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件的原生型功能与汉字的性质

齐元涛

(北京师范大学 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北京100875)

构件的原生型功能与汉字的性质

齐元涛

(北京师范大学 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北京100875)

[摘要]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汉字、汉字构件、汉字构件的功能都存在不同的发生层次，可以区分为原生字与孳生字、原生构件与孳生构件、原生型功能与次生型功能。对汉字性质的认识，有不同的论述角度，构件所承担的功能是确定汉字性质的主要角度之一。在构件所承担的各项构意功能中，应该把原生型功能作为判断汉字性质的依据，根据这类功能来判断，汉字属于表意文字。

[关键词]汉字；原生字；原生型功能；汉字性质；构意文字

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许多汉字现象都可以区分出原生和次生等不同的发生层次，而藉着对汉字构件功能的发生学层次的划分，我们可以对汉字的性质做出新的论证。

一、原生字、孳生字与原生构件、孳生构件

汉字的发展经历了从原生字到孳生字的发展过程。

孳生字是指把其他汉字当作构形材料通过组合、截取、变形等手段而产生的字。例如“麝”、“隋”、“刁”等字。“麝”字是以系统中已有汉字“鹿”、“射”为构件组合而成的孳生字；作为朝代名的“隋”字，是对“随”字的截取，《通志·氏族略二》：“隨氏，侯爵，今隨州是其地。……至隨，以周齐不遑宁处，故去走作隋。”隋文帝当初封于隨地，他建国后，鉴于周、齐奔走不宁，便将“隨”去掉“辶”改为“隋”；“刁”字，裘锡圭认为是对“刀”字的变形，“刀”在古代有“刀”、“刁”二音，后来改“刀”字的一撇为一提，分化出“刁”字来取代读“刁”音的“刀”字②裘锡圭：《文字学概要》，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226页。。

原生字是构建孳生字的材料来源，是生成文字体系的基础。唐兰曾说：“真正的初文，应当是象形文字，由象形文字，可以分化成单体的象意字，也可以成为复体的象意字，更可以加上形符或声符而成为形声文字，一切文字没有象形文字作根据，就写不出来。”③唐兰：《中国文字学》，第69页。唐兰说的“初文”，相当于我们说的原生字，虽然他的这段话是从构形方式产生的顺序来说明象形字的重要性，但也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看到

原生字在汉字系统中的基础地位。

从构形分析的角度来看，构件是汉字的构形单位。所有汉字都是由构件构成的，汉字构件可以分为原生构件和孳生构件。

与原生构件相对的是孳生构件。孳生构件是指把其他汉字当作构形材料通过组合、截取、变形等手段而产生的构件。当孳生字被用作构件参与构字时，它们就属于孳生构件。例如“路”、“军”、“孙”等孳生字，当它们当作构件参与构字时，就属于孳生构件。

二、原生型功能与次生型功能

构件在构字时都体现一定的构意，构件所承担的构意类别，称为这个构件的结构功能，更确切地说，也称构意功能。构件在构字时的构意功能主要有：表形功能、表义功能、示音功能、标示功能*③王宁：《汉字构形学讲座》，台北：三民书局，2013年版，第89页。。例如，“功”字的构件“力”承担的是提示词义类别的表义功能、构件“工”承担的是提示词音的示音功能。

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上述构件的各种构意功能是处于不同层次的，我们将它们分为原生型功能与次生型功能两类。

原生型功能是指构件自身的形体特征所直接体现出的各种构意功能。王凤阳曾说：“在没有先行文字的条件下，最初的文字必须有自我解说的作用。”*王凤阳：《汉字学》，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9年版，第268页。即原生字的构件必须能以自身的形体特征直接体现构意。原生型功能包括表形和标示两种构意功能。

(1)表形功能。构件用与物象相似的形体来体现构意，即具有表形功能。例如甲骨文的“刀”、“木”通过象形的方式传达词义，其构件承担的是表形功能。王宁曾说：“表形功能是一种直观的构意功能，它不需要借助其他字来体现其作用，只需要认读者察觉字形与外物的关系即可判断其所指。”③这段话很好地说明了表形功能这种原生型功能是如何实现自我解说作用的。

甲骨文的“一”、“二”、“上”、“下”是通过抽象图形的数量或位置关系来表达词义信息的，这些构件承担的也是表形功能。郑樵在《通志·六书略》中把“一”、“二”归入“象形”中的“象数”类，把“上”、“下”归入“象形”中的“象位”类。唐兰认为郑樵把“象数”、“象位”诸类都认为是象形字，是很对的*唐兰：《中国文字学》，第77页。。裘锡圭也认为郑樵把“上”、“下”归入象形中的“象位”类，不能说没有道理*裘锡圭：《文字学概要》，第99页。。

