者能存尔,其余泯泯不复见尔。
这似乎颇有些道理。我们在古代文献里能发现很多当时以书名称世的人,其中不乏“字价千金”者,但今天,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更没有片纸只字留下来(直到明末清初,这一情况才因为市场经济的兴起开始有所变化)。他的这一观点无疑对他的门生以及后来的论书者造成了影响,致使“人”与“书”的关系从众多书法问题中凸显出来,并在此后成为书法史上不断被专门提及、讨论的话题之一。
有意思的是,就是这样置身书法之外的欧阳修对当代书法的命运却体现出深切的关怀和忧虑。几乎可以说,在他之前,亦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为一个时代的书法状况深表堪忧。
由于喜欢收集各类金石拓片,他有机会看到许多前人的字迹,并细细揣度书法这件事,这使他先于宋代君王和其他重要人物感到书法在他这个时代的寂寥与衰落。对此,他说:
自唐末兵戈之乱,儒学文章扫地而尽。圣宋兴百余年间,雄文硕学之士相继不绝,文章之盛遂追三代之隆。独字书之法寂寞不振,未能比踪唐室,余每以为恨。
随着所见遗迹的增多,他感慨更甚,忧虑更深。例如,他发现唐代一位名叫“武尽礼”的人的手迹,以为这个人“笔法精劲”。他推测这个人在当时应该是一个写字的“名家”,可是唐人对这个“武尽礼”却没有留下什么文字记载,于是他便想,也许当时写得像武尽礼这么好的人到处都是,不值得记载,所以今天我们才找不到有关这个人的专门记录?想象这一情况,他无法不深为“今人之废学”的书法现况而叹惜。又一次,他发现唐代一位妇人高氏所书的《安公美政颂》。他提示读者,这篇颂从文辞上来说并不是佳作,所记的事情也没有什么稀奇,但是,唯独字写得好,“笔画遒丽不类妇人所书”。这是他收录的唯一一件“妇人笔画”。这件作品再次加深了他的忧虑。他由此想到了他收藏的那些“武夫悍将”于螟、高骈和“楷书手辈”陈游环等人的字迹。他说,在前朝,即使妇人、武夫、楷书手这三类人的字都有可观之处,都“皆可爱”,而今天,圣宋的文章儒学是兴盛了,字写得好的却是寥寥可数,不过三四个人而已。故而他再次痛言“书之盛莫胜于唐,书之废莫甚于今”。值得注意地是,这次,针对当朝书法衰微的现象,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皆非不能,盖忽不为尔。
尽管只有几个字,却足以透露欧阳修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书法在他那个时期的衰弱,不是不可改变的,只是,人们忽略了这个问题,没有去解决它。
这里,矛盾已经开始显露了。
一方面,我们还记得,他认为君子对待书法应有的态度是只能把书法当做“馀事”、“静中之乐”,不可计工拙,不能较胜负,不能“专务于书”,更不可凭借书法博取声名;一方面,他又分明在计工拙,在与古人较胜负,在为当朝的书法现状与历史声誉深为焦虑。而且,他清楚地意识到,改变书法此际的衰微并非“不能”,恰恰在于人们“不为”。
倘若“有为”,是否像他那样,仅仅采取把书法视作“馀事”的那套做法就可以解决问题呢?
