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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尿毒症患者为何走上贩毒路

2016-06-17沈寅飞

方圆 2016年10期
关键词:尿毒症毒品患者

沈寅飞

尿毒症的医疗费并不便宜。这些年,梁忠强自费看病的费用已经超过了50万元。在他得病早期,每年农村合作医疗能报销的费用最多不能超过两万元。

“已经这样了,我什么都不想了,活一天是一天。”梁忠强说,领到判决书之后,自己反而踏实了一些。因贩毒被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的他没有选择上诉,而是安静地在家里等待着江苏省高院对死刑判决的核准结果。

梁忠强是江苏省淮安市东北某县的一位尿毒症患者,如今已患病十年。4月上旬,梁忠强又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头肿得像猪头那么大!”梁忠强说他都认不出当时自己的样子,说完又笑了一下。那次,因为尿毒症引起了肺气肿、心脏衰竭等并发症,生死关头,他平时就医的县医院已束手无策,转院到淮安市人民医院抢救后才勉强缓了过来。

需要更多钱去大医院治疗

4月18日,苏北春季连绵阴雨中难得的一个晴天。梁忠强穿着睡衣正坐在轮椅上晒太阳,脸上还有一些浮肿的痕迹。身后是属于他自己的一间约十平米的小屋,里面半间是卧室,外面半间放着电脑和餐桌。手脚肌肉萎缩让他日渐失去了站立的能力,除了去医院,他每天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房前的小屋内,这间房子成了他最后的归宿。

一年前,梁忠强并不愿住在这个家里。春节前后,他将就自己的东西全挪到了离这里步行仅需几分钟的梁岔宾馆。在这家由他亲戚开的宾馆内,三楼走廊尽头的316室成为了他的专属房间。梁忠强只需要隔三差五地交上一两百元租金,免去亲自打扫房间的麻烦。更重要的是,在这里,他可以不用被家人看到,悄悄地经营“生意”。后来,就在316房间里,警方从中查获了白色晶体5袋。后经检验,白色晶体中含甲基苯丙胺(俗称“冰毒”)成分,净重为55克多。

然而这些仅仅是梁忠强贩卖毒品中的一小部分。近半年,他的病情恶化得很快,血管开始钙化,肢关节开始疼痛,“需要更多的钱去大城市的大医院治疗”。

在2014年的12月和2015年3月,梁忠强先后从上线王某处购买过两次毒品,分别是800克、1000克,而且这些毒品大部分已经被梁忠强贩卖给他人。

在梁忠强的第三次“进货”中,被当地警方抓了个人赃俱获。2015年4月7日下午,梁忠强像往常一样迫不及待地来到医院做血液透析(简称血透)。护士和病友早已成了熟人,相互寒暄成为了惯例。透析机开始工作,梁忠强浑身发胀的不适开始一点点缓解。

这一天,他更记挂另一件事情。通过追踪一个快递单号显示,一个从广东发来的写着虚假地址和姓名的快递已经到达附近的圆通快递门店。

病友王志明已经做好了透析,梁忠强要他帮忙取个快递。王志明也乐意帮忙,因为之前的一段时间内,他经常能从梁忠强那里得到实惠,比方说帮梁忠强买个快餐后,找来的零钱就归他了;帮梁忠强转手个“东西”(毒品的称呼),就能从中获得几十元的好处费。

但王志明没想到,在圆通速递门市领取快递包裹的过程中,被早已准备好的民警当场抓获,并缴获其所领取的快递包裹。公安机关将包裹内的摩托车排气管拆开后,查获白色晶体1袋,连袋重1015克(后经检验甲基苯丙胺含量为80.4﹪)。王志明傻眼了,带着民警找到了佝偻在医院病床上的梁忠强。

至此案发。当晚梁忠强家所在的梁岔镇上传言,梁忠强在县医院杀人,被警察抓走了。众人将信将疑。梁忠强的母亲更不相信:“他这样的身体怎么会杀人呢?”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是贩毒。

