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见唐《高玄景墓志》考论
2016-06-21刘文涛张庆捷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太原030006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太原03000
刘文涛 张庆捷(.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太原030006;.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太原03000)
新见唐《高玄景墓志》考论
刘文涛1张庆捷2
(1.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太原030006;2.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太原030001)
摘要高玄景墓志是新见材料,本文通过对志文的释读,并结合相关的史料对墓志文进行分析,对高玄景祖孙四代的世系生平及高玄景本人的葬地等作以考证。这不仅能补史书之缺,也为研究地方史志提供许多新材料。此外本墓志体例特殊,略作初探。
关键词唐代墓志高氏野马岗墓志体例
张庆捷(1954—),男,山西太原人,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兼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明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山西省北朝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山西大学兼职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特聘教授、山西省委直接联系高级专家,研究方向为汉唐考古。
《高玄景墓志铭》,近年新出于安阳。有无志盖不知,志石现由私人收藏。墓志拓片略呈正方形,高51厘米、宽52厘米。志文楷书,文16行,满行15字。志文无缺(见下图),现录文如下,“」”表示另行,凡碑别字和繁体字均改作规范简体字,个别文字为保持其原貌,不做更改,原文后加括号以标明。
大唐雍州万年县遵义里,故使」持节和州诸军事、和州刺史齐国高玄」景,字玄景。」曾祖湛,齐武城皇帝。」祖廓,齐安郡王,周上将军、巴东郡开国公、龙州刺史。」父君绪,隋新安郡休宁县令。」亲郎氏,父定远,周资州刺史。」妻刘氏,父师立,唐始州刺史。」继室刘氏,清苑县君,前夫人之亲妹。」长子元思,前梓州参军,次子进德,见(现)任左翊卫,次子无待,故冀」王父执乘,丁艰不胜哀卒。」上元三年岁次景(丙)子九月景(丙)寅朔廿九」日甲午,葬相州邺县孝义乡乐陵里野」马岗之南麓古华林村涧之西。」
高玄景墓志拓片
志文主要记述了北齐武成皇帝高湛四子高廓一支四世的大略生平经历,以及高湛曾孙高玄景的埋葬地点。志文中多处能补史书记载及古地方志研究之缺,本文拟就上述做进一步考证与论述:
一、关于高玄景的家族世系及生平经历
志主高玄景其曾祖父为高欢第九子,北齐武成皇帝高湛。《北史》、《北齐书》皆有详载,此不赘述。
祖父为高湛第四子齐安王高廓。《北史》载“齐安王廓字仁弘。武成第四子也,性长者,无过行,位特进、开府仪同三司、定州刺史”[1](唐)李延寿.北史(卷五十二)·齐宗室诸王列传下.中华书局,1974.(P1892)。上述记载仅是北齐未亡时,高廓的履历及任职。及北齐灭亡,高氏诸王多有遭戮,史书中对高廓的记载也是零星点滴,不甚详实。如《北齐书》中载“武平末年,仁邕已下……以廓为光州、贞为青州,任英为冀州,仁俭为胶州,仁直为济州刺史。自廓以下多与后主死于长安。任英以清狂,仁雅以瘖疾,获免,俱徙蜀”[1](唐)李延寿.北史(卷五十二)·齐宗室诸王列传下.中华书局,1974.(P1893)。从零星记载来看,高廓在齐亡后未死,并被北周朝廷“徙蜀”。但徙蜀后他们的具体情况不得而知,而此墓志中所载则能补史书之缺。志文载“周上大将军、巴东郡开国公、龙州刺史。”据《隋书百官志中》载,“开国郡公为从一品”,“上大将军为从二品”,“三等下州刺史为第四品”[2](唐)魏征,令狐德棻.