矛盾和忧虑在越来越多的地方都得到了显露。
一次,针对前世“碌碌无名之子”的笔画都尚且有法可言的情况,欧阳修进一步谈到了士大夫们对书法“不为”的现象。他毫不客气地指出,今天的士大夫们写起字来偷工减料,越写越“苟简”;他说他们好高骛远,不把书法当回事,基本是仅仅会执笔而已;还说即使周围有写字写得稍好的人,人们也不把这些人当回事。为了使士大夫们对写字这件事有所警醒,他还专门针对当时一位名叫石介的学者所写的字及那人对写字的态度两度写信向他责问、辩论字法一事。以欧阳修的威望来看,这件事在当时一定引起了不小的关注。
欧阳修并非真正超然书法之外的现象还在于他十分关心当代书坛由谁来主盟这件事。在他看来,蔡襄是不二的人选。只要一有机会,他就极力向世人宣称蔡襄“书擅当代”、“独步当世”,并通过梳理唐五代以来书法史的方式来确立蔡襄在历史上的地位。除此之外,他的一些间接的表达对蔡襄的书法地位也起到了有力的推动作用。比如,他曾专门谈到对小楷这种字体的见解,他谈到了王羲之的乐毅论,他自己收藏的欧阳率更的《温彦博墓铭》,以及蔡襄的《集古录目序》和《茶录》,谈到对这些字迹的鉴别、鉴赏。这对喜好书法的人来说本来是极为寻常的举动和记录,但不寻常的是,接下来,人们读到是这样一句话,“予非知书者,以接君谟之论久,故亦粗识其一二焉。”然后,这段专门论及小楷的笔记就结束了。不管出于何种用意——也许是由衷的,也许有其他理由,一位这样的硕学大儒如此谦逊地把自己对书法的见解归功于另外一个人的影响,那那个人的特殊、重要不言而喻。使人印象尤深的是类似的另外一件事。一次谈到柳公权的书法时,欧阳修说他特别喜欢柳公权的《高重碑》,因为它看起来栩栩如生,究其笔法,“锋芒皆在”。但蔡襄最欣赏的柳书是《阴符经序》,蔡襄的理由是,柳书在笔法上“善藏笔锋”。显然,两人对柳书在用笔上的特征判断不同。所以,欧阳修说,蔡襄的观点“与余之说正相反”。接下去,他说:“然而君谟书擅当世,其论必精,故为志之。”欧阳修记录下这件事,并且以这句话作为结语——在两人判断完全相反的情况下,欣然表示对另一个人的认同并以此作为反省,可谓感人至深。
欧阳修对蔡襄不遗余力的推举后来被与他建立姻亲关系的得意门生、另一位大文豪苏轼忠实继承、推行。并且,在面对众多持异论者时苏轼立场的坚定和忠贞既使人惊讶也使人动容(在欧阳修的时代,欧并没有碰到这一情况)。得益于两代文豪的力推,蔡襄在宋代书法史上留下了不朽之名。
现在,再来看欧阳修的超然与矛盾,也许就能知道它们是如伺纠缠在一起的了:似乎一落实到具体的个人和操作,欧阳修就要求人们恪守与书法的距离,而抽象到整个社会,一个时代,他就变得汲汲于名了。
得益于同书法的这种特殊、矛盾的关系,欧阳修反倒轻而易举地触及到一些书法的根本问题,这是既非浸淫书法之中,也非对书法纯然漠视的人所能做到的。比如,对于“法度”,他说:
文字之学,传自三代以来,其体随时变易,转相祖习,遂以名家,亦乌有定法耶?至魏晋以后,渐分真草,而羲、献父子为一时所尚。后世言书者,非此二人皆不为法。其艺诚为精绝,然谓必为法,则初何据?所谓天下孰知夫正法哉?
书史上有质疑过二王的,也有人批评大王有“女郎气”,但那基本是在把二王视作不二法门的前提下提出的问题。像欧阳修这样平淡地看待二王,从根本上质疑法度的形成及其依据的人,大概绝无仅有。能与这种对二王的平淡态度媲美的倒有一位,这便是明永乐年间的中书舍人王绂。王绂说:“羲、献、钟、庾、欧、虞、颜、柳为世俗通行之书,垂法宜民,后世有取焉。”他用极为平常的“世俗通行之书”这样几个字眼来形容包括二王在内的名家法书,并仅仅以“垂法宜民,后世有取焉”作为补充说明,初读之下,颇觉意外。要知道,人们提及二王时那种不可触及式的仰望之情是遍布中国书法史的。人们谈到并渲染了二王在写字上的种种奥妙、玄机,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把他们放到“世俗通行之书”这个层面上来理解过。但回味之下,这句话中也许透露了些许真理,如同欧阳修在此时的质疑中开启的某种光亮一样。
与此一脉相承,欧阳修告诫世人,即使“羲献”这样的“父子之间”,笔法也是“相去远甚”,“不同如此”,可是,他们却各有各的好处,“皆有足喜也”。所以,欧阳修格外强调,“学书当自成一家之体,其模仿他人,谓之奴书。”
对法度根本上的追问,连同上面所说欧阳修对人书关系的讨论,不仅在相当程度上引导了宋代书法的局面,事实上,自此以后,也俨然成为书法史上经久不衰的话题。而欧阳修对书法既推重又矛盾的言行,则不能说与宋代灿烂、开放的书法格局没有一定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