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纪事
2016-06-17郭敬明
郭敬明
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我们的二中越来越像一座“围城”。
记得刚考进二中的时候我高兴得要死,进来之后我开始担忧。尽管大树底下好乘凉,但背靠着大树自己却不是大树的滋味很不好受。“围城”里的人按成绩被分成了三六九等。
二中的校训之一:宁可在他校考零分,也别在二中不及格。
学校体贴备至地为我们把小卖部办得有声有色,上至衣帽鞋袜,下至图钉、纽扣,应有尽有。
学校就这么温柔地一刀斩断了我们所有出校的理由。
铁门紧锁,庭院深深深几许,问君能有几多愁,欲语泪先流。
周六的最后一声铃响如同出狱的宣告。我们火速离校,乘车几经颠簸到家,打开门,带着满腔心酸、满腔大难不死的心情大呼一声:“我终于回来了!”虽没有胡汉三的阴阳怪气,但至少有“逃离索比堡”的悲壮。
电视是“围城”中的我们与外界的唯一联系,但我们只被允许在晚上十九点到十九点半的时间段看中央电视台第的新闻节目。这导致的必然结果是我们越来越爱国,越来越血气方刚、慷慨激昂,整天幻想冲上战场为国捐躯。
偶尔十九点半过后老师没来,我们就能多看一会儿电视。但遍地开花的综艺节目只会加剧我们心里的不平衡。因为那些所谓的明星正在回答“一年有几个星期”之类的问题,而我们却在研究能量守恒和怎样在正方体上切出一个六边形来。
“围城”里多雾,很多时候都是城外阳光普照,城内烟雨蒙蒙。学了一年的地理知识告诉我们,地面状况间接影响着局部地区的天气,很可能是因为二中有个很大的湖,和城外有条小得我都不好意思称它为江的沱江;也很有可能是开水房的老伯们工作效率太高引起水蒸气外泄——事实上,二中的开水永远是供不应求的;再有可能就是二中的绿化太好了,植物强烈的蒸腾作用让我们“月朦胧、鸟朦胧”。
提到二中的那个湖,我想起了它的名字,叫未名湖。请不要以为它与北方那所高三学生心中的天堂有什么关系,它是真正的未名——没有名字。但这也没什么不好,因为如果它有了名字,就的名字一定会是“奋斗湖”“努力湖”,或者是真正的“为民湖”。
烟雨蒙蒙的好处是,可以让我们把女生看得不太清楚,因为如果说女生是校内的美丽风景的话,那么二中的旅游资源是十分有限的。我们都崇尚“朦胧美”“距离美”。痞子蔡有一个精彩的理论:女人的美丽程度同她的寿命成反比。借用他的话:“红颜美人多薄命,二中女生万万岁。”男生戏称女生楼为“寿星村”。二中有几句流传已久的打油诗:“二中女生一回眸,吓死对面一头牛;二中女生再回眸,二中男生齐跳楼;二中女生三回眸,哈雷彗星撞地球。”虽说这几句话很刻薄,但“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经受得了时间考验的东西就有其可取之处。当然,在女生眼里男生也不怎么样,个个都和活了八百岁的彭祖有一拼。
“围城”里的生活是平静的。算了,做人不要太虚伪,我直说了吧,“围城”里的生活是沉闷的,某老师戴一顶假发都会成为一条新闻。并且二中里消息的传播速度足以推翻爱因斯坦的光速不可超越学说,且中途变异之快,类似遭到强烈核污染的生物。举个例子,A君无意中说的一件芝麻大的事情,在经过一个上午之后,再由C君传回A君的耳朵时,已变得面目全非,以至于A君难以置信地追问:“真的吗?”然后C君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消息来源绝对可靠。”再举个我亲身经历的例子,某天小D告诉我下午不上课,而当我寻根究底之后才发现,消息的来源竟然是我,而我只记得自己早上说过,下午最后一节课会提前十分钟结束,以便进行大扫除。
对面的女生历来就很嚣张。她们住小洋房而我们住红砖楼,她们的衣柜比我们的大两倍,她们有很大的写字台而我们什么也没有。小资得很!事实再一次证明了当今世界仍有男女不平等的现象。但成天吵着改变学校住宿条件的,却都是些头发长而什么什么短的不知足的丫头。我们解释说这是男生适应能力强,而她们却说是我们历来就不讲究。
晚上熄灯之后,窗外唯一的风景就是女生楼飘忽的烛光,星星点点犹如鬼火。毫无疑问,她们正在捧着琼瑶的书进入角色,很难想象这些白天疯脱了形的丫头片子,晚上如何摇身一变扮演纯情少女或是多情少妇。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烛光的多少与第二天上课睡觉的人数成正比。
尽管二中的文科不怎么样,但它却带有浓重的哲学味道。
矛盾无处不在,整个校园充满辩证色彩。老师说:“教育不是为了高考,掌握知识是最重要的。”说完之后拿出书,叫我们把高考不考的章节画掉,再理直气壮地告诉我们:“高考不考,我们就不学。”
