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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震中站起来的方式千姿百态

2016-06-17毛亚楠

方圆 2016年10期
关键词:张翎唐山大灾民

毛亚楠

汶川震后心理援助的潮水“来得快,去得也快”,随着大批咨询师的撤离,无法持续的心理救助又成为另一种伤害。

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时候,作家张翎正在温州老家,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她通过一些标语、口号、数字及倒塌房屋的照片了解到唐山地震的消息,心里震撼着,却未产生“切肤之痛”,因为那些通过层层过滤放出来的宣传画面里,“没有一个人”。

30年后的2006年7月29日,张翎在北京机场等待飞往多伦多的航班,百无聊赖中,她走到机场书店找书看。她发现那一天的书架上摆的全是有关唐山大地震的书,那天是唐山大地震30周年纪念日。

张翎在一本写着很多人对唐山地震的记忆的书里,看到地震当年一些孩子的故事。“书里讲到一群孩子从震后的唐山坐火车到石家庄育红学校,一路上大人们以为他们要哭成什么样,可是他们没有,一点都没有。吃着苹果,神情麻木,有几位甚至微微有一丝兴奋。然后到了育红学校,孩子们给大家汇报演出,载歌载舞,喊着一些那个年代特有的激烈口号,结果校长在底下看着受不了,当场昏倒”。这个故事触动了张翎。

“家园可以重建,但是心灵的重创是不是也能像地貌一样很快修复?”张翎写出了《余震》这部小说,讲的是唐山大地震中一个母亲的命运。张翎说,她真正要讲的,是关于心灵的余震。

《余震》创作于2006年,那个时候,震后心理干预还是相当超前的话题,对国人来说是一个陌生的理念。一直到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灾后心理辅导才被请上了台面。“这说明国内社会进步了。”张翎告诉《方圆》记者。

“地震像飓风一样刮过地面,致使人们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倒下。倒下去的姿势是一样的,但站起来的方式却千姿百态。”张翎说。

地震后,唐山没有哭声

4月19日,《方圆》记者在上海市绍兴路7号的上海文化出版社会议室见到了上海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金大陆。金大陆正负责并参与一个“上海救援唐山大地震”的课题项目,由上海社科院及上海文化出版社组成的项目团队在对上海当年参与救援者进行发掘和口述采访中发现:与人们想象的不太一样,唐山大地震发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唐山几乎没有哭声”。

张翎认为,“当灾难和痛苦围成了一堵高墙,唯一可以摧毁他们的是眼泪,只要你还能哭,有话讲,说明还是有救。可怕的是沉默,那是情绪的最高极致”。

“没有哭声”在参与唐山救援的原38军112师334团8连排长许笑非那里得到证实。许笑非所在的38军是当年唐山震后第一批进入灾区参与救援的军队,那年他还是个24岁的青年。

许笑非说,救援队与其说是对唐山灾民进行震后心理安抚,不如说是进行维稳工作。工作之余,有些救援者也会对灾民做一些心理上的疏导,包括医护人员,但“大家基本是各自为政,凭热情去做”。

“都说我们唐山人坚强,我们唐山人不哭。你说我们死了那么多人口,我们哭哪个?还是先顾活的吧。”2010年上映的电影《唐山大地震》结尾,幸存者宋守述对“唐山人的坚强”的一段朴实概括,也是对“唐山没有哭声”的另一种解释。

“唐山人很懂得面对现实。”当年参与唐山工业救助的上钢三厂原办公室主任李厚纯告诉《方圆》记者,他是震后第二年5月跟随“上海冶金局支唐队”进驻唐山的,那个时候的唐山因为第二次的“尸体大搬迁”,“满城腐尸味”,废墟还没有清理完毕,但人们已开始恢复工作,有人已经开始考虑二次婚姻。地震后,唐山数十万个家庭解体,许多家庭都在很短的时间内彼此结合重组。

李厚纯曾参加重组家庭的婚礼,简单而热闹,少不了能吃到花生米和红枣。又过一段时间,因为新生命的出生,又能喝上一顿。到了喝满月酒的时候,李厚纯还电话上海家里,寄来小孩子穿的衣物作为回赠。

虽然在当时“灾后心理重建”这个概念还没人知道,但唐山地震灾民的自救意识依然强烈。李厚纯觉得,对部分灾民而言,通过自我疗愈和自我恢复在当时反而可能是最好的方法,而外力观念的盲目介入说不定会起反作用。

“自救”效果并不理想

那么,在没有外界力量进行心理干预的情况下,唐山地震灾民自救的效果到底如何?