隋书(卷二十八)·百官志下.中华书局,1973.(P785)。志文所载北周朝廷对高廓的所封的官职,看起来貌似高官得做,继续当一方王公显贵,若细察之下,其实不然。此若干官职中,仅龙州刺史可能是实职。龙州的位置,《隋书地理志》在平武郡条下载“西魏置龙州”[3](唐)魏征,令狐德棻.隋书(卷二十九)·地理志上.中华书局,1973.(P822)。龙州为今四川西北部,高廓任龙州刺史也证明史书中载“俱徙蜀”不虚。王仲荦先生在《北周地理志》中考证,“龙州治江油,今四川平武县东南九十里南坝”,“龙州于周为边州”[4]王仲荦.北周地理志(卷三)·剑南.中华书局,2007.(P248)。实际上北周朝廷对待这批未杀戮的“高级”俘虏,实行的是名义上优待,依例授予高爵,但实际上是发配边远的政策,故宣文帝子范阳王高绍义曾发出“夷狄无信,送吾于此”[1](唐)李延寿.北史(卷五十二)·齐宗室诸王列传下.中华书局,1974.(P1884)的感慨。《北史》中对高氏诸王后裔发配于蜀多有记载,如范阳王高绍义“遂伪与绍义猎于南境,使谊执之,流于蜀,……竟死蜀中”[1](唐)李延寿.北史(卷五十二)·齐宗室诸王列传下.中华书局,1974.(P1884)。如襄城景王高亮“亮……然后为周军所执。入关,依例授仪同,分配边远,卒于龙州”[5](唐)李延寿.北史(卷五十一)·齐宗室诸王列传上.中华书局,1974.(P1864)。高玄景任龙州刺史,高亮又卒于龙州,龙州应该是当时安置高氏皇族的流放聚集点之一,亦或说,《北史》中记载的“齐灭,周武帝以任城以下大小三十王归长安,皆有封爵。其后不从戮者,散配西土,皆边死”[1](唐)李延寿.北史(卷五十二)·齐宗室诸王列传下.中华书局,1974.(P1893)。史书中的西土,应该是川西北龙州一带。
高玄景外祖父郎定远,史书不载,北周时任资州刺史,《北周地理志》引《通典》文,“西魏于安郡置资州,后周明帝移资州于资阳县。”“资阳即今四川资阳县城关”[4]王仲荦.北周地理志(卷三)·剑南.中华书局,2007.(P253-254)。龙州与资州互为近邻,高廓又为名义上的龙州刺史,高氏虽出身皇族,但此一时彼一时,此时“下交”同僚郎氏,共结亲家,应在情理之中。
高玄景父君绪任隋新安郡休宁县令,《隋书》地理志载“新安郡,平陈,置歙州。休宁,旧曰海宁,开皇十八年改名焉”[6](唐)魏征,令狐德棻.隋书(卷三十一)·地理志下.中华书局,1973.(P879)。由此看来,高君绪任休宁县令当在开皇十八年之后。
志主高玄景,本志文记载简略,生平仅载“使持节和州诸军事、和州刺史”。《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中载,“玄景,沂州刺史”[7](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七十一下)·宰相世系表下.中华书局,1975.(P2391)。从上述二文记载来看,皆只言片语,载述不详。所幸地不爱宝,高玄景之子《高元思墓志》新近又出土,志文为邵炅所撰,志文曰“考玄景,特征侍文武圣皇帝讽读,修《文思博要》,加朝请大夫、沂和二州刺史、弘文学士”。“又曩在蜀中,尝多文会,相与唱和,编成卷轴,有集廿卷,见重于时”[1]高慎涛.新出墓志所见唐人著述辑考.图书馆杂志,2014,(8).(P95)。结合高元思墓志所载,上面的两处记载也都顺理成章了,即高玄景既做过沂州刺史,又做过和州刺史。并加朝请大夫、弘文馆学士。从官职来看,高玄景的官职并不是太高,《新唐书》百官志载,“中州刺史为正四品下”,“朝请大夫为文官散阶,从五品上”[2](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四十六)·百官志一.中华书局,1975.(P1187)。弘文馆学士的职责是“掌详正图籍,教授生徒,朝廷制度沿革、礼仪轻重,皆参议焉。”[3](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四十六)·百官志二.中华书局,1975.(P1209)高玄景的官阶虽不高,却有自己独到的从政优势,首先,他能成为唐太宗的讽读,说明高玄景本身既有过人的学识,能得到皇帝的赏识,又能经常面见君王,这就具备了很多高品阶的官员所不具备的便利条件。再者,高玄景为弘文馆学士,初唐历史上著名的欧阳询,虞世南都曾担任过弘文馆学士。志文中记载的高玄景文采见重于时,已多不可考,然,参与编修的《文思博要》一书,《新唐书》艺文志中有载[4](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五十九)·艺文志.中华书局,1975.(P1562)。
