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罪（组诗）

罗佳琳

雪白的雪

？

要描述一个物体的白

人们自然就想到雪白

因为在人们心目中

雪，是最白的

？

面对眼前的这一片灰暗

现在，我想赞美雪

如果我这样朗诵——

“啊，雪白的雪！”

我就犯了修辞学中

关于本体与喻体的错误

而事实上，如今

已没有什么比雪更白了

如果我不用雪白比喻雪的白

在世上我就找不到

另一种事物，来形容

洁白的雪和雪的洁白？

？

鹅毛大雪

？

鹅身上为什么长毛

鹅毛

为什么那么大

为什么那么白

为什么那么多

为什么那么密

为什么那么轻

原来是因为有一场大雪

需要用鹅毛来形容

好像没有这个词

那一场大雪

就只好悬在半空

永远落不下来

或者就会变成一场小雪

或者只能以雨或冰雹的形式

落下来

？

那几天虽然天气晴好

但读着孩子们千篇一律的描写我感觉整个校园

仿佛一直下着

一场罕见的大雪

？

认 罪

？

为曾经的践踏、贬低、蔑视

使用的卑微不当的比喻，向小草认罪

为曾经的粉碎、小看、抛弃荒野

从未表达的感谢，向石子认罪

为曾经的扯拔、割掐、嚼食

与价格悬殊的荤菜比较贵贱，同杂草的

混为一谈，向青菜、白菜、萝卜认罪

为曾经的砍伐、切锯、肢解、掘根

强迫的流浪，人为的乡愁，向树木认罪

为曾经的恐吓、瞄准、捣巢，托付的象征

己所不能的羡慕和嫉妒，向鸟儿认罪

为精心伪装的垂钓，阴谋得逞的狂喜

为清蒸、红烧、水煮、煎炸、烟熏

向草鱼、鲢鱼、鲫鱼、鲤鱼、鲳鱼认罪

为居心不良的喂养，自以为是的高贵

为杀戮、剥皮，为粉蒸、汤锅、小炒

为身上的皮衫、皮鞋、皮包、皮带

向牛、猪、羊、兔、狗认罪

为四十五年的排泄，制造的垃圾，呼出的浊气

向大地、蓝天、江河、草木认罪

为曾经的自私、谎言、虚伪、阴谋

向相信和不相信的人认罪

向上当受骗和没有上当受骗的人认罪

向相关和不相关的人认罪

为曾经的失误，过错，伤害，罪孽

向善良和不善良的人认罪

向正义认罪，向道德认罪，向良心认罪

每当想到这些，我便深感惭愧

我昂着的头，便轻轻低了下来

？

这点零碎的时间只够用来读一首诗

？

忙完手上的活，离下班只有10分钟

今天干不完老板交办的另一件任务了

即使开了头，也收不了尾

这点零碎的时间，只够歇一口气

或者按照我的嗜好，读一首小诗

？

这点零碎的时间，不够我规划人生

不够我憧憬未来，不够我痴心妄想

不够我白日做梦，不够我梦想成真

不够我冰冻三尺，滴水穿石，铁杵磨成针

不够我做好方案，不够我精心运算

不够我讨价还价，耐心谈判

不够我细细猜想，悉心揣摩，慢慢过渡

不够我尘埃落定，水落石出，人生落幕

不够我执著，不够我固执

不够我将错就错，错上加错

不够我通读史书，以史为鉴

不够我继承经验，汲取教训

不够我邯郸学步，东施效颦

不够我科学发展，劳逸结合

不够我等待三月到来，春暖花开

不够我桃花盛开，梨树结果，枫叶飘落

不够我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悔不当初

不够我好好想一个人，从发梢到耻骨到足尖

不够我天涯海角，海枯石烂

不够我爱如潮水，覆水难收

不够我怨恨，不够我细数伤痕与皱纹

不够我眼圈发红，泪流满面，再悄悄擦干

不够我感谢，不够我感激，不够我感恩

不够我跟苦难拔河，不够我向世俗认输

不够我与命运抗争，不够我向厄运低头

不够我向真相逼近，不够我向真理致敬

不够我付我雄心，不够我胜利，不够我庆祝

不够我犯错，不够我失败，不够我修改

不够我醒悟，不够我彩排，不够我从头再来

这点零碎的时间，只能用来浪费

不够用来挥霍，不够我用来打一个盹儿

只够我用来读一首小诗，在纸上

或者手机屏幕上，吟诵人间细小的悲欢

我就要变成一个宅男

以前，我特别怕孤独寂寞

总是喜欢到热闹的地方去

好像在人多的地方，我才不发慌

才觉得踏实稳当

？

如今，我又特别怕喧嚣吵闹endprint

不知是因为年龄渐长

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我总希望一个人待着

？

我想是时候了

我该坐下来，和自己单独待一待

有些事情，需要捋一捋

和自己说说清楚

？

我不能长期出门在外

那样我会与空气、护栏、汽车

行人、门卫、社会，继续发生摩擦

甚至碰撞，弄伤了谁都不好

？

我还是一个人待着好

如果实在感到厌烦，不满或愤怒

我顶多拿杯子、电视机、不签字的签字笔

或者老白干，撒撒野，消消气

？

我觉得，我不出去

我们彼此都安全得多

我不与它们在一起

我反而更爱它们

？

总有一些事物进入我们心间

？

经过街口

我看到橱窗里贴着一张寻人启事——

一个即将毕业的大学生

为救三个溺水的小孩

被湍急的江水冲走

至今没有找到遗体

有知其下落者，望告知

？

在寻人启事的旁边

贴着一张通缉令——

一个恶魔

在公交车上点燃了一桶汽油

造成无辜群众9死14伤

望广大市民提供线索

？

我的心情一下变得沉重

在橱窗前，我站了许久

我反反复复地盯着那两张照片

仿佛要把他们

深深刻在脑海里

一旦遇到，一下就能认出来

？

走过街口

我觉得我的生活中

一下就多了两个人——

一个朋友

一个仇人

在19楼上班

上班的时候

我从1楼乘电梯

到19楼

下班的时候

我从19楼乘电梯

到1楼

2楼到18楼

虽然我天天经过

但从未下去过

这么多年来

那些楼层里

住着些什么人

发生过什么事

我一无所知

我对此毫不关心

我觉得

我跟他们

没有什么关系

最近

我似乎又觉得

如果没有

2楼到18楼

就不会有

悬空的19楼

如果没有

2楼到18楼

我就上不去

也下不来

我打算

哪一天

抽空去看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