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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行之心:川中记

2016-06-21杨献平

鸭绿江 2016年6期

杨献平

好暴烈的春雨。似乎经常如此,从某一处出来,忽然就被大雨截断了。人生的困境乃至厄难大致如此。幸福与快乐也不例外。2016年暮春的成都,一切按部就班,大地万物被城市排斥在外,只有路边和小区内的植物、鸟鸣、被人抱着和牵着的猫狗、不被注意的昆虫才是真正的生活家,躲在坚硬与自以为是的人类之间,还按照与生俱来的方式,在过一种还被人说成是“自然”或者“原始的、自由的”生活。

这是成都东站。

那一段包括这一段时间,是我在成都出行最多、最仓皇的人生时节。不断地走出去,又不断回来。这一出一入,像极了生和死、有和无、远和近等等实际而又玄妙的哲学问题。这天一大早,我懒散起床。心神恍惚,又很宁静。是的,此前,我长期寄身于一个庞大的集体,从青年到中年,从西北到西南,从一个人到一家三口人。不多的工资月月如常,其中有几次上涨。不管在浩瀚苍凉之地,还是在草木花繁之都,保障基本的日常所需还是没有问题的。

人在很多时候是喜欢依赖的动物,一种事物或者境况久了,即使身为主导者,也会受环境和氛围的蒙蔽,甚至成为它们的俘虏。这一个浅显道理,也是在我突然之间被多年的集体“甩开”之后,忽然明白的。这种类似“断片”和“断崖”的直线逆转,使得我看世界和人生的态度瞬间改变。就像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尔,出走许久忽然在某个异地迷茫不知何为何往的孩子。

好在,我已经成年,并且是中年。

从地铁站出来,长长的台阶,身后是灯光的亮度,片隅天空却显得幽暗。雨,好暴烈的春雨。站在猛如乱箭的楼檐下,连串的雨在眼睛里连续滑动或者切割,密集、用力、不妥协,也毫无感情。我怔了一会儿,看了看身边几个早就短裤的女子,还有领口很低的各色妇女。几个男人抽烟、看天,神情隐晦,不容人琢磨。还有十多个背囊很多的人,他们一定是外出打工的农人,围着巨大的柱廊坐着,相互不说话,两只眼睛满含意味地打量着我和其他人。我注意到,其中一位有六十多岁了,很瘦,眉毛稀少,嘴唇干瘪,眼神让我想起黎明时分被天光吞没的孤独灯盏。

我走过去,递给他一根香烟。惊恐的神色一掠而过,不在他脸上,而在我心里。我笑笑,笑的时候,心里也想:很多年以前,一个男人从农村乍入城市的时候,几乎对所有的陌生人,都采取了这一种眼神。

朋友到了。同是诗人。我很敬服那些把诗歌写得很好的人。不论男女。我还觉得,能把诗歌写得独特并且有创造力的,前世一定为神或者圣人及其最优秀的弟子。当然,诗人在一起,最重要的还是诗。辛波斯卡说:“诗歌唯一的功能是与人产生良好、丰富和自由的沟通。”我深刻认同这句话及其主张。同时也觉得神秘和超验主义也是诗歌的内部秘密之要素,如爱默生所说:“世界将其全部缩小成一滴露水。”人性当中肯定包含了某一些源自自然而又与人共同反应而成的某些成分,如冥冥的感应、认知,无意识、突如其来和有如神助的冥想、表达、书写等等。

等车时候,我们谈论这些。

当车辆开出,空旷的铁轨发黑,似乎是两根焦炭式的肋骨。坐下的瞬间,窗外快速移动。“如果这一列火车没有尽头多好!”想到这句话,我自己吃了一惊。我知道,那在内心如铅块一般的孤独、失望、倔强、不安与外部生活的失败的反应,它们合谋之后,就让我长期陷入了一种古怪的人生与思想境地。

我们前往南充。对于这座城市或地区,我可能多次路过。“路过”总是不深刻的。“路过”对于越来越密集的当下人来说,早已经不是缘分,而是一种常态。我的邻座,是一个女子,二十多岁的样子,蜷缩在商务座如暖床的狭小空间里,她靠着的窗台上站着一只红色的坤包,像一个装满秘密的陌生人。她光着的脚丫白皙,让人想入非非,或者干脆什么也不想。躺下来,虽然隔着生硬的钢铁,但我似乎能够觉出一种肉身的温热气息和类似赤身拥抱进而做爱的感觉。