玄景子,志载三人,而史书仅载长子元思一人,志文载为“前梓州参军”,《新唐书》载为“吏部郎中”[5](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七十一)·宰相世系表下.中华书局,1975.(P2391)。梓州虽为上州,但各职能参军人数众多,品阶多在七八品间。吏部郎中,居正五品上。显然是前后时间的任职。遗憾的是《高元思墓志》至今未全文发表,仅凭《高玄景墓志》与《新唐书》中的片语记载,还不能丰富的还原、了解此人。假以时日,待看到高元思墓志的原文公开,相信不仅能了解更详细的高元思的经历,而且对高玄景的生平了解也会增加更多新史料。
二、“野马岗南麓”诸地名考
据志文载,高玄景葬于“野马岗南麓”。野马岗,在北朝隋唐史志及出土墓志中多有记载。《北史》中的韩陵之战,“绍宗反旗铭角,收聚散卒,成军容而西上。高季式以七骑追奔,度野马岗,与兆遇”[6](唐)李百药.北齐书(卷一)·神武帝纪上.中华书局,1982.(P8)。此战发生于北魏永熙元年(532),是关于野马岗见于正史的最早记录。
关于野马岗的来历沿革及现在的大致范围,已有学者做过专门详实的考证,即野马岗位于现在的“南起(安阳)殷都区皇甫屯村北地,东南向西北经洪河屯村西部一带,南北长8000米左右”。“此岗东南高出东部平原3—20米不等”[7]孔德铭.安阳野马岗考.殷都学刊,2015,(2).(P39)。笔者认为通过墓志出土的地点定点,结合实地考察得出的上述结论是有说服力的,是可信的。
同时笔者又通过收集、汇总释读野马岗出土的墓志发现,墓志中标明有野马岗方位的,皆为以野马岗作为一个粗略的坐标点,如“窆于西门豹祠西南之野马岗”。“祔葬于瀛洲史君之旧茔,在邺西南野马岗之东”[8]王银田,李杲.东魏高唐县开国男穆瑜及夫人陆氏墓志考释.暨南史学,2015(第十一辑).(P14-23)。“即以其月十六日癸丑权殡于邺城西南野马岗东七里”[9]王连龙.新见北朝墓志集释.北齐部分·李叔容墓志.2013.(P158)。等等。如上考证,野马岗本为一大高地,墓志中对于野马岗周边的具体记载也不甚详细。而《高玄景墓志》中对于野马岗南麓的记载可谓详于其他墓志。高玄景葬于“野马岗南麓古华林村涧之西”。古华林村,未见于著录与出土文献。史书中曾载邺城附近原有一处规模宏大的皇家园林——华林苑。惜毁于北周灭北齐的战火中。后世学者,对此园林多有著录和考证。古华林村之名抑或与此苑有关。可惜昔时园林不在,后人考证又多推测大概,加之本志年代为初唐,与北朝相去有年,故不敢牵强此村与此苑有关。而对于文献或墓志中所载的古柏山[1]安阳日报电子版—http://www.ayrbs.com/epaper/html/2011- 11/29/content_57239.htm.,今人考证即为现位于野马岗东南麓的柏树村,即古柏林村附近[1]安阳日报电子版—http://www.ayrbs.com/epaper/html/2011- 11/29/content_57239.htm.。《读史方舆纪要》中载“野马岗……岗侧有涧曰彪涧,亦曰虎涧”[2](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四十九)·河南四·彰德府.中华书局,2014.(P2319)。位于野马岗南坡的柏树村西即有彪涧村。彪涧村北有五龙沟村,今五龙沟至彪涧村西尚有一沟。通过彪涧与五龙沟等地名分析,此处原有沟涧是肯定的。加之此地名都位于野马岗南麓,若此,古华林村可能是柏林村,“涧”应该就是文献中的“虎涧”,即今日虎涧村附近。现在虎涧村以西不远,有何家坟、小坟等村名,从村名来看,原来应是墓地,高玄景的安葬地,应该就在此地附近。
“孝义乡乐陵里”,史书中不载,洛阳出土的隋大业八年《刘宾及妻王氏墓志铭》中载“天统五年七月六日终于邺城西孝义里”[3]余扶危,张剑主编.洛阳出土墓志卒藏地资料汇编(卷三)·唐代·相州.北京图书馆出版社.。此孝义里位于邺城西,而野马岗位于邺城西南,且一为乡,一为里,更有六十余年的时间差,行政变动,里坊更迭,应不是一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通过此墓志可知,唐初的孝义乡乐陵里大体位置就在野马岗南麓一带。