(2)标示功能。构件不独立存在，而是附加在另一个构件上，起标示作用，即具有标示功能。标示功能有两种情况：

次生型功能是指构件提示的是它在独用时所记录的词的意义或声音的那些构意功能。原生字的构件通过自身的形体特征来体现词义，不能提供声音信息。当原生字记录了词之后，就从所记的词那里继承了音和义。“因为词是个音义结合体，所以当图像和词结合，成为特定的词的记号时，它也就成为特定的音的记号，起了表音的作用。”*王凤阳：《汉字学》，第330页。当具备了音和义的原生字被用作孳生字的构件时，就可以提供表义功能和示音功能。

表义功能和示音功能属于汉字构件的次生型功能。例如，在上述“功”字中，构件“力”承担的是表义功能，构件“工”承担的是示音功能，这些功能来源于“力”和“工”独用时所记录的词的意义或声音，不是构件自身的形体特征直接体现出来的。

汉字构件的表音功能并不是构件的原生型功能，很多学者都已初步认识到这一点。王凤阳说：“字符表词时是通过图解词义的途径表达的，他直接表词义，间接表词音，字的表音作用是建筑在图画客观事物的基础之上的。”*王凤阳：《汉字学》，第333页。李运富说：“就来源而言，是先有表意构件，后有示音构件的，示音构件都由同音的表意字充当，都是借音符。”*李运富、张素凤：《汉字性质综论》，《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这些观点都基本上从发生学的角度说明了表意构件和示音构件的产生次序*本文所用的“表意构件”，是对表形构件、标示构件、表义构件的合称；“表意功能”，是对表形功能、标示功能、表义功能的合称。。

综上，汉字构件有各种构意功能，但从来源上看，这些功能处于不同层次，有的来源于构件自身的形体特征，它们属于构件的原生型功能(表形、标示)；有的来源于构件独用时所记录的词的词义或词音，它们属于构件的次生型功能(表义、示音)。

三、原生型功能与汉字的性质

关于汉字的性质，历来观点不一，即使是同一种观点，证明方法也各有不同，因此对汉字性质的看法就显得颇为纷乱。

以往对汉字性质的判断，主要从两个角度展开：一个是汉字构形的依据，这一角度的主张有“表意文字”、“意音文字”等；一个是汉字记录汉语的单位，这一角度的主张有“语素文字”、“音节文字”等。以下我们只从汉字构形依据这个角度讨论汉字的性质。

在汉字性质的研究中，裘锡圭打破从汉字整字论证汉字性质的路子，提出汉字的性质由汉字构件的功能决定，将这个问题的讨论推进了具有重要意义的一步。裘锡圭说：“文字是语言的符号。作为语言的符号的文字，跟文字本身所使用的符号是不同层次上的东西。”“语言有语音和语义两个方面，作为语言的符号的文字也必然既有音又有义。就这一点来说，各种成熟的文字体系之间并没有区别。只有根据各种文字体系的字符的特点，才能把它们区分为不同的类型。”“一种文字的性质就是由这种文字所使用的符号的性质决定的。”“各种文字的字符，大体上可以归纳成三大类，即意符、音符和记号。跟文字所代表的词在意义上有联系的字符是意符，在语音上有联系的是音符，在语音和意义上都没有联系的是记号。”*裘锡圭：《文字学概要》，第10-11页。裘锡圭所说的“文字本身所使用的符号”，相当于我们说的构件，“意符”、“音符”、“记号”这三类构件，是从构件的构意功能这个角度归纳出来的。综合起来可以这样理解：汉字的性质由构件的构意功能决定。

如前所述，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构件的各种构意功能分别属于原生型功能和次生型功能这两个不同的层次。在判断汉字性质时，如果不区分这些功能的层次，而将它们平等看待，会被构件既具有表意功能又具有示音功能的现象所迷惑。

我们认为，构件的原生型功能体现了一种文字创制的基本原则，是判断文字性质的依据。次生型功能是构件在生成整字并记录了词语之后的衍生功能。任何语言的词语都有音有义，因此任何文字都可以在记录了语言之后使其构件具有表义功能和示音功能，并最终使这种文字的构件在总体上具有各种表意功能和示音功能。文字的性质在一定意义上是对文字类型的划分，把原生型功能和次生型功能放在一起来考虑文字的性质，是无法对文字进行清晰分类的。

