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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处士外传(中篇小说)

2016-06-17宋仲琤

北京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陈老师校长老师

“读这篇小说,想起汪曾祺、林斤澜老一代作家,字如珠玉,耐得住玩味。如今,能见到有此文字功力的小说,真难得啊。”编辑当初这样的送审语,到底是否准确,请君明鉴。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徐志摩《再别康桥》

曹处士是个老师,中学老师,中学英语老师,徽州府古阳中学高二年级英语老师。在此之前,他是徽州府某部门的副处长。他怎么到了古阳中学当孩子王了呢?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三年前,曹副处长在单位吃了瘪后,心情极其郁闷,连晚饭也没吃,便迫不及待地径直搭车,跨过登封桥,登上齐云山,夤夜拜访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瘦骨嶙峋、须眉尽白的白岳道长。单位里有前车之鉴,凡是下班后被“革委会”王主任找去谈话的,第二天、最晚第三天就被押解或下放到鸟不拉屎的地方了,连跟家里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而一旦去了那种地方,猴年马月才能获得解脱,只有天知道。时不我待,他得跟王主任争分夺秒。

在徽州府,曹处士是外来户,在本市没什么朋友,父母和家人远在外省。因此,每逢重大关头,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找道长开释、纾解。用现在的话讲,白岳道长是他的人生导师。而实际上,道长是他的中学同学,这人特别爱思考,读书时就被同学誉为“哲学家”。考上大学后,他没有去报名上学,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上了齐云山,出家做了道士,令知悉他的人都大跌眼镜。

虽然多次拜会道长,两人促膝而坐,品尝香茗,谈天说地,谈古论今,但像今天这样迫不及待、分秒必争还是第一次。可见,曹处士早已腹藏千言、饱胀难耐。或者他的感觉是骨鲠在喉,一吐为快。“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非曹,不知曹之憋闷!

深夜来访,道长断定是曹副处长遇到了难事。果然,曹副处长因为政治原因,不但被罢免,还要遭流放。白岳道长听他略带悲戚地叙述完自己的遭遇,从容不迫地拔下自己发髻上的木簪子,把桐油盏挑亮了一点,慢条斯理地开了腔。以下是他们的对话——

“一团棉花扔进新安江,会怎样?”道长问。

“浮在水面上。”曹先生回答,表情极其沮丧。

“一块砖头呢?”道长又问,直愣愣盯着曹先生。即使在黑夜、在昏暗的灯光下,道长的眼神依然让人感觉到逼人的光芒,这种光芒宛如暗火之炽——看不见火光,但烤得发烫。

曹先生一凛,仿佛被电击了一般。想了想,若有所悟回答:

“沉下去。”

“到底沉不沉?”道长追问,眼神更犀利。仿佛有一股强劲的推力从正面扑来,使他不由自主朝后倾了一下。

“沉。”

“到底沉不沉?”

“到底了,就不沉了。”曹先生回答,显然有点紧张,但明显是从此前的不自信中走了出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后,他抿抿嘴唇,想喝水。道长看出了他的心思,起身,从黑暗中端来一杯水,递给他。

“是啊,到底就落实了,就不沉了。假如是块古砖,日后还会有人将它打捞起来,加以利用。”

白岳道长说完,打个长长的哈欠,说:睡觉吧,我困了。你就睡在我隔壁吧,夜深了,下山不方便,也不安全。隔壁的床可以说是陈蕃之榻,房间一直紧紧关闭着,只有曹处士来了才敞开门扉。既然夜深了,下山多有危险,而道长也挽留,曹处士恭敬不如从命,就留宿在了齐云山上。这一睡下去,就沉沉坠入了梦乡。

这一夜,与他几乎同时进入梦乡的还有古阳中学英语教师陈千树。陈千树老师嗜酒如命,他和刘伶一样,“造饮辄醉”,即使是和同事喝酒,也常常不醉不罢休。这不,又喝醉了,而且烂醉如泥,睡死过去。在幽暗深邃的梦境中,陈老师回到了学校。早上刚起床,正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对着凤仙花刷牙呢,就听见学校广播站通知:古阳中学要来一个新同事,是教英语的,让大家赶紧去大会议室开欢迎会……

老师们听说要来一个新同事,纷纷猜测所从何来。此前,就听说要来一个教师,而且,这个新成员身份颇为神秘,众说纷纭。因此,在欢迎会上,一屋子教职员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女教师纷纷猜测,即将来的曹老师一定也像校长一样,成天价西装革履、领带鲜明,头发油光发亮,戴副眼镜,看上去雅致斯文。“学西洋文学的嘛,就是这个样子的啊。”生物老师说。当然,这是她根据自己所见的英文老师给出的“标准配置”外形。可她很快就发现,曹老师完全不是格式化的程序设计师的“标配作品”,他是DIY的。因此,这也是大大出乎大家意料的。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但亚洲的日本和非洲的坦桑尼亚不还有白乌鸦嘛。或许,曹老师就是那只白乌鸦呢。

数学老师则补充说:“就像陈老师英文名字叫Peter一样,曹老师肯定也有一个英文名字,John,Shawn or Richard ? Who knows.”说完,她学着电影里外国人的样子,耸耸肩,双手一摊,做个鬼脸,引起一阵大笑。英语陈老师脸上明显挂着不自然的痕迹,尽管他也知道这话不含贬义、仅仅是戏谑,况且也不是针对他的。

男老师则普遍觉得,曹处士不像个名字,倒像个带姓氏的官衔,可处士是个什么官衔呢?疑问一出,大家的目光一齐聚焦于古阳中学最有学问的教语文的邱老师,意欲向他讨教。凡是遇到古典文学、古代汉语方面的问题,大家不约而同地就想到了邱老师。因为弄不清历史和语文的区别,有时候,历史问题也请邱老师出面解答。这便使教历史的王老师颇为不悦,他感觉别人会以为他历史方面学艺不精,被邱老师抢了风头。有时候,他只得以“文史不分家”为自己破窘、解嘲,找台阶下;脸色相当尴尬,表情极其滑稽。

邱老师保养有方,身材匀称、皮肤白皙,四十好几的年龄,看上去顶多三十岁出头,有“古阳潘安”之誉。因为总是笑眯眯的,又被人称作“笑面虎”。邱老师说:“处士不是官衔名,《荀子》曰‘古之所谓处士者,德盛者也。这说明,曹老师出生于书香门第,他父亲一定是个饱学之士,取的名字也大有学问,起码寄托了他对儿子的殷切期望。”

话音刚落,马上有人反对,反对的声音是从角落里传出来的,反对者是教历史的王老师。王老师五短身材,薄嘴唇,戴副圆框黑边眼镜,经常穿一件圆领头、布纽扣、深灰色的对襟衫,看上去文质彬彬、严肃深沉。他说话的时候喜欢小幅度地摇头晃脑,而且,随着脑袋的晃动,右手跟着作弧线运动,样子有点滑稽,颇像古代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因此,他也被戏称作“冬烘先生”。他每年教毕业班,学生的历史成绩卓著,其声名闻于遐迩,被称为“历史王”。王老师说:“据我的考证,曹老师少小时从父姓曹,后从母姓陶。根据坊间流传的说法,陶处士这个名字是个谐音,其真实意思是‘逃出市——逃出市区。”

他补充说,曹处士原先是行署专员的秘书,是犯了事从上面被贬到我们学校来的,属于流放或贬谪性质,知道吗?就是唐代韩愈被贬潮州、宋代苏东坡被贬黄州那种。对他自己来说,他这个出逃有点像春秋时代的陶朱公范蠡,带点归隐的意思。

但这个观点旋即遭到政治老师、号称“政治张”的反对。“政治张”额头发亮、身材魁梧,总是穿着烟灰色、紧袖口的夹克,说话嗓门大,声音洪亮,生性喜欢抬杠,被叫作“张大炮”。他反驳道,照你这么说,曹老师的名字是他到我们学校前改的啰。据我所知,人家那名字可是从小叫到大,源远流长,历史悠久啦。

更有人说,曹老师是英国留学回来的,回国后担任行署专员的贴身耳语翻译,就是首长出访或会见外宾时,跟随首长的,外语好生了得。他说:“这么说吧,他要是在隔壁说英语,你没见到人,根本不会想到说英语的是个中国人。”至于“投奔”古阳中学,是因为跟女同事同床共枕,被女同事的老公捉奸在床,从而被贬黜的。

久有“化学鱼”之名、教化学的余老师附和这个观点,她说(她一开口,同事们立即噤声,支棱起耳朵听她的独家新闻,因为她丈夫在政府部门工作,总是有别样的渠道探听到独家信息,是古阳中学的克格勃):“我也听说了,曹老师跟女同事只羡鸳鸯不羡仙,‘芙蓉帐暖度春宵,可是他不该在‘春宵苦短日高起的时候,还不去上班。领导派人来他宿舍找他,在他床前看见两双鞋,其中一双是女人的绣花鞋呢。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这就逮个正着、就地正法了。是真才子始风流啊。”为了显示自己的才学,“化学鱼”掉了个书袋。