这非常奇怪,也似乎是不道德的,但又无比正常。是的,我很久没有过性生活了。几个月以来,我好像忘了自己的另一种功能。有一些夜晚的床上,我对自己说:你可能过早丧失了侵入和安慰异性的能力了。这很悲哀,也很羞耻。直到某一些早上,它以坚硬的方式卷土重来,表现得很像“旗帜的旗杆”,我才长出一口气,兀自对着被时间熏得越来越黑的天花板苦笑了一声。

五星宾馆,内部是天堂,外面是地狱,或者仅仅比地狱高出几米。几乎所有的奢华之地之外,都是最世俗的生活乃至最真实的时代和社会。站在11楼的阳台上,背后是郁郁苍苍的小山丘,松树成行,笔直,看起来特别劲秀、整齐,它们脚下的青草、藤蔓、野花好像是自由和幸福的。无论何种事物,因为所在位置的差异,就会导致不同的命运与出发点。不断的鸟声在我的感觉中,好像锐利的箭矢,类似匈奴的飞鸣镝。这一种听觉,大致是有意味的。在城市或者被欲望填埋久了,任何一种自然之音都是清洗。从里到外。

我颈椎疼,而床又太软。

好看、奢华、宽大。庄严的床,在宾馆,它们是众人的工具。此前一刻或者一晚,其他人在上面酒后酣睡,或者颠鸾倒凤,或者孤苦哀叹,或者欣然自喜。一张床也有自己的宿命和经历。只是,人对其他同类向来是只闻不觉、只想不明的。人只关心自己,甚至连自己也关心不好。如我。如戏曲中的杜十娘。雨果《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莱特,罗密欧与朱丽叶。因此,我始终坚信,有一些人生来就是为他人而受难的,只不过,有些人的受难来自于外部,更多的来自内部。

很多年前,我就知道:高尚使人痛苦,庸俗令人快乐。

躺下不到五分钟,朋友叫去喝茶。我要说,四川这个地方及其人,并不是多年前我想象和理解的那样,一口曲里拐弯、饶舌颤音叫人听不懂的话,耗子一样谋生存,进行人群交际和做事情,如此等等。三十多年来,四川籍在外地沦入风尘的女子似乎也在全国占很大比例。因而,在来到成都之前,我对四川是有偏见的。可随着时间的深入,个人在四川行迹和交往的逐渐扩展,才发现:相对于其他省份,四川地方和人群品性可能是中国中等偏上的,其人群并不过分阴柔,其看起来软弱和涣散的外表之中,大都包裹着烈性之志、铁血素质和良善之心。这叫我惭愧。曾经数次自我忏悔说:对不起,四川和四川人。endprint

茶水叫人安静。坐下来,还是诗歌,谈论之声,在噼啪的麻将声中格外突兀,有一种不切实际的缥缈和虚无。吃饭时候,我喝了一点酒。这些年,我才发现,四川的酒风和四川人对酒的“深度”一点都不亚于北方地区,甚至有过之无不及。喝酒者在桌上杀伐,特别是喝到正好偏上之后,那种气势和缠斗能力,也令人叹为观止。

洗澡躺下,宾馆并不安静,声音从走廊和隔壁不断传来。在深夜,声音是宾馆的另一种生态。你听到的,可能都是实在的,也可能是某种类似事物发出的像人之音。从本质上说,夜晚和宾馆这类建筑属于同类,都是在为人类某种行为做掩护,并给予我们心安理得的安慰的假象。

似乎是一条河流,水湛蓝,两岸平阔,田地怀抱禾苗;成群的天鹅紧随头顶,它们飞行的姿势好像仙女。其中一只肥大的,还不时俯冲下来,落在我乘坐的船上。正在惊异的时候,一个身穿长衫,圆脸、粗眉、嘴巴开阔的男人笑着说:你来到的地方以前是有果氏之国,后来叫巴子国。这两个名称置换之间,就是五百多年时间。再后来,巴子国被秦惠王的军队打败,国王投降,臣民便和他一起,成为了秦国的一个郡。现在,你看到的,都是假象。