三、志文体例问题
墓志一类,自秦汉代发轫,至魏晋初具形制,进入南北朝后,墓志形制、格式基本成熟。由隋至唐,愈加完备,程式化现象越来越明显,甚至出现了固定的格式。如起首是君讳某,字某,某某(郡)某某(县)人也。其先出自(下述世系渊源),祖某,父某(有些前面述及高祖、曾祖)。接下去叙述死者本身的生平仕历和功德人品,然后记录死因和卒日、卒地、葬日、葬地等,最后以韵文的志铭结尾。刊于上元三年的高玄景墓志,其志文字数不多,多述及先祖所历官职与姻亲,与上述的墓志固定格式有着明显的不同。首先是对志主的生平仕历叙述简略,功德人品、死因、几无叙述,甚至不知道志主何时死亡,亡时年龄。再者,志文后未刊带韵文的志铭。这种墓志体例在唐代墓志中甚为少见。尤其是不刊铭文这种现象。有唐一代,上至贵族高门,下至平民隐者,凡刊墓志基本上都有韵文志铭(砖志除外)。
翻检文献及搜集墓志拓本图片,唐代墓志中不刊墓志铭有以下几种情况:
1.《封氏闻见记》卷六引王俭《丧礼》云,“施石志于圹里。……欲后人有所闻知。其人若无疏才异德者,但记姓名、历官、祖父、婚媾而已。若有德业则为铭文”[4](唐)封演.封氏闻见记(卷六)·石志.中华书局,2005.(P56)。该墓志内容倒是与文献记载内容相合。但事实上,高玄景有职有权,腹蕴文采远非一般人可比,子嗣更是俱有仕途,他为何异于常理?
2.唐代还有一种不刊志铭的情况,就是偶有“权葬”“暂葬”或“改葬”的墓志。权葬、暂葬就是临时埋葬。“权葬”的墓志可能会刊刻简单,仅刊出亡者一些基本情况,因再葬或合葬时还会再刊刻墓志。如《裴府君夫人皇甫氏墓志》“上元二年岁次乙亥,八月壬申朔,十三日甲申。大唐故祠郎中裴府君夫人皇甫氏权瘗于郎中府君先殡茔东带北七十步许,翟村王师地内。长子瑾之、次子琰之”[1]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上元·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P601)。“权瘗”即“权葬”。“改葬”就是已葬的,后因各种原因再改葬或迁葬。前面埋葬可能已有墓志,再改葬可能仅记录“改葬”此事即可。如《大唐故左武卫兵曹参军刘君墓志》“……以上元三年岁次丙子,十一月朔廿一日丁卯吉辰,改葬于洛州河南县金谷乡……”[2]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上元·四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P624)当然有唐一代,权葬墓志或改葬墓志大部分还是刊志铭的,而未刊者基本上都能从志文中找出权葬或改葬之类的由头。而高玄景墓志文中,未出现此类词汇,若强归为权葬或改葬墓志,亦不严谨。
3.因书丹者漏写或刻工的生疏漏刻。笔者在调查古代碑刻墓志时,偶见过此种情况,如新手刻工生疏,计算墓志石面字数错误,未预留刊刻志铭的空间,最后刻不下或漏刻。凡此种情况,必是志文刊刻水平极差,志文中也多错字或漏刻内容。此种情况在本墓志中应不存在。高玄景官至二州刺史,入弘文馆,其长子元思亦在吏部任职。如此重要的丧葬环节不可能有此纰漏。再审视此墓志,志石面打磨平整,刻细阴线界格,志文书法典雅遒逸,结体规范,刻工亦精良,多处起始转折都表现的淋漓尽致,这绝非一般刻工所为。
总之,此墓志未刊志铭,在没有充分证据的前提下,不宜于绝对归属于上述哪一类或者其他。但如此特殊的志文体例亦值得进一步探讨。
四、结语
通过上述考论,主要收获有三,一是清晰了高廓一支四代,史书中所未载的一些基本情况,并为北齐亡后高氏皇族被“徙蜀”提供了新史料。二是志文中保存下来的野马岗南麓的多处地名与建制,为邺城附近的唐代地方史志研究提供了一些重要线索,三是本墓志的特殊体例,充实了唐代墓志研究的体例样式。
此外,本墓志书法雅逸端庄,丰泽秀润,多带褚河南之风,更与《王道士砖塔铭》如出一人之手。加之高玄景本人曾为弘文学士,太宗一朝,弘文馆学士中善书者极多,且皆于高玄景同僚,此墓志书丹或是名家所为,有待众学者做进一步深究。
(责编:高生记)
作者简介:刘文涛(1984—),男,山东寿光人,就读于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文物与博物馆专业,研究方向为汉唐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