说得活灵活现,仿佛她在现场似的。顺便声明一下,“化学鱼”是文学爱好者,喜欢舞文弄墨,钟情于散文和诗歌,曾经拜“语文冯”(高二语文分两部分,邱老师教语文知识,冯老师教作文)为师。只是其作品至今没有见刊过,这令她极其沮丧。

有“美国之音”之称的初中数学孙老师插进来说:“什么呀,我听说他是被我公安机关俘获的特务,押送到我们这儿劳动改造的。”说得大家一愣一愣的,将信将疑,一脸困惑,眉毛鼻子挤成一团,拧成一个个大大的问号。

……

总之,关于曹老师的“身世”,各位老师在听说他要来之前就各展其能,多方探听。因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众人只管讨论,哪怕是曹老师来了半年后,也没一个去当面请教或质证曹老师。也就是说,研究者尽管带着浓郁的好奇心,强烈的分析意识,但都是闭门造车、主观臆断而已。因此,曹老师的身世至今仍然是个谜。

正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曹老师在教研处长和校长的陪同下,步入欢迎会场。顿时,整个会场鸦雀无声,个个正襟危坐,君子淑女俨然。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焦于曹老师,完全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曹老师没穿西装,而是穿着一件淡灰色的中山装;不是革履,而是一双藏青色的圆口布鞋。还有,没有领带,头发也不亮,而且稍微有点乱。这打扮有点传统,或者说有点土。更土的是,他的中山装左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看笔帽磨损的样子,应该有点年头了。大家知道,那不是“新农村”牌的,“新农村”牌的笔套子不是这样的,它是圆头的,那一定是“英雄”或“金星”。哪料到,他们全猜错了,校长后来跟他们闲聊时说起,曹老师那支笔是“犀飞利”牌的。听的人又不以为然了,说,连支“派克”也没有,干脆就别插在口袋里装文化人了。措辞和口气里含有明显的蔑视。校长听了,似乎愣了一会儿,随后嗤之以鼻,说,你们还真是土得浑身掉渣啊,瞧你们这话才落音,土坷垃就掉了一地。“犀飞利”听说过吗?那可是世界名牌,这么跟你们说吧,茶叶里面,龙井是好茶,但更高档的茶是松萝;钢笔里面,派克是好笔,但更好的钢笔是1913年诞生于美国的“犀飞利”。校长见他们听得一愣一愣的,便故意炫耀似的接着说:“1945年,《联合国宪章》定稿后,犀飞利为联合国指定签字笔,各国代表均用它在宪章文本上代表本国政府签字。”

几位老师听了,有点茅塞顿开般的如梦初醒,连说:难怪,即使很久了,笔插依然熠熠闪光、光彩夺目。就这,让一些老师对曹老师另眼相看。但另一个让他们感到极其意外的地方是,曹老师没有英文名,从来就没有。不但没有英文名,除了名外,居然还有字。曹处士,字文君。就像李白字太白、杜甫字子美、蒋介石字中正一样,这又让他们感到惊讶,觉得他与众不同。看他的目光就像端详出土文物似的,那眼神分明在说:这么年轻,竟然有字!但随即就有人表示疑惑:连个英文名字都没有,他是英语专业毕业的吗?不合常规啊。校长说,你们总是用马铃薯的标准来衡量山芋,怎么会不出错呐!

一屋子的人在目洗曹老师的同时,校长领着他到了会议室主席台上,坐了下来。

校长没有坐下去,而是站着,满面红光向曹老师一一介绍了在座的一干人员后,随即向大家介绍了曹老师。说他姓曹,名叫处士,字文君,英国布里斯托尔大学高材生。原先在政府部门工作,现在加盟我们学校,成为我们教师队伍中的一员,让我们对新鲜血液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

“哗哗哗——”校长热情洋溢的话音刚落,一阵掌声响起。曹老师既没有拿着讲稿形式主义,也没有洋洋洒洒、长篇大论,更没有满口谦词、鞠躬点头。他就是打个招呼,站起身,双手抱拳,环顾一圈,一言不发,频频作揖,以示感谢。随后,校长宣布,曹老师教英语,陈老师从原先带教的四个班中分两个班出来,由曹老师带教。话音刚落,“化学鱼”两眼发光、发现新大陆似的说,曹,就是C-A-O,这不就是“氧化钙”嘛。声音不大,但大家都听见了。此话一出,满堂哄笑。自那以后,曹老师的外号“氧化钙”就不翼而飞、遍及校园了。

“氧化钙”外,曹老师还有个外号——曹麻子。

曹老师是个麻子,大麻子,满脸的大麻子。关于这麻子,学生们曾编了顺口溜唱:“昨天我进城,看见一个人,脸上的麻子一层又一层,大的像黄豆,小的像芝麻,不大不小也有两斤半。如果你不信,我就带你去参观,参观的地点就是你的脸!”有一阵子,这首打油诗歌在学生中传唱得甚嚣尘上,此起彼落,几成校园歌曲。有一次,两个女学生边走边唱,唱得得意忘形,直唱到与曹老师迎面撞个满怀也浑然不觉。等到发觉“闯了大祸”,吓得撒丫子逃之夭夭。

可是,曹老师听了,丝毫不以为忤,他只是一笑置之。被追着缠着问感受时,他就很敷衍地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说完,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该玩玩,一如既往。由此可见,曹老师对学生还是极其宽容,甚至偏爱的。因了满脸的麻子,他被学生和同事(老师)暗地里叫作“曹麻子”。麻子就麻子嘛,这是客观存在、先天不足,人家又没凭空捏造,凭什么不让人家说?再说了,人家说说我就瘦了还是病了?一点无碍嘛。

瞧这态度,多豁达呀。

除了麻子,曹老师的显著特征就是满口的大黄牙和右手蜡黄的食指和中指,是带点邪恶的那种黄,那是长期抽烟被香烟熏的。

还有,他只穿灰色和藏青两种颜色的中山装,但不扣风纪扣。中山装是一丝不苟的,哪怕掉了一个系子也不行,哪怕掉了他从来不系起来的风纪扣也不行。有人不解,说,你从来就不扣的扣子,掉了就掉了,费心费力的补它干吗呀?还要一样颜色和款式的扣子,存心跟自己过不去啊!曹老师很认真地说,那可不是一回事啊,扣不扣起来是一种选择,有没有是一种态度。选择可以多样,态度必须端正。听的人不耐烦了,嘟哝了一声,“酸腐气!”很不屑地径自走了。

曹老师从不穿皮鞋,而只穿布鞋,黑色或藏青色的方口布鞋。农村妇女纳的千层底儿,密密匝匝的,很结实耐磨。鞋帮是用青布条绲过边儿的,看上去很精致,穿着很透气、很柔软、很舒服的那种。他不穿皮鞋,不是买不起,而是不喜欢,嫌它不透气、嫌它硌脚、嫌它娇气。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多布鞋,同事和同学就没见他穿过相同颜色的。更绝的是,谁也没见他洗过、晒过布鞋,难不成他穿脏了就扔?或者说穿脏了就送人?这么看来,他的穿戴以舒服为第一原则,或者说,他只为自己穿戴。怎么叫为自己穿戴呢?譬如,中山装的袖口、领口、前襟和口袋角都磨毛了,他仍然穿着,他的理由是:磨毛了咋的,磨毛了并不影响整齐和保暖嘛。

满脸麻子以外,曹老师还真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人家有的,他也有;人家没的,他也不具备。人家不高,他也不矮;人家苗条,他也不胖。就那么一个人儿,平常得不能再平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就像海里的一滴水,戈壁滩的一粒沙,天空中的一颗星。

可是,就是那么一个人儿,接触过的人就没有一个会忘记的。这就怪了,怪就怪在他外表与众相同,性格与众人大相径庭。这就像电脑,看上去外表一个样儿,黑色、方形、满身键盘和窟窿,但内存、速度、显卡、硬盘什么的,却迥然不同。而起根本作用的,不是外表,却是内在因素。

他的内在因素跟别人一定是不同的,不然,他走路为什么总是那么目不斜视、急急匆匆的呢?就像人们只见麻雀蹦来跳去而没人见过麻雀走路一样,也没人见过曹老师闲庭信步,更没人见过他优哉游哉地散步、踱步或莲花碎步。当然,也没人见过他跑步。实际上,师生们在校园里几乎看不见曹老师活动的身影,他的活动轨迹就是两点一线——从宿舍到教室,从教室到宿舍。食堂也很少去,打饭、打水、买菜什么的,都由汪勇代劳。汪勇是他的远房侄子,高一学生,学校篮球队队长兼中锋。

大多数时候,同事或同学总是见他在自己的房间门口,一个四脚的、方方的、齐腰高的大凳子,两个矮矮的、方方的、尺高的小凳子,一边是曹老师,一边是汪勇同学,叔侄俩面对面坐着,一人一个牛眼睛大小的祁门瓷酒杯,把盏品酒,自得其乐。两人都不说话,也没什么下酒菜,不是一碟花生米,就是一小碗掰碎的油条或麻花,就那么悠悠闲闲地坐着,就那么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闲云野鹤一般,宛如戏迷盯着戏台看戏般,看着门前人来人往——拎着暖瓶打开水的,端着饭碗打饭的,走来走去背单词或课文的,或者,就是装着散步的样子、背单词或课文的样子。更有胆大的学生,找一两个英语问题,踟蹰着上门来向曹老师请教,以此借口来一睹曹老师喝酒风范的。