我惊诧,盯住他的那双细长的眼睛。他笑笑,捋着漆黑如墨的胡子说:一茬茬的人来了又走了,战争、地震、洪水,人杀人,人被人杀,天地造人,也灭人。无常之常,是为有常……我顿感晕眩,继而呕吐。抬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阔大的荒野,还是夜晚,星星几乎挂在鼻子上,风中有浓烈的酒香。四周发黑。我转身,才发现,背后有光,而且是细长的一绺。光源好像来自远处的一座高山。我眺望,看到山顶上的积雪及其白色的、巨大的光芒。

光的道路越走越宽阔,先是村舍,一些人走动,扛着或者一些什么;路过溪流,上面有水车,几个挽起裤管的女子坐在红色的石头上洗衣服;再后来是城镇,酒肆、绸缎庄和水果店很多。偶尔有几个骑马的男子和女子,一身黑衣,腰戴长剑。有几个发髻高耸的道士,坐在只有几张桌子的茶寮冷眼打量,眼神如深井中的月光之影。再向前,好像是一片巨大的、闪着绿光的沼泽地,蟾蜍用它们肥壮而恐怖的外表,蹲在朽烂的树桩上,肚子一鼓一鼓地,好像在相互交谈。

前路戛然而止,又是一阵晕眩。我也醒了。好奇怪的一个梦。

起身,看到众多的楼宇,嘉陵江上的船只。近处还是睡着了的灯光。更多的窗户黑着或者被里面的黑覆盖着。我大口呼吸了几下,忽然觉得身体空了,好像很轻盈。我自己笑笑,摸了摸脑袋,轻声对自己说:这是在南充,你平生第一次来到。可是,在凌晨,一个男人心怀怎么如此空荡?除了这安静的黎明,你还只是拥有过往。

次日上午,诗人嫁女。豪华、嘈杂、堂皇。主持人吐字清晰,声调吉祥。我和其他诗人坐在数百人之间的某一张酒桌上,面对饮料、白酒、花生、喜糖、瓜子、茶水。相互打招呼,说笑。在巨大的音乐声中,我沉默,咬着牙齿,暗暗对自己说:结婚如此盛大、烦琐、喜庆、好玩、欢乐,可我却不想再要第二次!

婚礼结束,吃喝开始。这种习惯我觉得不可思议。胡乱吃了一些东西,出门,和另一位诗人吕历去蓬溪县。那是他的地盘。

在我看来,四川的南充乃至遂宁、眉山、雅安、攀枝花等等城市,大抵是适合过小日子的,适合那些与世无争,甘愿被尘俗一点点掩埋的人。如我。尽管我知道,极少人会和我有同样的想法。事实上,一个人一生,去的地方可能很多,但一直到死,可能也只有一个地方能与他身心合一、情深意笃。这很悲哀,也很幸运。我时常想到自己的出生地:南太行乡村,和待的时间最长的巴丹吉林沙漠。两者我都曾安心。客居成都几年之后,慢慢地,也开始觉得,这个异乡,事实上也是可以用来安心的。

看着无边的窗外。蓬溪乃至川东、川中这样的地方,浅丘地带、沃野千里,农业种植和养殖最为容易。不用担心大的自然灾害,即使没有外援,也不用担心没有吃的。这就是最好的事情了。大致是从年满四十岁那年开始,我就梦想简单的农耕生活。两个人,和一个孩子,再老人,婆婆妈妈、琐琐碎碎、晃晃悠悠地在乡野生活,看着孩子远走,陪着老人自己也变得很老。可在这个年代,我已经无法实现这个愿望了。世界如此之大,世事如此浩荡,一个人,只有被裹挟的份儿,哪里能反抗?更重要的是,我如此做,尽管没人阻拦,我的亲人和乡亲也不允许。

人终究是世俗的。并且一生受制于世俗。

蓬溪县在四川与重庆之间,历史上好像很长时间无行政管辖。这样的地区,游民和暴民尤其多,当然,暴民也都是被生活和政治逼出来的。历史上,蓬溪有两大家族,一个是文武村的席家。席家的席书曾为明朝重臣,曾安抚云南地震灾区,并招募兵众,平息了宁王朱宸濠的叛乱。明孝宗朱佑樘时期,席书上疏呼吁改革,历陈革除时弊,严惩作奸犯科贵族对于帝国稳定发展之重要性,但没被采纳。嘉靖皇帝时期,席书力荐王阳明、杨一清等能臣入阁,深为嘉靖倚重。死后,归葬故里。另一个是黑陶镇的张家。清初期的张鹏翮也是朝廷重臣,还是不错的诗人,其诗歌有“意境独超”之美誉,官至武英殿大学士,曾随索额图参与勘定中俄边界。索额图为满族正黄旗人,因鼎力康熙皇帝剪除鳌拜及其势力有功,而深受信任。张鹏翮也曾担任过多个地区的主要官员并朝廷各部要职,死后也归葬故里。及后世,其玄孙张问陶也为一时俊杰。