因为斗殴失去过自由

梁忠强也曾是一个乖小孩,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只是到了上初中的时候,进入了叛逆期。有一次,他在学校犯了错误没敢回家,就直接上了一辆去淮安市的大巴,足足在外面游荡了十几天才回来。等到他忐忑地走进家门的时候,父母怕他再次离家出走,不仅没有责骂还给买了一身新衣服作为安慰。

“当时淘气归淘气,看看现在的自己,以前怎么也不会想到走今天的这条路。”回忆到一半,梁忠强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梁忠强说不久自己便主动辍学了。他先去江西卖了一年保健品,趁着春节回家之际就再也没有外出,开始在县城跟一帮朋友“瞎混”,而所谓的“瞎混”就是经常一起吃吃喝喝。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一次帮朋友助阵的聚众斗殴中,梁忠强作为主要成员被捕,随即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4年。

那一年,他刚刚年满18周岁,在刑法上,已经具备完全刑事责任能力,够不上法定的减罪条件。

“入狱后才深深地意识到,自由是自己最在乎的。”所以接受劳动改造的时候,梁忠强工作做得格外勤快,他想努力多挣些分来给自己减刑。最典型的就是在做服装加工的时候,基本任务是每人100件,他能够做170件甚至更多。就这样,硬生生地靠自己的表现(他特意向记者表明没有买分减刑的行为),梁忠强从生产小组的组长一直做到流水线的大组长。监狱中,他不仅学会了一门服装加工的手艺,还交下了不少朋友。

不过出狱那天,梁忠强对这些没有丝毫的留恋。当他离开时,还在外面驻足了好久,看着监狱的高墙铁门,给自己许下一个心愿:“绝不会第二次再进来。”

人缘好是梁忠强不谦虚地自我肯定的一个优点。一个曾经的狱友知道他出来之后,主动给他介绍到淮安市金湖区的一家服装厂上班。想着到了自力更生的年纪,梁忠强踏踏实实开始了正常的生活。领到第一个月800多元的工资后,他给自己置办了一身新衣服,既是作为奖励,又是在预示着是自己“从里到外开始重新做人!”

因为尿毒症主动放弃了爱情

出狱工作后,爱情也不期而遇。一米七五的个儿,浓眉大眼的梁忠强在当地也算是一个长相出众的小伙子,上班两个月就交到了女朋友小娟。

但就在生活一步步变好的时候,命运之神在这个时候却又跟梁忠强开了个玩笑。

2004农历除夕之夜,也就是梁忠强出狱后上班的第一个新年。在与朋友一起打牌到半夜散场之后,梁忠强发现自己走路提不起腿,最后只能像螃蟹一样横向移动,回家几百米的距离竟然让他足足走了十几分钟。

按照习俗,大年初一早上吃饺子,梁忠强还没吃下几个就全部吐了出来,肚子一疼去厕所更是发现连粪便里都是血,全身上下开始出现瘀点瘀斑。医院初步诊断为过敏性紫癜。

可是接下去近一年的治疗如同陷入了一个循环往复的魔咒:所有的症状在当天用药后很快消失,但是一旦出院,呕吐、便血等症状便再度袭来。

2005年末,梁忠强在江苏南京军区总医院被确诊为慢性肾衰竭,医学解释为各种肾脏病导致肾脏功能渐进性不可逆性减退,而慢性肾衰竭的终末期即为人们常说的尿毒症。梁忠强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但是女友小娟却没有嫌弃她,只要放假就会去医院或者梁忠强家看望他,她还想继续维持这段爱情。

“你不要来了,我不挣钱,你也不能养活我……”半年之后,梁忠强考虑再三,终究还是强迫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小娟只是默默低下头,流下了眼泪。不过每逢节假日还是询问梁忠强所在的位置,过来陪伴他几天。

连续的治疗几乎掏空了梁忠强这个农村家庭的所有积蓄。想想今后的路,梁忠强下定了决心与小娟断绝联系,他停用了QQ、更换了手机号以及其他联系方式。“在最青春美丽的时候得了这样的病,心里的确非常不平衡,但又能怎么办呢?”