因为学生们听邱老师说,学校来了一个魏晋名士式的老师,他的喝酒与其说是品酒,不如说是风度的展示。被高考所苦的学生太需要一睹魏晋名士的风采了,他们羁绊的内心需要魏晋名士式的释放或宣泄。曹老师既有刘伶式的嗜酒如命,又有王子猷式的不羁,还有阮籍的孤清和高傲,或许还有东床袒腹者王羲之式的吊儿郎当。

慕名而来的学生听说,曹老师喝酒是有自己的一套程序的,换句话说,他喝酒的仪式感很强。有人说他是故意表演,就是现在所说的作秀。但曹老师从来不承认,就像他从来不邀人喝酒、给人敬烟一样——从不。

他喝白酒(那年头,大堂里的柱子或墙壁上贴着“发展经济、保障供给”条幅的供销社里也就能买到白酒,红酒、黄酒压根儿就不见踪影),但他不像别人那么喝,所谓“感情深,一口闷”,端起杯子、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这完全是酒鬼的喝法。他不是酒鬼,他不酗酒;而是酒仙,酒仙怎么能那样喝酒,糟蹋粮食、暴殄天物嘛。“酒是粮食酿的,糟蹋粮食,该打五十(大板)!”他曾笑眯眯地对汪勇说。

因此,他端起杯子喝酒之前必定半天不说话,目不转睛地凝视前方,深深吸一口气,放松,再放松。然后,郑重其事端起杯子,轻轻地抿一口,赶忙闭上嘴,紧紧地闭上。不但抿紧嘴唇,还用右手掌捂住嘴,紧紧地捂住,像用扳手拧紧阀门一样。过了半晌,才大大地张开嘴,如释重负,极其享受般,满脸漾出喜悦的神色,仿佛享受了人间至味,陶醉而满足。又好像沙漠中久渴的人喝到水,似乎饥饿无比的人吃着美食,宛如守财奴得到了大笔金钱,恰似极度疲累的人安然躺下……恕我没有笔力描述他此时此刻的幸福和满足。反正,每个麻点都散发出熠熠的光芒,仿佛阳光照在湖面上,反射出粼粼的波光,一派祥瑞。

因了他喜欢喝酒,校长曾经请他去陪评审学校教学工作的上级机关检查团,发挥他的专长。可当他听说是陪人喝酒,立即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了,黑着个脸,一言不发,立马离开了校长室。校长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骂了声“这头犟驴!”目送他远去,无奈地摇摇头,无计可施。

但他后来跟校长解释了拒绝的原因,他说:自斟自饮是享受,被人按住头喝酒是难受。我在家喝酒是享受,干吗去酒席上遭罪啊?校长听了,既爱又恨,啼笑皆非,说,你啊,不管是享受还是难受,就是不顾别人的感受。

是的,他很注重自己的感受。因此,即使喝一两白酒,曹老师也会花上大半天时间。与其说他是喝酒,倒不如说他在品酒。或者说,他干脆就是在享受人生。这个时候,曹老师的麻脸上熠熠发光,仿佛涂上了油彩,生动、温馨。生活的幸福感洋溢在脸上,体现在神情中,感染了周围的人。

曾经有人好奇地问起曹老师,为什么喝下酒去闭上嘴了,还要用手紧紧捂住?曹老师毫不隐瞒地说,这个嘛,不想让酒气漏了呀。酒是我买的,为啥让别人闻香气啊?说得跟个吝啬鬼似的。

这当然是玩笑之说,酒气是闻的,不是喝的。闷在嘴里,他自己也闻不到。再说了,曹老师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连酒气也不让别人闻一鼻子?不至于啊。这么看来,这个谜至今还没有解开。而就在问他的人刚刚离去,曹老师就语重心长地告诉汪勇:男人是不能漏气的,千万记住啰!

“语文邱”是见过曹老师喝酒的,不是一瞥而过,而是看过整个过程的。不是一次两次,而是见过多次的。“语文邱”说,曹老师虽然不算酒鬼,但绝对算不上酒仙,他那样嗜酒如命,状似刘伶,充其量也就是个酒中人而已。这么看来,邱老师按照酒品,将喝酒之人分成了酒仙、酒鬼、酒中人三个种类,也就是三个层次。曹老师听了,不以为然。但也就是不以为然而已,并没跟邱老师分辩。轻用其芒,动辄伤人,是为凶器;深藏若拙,临机取决,是为利器。曹老师一直认为他不是凶器,至于是不是利器,这得由别人判定。处事以若即若离之道,居心于有意无意之间,他的房间里就贴有这么一个横幅,好像还是当地某个知名书法家的墨宝。至于是什么时候书写的,没人知道,因为几乎没人进过曹老师的房间。因为他的房间要么大门紧闭,要么就是叔侄俩门神似的在门口喝着酒,旁人哪有机会进去一睹真容啊。

当然,校长也是见过曹老师喝酒的,那是他从食堂打水回来,经过曹老师的宿舍时。他见曹老师自得其乐,乐不可支,很是不解,说,这玩意儿既冲鼻子,又辣喉咙,下到胃里还烧得慌,有什么好喝的?曹老师说,好喝不好喝我自己知道,不用别人理解。校长就苦笑笑,摇摇头,提着热水瓶悠悠闲闲走了。

望着校长的背影,曹老师也摇摇头,继续喝酒。曹老师之不理解校长,就像校长之不理解曹老师一样。在这一点上,他们俩就像来自不同的星球,实在没有共同语言。曹老师听说老约翰早年在上海时,就是因为被人唆使喝了杯中物而导致杯中误——因为酒醉误事,丢了如花似玉的老婆,以至于至今在徽州府这么一个穷乡僻壤偏安一隅,孑然一身,形影相吊。那以后,他立誓戒酒,终身不碰。这么说来,校长是一朝被蛇咬,一辈子怕井绳了。不过,曹老师坚持不认为是喝酒害了老约翰,一定有别的什么原因。酒是多么美好的东西,酒都不喝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因此,曹老师是不可一日无此君,一天两顿,不多不少。少喝,他不干;多喝,他没有。不是没钱买不起,而是那年头,买酒可不那么容易。买酒得凭关系,别的关系不行,还得是供销社里的关系,或者是管供销社的关系。后者是领导,他一个中学老师,而且是落难的中学老师,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哪里高攀得上什么领导?因此,他多半就是供销社里有很铁的关系,不然他哪买得来那么些酒啊——他家里的四把椅子四围都用木板封死了,打开椅子背后的小门一看,好家伙,里面全是一个个站得笔挺的酒瓶子,塞得满满当当!椅子背后有一块木板是活动的,做得像一扇小门似的。想喝的时候一推,开了,取出酒来;一拉,关上了,巧妙得很。可见,设计这把椅子的,也是一个巧匠。顺便说一句,徽州府的木匠和石匠是远近闻名的,“徽州三绝”就是砖雕、石雕和木雕。将木雕和石雕的范围应用这么广、做得这么绝,全国没有哪一个地方能够出其右也!

一次,一个同事来曹老师这儿串门,见椅子放得太靠墙壁了,坐着不舒服,想挪出来点儿,却怎么也挪不动窝。他好生奇怪,我一个体育老师,大小也是半个体力劳动者,却连一把椅子也拎不动,我也太逊了吧。况且,这是把杂木椅子,又不是把红木椅子。可他动用双手,再加了把力,椅子还是纹丝不动。曹老师见了,呵呵一笑,说,别拉了,这椅子长腿的,生着根呢。他打诳语,故意不说破。体育老师当时也不明白,以为像剧院、电影院里的椅子,是固定在地面上的。后来才受到“高人”点拨,知道里面装满了酒瓶子。连说:难怪,难怪!人问:难怪什么呀?体育老师说:原来是练家子,难怪下盘功夫了得!我要是拎得起来,岂不得有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功夫。说得一干人哈哈哈一阵大笑。

不看椅子里面藏着的酒瓶子,您去看看男生厕所后面那些个空瓶子吧,一溜一排的,起码有上百个吧,齐崭崭、亮生生的,那是曹老师的累累战果啊。一个个排着队、组成阵,沙场秋点兵似的,多壮观啊。

喝酒是曹老师一大乐事,曹老师的另一大乐事是喝茶。一般地,嗜酒的人基本不爱喝茶,或者于茶没有一点发言权。但曹老师不是这样,不但爱喝茶,而且他喝茶比喝酒讲究多了,品茶三要素——茶具、茶叶、水,他一样都不放过。茶具是宜兴紫砂杯子或者祁门薄胎瓷(相当于“秘制7501瓷”),茶叶必须是黄山毛峰或休宁松萝,至于茶叶的级别,他倒不苛求。水呢,首选上一年的雪水,就是冬天下雪的时候,用陶瓮装上雪,雪必须是拂去顶层、舍掉底层的冬季头场中层雪。装满了,压实了,用黄土把瓮口封严,埋在土里。次年刨开土,起出来泡茶。因为每年都要储备很多坛头场雪,金门卫得知曹老师要挖很多坑掩埋这些储雪的坛子,就在操场北侧的树林里,专门为他挖了一个地窖,让他窖藏这些雪水。当曹老师表示感谢时,金师傅说,感谢啥呀,来年给我喝一杯茶就行。实际上,年复一年,曹老师的茶,金师傅一杯也不曾喝过。倒不是曹老师没有邀请他,而是他不肯接受曹老师的邀请。金师傅自认为是泥腿子,而泥腿子是不应该厮混在曹老师这样的笔杆子行列里的。长幼有序,尊卑有别,金师傅信的是这个。