夜宿中国红海。其实是龙洞古镇。舒家大院。老板舒松涛是一位生意成功者。一只眼睛奇特。整个面部看起来像极了《阿凡达》中的男主角。他们都玩笑着喊他“外星人”。说话也极为难懂。但从其言谈举止看,也是一个心有宽仁之人。席间,有书法家、画家黄胜凡先生。因为第一次见,再加上我对书画界也极为陌生,尚不知身边这位安静的汉子“底细”。只见他稳坐、发言不多,举止有礼,面色沉静且又淡泊。

诗人喝酒和喝酒之后,完全是两回事。诗人是这世界上最外向型的动物,也是所有艺术各门类从业者当中最富有想象力与天赋的。尽管,这个时代的诗人多如过江之鲫,但真把诗歌写到一定高度和境界的,少之又少。艺术对于人也很残酷。endprint

关于诗歌,我一直坚持“气质”“气象”(境界)。在当下,有气质的诗歌已经是很好的了,一般诗人悟不到也写不到这一重。有气象的诗歌凤毛麟角,有的诗人做到了,他和他的作品不管当世显赫与落寞,都不是最重要的,时间会给他们最好的回报。写作乃至一切艺术创作,本质上不是为了当世,而是后世的流传。

酒后的睡眠如死。一个人尤其如此。凌晨5点醒来,撒尿,喝水。再要睡的时候,听到窗外连续发来奇怪的鸟鸣。声音高亢而低沉,还有些粗和脆。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鸟儿发出这样的叫声呢?为什么在如此漆黑的黎明之前鸣叫?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却使得我思忖良久。最终想起,这种鸟儿,大致与北方的猫头鹰及其在民间的禁忌有所相似。这种想法和判断,时常叫自己不由恐惧,瞬间全身冰冷。

再醒来,日光破窗。躺在床上,我也适才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安然。乡间是当下最好的去处,也是人回到自然并且能够得到自然呼应的唯一之地。城市是对大地的一种凌迟刑罚,也是人对自然的一种徒劳之战。看起来是人胜利了,干净、脱离尘土、泥浆,疏远碎屑、昆虫与清风日月,杂乱的植物和冷不丁冒出来的各种动物。事实上,人一直想把这一些,采取各种方式搬到鸡笼一般的楼房住宅里。

人类生活始终是重复的。

带着清晨,去龙洞古镇溜达。一些旧房子和一些新建的复古建筑环绕绿水,其中有古龙寺、文昌阁、洪济宫、舒家酒坊等建筑,一湾湖水在最低处漾着涟漪,油轮停泊。日光大面积从苍郁的山顶照射下来,温度瞬间攀升,做生意的店主打开店门伸懒腰,然后把货品搬出来。不一会儿,小吃、杂货、机麻、茶摊相继排开。当地诗人说,他们这里最有名的是麻花,也是油炸的,分咸的和甜的两种,很硬。他还说,这里是川军邓锡侯部旅长旷继勋率众起义的地方,旁边辟有纪念馆,也是当地红色文化的主体部分。

坐在水边,清茶一杯。四周山冈上的绿色有一种耀眼之感,人在其中,也似乎被某种温顺的软体动物包围了。鸟鸣像是乐队,把整个小镇吹奏得安谧又吉祥。几个人懒散、无所事事地坐,浑身清爽,感觉如容身画屏之间,成为一幅艺术品的构成部分。我想,如果真的在龙洞古镇能够成为某幅画的一部分就好了。很多时候,在庞杂的现实生活中,我时常能够觉得一种深不可测的无聊和虚妄。譬如人们都在传诵的爱。以前,我以为爱是人类最根本和美好的品质。但现在,我却觉得,慈悲才是有力量的,是一种比爱更宽阔、深厚和更接近人心和灵魂本质的“情怀”。