“我想活下去”

不过,尿毒症还是如影随形,治疗也只能继续。

梁忠强从得病之初就丧失了自主排尿功能。平时的饮食需要处处受到拘束,即使口干舌燥也不敢多喝水。得病前期,他还可以在家里自己做腹膜透析,但是慢慢地,插管就开始堵塞,输进去的药水无法导出。积水在腹部越来越多,只能依靠大量的出汗来排解。到后来血液透析成为了他为身体解毒唯一的办法。

有一次,梁忠强的病情来得特别严重,在近一个月里只能每天靠蛋白质输液勉强维持生存。“前半个月全身上下都是毒,连喝口水都疼,到了后半个月,连疼都不知道了,几乎就是在等死一样。”就在梁忠强和自己的家人都觉得无计可施的时候,最后竟然是一根冰棍把他从死亡线边上拉了回来。有一天,已经奄奄一息的梁忠强突然对母亲说想吃冰棍,母亲一开始有些不解,但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吃完冰棍,梁忠强发现自己能感知到痛觉了,便要求去医院治疗,几次血透下来,他的身体竟奇迹般地恢复过来了。

然而,尿毒症的医疗费并不便宜。这些年,梁忠强自费看病的费用已经超过了50万元。在他得病早期,每年农村合作医疗能报销的费用最多不能超过两万元。尽管现在每月近6000元的透析费能够报销75%,但一年下来,仅此一项他个人仍然需要承担两万元。而很多尿毒症患者因为失去了正常上班的能力,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需要依靠家庭的支持。

除此之外,尿毒症患者并发症的治疗费用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有心脏衰竭和肾性骨病的梁忠强每月还需要服用600元左右保护心脏的药物和输4瓶总价在2000元的血蛋白来维持,更不用说还有一堆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辅助药物。“重要的是这些药物都是自费的。”据了解,自2013年以来,国家将尿毒症纳入大病范畴进入医保报销范畴,尿毒症透析报销比例不断提高,但是并发症的治疗费用却成为了他们主要的负担,比如心脑血管损害、贫血、继发性甲亢、肾性骨病,但并发症的医疗费用却大都未被纳入医保。江苏省阜阳市一位五十多岁的尿毒症患者在花光家庭积蓄后参与了犯罪,他这样对办案检察官说,“我年纪大,偷车都困难,但我想活下去”。

毒品害人,但至少能救自己

为了维持看病的费用,梁忠强还得依赖于原来的朋友。不用透析的日子里,他经常去地下赌场帮忙看场子和“抽水”。他的主要工作是在有人赢钱的时候,按照比例进行提成。虽然这些钱是大部分是留给地下赌场经营者的,但是看场的人也会偷偷私藏一些,最多的一次梁忠强一天赚了近2000元。

记者追问梁忠强,赌场经营者为什么会选择让他去看场?梁忠强说都是他原来朋友,为了帮他挣点医药费。还有一点是自己后来才发现的:即使被涉赌被警察抓走,只要在询问的时候说自己是尿毒症患者,警察就会很快地放他走,“大概他们怕我这样的在里面出意外吧”。

还有一次梁忠强跟朋友们一起打群架被抓,构成寻衅滋事罪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6个月。而在送县看守所羁押期间,由于他患有尿毒症可能发生生命危险,经司法鉴定后很快保外就医了。

然而多年持续的血透过后,梁忠强腿部关节的疼痛让他连东躲西藏的赌场都去不了。

梁忠强手机里和QQ上有不少在淮安和南京的病友。其中有一个叫向丰收(谐音)的尿毒症患者曾经在2010年的时候就跟梁忠强私底下炫耀过,说自己现在生活条件不错,吃喝不愁看病无忧,就是靠那个(贩毒)挣了不少钱。如果梁忠强愿意就可以让他也入伙。向丰收还提示,得了尿毒症这个病的人即使被抓了也不会被关进去,让他放心。当时,梁忠强拒绝了,因为“毒品害人”。

但到了2014年7月底,梁忠强在一名不知道什么时候添加为好友的“虎哥”的QQ空间里看到关于吸毒工具的照片。寻找快速致富方式的两人相互留下手机号后就开始联系。最后两人达成协议,由虎哥负责向广东的上线要去发货,进货一次性要500个以上(毒品交易行话,一个约为1克左右,每个90元,而且可以赊销)。