退而求其次是新安源头水。新安江有一股支流在学校门前缓缓流过,这股支流由许多泉水汇流而成,而学校后山就有一个长年不歇的泉眼,是这股支流的有生力量。不过这泉眼太小,一根筷子粗细,不等半个时辰是攒不满一桶的。这没关系,汪勇有的是时间,等得起。何况,金师傅有时候下了班也来拎水,多了就分给曹老师。这泉水除了矿物质稍多、略显滞重和生硬外,是泡毛峰、松萝茶的绝配。自来水什么的,那指定不行,绝不迁就。泡茶只能用天水(雪水)或地水(泉水),岂能用有脚的河水、溪水?脚天天在地上走,多脏啊,坚决不要。宁缺毋滥,有点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的味道。要说耿介,这就是曹老师的耿介之处。

在家里,他用宜兴紫砂杯子,就是那个散发着暗淡光芒的黑黢黢、光溜溜、看着有点像青铜器的杯子,这个杯子因为金贵而被曹老师倍加呵护,绝不带出门。出了门呢,他就用祁门薄胎瓷茶杯,就是那个白花花、亮幽幽的杯子。因此,绝大多数人看见曹老师喝茶都是用的祁门瓷杯。至于嗜茶的程度,去看看曹老师喝茶的专用茶杯,就一目了然了。

祁门薄胎瓷杯烙着那个时代的鲜明印记——杯身下部印着红彤彤的一行楷体字“敬祝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这行字表明,这个杯子有些年头了。杯口是一个浓浓的印渍,有点像嘴唇的形状,显然是长期固定在一处喝茶形成的,这也就印证了这个茶杯是曹老师专用这一点。有内涵的是杯子的内壁,满布茶垢,茶垢那个厚啊,从里面根本看不出茶杯的颜色,甚至连质地也无从知晓,全被茶垢遮盖了。不仅如此,茶垢还像牛奶煮沸了一般,从里面溢出来,遮住了杯沿,垂挂在外壁上。

这样的茶垢显然不受女生的垂青,因此,有一次,一个女生借口向曹老师请教问题、得到辅导后,处于感谢之心,顺手将这个茶杯和一些碗碟全洗了。她见茶杯太脏,专门找来谷壳,用心搓洗,费了好大的劲儿,这才擦得锃亮耀眼,熠熠生辉。尖锐的谷壳刺得她的手泛红、生疼,但能取得如此成果,她还是很得意的。

女生洗完茶杯很兴奋,本以为会得到曹老师的大力表扬,没料想,曹老师不但没表扬她,还劈头盖脸把她臭骂了一通。女生辩解,她完全是出于好心,因为她觉得茶垢不卫生,也很难看,跟曹老师的身份不相符。但曹老师完全不这样认为,他认为女生很无知。养茶杯或养茶壶是茶客的基本功,连个茶杯也养不好,还有什么资格以茶客自诩!

曾几何时,好奇的同学问他:“曹老师,你那么爱喝酒,又这么爱喝茶,到底是更喜欢喝茶还是更喜欢喝酒?”曹老师说,当然是喝茶。学生很不解,问他为什么?曹老师说,茶是饮中君子,使人清醒;酒是穿肠毒药,误人误事。喝茶是陶冶情操,喝酒是旷荡放纵。

可是,女生竟然把他心爱的茶杯上的茶垢给洗了,而且洗得那么彻底,无迹可寻。他的生气可想而知,心疼不言而喻,见女生辩解,他气不打一处来,脱口而出:“君之佳肴,我之毒药。”

女生是英语课代表,是县教育局副局长的千金,具有较好的古典文学修养。她当然听得懂这句话,也知道这句话的意思,而且,她还知道这句话由西谚“ones meat, another ones poison”翻译过来的。进而,她还知道一个典故,那就是刘邕的嗜痂之癖。因此,她就用“嗜痂之癖,不可理喻”回击曹老师。曹老师没想到一向温婉、娴静的小女生居然如此凌厉,如此强硬,如此不尊重他,火气顿生,说了句“好心做坏事,好心也不值得赞许!”这么多年养成的茶杯,居然被课代表毁于一旦,就像栽了一棵树,好不容易长到碗口粗,却被人齐根斫断了,他当然生气。

曹老师生气,而课代表更生气,她坚持认为曹老师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做好事还被如此批评,受此等委屈,她实在没法忍受,一甩长发,一抹眼泪,掩面啜泣,扬长而去。以前听说曹老师是个怪人,不可理喻,她还不甚了了;现在接触下来,果不其然。课代表想:这么怪的人,活该讨不到老婆,做老小伙子!他这样子,一辈子也讨不到老婆,打一辈子光棍!

课代表是很有性格的人,她不仅仅是咒骂了而已,而是付诸行动。换句话说,她的倔强远远超出了曹老师的意料。那以后,曹老师上课,英语课代表就拒绝喊“起立”口令,不再率领全体同学问候“老师好!”她以自己的方式跟曹老师叫板,以此回应曹老师对她的指责和打击。曹老师不以为意,一如既往地昂首挺胸走进教室,一如既往地放下他那个被洗得光洁锃亮的茶杯,一如既往地环顾一眼,一如既往地坐下来,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曹老师这一坐下去就像被螺丝固定了一般,再也不站起来。茶喝个不停,课讲个不停。一个进口,一个出口,相得益彰。大家感到惊奇的是,曹老师上课的时候,秩序很好,从来没有人嬉戏、耍花招,破坏课堂纪律。45双眼睛都直愣愣盯着黑板或曹老师,目不转睛、凝神屏气。

轮到要板书的时候,他就侧过身子,歪向左边,唰唰唰写几笔,喝口茶,继续讲;说着说着,又要板书了,又侧过身子,歪向右边,唰唰唰写几笔,喝口茶,继续讲。轮到两边都写满了,坐着够不着了,就差不多下课了。

这时候,大家看到,板书呈V字形由中间向两边蔓延,向上面升腾。它所构成的图形那叫一个形象、漂亮、生动啊,那就是一只栩栩如生、展翅飞翔的花蝴蝶啊。而且,蝴蝶的翅膀是有美丽的花色的,图案宛如古时候女人的镂空钗佩,优美着呢。尤其是曹老师写的英文字,他的g总是写成8的样子,就那么一扭一扭的,夹在字母中间。y呢,写得就更加不像y,而是左边y往右倾斜,右边的y向左倾斜,宛如敦煌壁画里飞天女的霓裳线条,翩翩起舞;又如水中游弋的蝌蚪,旖旎多姿。更兼曹老师左边的字右倾,右边的字左倾,这样就使得这些蝌蚪文字构成的“画面”更像蝴蝶翅膀。加之曹老师用粉笔信手拈来,不加选择,因此,白色、红色和紫色、黄色的粉笔写的字,色彩错综、丰富,线条曲折有致,大大增强了这只蝴蝶的美术感。我可不是崇洋媚外啊,这么优美的翅膀,中文方块字是没法构建的,它只能是英文或拉丁字母的产物。这哪里是英语课上教书先生随心所欲的板书,分明是高超画家的精心杰作嘛。

谁说老师仅仅是教书匠?谁说老师仅仅是孩子王?谁说老师就是“吃粉笔灰的”?谁说老师只是“靠嘴皮子混饭吃的”?曹老师的板书雄辩地证明——老师照样是艺术家,而且是独具一格的艺术家!他们在用声音传播知识的同时,也在用手创造着美!

