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荒芜的打油诗
2016-06-18邵燕祥
邵燕祥
荒芜先生去世近二十年了,带着他平生的遗憾、郁闷和悲哀。而他的音容,棱角分明地留在他的几卷遗作里。旧有所谓“怒书”,不多见但不可无;我说荒芜的诗就是“怒诗”,不但大违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也超出了这一诗教标榜“兴观群怨”对怨艾所允许的限度。
在这方面还是西人说得好:“愤怒出诗人”,或译“义愤出诗人”,总之这样的诗人写的是“怒诗”吧。荒芜的怒诗,如果不是更早,那大概在一九六六开始的十年浩劫中,遭到非法关押的时候就已经酝酿于胸,像七言律诗《牛棚抒怀》显然是当时当地真情实感的表露:
危楼高议日纷纷,太息鱼龙未易分。
莫谓低头非好汉,可怜扫地尽斯文。
“听猿”实下伤心泪,斗“鬼”欣闻“滚蛋”声。
灞上棘门儿戏耳,亚夫原是女将军。
虽然加注说“女将军”确有所指,是“看管牛棚那位严厉的女造反派”,但当时当地,敏感的读者总会联想到颐指气使的江青。尽管在高压下忍辱低头的文化人,曾经只能阿Q式地自命好汉,这却也为大家暂出一口恶气。此诗锋芒毕露,置之“天安门诗歌”中绝无愧色。
一九七六年“四五”运动遭到镇压,“天安门诗歌”也被清查,但就在这年五月,荒芜在《赠自己》一诗中,对被黜的邓小平寄予了历史性的同情,说“可怜晁错临东市,朱色朝衣尚未除”。一九七八年秋冬,“四五”运动得以平反。在这之前,二月间荒芜就冒着料峭春寒,在上海《文汇报》副刊发表《诗三首》,亮出了沉默二十一载的声音。接着,荒芜诗情激荡,一发而不可收,《长安杂咏》十九首出手后,先以手抄稿流传,后来在许多报刊“补白”,大获青眼,一时洛阳纸贵。在不少人还“敢怒而不敢言”的时候,诗人敢言。诗人吐出的胸中块垒,几乎也是人人胸中的块垒,他以自己的知觉,唤起人们的知觉:起初对多年来非正常政治生活中的众生相略加回顾,如“告密投机新伙伴,昂头变脸老相知。名流陆续成帮鬼,小丑仓皇戴画皮”。之后,很快转入世态人情,他在诗中无情地鞭挞又一次变换画皮的“风派”,随时准备闹地震的“震派”,蠢蠢欲动的“江东子弟”,以及袍笏登台的老贵和新贵。
荒芜自称写的是打油诗,但他的嬉笑怒骂绝不是插科打诨,他旗帜鲜明,一开始就张言“日写小诗三两首,官僚头上试开刀”。他温和地批评了类如“软骨症”,“长安市上千千柳,舞损腰肢太可怜”,也涉及日常生活中的种种消极现象,而他的矛头主要是指向新旧官僚衮衮诸公,如《为某公画像》二首就是得到广泛认同的犀利辛辣之作:“眼已花来耳已聋,脑瓜难免不冬烘。魂销脂粉绮罗里,身老琼楼玉宇中。可笑牛皮非马列,堪怜公子变毛虫。彩油剥尽人争看,特号当今客里空。”“从来树大易招风,假药仙丹自不同。遗憾夸夸谈马列,羞人答答扮雷锋。空传西域来天马,不信南阳有卧龙。欲向辕门听《斩子》,谁知《宿店》放曹公。”
我以为读者不必一一索隐指认,诗中形象固然是现实生活的反映,但“须知这是写诗词啊”(毛泽东语),故并非必此人必此事。诗人做到了鲁迅于自己杂文所说的“讲时事不留面子,砭锢弊常取类型”,某公者,类型也,公约数也,是某公,却不必是这一某公、那一某公也。这些“某公”是权力者,或更确切地说是特权者,侈谈马列,暗涉贪腐,其时权力寻租的规模、渠道和手法已经冒出地平线,被我们的诗人瞥见了。别的不说,十年动乱中都未停止的豪奢工程,日益泛滥的公款宴会,与民间疾苦对比是严酷的:“峻宇雕墙迥出尘,墙头铁网绕三巡。家人父子皆新贵,故旧亲朋满要津。幕后笙歌声细细,庭前车马到频频。对门老妇头如雪,捡纸归来当积薪。”(《杂感七首》之五)“童年熟读《桃花源》,世外云山尚有村。前度渔郎来相告,‘旧时童叟悄无言。桃林斫尽为薪火,渔网空悬挂破门。高价食粮籴不起,更无余沥到鸡豚。”(《癸亥杂诗五首》之五)
诗人不仅写了《咄咄吟》多首,历数官僚政治的征象,他还要探索它的来龙去脉,“历史无情翻旧账,沧桑有迹认残灰”。他以被严酷的现实唤醒的历史感,写了他在秦兵马俑坑边的思考和感慨:
车文空见九州同,好大从来更喜功。
万世徒怜胡亥马,卅年终失楚人弓。
焚书圯上传黄石,偶语河中出祖龙。
一炬咸阳三月火,至今禾黍怨秋风。
海滨驱石血殷鞭,北筑长城近塞边。
枉使李斯除逐客,空教徐市访真仙。
沙丘落日风吟树,博浪惊魂月堕天。
地下本来无敌国,何需兵马俑三千?