王凤阳对如何判断文字的性质，有过很多的表述。王凤阳说：“体现文字体系的性质的是它的基本符号的写词法。”“决定文字体系的不是该体系的全部符号，而是那个体系的基本符号。用字符来表音的现象，不仅在象形文字中有，在图画文字、记号文字中也有。但是在这些文字体系当中所用的基本符号是各不相同的，它们的基本符号，或者是提示事件和语句的图画，或是图解词义的字形，或是社会约定俗成的记号，它们才是分析体系的入手点。记音在上述体系内只是写词的基本符号的派生物，是各文字体系为弥补自身提示语言、记录语言上的不足而采取的补充手段，只有到了表音文字体系中，表音的符号才成为记录语言的基本符号。”*王凤阳：《汉字学》，第260、282页。王凤阳所说的“基本符号”，相当于我们说的原生构件；“基本符号的写词法”，相当于原生构件的原生型功能；“用字符来表音的现象”即指构件的示音功能。从这些表述我们可以看到，王凤阳主张在判断汉字性质时，应区分构件的不同层次、构件功能的不同层次，不能把所有构件都拿来作为判断文字性质的依据，因为示音功能只是次生型功能，所以不能用来确定汉字的性质。他的这些主张可以为我们用构件的原生型功能来判断汉字的性质提供支持。

汉字构件的原生型功能，不管是表形功能还是标示功能，都是构件通过自身的形体特征来提示词义的内涵，都与词语的意义相关而与词语的声音无涉，因此，如果遵循构件的原生型功能这个标准来判断汉字的性质，我们认为，汉字是据意构形的，汉字的性质是表意的。

首先，我们不认为汉字是意音文字。汉字构件在生成文字并记词之后，衍生出大量的示音功能，但由于示音功能是次生型功能，具有示音功能的构件，当初在被创造时，仍然是根据意义构造的，我们不因为示音构件和表意构件同时存在而认为汉字是意音文字。

同理，我们在判断英文的性质时，也只需根据其原生型功能即可。现代英文字母在创制的时候被赋予的是表音功能，即其原生型功能是表音功能，我们据此判断英文的性质是表音文字。英文的某些字母，如a、I等，在独用时可以与词对应因而有了词义；某些字母组合可以记录词缀因而与词缀义形成了较稳固的联系，如前缀“in”表示否定、后缀“ess”表示女性；某些字母组合记词之后就有了词义，如black、board，这些字母组合又可以按照意义的要求拼为合成词，如blackboard。我们不会因为这些字母或字母组合可以表义而认为英文是意音文字，因为表义功能只是英文的次生型功能。

我们再拿现在的日文来进一步说明“意音文字”是一种什么状况。现代日文是一种混合型文字，既使用纯粹的表意汉字，又使用纯粹的表音字母。日本借用的汉字，一般都是同时借用汉字的字形和字义，如*王锋：《论日本文字的历史发展及其书写系统的构成》，《世界民族》，2002年第4期。：

(日文)山雨月猫犬木目子

(字义)山雨月猫狗树眼睛孩子

我们认为，这些字的构件的原生型功能依然是表意功能，这些字的性质属于表意文字。日本使用的表音字母，如：

(假名)あいけにぬアイカタモ

(字源汉字)安以计仁奴阿伊加多毛

这些假名，是表示音节的字母。虽然假名是在既有汉字基础上的改造，但它们已经成为专门的记音符号，其原生型功能是表音功能，因此假名的性质属于表音文字。

日文同时使用表意文字和表音文字，单就这两种符号来说，是可以称为意音文字的。汉字构件的示音功能不是原生型功能，汉字就不属于意音文字。

其次，我们也不主张用量化统计的办法来测定汉字性质。在区分了原生型功能与次生型功能之后，我们在判断汉字性质时，无需测查处于某一发展阶段的汉字的构件有多少是表意的、有多少是表音的，然后根据构件功能以表意为主而得出“汉字在总体上是表意的”这种结论。如果将原生型功能和次生型功能等而视之，即使是表音构件的数量略逊于表意构件，我们在得出“汉字是表意文字”这一结论时，依然底气不足，因为古往今来的汉字体系中，表音构件的数量之巨，绝不是不去正视它就可以回避得了的。量化统计不同阶段的汉字构件功能，对认识汉字发展阶段是有用的，但对判断汉字性质是无补的。