政治老师说:“这是对立的,又是统一的。”
张晓风说:“给我一个解释,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纳历史,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拥抱这荒凉的城市。”
同样,既然政治老师给了我们一个解释,那我们还有什么不相信、不接纳、不拥抱的呢?深吸一口气,前赴后继地一头扎进题海,为明日的象牙塔作困兽之斗。
在这所省重点中学里,我们所做的试卷不是用“张”来计算的,若用“吨”有些夸张,但用“斤”应该没人反对。学校复印室如果对外开放的话,其工作量足以令外面的复印公司全部倒闭。尽管我们万分心疼那台老复印机,但它没有遇上我们这样的主人,所以,它必须每天忙够8个小时。而我们的累与复印机的忙可以建立起一个以复印机的工作时间为自变量的直线上升函数,它忙我们也忙,正所谓“你快乐所以我快乐”。老师叫我们做题要快点快点,我们恨不得叫时间慢点慢点,但“事与愿违”这个词并不是祖宗随便造出来玩的,时间的飞速流逝常常让我们扼腕三叹。
二中的校训之二:高一已经到了,高三还会远吗?据说高二流传的版本是:高一已经过了,高三已经来了。
我们一直有个美丽而恶毒的愿望:高三毕业后,把所有的试卷来一次“烈火中的永不超生”。但现在它们却是我们最珍爱的宝贝,别说全部烧掉,就是少个一张半页的都会捶胸顿足、痛不欲生,接着赶紧借朋友的去复印一份。因为老师长期而高频率地告诉我们:“你们做的题都是经典中的经典,高考很有可能遇上。”尽管我们知道这种可能性是万分之一、千万分之一或是更低,但只要有这种可能存在我们就义无反顾。我们相信这个肥皂泡般脆弱的可能性,每天期望着老师的金口还能再透露出一些考试的“天机”。
二中的校训之三:做一百分的习题,涨一分的高考成绩。
一到夏天,学校的花就开了,开得灿烂、开得夺目、开得让我们想拍手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滨江路两旁的树上开满了米粒大小的白花,微风一过,就会有雪花似的花瓣落下来,像六月飞雪,我们称为“又一个夏天的冤案”。
滨江路是寝室到教室的唯一通道。有人说,如果要杀二中的学生,只要把他们堵在滨江路上,保你杀个一干二净,因为二中的逃学率为百分之零。当然,类似这样的统计还有很多,如百分之零的留级率,百分之百的毕业率,百分之百的及格率,等等。就是这些百分之零和百分之百,让我在一年里丢掉了全部的骄傲。
但毕竟满地的鲜花给了我们一个好心情。老师说:“你们的一天是从走上一条铺满鲜花的道路开始的。”我听了很受用,但小A说:“我们正踩着鲜花的尸体。”一句话把我恶心得不行,踩下去的脚都会马上提起来。
花落到地面上就变成了黄色,日复一日地提醒着敏感的我们:工业盐酸是黄色的,浓硝酸也是黄色的。小A每天路过都会对我说:“盐酸带黄色是因为含有三价铁离子,而浓硝酸带黄色是分解产生的二氧化氮溶于硝酸的结果。”这不能怪小A,他爱化学爱得要死。他曾弯着眉毛,脸上带着些许挑逗的表情,阴阳怪气地对我说:“化学是我永远的爱人。”弄得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由于学校的花儿,二中得了个“全省绿化先进单位”的称号。我并不认为这是学校的绿化工作做得好,就正如我认为二中的高升学率并不是因为教学条件好,而是因为身边有无数个强劲的对手一样。学校之所以会繁花似锦,完全是因为高额的罚款威慑着我们。“摘花者罚款一百元”的白色木牌随处可见,就犹如万花丛中的一堆白骨。“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古训,在这里毫无意义。不仅不能摘花,连动嘴说说也会被老师骂得狗血喷头。老师们对花儿近乎病态的关爱让我们一致认为他们上辈子一定是美丽的花仙子。
当我第二次看到花开的时候,我迎来了我高一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暑假。大把大把的时光从指缝中溜走,留下许多叫知识和情感的东西被紧紧地握在手里。
高一的最后一个月我过了17岁的生日。朋友说你又长大了一岁。小A说:“你又老了一岁。”小A总是这么悲观,他始终坚信“面包落地的一面一定涂着黄油”的理论。我不想那样。不管我是长大了还是老了,也不管是快乐还是悲伤,我的高一毕竟过去了。我不想过于开心或是过于伤感,心如止水是一种很好的状态,我一直在努力。
再见,我的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