东临渤海射蛟还,一辆辒辌向陕关。
凿地早通骊谷下,置身先在臭鱼间。
阿房宫里笙歌歇,万里城边烽火寒。
十二金人无片语,看他胜、广揭长竿。
—《观骊山兵马俑》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诗人曾自叹“回思三十年间事,都在一知半解中”。在那三十年间,他经历了把他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的斗争,发配北大荒,在完达山冰天雪地中伐木,是为在建的人民大会堂提供木材。随后是十年动乱,他被抄家,焚烧了他视同心血的惠特曼诗译稿,他陷入茫然之境,不过苟全性命于乱世而已。后来,荒芜对改革开放和其他善政也曾有笔墨及之,并非不分善恶真伪,一路怒骂。这有他若干首诗可以为证。
荒芜,这位接受过欧美现代思想熏沐的知识分子,像他那一代众多读书人一样,也受过中国传统教育的陶冶,这便不难理解他以身许国的宿志,还在《五七年错案得平,感赋》中,就有感人的诗句:“回看娇女开新酒, 笑伴童孙画小鱼。但使片言能活国,甘心轻掷老头颅。”而他认定:“写文与作诗,立言贵不朽。上以拯斯民,下以挞群丑。不做应声虫,蝇营与狗苟。”于是他“不写风花雪月辞,苍生霖雨系相思。欲将一管狼毫笔,直指千秋鬼魅祠”(《感怀十首》之四)。他重视他这一支独立诗笔的社会功用,尽管他没有高举“匕首和投枪”,但也要针对一班狐鼠和变色龙,以戳穿鬼魅的假面为能事。
从他《感怀十首》之九,可以看到写诗已经成为荒芜晚年生命中的主要部分:“何曾有意作诗人,百折千磨劫后身。海国风涛畴日泪,关山戎马故园心。苦吟渐觉须眉白,久病方知子女亲。一字未安眠不得,残宵和梦写真真。”
然而,一边是时弊日深,令人失望,要写诗来讽刺;一方面又是“去年寄出诗三卷,尸骨无存砍了头”。八十年代末,他怀着异样的心情去异域探望亲人,或是兼有怀旧之意吧,却除了一首《乡音》,没留下诗来。回京以后,这位孤高、峻急、狷介的老人,陷入沉默之中。只从他身后被亲人发现的片纸只字,如“世事炎凉只自知……输了人生一局棋”,可以窥见其绝望的心境。
九十年代有一天,为欢迎远道而来的广州诗人李汝伦,在方成家相聚,有钟灵、牧惠、舒展和我,想到荒芜久不见,临时接他来会会老友散散心,他欣然而来,但一席无话。后来,在荒芜悄然辞世前不久,我去他百万庄家中看望,他仍然没说话,只给我看了他写在纸片上的一首五律:“老病无生趣,真成木乃伊。懒吃三顿饭,怕写一行诗。世事由它去,平生只自知。但求归八宝(按指八宝山火葬场),斩断藕千丝。”
荒芜就这样决绝地拂袖而去了。然而他遗留给我们一卷“怒诗”,堪称诗史,可为镜鉴。如果用他的话说,前三十年输在“一知半解”,那么后来若干年,他终于走向大彻大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