梁忠强在朋友圈中积累下来的“人脉”现在转化成了销售渠道,“瘾君子”纷至沓来。很快,梁忠强搬出家住进了附近的宾馆,甚至开始批量销售毒品。毒品销售几近翻倍的利润也缓解了他的经济困境,“毒品害人,但至少能救自己”。生活中,病友和朋友都觉得他一下子变得阔绰大方了。只有父母亲开始有些不安,“他跟他爸爸平时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他在外面究竟干什么”。梁忠强的母亲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2015年4月8日,梁忠强因涉嫌贩卖毒品罪被民警从县医院的病床上带走。

尿毒症不能成法律的免罪金牌

被抓半个月后,梁忠强被转为取保候审,因为专业医疗鉴定报告认为他的病情符合取保候审的条件。

梁忠强回家之后,还有“瘾君子”问他有没有货了。他回答,警察已经把他的住处翻了底朝天,哪里还会有?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事实上,梁忠强自己从来不吸食毒品,而且还不止一次地对欠他毒资的“瘾君子”说,如果你戒了,欠我的钱我也不要了。不过,他们当中几乎没有一个答应戒毒的,其中也不乏吸毒的尿毒症患者。

2016年2月,梁忠强被淮安市中级法院判决死刑缓期2年执行。

现在,梁忠强担心的是自己将被监狱收监。办案检察官告诉记者,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二百五十四条的相关规定,只有被判处无期徒刑、有期徒刑的罪犯,并有严重疾病需要保外就医的才可以暂不收监。梁忠强并不符合暂不收监的条件,一旦江苏省高级法院核准梁忠强的死刑判决后,他将很快就会被收监。

“从诉讼的角度上来说,对尿毒症病人定罪量刑与正常人完全一致,但是难点在于是羁押、执行和治疗问题,否则刑法惩治教育的效果将会大大削弱。”办理此案的江苏省淮安市检察院公诉处处长刘晓南已经不是第一次办理这样的特殊犯罪人员的案件。在他办理的多起类似案件中,只有三年前一起尿毒症患者贩毒被判处无期徒刑后,经多方协调后才有监狱勉强收押,而收押这样一个尿毒症患者的成本无疑是巨大的。司法机关对多数涉罪的尿毒症患者都出于人道主义予以监外执行,但有的尿毒症患者在心中把这当作了“免罪金牌”。

“反正我身体不好,不管判多少年都无所谓,也不会把我关起来。”2015年8月,山东省东营市尿毒症患者刘某因打孔盗油再次被逮捕,问起为什么屡犯不改,刘某“直言不讳”。从2012年开始遂伙同他人(尿毒症病人)多次在油田输油管线上打孔盗油。因为是尿毒症患者,当地没有专门羁押尿毒症患者的场所,普通看守所又无条件羁押,当地公安干警对刘某等人只得屡抓屡放。

“从根本上解决这个司法难题可能需要政府社会保障部门、医疗部门和司法机关长期共同努力。当前,我们能做的就是在适当的人性关怀基础上,严格依法起诉每一个涉嫌犯罪的尿毒症患者,至少这是对社会和法律的一个交代。”刘晓南说。

4月18日下午5时许,晚风起,梁忠强感觉有些眩晕,他迫不及待却又不得不缓慢地爬上他的小床,熟练地戴上了吸氧管,开始自助吸氧。

现在,母亲负责他的饮食起居,由当瓦匠的父亲给他提供治疗的费用。偶尔父亲能承包到一些小项目,就能够支撑梁忠强的治疗费用和家庭开支。而且在梁忠强的房前还挂着一个代充煤气的招牌,父亲或者哥哥帮人充煤气也能带来上千元的额外收入。

在这次犯罪之后,梁忠强开始抄写佛经,他觉得里面最深刻的一句话是“无所得而无所不得”,想想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他悟得:“害人并不能救己”。

目前,梁忠强的死缓判决仍在报请江苏省高级法院核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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