又是一场酒。诗人喝多了。在舒家大院的黑夜里叫嚣。我喝得少,听他们讲话。间隙环顾灯光中的舒家大院。古典、古朴,充满旧朝农耕气息。廊檐之间,也似乎有一种氤氲的气息,在院子内外乃至空中缭绕不散。我觉得美好。很多年前,我也是从众的,认为家族宗法之类的东西都是腐朽的典型代表,但现在却觉得,正因为“耕读传家”乃至“忠孝节烈”等一类传统文化和信仰的逐渐崩溃和解体,才使得我们的传统文化乃至民族精神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异与扭曲。在我看来,我们这样的民族,虽然愚妄与恶劣的地方很多,但对好的东西历来也不怎么拒绝。只不过,我们自己一直在做一些非此即彼、自己和自己水火不容的荒唐与徒劳之事。

这些散落在中国大地各个地区的家族大院,大抵家学深厚,传家有方,重文修德,为一方乡贤者居多。就拿舒松涛的舒家来说,数百年来,也可谓人才辈出,远的如舒元舆(《牡丹赋》作者、唐宰辅之一),近的如作家老舍、书法家舒同等,大约有上百位官要、文人和贤达,后人将之梳理并纪念,悬先祖画像、事迹,家教于墙壁,对后人必然是一种文化的熏陶和精神的激励。倘若今人效法他们,使得家族之风再度遍布城乡,不仅可以再度凝聚民族文化与精神信仰,也可使得民众从根本上找到身心与灵魂的缘由出处与安妥之地。可惜,我们民族的贵族精神已再难建立与培植了。

悲哉!

诗人们继续喝酒的时候,我对舒松涛夫妇及其女儿舒芬表达了这样的观点和想法。其时蓬溪的夜空星斗垂额,风有凉意。舒家大院四周的绿叶婆娑有声,花朵在不同的角落,被虫鸣包围。

各自睡下,又是一天。每一天过去,肉身就像挨了一刀。次日先去蓬溪县城,川东小城,尽管有城市的嘈杂,但没有大城市那种杂乱、深不可测与纷繁纷扰。去宝梵寺,这座宋代初建、明代重修的寺庙,大殿中有数十幅绘于明代的佛教壁画,画风“天衣飞扬,满壁风动”,传说为吴道子显灵所作。当地民众传说,该寺建成之后,方丈请来一位童颜鹤发的老人作画,可连续数日,老人迟迟不肯动笔。临到大雄殿佛像开光前一天,他才向方丈要了几只扫帚,并将各色颜料配兑在一只木桶中,于夜深人静时分,潜入殿内,用扫帚蘸色挥帚,四壁狂抹,顷刻之间,壁画遂成。但由于被人偷窥,老者觉察,一怒之下,“破壁飞升”而去,不复踪影。有研究者认为(宝梵寺)“大雄殿壁画浅描彩绘,笔调流畅,风格古雅朴素,为蜀中明代壁画的代表作”。

端详之间,我想起了敦煌壁画。如上所说,宝梵寺的这些壁画也没有留下创作者的名讳。敦煌也是。由此想到,最好的艺术创造往往是为后世所留,当世人看到的,只是一声好和不好,漂亮不漂亮,甚至只是认为不过寺庙的某种必要程序罢了。艺术就是要超越“此时我在”之确切场域,与下一个人世灿烂邂逅的。

返回县城车上,与黄胜凡攀谈,他说的几句话令我深有感触。让人有想法却最终找不到任何想法的书画才是真的艺术品。艺术从不是告知方法,艺术就是意境和境界。中国也好,西方也罢,艺术终究是艺术,它属于人和人类。

我不住赞叹。蓬溪本地一朋友说,蓬溪是全国书画第一乡,随便拉出来一个人,就是写字画画的好手。我不信。他又说,我们小小蓬溪县,就有两千多人加入省市两级书画家协会,本县书协会员一万一千多人。及至黄胜凡工作室,才发现,黄胜凡用功之深之勤之独到,那些捆扎于铁梁上无数练习纸便是明证。喝茶时候,黄胜凡说:小县城安心。安心的地方,才能用来冥想并且专注于艺术。而北京(他的工作地)、成都太浮躁了,更重要的是,人在其中,永远有一种悬浮感,不贴切,不真实,不接地气,不能偎贴灵魂。听了他的话,我心戚戚焉。endprint