但曹老师不是那种恣意随性创造美,而忽略了传播知识的天职。他上课跟别的老师不同的地方是,他从来不看手表,别的老师一进教室就摘下手表放在讲台上(家境窘迫的“语文冯”买不起手表,就拎个座钟来,放在讲台一侧),时不时地瞄一眼,掌握讲课节奏,控制时间进程。曹老师不是这样的,上课他只听铃声,铃声第三遍响起的时候,他的左脚必定迈进教室的门槛,不管天晴下雨、刮风下雪。即使有偏差,也不会进出20秒。上课呢,他不带参考书和讲义,只带课本,翻开课本就讲,讲起来就如开闸放水,而且是悬河泻水,滔滔不绝。讲着讲着,节奏假如突然放慢了,那就预示着,一会儿,就该下课了。

因此,每当节奏放慢的时候,同学们都知道:哦,曹老师踩刹车了,匀速行驶的车要进站停靠了。果然,曹老师端起的茶杯刚刚放下,下课铃声就响起来了。那般默契,仿佛曹老师的茶杯底下是个开关,连接着铃铛似的。新来的同学不信,说曹老师不会那么神,难不成他的生物钟是为上课设置的?但他们上了曹老师的课后,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生物钟可不就是专为上一节45分钟的课设置的嘛。

有人说,那是因为曹老师有一个无形的计时器,这就是他不停地抽烟。只要坐下来,开口讲课前,他不会像其他教师那样扫视一下教室,而是聚精会神地先点燃香烟,一口接一口、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边抽着烟,一边讲着课。因为每支香烟的燃烧时间基本是一定的,就像北方人说“一支烟的工夫”或“一袋烟的工夫”,抽了几支烟,就相当于时间过去了几分钟。曹老师就是这样掌握时间的。他们说。

也许吧,没人考证过。不过,下课铃声尚未落下,曹老师的右脚必定迈出教室的门槛了。他可不是逃离教室,一如走进教室时的节奏,他的脚步依然是匆匆忙忙的,但也不是迫不及待的。同学们起立齐声跟他说“老师再见”的时候,没有一次不是对着他走在教室门口的背影说的。他不喜欢那一套虚空的东西,他只知道,作为教师,备好课、上好课,是本职工作,是分内的事,做好这些工作就够了,就是合格的教师了。

邱老师走出教室时,恰巧和曹老师比肩齐行。邱老师打趣曹老师说:“曹老师真是高人啊,教案和备课笔记都不写,上课铃响上课,下课铃响下课,仿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让人羡慕不已啊。”曹老师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没有应答。邱老师又说:“对了,请教曹老师,刚才这两句话,英文怎么说?”

这会儿,曹老师明白了,邱老师主动跟他搭讪,不是表达羡慕的,或者说不仅仅是表达羡慕,而是来发难的。他正要说点什么加以反击,却见邱老师夹着一摞教具,大步疾行,扬长而去了。曹老师想:这家伙就是来扔手榴弹的,扔完了炸你一个灰头土脸、满面焦黑,他立马撒开丫子就跑了。瞧他那仿佛小孩子被邻居责骂后偷袭成功的喜悦,得意之情溢满脸庞。曹老师不明白,我教书吃饭,按劳获酬,招谁惹谁了?冷一句热一句、阴一句阳一句、你一句我一句的,我不写教案跟你们有关吗?你们写了教案教学质量就比我高啦?在曹老师看来,如果将上课比作帽子,教案和教学笔记就是帽子上的流苏,帽子是保暖的,而流苏只是装饰性的,可有可无。

可是,绝大多数人是不这样认为的,譬如学校的上级主管部门——县教育局的领导就不是这样认为的。领导说,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啊,教书(上课)不看参考书可以,没有教案、没有备课笔记怎么行?这是对工作不负责任,也是无视教育局的规定。试想想,教育主管部门怎么能容忍教师无视其用红头文件下发的规定呢。

于是,教育局就不定时派员来抽查。可是,每次来抽查的时候,曹老师都交出了规整、完善的教案、备课笔记。教育局的官员很纳闷:学校有人举报曹老师从来不写教案和教学笔记,这不每次都完整交上来了嘛。教育局官员断定:这种举报是教师之间的倾轧行为,是嫉妒导致的内讧。因为,曹老师教的班级,成绩始终名列前茅,遥遥领先,把第二名抛得远远的。有的老师不服气,就使歪招,想旁门,用左道整曹老师。他们哪里想得到,交上去的教案和备课笔记根本不是出自曹老师的手,都是校长亲自操刀,代曹老师捉笔的。

当然,第一次被教育局抽查的时候,学校方面措手不及,被动挨批。“胡子”被刮之后,教研处找曹老师谈话,希望他“书同文、车同轨”,与大家保持一致,苦口婆心,循循善诱。教研处长磨破了嘴皮,好话说了一箩筐,曹老师的回答只有冷冰冰的一句话、两个字:不写。连主语也省略了,直愣愣凝视着教研处长。这是教研处长始料不及的,他怎么也没想到曹老师连这点面子都不给,直接让他碰一鼻子灰,灰溜溜地铩羽而归。

当然,曹老师并没有给教研处长难堪,他客客气气地把教研处长送出门,送出一段路后,才折返回家。这是史无前例的,他给了处长足够的礼遇。他这么做的用意很明白:我不敢苟同你的观点,但我尊重你的为人。曹老师就是这样,原则问题上他是不会让步的。但他采取“我与谁都不争,与谁争我都不屑”的态度,洁身自好。

教研处长没辙了,他想不出什么法子对付曹老师这样的刺儿头,只好将矛盾上交,让校长找曹老师。校长毕竟是校长,他既不苦口婆心,也不循循善诱,他单刀直入直奔主题,问曹老师为什么不写。曹老师说,写教案和备课笔记都是为了上好课,提高教学质量。就像磨刀就是为了让刀锋利;我的刀很锋利,还要磨它干吗?他接着说,我请问校长大人,我的课哪一节上得不好?我的课堂教学哪里有问题?

校长是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的(他因此被称为“老约翰”),他深知曹老师的水平。教育界常说“要给学生一杯水,教师就要有一桶水”。校长知道,曹老师何止一桶水,他起码有一缸水,这缸还不是家用的水缸,而是大食堂里用的千斤缸,比家用水缸大两三倍。于是,校长就说,我明白了,下次抽查到你的时候,教案和备课笔记我找人给你写,找不到人捉刀代笔,我自己来。曹老师轻描淡写地说,噢,那是你的事,跟我可没啥关系。校长笑笑说,是,我就是为大家服务的,是首席服务员;各位老师是为学生服务的,是服务团队。曹老师笑盈盈地表示赞赏:校长这个比喻很好。

校长深知曹老师的秉性,他不参加政治学习,不出席教务会议,甚至不参加学校组织的一切活动,更不参加教师聚会。这并不是看不起哪一个教师,也不是对哪个校领导有意见,他只是不喜欢这一套。与教学主体无涉或牵涉不深的活动,不管是讨论还是会议,曹老师都直接回绝,连借口都不找。或者说,连借口都不屑找。很多同事说,这个人的傲气也太重了,一点集体主义意识都没有,建议“杀一杀”。校长听了,悠悠地说,老曹这个人我了解,傲气是没有的,傲骨是很硬的。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校长为什么这么帮曹老师说话,简直有同穿一条裤子之嫌。有老师就带点挑衅地说,曹某人这样目无领导,让领导情何以堪?校长听了,莞尔一笑,说,他目无领导有啥呀,心有学生就行了。都像他这样心有学生,我这校长可就轻松多了。此话一出,宛如棉絮纷飞,堵住了一干人的嘴巴,并呛得一干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每次,曹老师遭受指责或抨击,总有人前来抚慰,对他表示同情,这次是“历史王”。当孙老师在教师门口堵住曹老师,告诉他,他在教师例会上被人炮轰时,“历史王”恰巧经过他们身边。“历史王”说:曹老师太优秀了,遭人非议是必然的,必然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接着,王老师突然话锋一转,问曹老师:这几句古文怎么翻译?说完,诡谲地看了曹老师一眼,一个急转弯,匆匆离去。曹老师知道,王老师这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而且是来者不善。但他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何况,“老约翰”是理解他、站在他一边的。身正不怕影子斜,爱咋说咋说呗,他依然故我,我行我素。孙老师见他无动于衷,也就自行离去。

因此,就有老师议论,认为校长偏袒曹老师,纵容他不参加政治学习、不出席业务会议,支持他走“白专道路”。校长听了,并不反击,而是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地转告了曹老师,连语气语调也模仿得惟妙惟肖。他转告曹老师并不是告诉他自己为曹老师担了多大的责,受了多少委屈,而是要曹老师改正或修正自己,往大众的身边靠一靠。

曹老师当然听得明白,吃菜吃心,听话听音嘛,曹老师又不笨,这话还听不明白吗?但曹老师不表态,他依然继续喝着酒。校长说得多了,他才淡淡地对校长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四十好几的人了,要我改变,除非棺材钉响起。校长是当地人,知道“棺材钉响起”的意思是绝对不可能改变,是曹老师对自己的秉性下的终审判决,也就不再说什么,摇摇头,默默离开了曹老师的寓所,那间弥漫着浓郁酒香的单身宿舍。

校长当然胸有成竹,他是何等样人物。从曹老师那儿回自己家的路上,他就想出了对策。因此,当英语教研处的陈老师再次跟校长发飙,对校长说“我也向先进工作者学习,以后也不写教案和教学笔记了”时,校长极其淡定地回答道:“那没问题,只要你带的班级成绩也达到曹老师所带班级的水准。”听了这话,陈老师感觉喉咙口噎了一下,顿时尴尬万分,哑口无言,脸上灰一块白一块的,灰溜溜怏怏而去。

实际上,校长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咽下的后半句是“别说不写教案、教学笔记,就是给你端洗脚水我也心甘情愿”。但他知道,这么说很不好,很伤人。如果说,前半句是提醒,是警示;那么,后半句就是讥讽,就是打击。打蛇打七寸,伤人可不能伤在痛处,不然它会恨你一辈子。毕竟是同事,关系搞毛了、弄僵了,对大家都没好处。

曹老师对校长的呵护表面上无动于衷,实际上是心有所感的。别看他课堂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出了教室他就是个讷于言敏于行的人。敏于行体现在他带教的班级成绩更加拔尖了,高考成绩一届比一届好。高二(3)班、(4)班是曹老师带教的,高二(1)班、(2)班是陈老师带教的,(1)班和(2)班的同学不乐意了,他们强烈要求到曹老师的班上来上课,或者由曹老师执教他们的英语。他们先是采取联名上书给校长的方式提要求,见这一招不奏效,便采取罢课的方式抗议。态度亮出来了,横幅拉出来了,口号喊出来了——“坚决要求曹老师带教(1)(2)班英语”。万众一心,群情激奋。

校长充分体察莘莘学子的心情,高中70%以上的学生来自农村,来这儿读书前没学过英语,连接触的机会也没有,不知道外语长得什么样子。从高一开始学习26个字母,他们的学习状况是时间紧、任务重,他们没时间浪费,走不起弯路。再说了,以前没听过曹老师的课,以为陈老师就是最好的英语老师。如今曹老师来了,他们幡然知晓:跟曹老师相比,原来陈老师仅仅是块石头,而曹老师才是块美玉。如此,他们有点过激行为,校长焉能不理解呢?