再次，从古代汉字发展为现代汉字，仍然是表意文字吗？即汉字在发展过程中有没有改变性质？我们认为，汉字从古至今的发展主要是外部书写方式的演变和构形模式的变化。随着书写方式的演变，字形的象物性降低，构件在造字之初所拥有的表形功能转化成了表义功能。构形模式的变化则表现在形声字的构字能力逐渐增强，其他构形模式逐渐式微。汉字的这些发展从古至今是连续的，从未有过中断。表意文字和表音文字是两种文字系统，由于意义非常复杂，表意文字的原生构件数量就相对较多，而语音的归纳性较强，原生表音符号就可以较少，从表意文字到表音文字，不可能自然过渡，只能另起炉灶重新约定和创制。“把记语言中特定词的记音图像或符号变为记语言中同类音节或同类语素的符号，完全用记录语音的办法去记录语言，这是记录原则、记录方法的又一大变化。这种变化所带来的新的字母文字体系就是‘表音文字’。”*王凤阳：《汉字学》，第270页。把表意文字改为表音文字是一种质变，在汉字发展历史上，没有发生造字原则的改变，其原生构件、原生型功能都没有改变，其文字体系未发生根本的改变，其表意性质也就不会改变。

关于汉字在发展历程中是否改变过性质，大多数学者的观点是明确而一致的，例如，李运富说：“就总体而言，古今汉字的属性只有数量的差异而并无类型的不同。从已经发现的最早成体系的甲骨文字发展至今，大约有了将近四千年的历史，这期间无论是个体字符还是整体字系都发生过多次变化，但这些变化只导致汉字某些属性的量变，而汉字的根本属性并没有质的不同”*李运富、张素凤：《汉字性质综论》，《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周有光说得更明确：“三大古典文字*周有光所说的三大古典文字，指中国的汉字、埃及的圣书字、西亚的楔形文字。都是传播到别的民族中间去之后，才从表意变为表音，产生音节文字。”*周有光：《世界文字发展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7页。就是说，中国本土使用的汉字从古到今没有改变过性质。

最后，如何指称汉字的表意性质？本文是从区分不同层次的构件功能来判断汉字性质的，因此关于汉字性质的指称，我们赞成王宁从构形依据角度给出的理由和称谓：“就两种文字*“两种文字”指表意文字、表音文字。记录语言的职能而言，它们既是语言的载体，音与义又是密不可分的语言的两大要素，当然同时记录了语言的音与义。表音文字绝非只记录音而与义无关，表意文字也不是只记录义而与声音无关。在记录语言的词的职能上，表意文字和表音文字并无区别。表音文字和表意文字一样，它的符号都是和整个词发生关系，只是它们连接词的纽带有的是语音，有的是意义而已。为了不把文字记录语言的职能和它构形的依据混淆，更准确的称谓应当说，英文是拼音文字，汉字是构意文字。”*王宁：《汉字构形学讲座》，第23页。

四、结语

汉字性质问题的研究，其价值不仅仅是一个文字分类的问题，更重要的，对汉字性质的认识是研究汉字构造和汉字发展的立足点。

前人关于汉字性质的研究提出了很多极富启发性的观点，使这一问题的探求逐步深入。汉字构形学理论的提出，使我们对汉字的构形与构意、汉字构形单位、汉字构件功能有了较以往更全面而深刻的认识，也为我们从构件功能角度探讨汉字性质问题提供了理论支持。

本文以汉字构形学为理论基础，尝试从发生学的角度区分汉字孳生、构件功能等范畴存在的不同层次，并尝试从构件原生型功能的角度探讨汉字性质，希望这些研究能帮助加深对汉字及其性质的认识。

(责任编辑宋媛责任校对宋媛胡敏中)

Primary Function of the Constituents and Nature of Chinese Characters

QI Yuan-tao

(Center for Chinese Folklores，Classics and Characters，BNU，Beijing 100875，China)

Abstract:From the genetic point of view，Chinese characters，their constituents and the function of constituents have their own genetic levels.To specific，they may be each discerned as primary and derived.To understand the nature of Chinese characters，there are different perspectives，one of which is the roles of constituents as the main perspective.Of all the meaning encoding functions，the primary functions should be taken as the point of departure for identifying character nature，according to which，Chinese characters pertain to the ideographic family.

Keywords:Chinese characters；primary characters；primary function；nature of Chinese Characters；ideographic characters

[收稿日期]2014-12-09

[基金项目]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汉字发展现象研究”(2011)，教育部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乾嘉经史考据笔记纵论”(13JJD740003)。

[中图分类号]H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0209(2016)03-006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