川中沃野,浅丘地带,极少有高耸之地,高峰山,大抵是个特例,也因此,才被道家青睐。山上道观据说建于明代。长期以来,附近乡民从不采伐一草一木。这令人惊异。一位在道观前摆设摊位的老人说,他家就在高峰山下的明月乡,情况确实如此。因为,这高峰山很有灵气,打小父母就这么告诫自己的孩子们。

道观森然,神仙端坐,其中的安详与超然,清静无为与玄机奥妙,是我这样的俗人所不及、无法领悟的。点香、鞠躬、跪拜。这样的动作,对我来说,是从2016年3月才开始的。从前,我只以为男人只可以跪拜天地父母及对自己有恩,或者德泽丰盈者。但当我遭遇了人生的巨大困境之后,才发现,这些都不是问题,鞠躬和跪拜对于个人来说,有着另一种意义,即学会世俗的弯腰,不仅是生存所需,也是做人之要素。一个人跪拜佛陀神灵和贤哲,不是面对实在,而是在用行动表达崇敬之意和效仿之心。

站在远处看,道观古朴典雅,威严不失柔和,坚实兼有松软,全部为木质结构,并按照《周易》中的乾、坤、坎、离四大主卦布局,殿、馆、堂、亭纵横,楼、阁、台、榭等分建筑环绕交错,其间辟有正门、侧门、实门、虚门、活门、死门、机关暗道门等400多道。这在全国绝无仅有,独此一家。也是道家易理和术数之学问在川中地区的一个真切的现实实践。

蓬溪之所以名为蓬溪,大抵是因为泉水及溪流很多的缘故。高峰山主峰和四周,有诸多的道观和寺庙,也还有流传不衰、活灵活现的民间传说,如竹马上山、书生罗依在此读书遇仙等等。叫人心生神奇。在巨大的老子像前,我仰望,也觉得,这个阐释了天地人道规律、奥妙、真谛的先贤圣者,实在是了不起的。他的学说,虽然唯心,但他所达到的天人合一境界,的确是令人无限联想与神往的。

闲聊间,蓬溪诗人吕历(修建老子像的主要组织和实施者)说起几件难解的趣事。云:修建老子像之初,为定基点,匠人按照传统方式,先焚香并燃黄纸。时天气晴朗,无云无风。香纸烧到一半时候,忽然凌空飞起,直上直下,连续三次,最终,香灰落地之处,便是基点,与测量结果分毫不差。再日,开工之际,早上工人来到,却见老子像背后的松树上挂满了蛇,足有上千条,驱之不去。请巫师做法,多数蛇不见,唯有一条,始终不走。工人只好按照巫师所说,将之打死,埋在基座下。又,老子像建成,正是11月,川中连续阴雨半月不晴,道路泥泞,车辆难行。谁知,开光那天一大早,雨停天晴不说,远近山野还结了白霜,道路也因此得以硬化,中午,仪式完毕,天空复又发暗,阴雨继续。

如此神秘主义的传说和现象,聆听之间,我不由惊叹,但还有点怀疑。长期以来,我们生活和被灌输的环境是无神论的,除了人和人能看得见的万物之外,一切都很虚妄。乍然听到此类蹊跷事,总无法接受。但不管如何,这些传说,无非要人常怀敬畏之心,不可肆意造次罢了。如敬拜佛陀和神仙,通常,不是向着某种具体的神灵,而是向我们生活的地球乃至层叠的先祖,以及绵延的子孙后代。人不过天地过客,你我他,无一例外。既然是过客,就应当给后来者保留至少与我们一样的生活和环境。

下午返回。

又是一场暴雨。成都北站。我背着简单的行李。走出月台,穿过墓廊一样的通道,上到地面。暴雨还在继续。我站住,看着在眼睛里切割的雨线,忽然想,如果这一刻能够再爬上一列火车,我将毫不犹豫。并且想,我乘坐的那一列火车,永远没有终点站。我愿意它载着我,和很多人一起,在地球上慢慢行走。想下车的时候,就去看看别人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不想下车,就坐在窗前,慢慢浏览,或者躺在铺位上,就着同路人的方便面、水果、茶水,乃至汗臭和脚臭味道,看书。冥想。沉沉睡去,又在某一个时刻倏然醒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