但学子们不能体谅校长的苦衷,他们哪里知道,这样无异于让陈老师下岗啊。这个举动至少有两个含意:其一,陈老师是英语教研室主任,让他下岗,岂不是宣告校方的任命是失败的,甚至是错误的吗!其二,从业务上说,无疑就是公开宣判“陈老师水平不如曹老师”——让贤。这多让陈老师伤心啊,树怕剥皮,人怕伤心嘛。

陈老师当然很伤心,他立即来找校长告状,说:“学生矛头直接指向我,这么起劲儿轰我下岗,其背后主谋肯定是氧化钙,他这样排挤我是想多上课多拿补贴。”校长听了,很是不快,说,都这个时候了,你不想怎么平息学生起哄,倒来告状。“而且,”校长正告道,“请你对同事尊重点啊,曹老师大名曹处士,他不叫氧化钙。”陈老师不服校长批评,说,就是氧化钙嘛。校长厉声说,什么氧化钙,他说过你的外号吗?曹老师踩着你尾巴,还是挖了你的祖坟啦?

陈老师见校长真动了气,依然心有不甘地说:“你们中国人就是这样,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开不起玩笑。”校长听了,没有用言语回应,而是狠狠剋了他一眼,犀利的眼光仿佛在他脸上划了一刀。陈老师见告状不成,反而受辱,阴着个脸,悻悻而回。

看着陈老师的背影,校长倒是希望学生们愿望成真,但他作为一校之长不能倒向学生一边,他只能正面劝说学生放弃,以求息事宁人。

可是,校长不答应学生的要求,学生就不走进教室,不恢复上课啊,这就对立开了,僵持住了。谈判进行了一轮又一轮,嘴皮磨破了一层又一层,学生们咬定青山不放松,就是不答应复课,坚持要校长答应他们的要求。更要命的是,县城里的第一中学(古阳中学是省重点,古阳一中是县重点)、“古阳一中”也掺和进来了,他们在向校方上书的同时,还派出代表到古阳中学,声援抗议活动,恳请曹老师去他们学校给他们开小灶、补习英语。

这下子,事情闹大了,在教育界浸淫了近30年、经验丰富的校长、这个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他也一筹莫展了,赶紧向县教育局汇报。教育局一听,这事非同小可,因为离高考还有不到半年时间了,可不敢这么闹啊,这不是耽误学习、耽误考试、耽误学生的终身大事嘛。县长立即令分管教育的副县长率队,教育局长、副局长随行,立即进驻古阳中学,与校长、教导主任、教研处长共同商讨对策。

一干人闭门讨论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自修时间,终于达成初步意见:同意部分答应学生的要求,做陈老师的思想工作。毕竟,一个人的工作比一群人的工作要好做多了。遑论这一个是暮气沉沉的中年人,那一群是血气方刚的愣头青。孰难孰易,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副县长拉了校长的衣襟一把,示意他留下来,借一步说话。校长心领神会,站起来目送其他人离开会议室后,重新坐了下来。

这时候,副县长开了腔,他神色诡秘地说:“况且,”说了一个词,立即顿住了,很警觉的样子,似乎生怕隔墙有耳,环顾了一圈,确认安全后,接着说,“曹老师的确比陈老师教得好嘛,我们何不顺水推舟、顺应民意呢。给贤者让位,这不是我们一贯提倡的嘛。”校长一听,豁然开朗,是啊,我咋没想到这一点呢,就坡下驴,让学生起来促使陈老师下岗,对提高全校毕业生的英语成绩不是更好吗?于是,他忙不迭唯唯诺诺地附和副县长的话,说:“那是,那是。假如是我们出面让他离岗,他不定会怎么闹呢,这个人可会折腾啦。”

教育局长走了一段路,见副县长没有跟上来,蓦然回头,见副县长和校长在交头接耳、叽叽咕咕,不知道他们说的啥内容,但他暗自庆幸,上面有人顶着,下面有人垫着,他处在中间,很轻松、很安全。这种群体性事件,处理得好,没有功劳;处理得不好,受处分丢乌纱是一定的。而且,他心里还打着小算盘呢——倘若副县长因为这件事处置不当丢了乌纱,他岂不是可以取而代之、官升一级了嘛。

副县长见另几位走远了,对校长说,至于古阳一中学生的要求,纯属无理,不予理会。

商量既定,校长连夜找学生代表传达县领导的重要指示。学生的要求得到了满足,欢呼雀跃,额手相庆。一片敲碗击盆声响起,兴奋异常。

但校长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好不容易做通了陈老师的思想工作,解开了他的疙瘩,而曹老师却怎么也不愿意加带两个班级的英语课。这么倍儿有面子的事,他竟然一口拒绝了。他的理由很简单,我拿一份工资,干一份活;叫我拿一份工资,干两份活,这不合理,也不公平。不合理是显而易见的,可不公平,校长问,此话怎说?曹老师说,怎么说?还要我说嘛,闲的人,闲得头上长虱子;忙的人,忙得头上生痱子。曹老师这一说,校长明白了,敢情他是指陈老师被打入冷宫,坐着冷板凳在一旁乘凉啊。

说的也是,尽管校长说能者多劳,但多劳者并没有多得啊,这不符合社会主义分配原则嘛。可是,在这个具体的问题上,校长也无能为力,他只能尽自己的权限给曹老师增加补贴和奖金,至于其他的,譬如拿双份工资,他觉得是不可能的。他一直说,我们能做很多事,但我们不能做更多的事。这个社会就是这样,老实人总是吃亏,何况曹老师这样的不谙世事者。在处世哲学方面,他顶多算个小学生。因此,当陈老师得知曹老师不乐意带他班级的课时,他有点幸灾乐祸地说:“你们中国人就是这样,做事情喜欢家长作风、长官意志,往往一厢情愿,不懂得尊重当事人的意愿。”

陈老师动辄“你们中国人”,似乎他不是中国人似的,这令曹老师很不舒服,但他并未曾说什么,言论自由嘛。况且,没指名道姓说到自己,也没必要去较真儿。可是,这一回说到自己了,而且是很鄙夷的口气,虽然表面说的是校长,但明显含有指桑骂槐的意思。于是,曹老师就不自禁地回应:“吃的是大米高粱,怎么动辄放洋屁呢?这么臭,消化不良吧。”他说的是陈老师经常在汉语中夹杂英语单词,也是因为他经常在背后对自己说三道四,他憋了很久,忍无可忍了。

陈老师听了,脸涨得通红,一蹦三尺高,脸上的青筋也鼓起来了,跳将起来,说:“你说谁呢?嘴巴干净点啊!”校长见两位剑拔弩张,大有上演全武行的趋势,立即挺身而出,用身体格挡在两位之间,厉声说:“够了,都是知识分子,斯文点行不?”

曹老师见校长真动怒了,便噤声了。陈老师见校长明显偏向曹老师,知道自己在这里没有“市场”,便夹着教具,悻悻地走了。曹老师以这种方式落败,差不多等于告诉校长:我不但多干了活,还受了憋屈,这都什么世道啊?