许笑非告诉《方圆》记者,20年前,他同当年战友故地重游,发现唐山的建筑普遍不高,“连百货大厦都只有4层楼,没有再高的了”。唐山地震博物馆的馆长告诉他,“人们不再愿意住高处,甚至连当年震后建起的地震棚都不让拆,拆了就会有意见”。

许笑非自嘲说,参与当年唐山救援“干的是阎王殿小鬼的工作”,这种经历也直接改变了他的生死观,“把人生都想透了,没必要追求生命的长度,想也没有用的,人的生命就是这么脆弱,说没了就没了”。“有的年轻官兵因此还患上了精神疾病。那次地震对救援者的影响都这么大,何况当年的受害者。”许笑非回忆。

作家钱刚在写完报告文学《唐山大地震》后,又用了10年时间不懈追踪访谈,他发现“要忘掉那一切实在是太难了”。他访问过一位曾在地震废墟中被压了2天然后被救出来的唐山妇女,因为被救出来后进食的第一样东西是满满一瓶葡萄糖水,她从此再也不能沾甜——“经过地震的人,都像害过了一场病”。

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所长张侃发现,唐山大地震因为没有实施心理救援,“此后在受灾人群中发生的与心理、精神问题有关的数据,比全国其他地区平均要高出3倍”。

更有研究显示,唐山震后带给一些灾民的心理疾病能影响到一家三代人。

《方圆》记者在一份《汶川大地震期间唐山大地震亲历者心理状况调查》中发现,一些40年前唐山大地震的亲历者,在重新面对地震所造成的巨大灾难时,例如身处有关汶川大地震的新闻报道、故事、场景图片等信息高度覆盖的媒介环境中,所产生的恐怖因子显著高于全国未经历过地震的人。

由此可见,灾后心理的重建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除了发挥个人自救的主观能动,受害者还需要外界的介入干预。

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执业临床心理学家黄伟康将灾民震后创伤的困境比喻成“迷宫”。他认为,当受害者的“正常世界”因为突如其来的地震而瞬间倒塌,没人能真的找到“迷宫”的出口。要解决走出“迷宫”的问题,不仅要“努力走快”和“尝试不同的方向”,而且还要信任别人或接受一位之前走出迷宫的指导者的帮助。

黄伟康在《在创伤的痛苦中成长》一文中直截了当地指出:在战胜苦难创伤的过程中,“自救”是无效的。

心理救助应持续至少20年

唐山地震过去了32年后,四川汶川发生了另一起震惊全球的地震灾难。虽然汶川地震灾后心理重建的问题受到政府、传媒和民众的重视。但由于国内心理援助还存在许多不足,突出表现在专业人员的匮乏、缺乏完备的救助体系、心理救助的相关研究还非常滞后等。这使得汶川震后出现“看上去参与的人多,真用上劲的起到实效的却很少”的心理援助现状。

一批批心理咨询师涌向汶川灾区,“有的给灾区人们发完问卷就走;有的来了问东问西,反复让灾民讲述当时的感觉”,心理咨询师成为了灾区最不受欢迎的人。多次重复的心理援助,如同把伤口反复打开却不包扎,对一些灾民造成了二次伤害。而不够持久的心理援助,也会让灾民产生不信任感和心理落差。有的灾区安置点甚至打出了‘防火、防盗、防咨询师的横幅。

汶川地震受害者很难选择去信任他人或接受指导者的帮助,四川牧者心理咨询师贾佑春对此深有体会。汶川震后半年,她在擂鼓镇遇到了自己最困难的帮助对象。

那是发生在震后的一起惨案。擂鼓镇开羌绣服装店的老张用刀砍死了妻子,然后自杀身亡。贾佑春后来了解到,事情的起因是因为房子。地震前一年,老张妻子主张把家里的旧平房拆了,盖成两层楼的新房子。老张则认为要借钱才盖得起楼房,这样经济压力太大,所以不同意盖房。但是妻子不听话,自作主张把房子拆了重建,家里积蓄不够,她向亲戚借了十几万元钱,硬是修起了两层楼房。结果一场地震,新修的楼房塌了,老张想到家里负债累累,房子又塌了,焦虑不已,一次与妻子发生口角,就发生了后来的事。