还好,校长很快得到一个补偿曹老师的机会,让老约翰大大减轻了愧疚感。

1979年春节刚过,毕业班学生陆陆续续提前来到学校,莘莘学子中夹杂着一个中年女子,壮硕的身材,丰满的面庞,红润的脸色,扎着一条长及腰际的粗粗的辫子。门卫老金把她拦住的时候,她脖子一扭、理直气壮地说,我找曹老师。老金很负责任地把她带到了曹老师的宿舍门口,当面把她交给了曹老师。

曹老师对金门卫的认真负责态度表示感谢的同时,很热情地把中年妇女迎进了宿舍。金师傅后来才知道,他“押解”的原来是曹老师的夫人。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曹老师一直去供销社买酒,因为买的白酒量很大,营业员素娥便开始留心这个麻脸。她以为这个汉子有什么伤心事,要借酒浇愁。观察了一阵子,不但没发现他有一丁点儿的忧愁,反而见他成天价乐乐呵呵的,笑容堆满麻脸,填满坑洼。这样,她就更加仔细观察,进一步发现,这个麻脸是古阳中学的老师,英语老师,是学校的第一块牌子,大名鼎鼎的曹处士老师。而且——这一发现让她欣喜若狂,曹老师没有家室。嗨,江西人觅宝——发现了宝藏,喜出望外,乐不可支啊。

于是,素娥利用工余和节假日休息时间,前去学校近距离观察曹老师。用现在的话语表述,素娥的行为就是相亲。不但相亲,她还向学生打探曹老师的为人。半年多考察的结论是,这个人虽然长得丑,但人品很不错,值得托付终身。因此,素娥便找冰人上门探口风,问意向,先迈开了步。

冰人出发后,素娥心里便开始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坐立不安。曹老师虽然长得不怎么样,还有酗酒、嗜烟的坏习惯,但他的优势也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首先是没有负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其次是工作体面,收入稳定。每月53块5毛钱,旱涝保收。在当地当时,这可是高收入(民办教师每月才15块钱);第三,为人耿直,乐善好施。瞧,素娥这鉴定做的,跟组织部门的如出一辙啊。

关于乐善好施,素娥听一个学生说,曹老师曾经在买菜时见一学生蹲在食堂门口吃白饭,便问这个学生为什么不买菜下饭。学生说,家里带的菜吃完了,没钱买菜。说着话,头也不敢抬起来。曹老师知道了,立即塞给他两块钱,让他买菜吃。曹老师关照他,发育的年龄,长身体的阶段,可不能过分缺乏营养。还有一次,他听说班上有两个学生因为买不起车票,步行20多公里、6个多小时才回到家。回到家后,双脚肿胀,周一不能出门上学。曹老师知悉后,立即分别给这两个学生3块钱,让他们乘车回家。

他有这么多的优点,自己恐怕很难入他法眼。唯一看上她的可能就是曹老师的落魄身世,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倘若这一点是真实的,那就大有希望。当年,这样的身世是低人一等的,在人前是抬不起头、挺不直腰杆来的。倘若没有这一点可能性,素娥压根儿也不敢高攀,人家可是捧着金饭碗吃皇粮的。试想想,自己一个集体企业的员工,虽然是个黄花闺女,但毕竟40岁挨边了,人老跟珠黄一样,不起价了。

素娥左一阵想,右一阵想,正心烦意乱、躁动不安的时候,冰人笑呵呵地回来了。素娥看她那架势、那神态,心知这事十有八九是成功了。

果不其然,冰人喜不自禁地告诉素娥,曹老师直言不讳,素娥在观察他、考察他的同时,他也在暗中观察和考察素娥。没料想,这事居然是一拍即合,真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冰人这一点破,鸳鸯谱就绘成了。这一次,古阳中学师生又是大跌眼镜,他们怎么也不会料到,曹老师那么孤傲清高的人会看上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营业员。看上营业员倒也罢了,还是一个水桶腰、南瓜脸、壮硕身材的大龄女子。他们怎么也想不通,于是不约而同想到了校长曾经说过的话“你们总是用马铃薯的标准来衡量山芋”。如此,他们就明白了,曹老师和他们不是一类人。用现在的话说,一个来自金星,一个来自火星,频率不同,没法沟通。

曹老师不主张大办婚事,素娥当然夫唱妇随,也就一切从简。校长出面在学校食堂摆酒,请全校教职员工及其家属吃了顿饭。仪式尽管简单,同事们仍然遵从当地习俗,要“箪恭喜”给曹老师的。皖南山区“箪恭喜”形式多样,有把现金用红纸包起来,上面插一小束柏枝——送红包的;有拿上土特产当面奉上的,也有的就是送被面、床单、枕套的。不管收到什么,曹老师一概笑脸相迎,衷心感谢。

可是,有一个红包让曹老师好生不解,红包里面既不是现金,也不是粮票(那时候,不少人拿布票或粮票作为结婚贺礼),而是一张白纸,上面似乎是用左手写着的两行字:今朝结婚明朝离,生个小孩没屁眼。明显是诅咒他们夫妻的。曹老师不知道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得罪哪路神仙了,以至于得到这么恶毒的诅咒,一脸迷惑。素娥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她思前想后,也没有冤家啊。他们左思右想,前后摸排,觉得只能是陈老师。只有他对曹老师怀恨在心,借机报复或者泄恨。但夫妇俩隐忍着没有声张,这事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仪式办过了,曹老师和素娥就搬到一起住下了。

故事说到这儿,列位看官也就知道曹老师对校长所求何事了。曹老师住的是单身宿舍,如今添了一口,而且是一大口(这是曹老师亲口说的,他说:我们家那口体积大),单人床显然不能满足需要了。仪式再从简,这个不能简啊。曹老师跟校长提出来后,显得局促不安,仿佛犯了错误的孩子站在家长面前。校长笑呵呵地说,这事还要你跟我说啊,学校早替你想到了,后山上有一小套空房,正好给你们做婚房。我已经让老周(校工会主席)找人打扫了,这几天粉刷一下,下个礼拜,你们就可以搬进去了。

长这么大,曹老师还是第一次开口求人。此前,他犹豫了半天,琢磨着怎么跟校长开口呢。对有些人来说,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曹老师就是这类人。没料想,他一开口,校长竟满口答应了。这令曹老师大喜过望、喜不自禁。两只手插进口袋又抽出来,抽出衣服口袋后,又插进了裤子口袋,有点手足无措了。仿佛子女提了很多次要求,终于得到家长允诺一样,欣喜异常。校长见了,哈哈哈一阵大笑,说,好你个曹麻子,赶紧回去吧,新娘在等着你吃晚饭呢。这才化解了曹老师的窘态,曹老师于是像得了大赦令似的,忙不迭地回到了自己的宿舍——不,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现在,曹老师不跟汪勇一起喝酒了,他跟夫人素娥一起喝,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口的,夫唱妇随,一派恩爱。还别说,素娥的酒量不一定比他差,有时候,曹老师喝得满面通红,素娥却是一若平常、面不改色。这样,一些人就明白了:曹老师原来是找个酒伴啊。还有人说,曹老师对于喝茶、喝酒很讲究,对于选老婆却是捡到篮里就是菜,村姑也来者不拒,看来这婚姻不会长久。曹老师听了,笑眯眯地不置可否。

当然,也有人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曹处士夫妇你敬我爱,婚姻固若金汤,坚不可摧。他们的理由是眼中所见的夫妻俩的恩爱景象——曹老师经常在自己的家门口,也就是夫妻俩喝酒的所在,给素娥也就是他老婆剪头发,而素娥也在同样的地方给曹老师理发。照理,这事交给专业理发店更妥当。但曹老师打趣说,我们这样做并不是显示恩爱,而是为了省几个钱买酒喝、买烟抽。听的人自然知道这是曹老师自我解嘲,也就一笑置之。

因为高考在即,虽然新婚燕尔,曹老师却没提出休婚假,而是一如既往地坚守在教学第一线。当然,这也是为了报答校长的诚挚关怀,曹老师不是那种知恩不报的人。

这天,他一如既往地一身粉尘回到家,发现门卫老金守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牛皮纸信封。金门卫见到曹老师,很虔诚地双手递上信封,对他说,这是挂号信,按照规定,要当面交给收信人,我就给你送上山来了。除了校长,金门卫是全校打心眼儿里尊重曹老师的第二个人。曹老师下酒的花生米,不少就是金门卫从老家带来给他的。而且,金师傅是油炸后交给曹老师的。他的理由很简单:学校里是烧煤的,烧煤的锅灶炸出来的花生米,没有烧柴的锅灶炸出来的香。

曹老师接过信封,见其右下角是红色的“中共××市委组织部”字样,顿生疑惑:我跟市委组织部没任何瓜葛,里面也没我的同学、朋友什么的,谁给我来信啊?及至拆开信封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是市委组织部派专人送来的平反通知《关于给曹处士同志平反、恢复名誉的决定》复印件。组织上告诉他,当年关于他的处置决定是错误的,经研究给予平反,补发工资,恢复名誉。看到这儿,曹老师像喝醉了酒似的,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稳,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在矿井里闷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见到云开日出了,老天有眼啊!

一个星期后,曹老师偕新婚妻子素娥打扮一新,专程来跟校长告别。曹老师是一身崭新的中山装,而且刚刚熨烫过,缝线清晰可见。看上去,整个人也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校长不知道这是新婚所致还是平反所致,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正此之谓也。尤其对曹老师来说,这是人生第二春,新婚加上平反,双喜临门,当然是精神矍铄。

校长已经听曹老师说起过平反的事,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曹老师竟然不是回到原先供职的政府机关,而是偕妻子归隐山林,一同奔赴素娥的老家,位于皖浙交界处的大山里。他原先还想劝曹老师不要回到机关而留在学校,理由是:这么多年离开机关,对机关的变化可能会不适应,会因此影响工作。相对于机关,学校的人文环境要单调得多、温和得多。再说,曹老师在古阳中学工作了这么些年,完全熟悉了这里的环境,应该更适合他干到退休。但既然曹老师准备归隐,他也就什么都不用说了。果然,曹老师告诉他,平反补发了工资,这笔钱足够我们俩在大山里过完下半辈子了。我们什么都不图,就图个简单;什么都不想,就想清净。有半辈子的清净,夫复何求!

校长明白,曹老师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地要归隐大山,尽量远离尘世,他对俗世的滚滚红尘早就厌烦了,之所以在古阳中学忍辱负重、蛰居经年,完全是因为心为形役,迫不得已。这一次,他终于得偿夙愿,遁入山林,带发修行了。校长深知,曹老师这种桀骜不驯、放荡不羁的秉性,在任何一个单位都会遭到众人的嫉妒和排挤,没有慧眼识珠的领导罩住他,替他挡一把,吃亏是必然的。曹老师在学校虽然与同事相处关系一般,但这不是他的错,他是不见容于这样的环境。因此,隐居山野是最好的归宿。所谓遗世独立,只能独立于山野,不能独立于俗世。

校长紧紧握住曹老师的手,这回轮到他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了。昨天,陈老师又来跟他泡蘑菇,说待今年高考结束后,他要重新拿上教鞭、走上讲台上课呢。说着,还拿出了一干同事(历史王、化学鱼、政治张、语文邱、地理赵等)学“公车上书”、联名要求恢复陈老师教职的“万言书”,说是准备再找些老师签名,然后呈递给县教育局。校长被他弄得有点啼笑皆非,未予置评。学校是社会的缩影,很多教师本职工作不咋的,折腾起来倒是很有一套。他们热衷于琢磨人,而不是琢磨事。这一次,曹老师这一走,他算是如愿以偿了。

校长什么都没说,放开曹老师的手,从怀里掏出用报纸包着的一个锦盒,笑盈盈地递给曹老师。曹老师问是什么,校长说,你拆开看看就明白了。曹老师打开一看,是一副木头的象棋,用皖南山区特有的槠木制作并镌刻的棋子,状若铜鼓,沉重圆润,正面是阴文刻字,背面是阳文图案,极其精致。棋盒上是五个魏碑体的毛笔字“赠给英语曹”,线条分明,刚劲有力。

他还发现,棋子中少了一颗,检视一遍,缺失的是一个“士”。他于是马上明白了,校长的意思是:他曹处士走了,古阳中学少了一个铮铮铁骨的士。因为校长说过,“现在太多知识分子,但‘士寥若晨星。狷介、耿直、特立独行是‘士的基本特征,你曹麻子算一个。”当时,曹老师就问他“你不算?”校长苦笑一声,无奈地说:“我已经堕落了,算不上了,要算也只能算半个了。惭愧得紧啊。老弟。”

原来,饮酒、品茶外,下象棋是曹老师的第三个爱好;原来,曹老师英语虽然教得很好,在全县英语教学领域也是执牛耳者,其声名甚至远播至邻县,邻县教育局曾经派“秘密特使”前来挖墙脚,但有鉴于老约翰的厚道实诚,曹老师婉拒所邀。尽管如此,却没人称呼他为“英语曹”。校长这么写,等于告诉他,古阳中学并不是没有一个识货者,他是古阳中学的“士”。在送给他一副有形的象棋的同时,给予他两个无形的称号。而这两个都是相当崇高的评价,尤其是从像校长这样不轻易表扬人的人嘴里说出来。高山流水遇知音,他焉有不感动之理?他岂有不引以为知己之理!

曹老师看罢,赶紧递给站在身后的妻子素娥后,忙不迭地双手紧紧握住校长的手,激动得有点哽咽,一串英语居然脱口而出:“Thanks so much ! Dear John , you are the only friend of mine here !”(非常感谢,亲爱的老约翰,你是我这里的唯一朋友。)

据考证,这是曹老师在课堂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说英语(除了在课堂上,他从不说英语。他一直认为,中国人吃的是大米高粱,不应该动辄放洋屁)。而据外语教研组组长陈老师说,曹老师的英语带有明显的伦敦远郊小镇恩菲尔德口音。但校长觉得,曹老师的英语就是纯正的伦敦口音,不带丝毫杂质。于是,老约翰也情不自禁地说:“Ive never heard so pure English over twenty years .Thank you.”(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听到这么纯正的英语了,谢谢!)

两双手再次紧紧握在一起,曹老师居然老泪纵横、洒湿衣襟。一圈圈围住他们的学生觉得甚是奇怪,两个男人在一起居然那么动情,竟然潸然泪下。处于人群核心的两个老朋友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这才意识到有点失态,便松开手,揉揉泪眼,擦干泪痕,依依道别。

苍茫暮色之中,将简单的行李装上车,别过老约翰,挽着新婚的妻子,“(曹)先生从此去矣,天下莫知其所终极”。

直到曹老师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校长这才回转身朝校门里走,他习惯性地抬头端详古色古香的门楣上方镌刻在青砖上的“东南邹鲁”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据说,这是明代松江府大书法家董其昌的手笔。它的背面是几乎一模一样的一个匾额,只不过上面的四个字是“斯文正脉”。傲视群雄的霸气,舍我其谁的豪迈,透露出的是底气和自信!用现代的话语表述,就是“古阳一出,谁与争锋?”

因此,每次经过校门,校长都要郑重其事驻足,郑重其事地行一个注目礼,既是礼敬先贤,也是欣赏艺术。徽州的“砖雕、木雕、石雕”堪称“徽州三绝”,而这三绝,门楣上都有。换句话说,这个牌坊门就是一件不可多得的艺术品,是徽州建筑艺术的典范。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老约翰履行完拜谒“仪式”,吟诵着辛弃疾的词,无限感慨,“终是走了,斯文不复矣!”一阵阴郁和哀怜袭来,仿佛身体中弹,老约翰趔趄了一下,抓住门洞内及腰高的扶手,才没摔倒。及至走进校园,蓦然发现后山上火光冲天,心头一惊,一边摸出电话报火警,一边三步并作两步朝起火地点奔去。天干物燥,祝融光顾,必酿成灾。

终于走了,这——个——瘟——神——

英语教研组长陈千树老师听说曹处士离开古阳中学了,仿佛孙猴子从五指山的重压下爬了出来,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从床底下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鞭炮,擦燃火柴,点着引信。没料想,“二踢脚”第一声响起,仿佛火箭般一蹿入云;第二声响起的时候,一头栽下来,撞破曹老师家的天窗玻璃,坠入了他家里。陈老师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火焰就“呼——”的一声腾空而起,熊熊燃烧起来,形成粗大的火柱,映红了半边天。随即,从各个方向传来大呼小叫——“失火了!”“起火了!快来救火啊!”

陈老师想:这下完了,过失纵火,把学校专门建起来的教师鸳鸯楼烧了。烧了房子,那是犯罪啊,要坐牢的。老师当不成了,要吃牢饭了。这下亏大了,都是这个氧化钙闹的,他就是个灾星。一愣怔间,捏在手里的一个鞭炮点燃了,“嗤嗤嗤”响着,正要松开,说时迟那时快,却在手里爆炸了,炸得他虎口开裂、手指开花、血流如注,生疼!一龇牙,一蹬脚。

——醒了,原来在做梦!

补记:2013年国庆长假,我浪游到号称“徽州最后的秘境”的休宁县白际乡,在一座墙上用红漆写着“白际人民公社”的房子门口邂逅曹老师,他在河边悠哉游哉地溜达着,一派闲云野鹤样。要不是那一脸经典的麻子和大黄牙,以及亘古不变的中山装,还有他手里拎着的一个罐身上写着“自酿米酒”四个字的瓦罐,还有走在他身边、水桶般腰身、弥勒佛般脸庞的妻子,我几乎不敢认他——虽然不是鹤发童颜,却是满头黑发、精神矍铄,看起来也就50岁出头,可他退隐山林已经30多年了,返老还童了呀!我没说出这疑惑,我跟谁说去啊,他还不肯承认自己就是曹处士呢。不过,他也没矢口否认。如此,我也就不便提出去他住处瞻仰的要求,更不忍向他提出诸如“当年喝酒时为什么用手紧紧捂住嘴”,“隐居到此后有小孩了吗”此类的问题了,以免打破他们一平如镜的生活。曹处士跟我说话的当儿,已自脚不停、步不歇,走出数十米。目送夫妻俩相依相偎、款款离去、渐行渐远的身影,直至消失在暮霭笼罩的大山之中。

曹处士宛如天降之水,来到古阳中学;又如蒸发之汽,倏忽离去。来时悄无声息,去后杳无音信。来去匆匆,了无痕迹。事,真诡异也;人,乃神人也。30多年前,我蹲在食堂门口吃白饭时被他发现后受他恩惠;30多年后,又见到了闻名遐迩的传奇人物曹处士并有了交际。于我,此生足矣。

作者简介

宋仲琤,字后扬,男,沪上皖人。已出版《中国民俗之谜》(台湾淑馨出版社出版),《大跨越》(报告文学,中国商业出版社出版),《备胎》(长篇小说,花城出版社出版),官场中篇小说系列《我站在城楼观山景》《三号首长》《机关纪事》等,刊发于2016年第一期《小说界》的中篇小说《左弯道》被《小说选刊》2016年第三期转载。已发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近200万字。2004~2011年在上海世博会事务协调局任职,现任某研究所副所长。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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