震后,出现像老张这样产生焦虑抑郁情绪的人很多。而这种状况会带来一系列连锁反应:惨案自不必提,老张夫妇的孩子,13岁的大儿子晓航亲眼目睹父母的死亡,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冲击。

老张的父亲也出了问题,贾佑春与他接触的几个月中,他绝口不提亲人自杀的事情,而是和她谈一些与此无关的话题,说话像念发言稿。“老人家穿着‘防弹背心,会让正常的悲伤反应演变成异常的心理障碍”。

面对这种以家庭为单位的连锁心理问题,需要持续的心理援助,而且问题将长期存在,依靠时间逐渐消化缓解。贾佑春及她的团队在灾区待了3年,是当时汶川震后心理救援团队中为数不多坚持下来的人。

汶川震后心理援助的潮水“来得快,去得也快”,随着当时大批咨询师的撤离,无法持续的心理救助又成为另一种伤害。

为此,张侃公开呼吁,对灾区的心理援助至少应该持续20年。“如‘9·11事件后,美国政府就制定了20年的心理救助计划,规定专业心理救助开始后,必持续救助对象完全康复为止。”张侃说。

无限接近于最好的结果

在四川成都成立“妈妈之家”的心理咨询师刘猛和他的同事们,就完成了一个长达7年多的汶川震后心理重建工作。

刘猛告诉《方圆》记者,之所以做这么久,无关道德层面,他认为灾后心理重建虽然涉及心理创伤及心理疾病的部分,但这只是地震早期需要做的工作,心理重建不仅仅包括这些,还包括地震后人们对生命、对死亡、对生死之间的界线以及生活轨迹的理解。“心理咨询只能缓解心理的伤痛,无法去修复因为生死而带来的生命坍塌”。

地震后初期,刘猛在灾区建起了“帐篷学校”,“让孩子们在熟悉的环境中重建安全感”;为了帮助丧子母亲,刘猛创立了“妈妈之家”,这是在地震那年失去了13位亲人而后成为“妈妈之家”志愿者的蒋玲给刘猛的启发。

除了心理咨询师,汶川地震后,诸多建筑师满腔热血地投身灾后重建。例如台湾建筑师谢英俊。他以“协力造屋”、“提高参与感”的方式促进着震后心理重建。

“建筑可以是慈悲的力量,永远守住对人的关怀”。8年过后,当年位于震中的映秀镇已发生很大变化,与灌木丛生的地震遗址相比,新建的城镇以明亮的风格抚慰着创痛的记忆。

汶川地震后,有200万户的农房需要重建,谢英俊及其团队长驻四川茂县杨柳村与当地羌族人参与集体迁村重建,先后在数十个村落营建起大约300座轻钢结构的房子,使当地没有建筑专业知识的灾民也能加入到兴建新家的过程中。

“没有什么比建起新屋,请客放炮,吃吃喝喝更疗愈的了。”谢英俊告诉《方圆》记者,“房屋的重建是一个生产行为,而生产行为本身是一个非常愉悦的过程。盖任何一间房子的过程都非常的精彩,因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

作家李西闽2016年初在杭州和朋友开了家潮汕牛肉火锅店,他告诉记者,品尝美食也是他疗伤的方法。“为什么要活得长一点,不要轻易死去,因为还要见证很多东西”。

刘猛告诉《方圆》记者,虽然不是每个人经由痛苦和创伤后都能获得成长,但他始终关心被改变的、有生命自觉的那部分,“我们应该继续探讨和关注他们,到底这灾难是如何触动他们的,又如何让他们重新看待生命和生活”。

就像张翎所说,“我们不去谈所谓‘心灵治愈的结果,因为我对这个说法表示深深怀疑。能做到无限接近良好的状态就已经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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