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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乞巧

2016-06-16赵殷

飞天 2016年6期
关键词:乞巧娘娘

赵殷

甘肃陇南市礼县、西和县一带的乞巧,融崇拜信仰、诗词歌赋、音乐舞蹈、工艺美术、劳动技能为一体,一年一度七天八夜,时间长、程式繁杂、规模宏大、原始古朴、气氛神秘,世界上独一无二。整个活动分为坐巧、迎巧、祭巧、娱巧、祈神迎水、相互拜巧、巧饭会餐、跳麻姐姐、转饭、照瓣卜巧、送巧等十余个环节,被誉为“中国女儿节”,寄托着女儿们心灵手巧、自立自强、对美好生活的热切向往,是“女儿梦·中国梦”的生动体现。

———题记

一、千年乞巧千年唱

每年盛夏,农历七月初一至初七,在礼县盐官、祁山、永兴,西和县十里、姜席、长道等20余乡镇,绵延100多公里的西汉水上游一带,几十万妇女儿童自发欢度乞巧节日。我的家乡礼县固城乡,虽与乞巧地相隔40公里,但乞巧节对于固城女子,只是一个遥远又温暖的想象。后来我参与了家乡文史民俗的调查研究,接触到大量乞巧资料,有一个问题一直让我困惑,乞巧风俗从哪里传来?是泊来还是本土民俗?其文化根源是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是,20世纪90年代初,在礼县大堡子山发生了一起震惊中外的盗墓事件,才揭开了一个困扰学术界多年的历史难题。

当法国收藏家克里斯蒂安·戴迪于1993年就在啧啧赞叹从中国礼县大堡子山运去的文物的精美绝伦时,令人更为震惊的是,大堡子山出土的国宝级文物在短时间内还出现在美国、英国、德国、日本和我国的台湾、香港等地,其品位之高、数量之多、外流速度之快,均令国人瞠目。

盗墓的惊人消息不胫而走,学者专家闻讯赶来时,大堡子山上千座古墓早被盗劫一空。专家们在扼腕长叹、撕心裂肺、追悔莫及的痛苦中镇定下来,经过对古墓实地考察,从墓葬结构和出土青铜器物铭文“秦公”二字断定,大堡子山为学术界梦里寻它千百度的秦人第一陵园,即秦嬴政先祖秦仲、秦庄公之墓。礼县,这个在全国数一数二的贫困县,一时在中国乃至世界经济大国名声鹊起,这场“古墓浩劫”堪称中华民族的千古遗恨,震惊了世界。光彩夺目的秦早期文明在被时光埋藏了2700多年后,竟如此尴尬地呈现在世人面前。大堡子山墓葬群的发现,不仅解开了“秦西垂陵园”和“秦人发祥地”两大千年谜团,也填补了学术领域华夏文明史的空白。

随着千古之谜的渐次解开,越来越多的文物、文化研究工作者参与到这场“考古悲剧”的后续整理工作中来,学者发现流传于大堡子山下、西汉水流域的乞巧民俗为秦早期文化遗存。

《史记·秦本纪》载:“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女修是嬴姓族人的始祖母,大业是秦嬴政的先祖,玄鸟就成了秦人图腾。

在“女修”这颗智慧之星的照耀下,秦人自遥远的东夷海边开始西迁的漫漫征程,嬴秦族人经历25代不屈不挠的艰苦斗争,最终在甘肃礼县西汉水上游的“西犬丘”封侯建国。在此宝地经过400多年的东征西讨,继而扩张疆域到陕西雍城发展,在咸阳壮大,于公元前221年,秦嬴政统一齐、楚、燕、韩、赵、魏六国,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中央集权的封建王朝。

商朝末年,秦人“在西戎,保西垂”的年代,认为自己生活的西汉水与天河对应。女修以聪慧闻名,为了永远纪念给嬴秦族人以强大精神动力、以“织”彪炳史册的伟大祖母,秦人供奉女修为神,谓“织女”,将天河西侧最亮的一颗星命名为“织女星”。织女在天河边日日纺彩织云,让苍白天空变得云朵锦绣,给征战的儿孙子弟以精神抚慰,给人间的女儿以无限遐想和希望。于是,秦人对始祖母的崇尚和祭祀代代传承,人们尊称女修为“巧娘娘”,演绎为秦人女子每年一度的乞巧节。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废封建,置郡县,统一经济制度,车同轨、书同文,树立了炎黄子孙大一统的国家意识,御外敌修长城,兴修水利工程,为人类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可在另一面,不恤民力、滥杀无辜、焚书坑儒的政治暴行也达到了极致。秦的祖先“女修”,“巧”的精髓是善良与智慧,是对有情无情之物的体恤。秦始皇打下江山之后,没有继续传承积聚,巩固呵护“女修”的一腔慈悲情怀,一味过度消耗,使用强权、武力征服,置人民生活于水深火热,将女修内在精神力量消耗殆尽,导致国家快速灭亡。他们生前无法预料的是,在地下沉睡2700多年以后,盗墓贼疯狂的铁锨和镢头捣毁了先祖的葬身之所,但让他们同样没有想到的是,千年乞巧的演唱成为他们永远的守望。

随着秦人的强大东扩,乞巧民俗也伴随秦人东征的马蹄声,蔓延至沿海地区及东亚日本、韩国等汉文化圈内,逐渐成为东方女性的浪漫节日。随着历史演变,大多地方已消失,或简化为农历七月七日一天时间,并与“七夕”节融合为一个节日,唯独甘肃省陇南市的西汉水一带,仍保留七天八夜的祭祀仪式,为人类完整地原汁原味地保存了一个秦早期文化标本,一个农耕文明的载体,一个以“巧娘娘”传说、故事为契机的乞巧民俗。千年乞巧唱的是现代人的乡愁,是不断重建的中华民族的精神家园。

乞巧节在文革“扫除牛鬼蛇神”的特殊历史时期,曾中断十多年。那个年代里,妇女在墙台、粮食柜、年画后面,更多地在自己心里,给巧娘娘留下了隐蔽的“神龛”。每年七月一日至七日,夜静更深之时,偷偷到西汉水边朝觐天上的巧娘娘,请巧娘娘下凡赐予她们灵巧和善良。出于这份至简的期盼,上世纪80年代,即将消失的乞巧节复活了,并在近十年来再一次得到复兴。

我一直想全程参与浪漫的乞巧节日,给自己一次少年的补偿,一次“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心灵放松。做了一些准备工作,提前四天即阳历8月8号,到礼县祁山镇西汉村去实地感受乞巧节,想当一回真正的乞巧女。

到西汉村的时候,菊爱娣家的五间瓦房已拆除,正在原地基修建两层楼,砖墙已砌到一层楼的高度,钢筋架子如蛛网盘桓。主房拆后,菊爱娣的家庭幼儿园暂时放假,三间曾用于幼儿园的旧瓦房里,放进家里所有的生活用品,家具挤在一张一米五的大床四周。昨天她接到我的电话后,给我准备的床上换了干净的被单。我问她:你们住哪儿?她指着幼儿园边上的一扇门说,那里面还有张床。她在电话里没有说拆房修房的事,而我一直要求住在她家,因为之前我们已有过两次交流;更重要的是她是西汉村的巧头,对乞巧活动的流程及所承载的内涵了如指掌。

挤就挤吧,菊爱娣让儿子住她娘家,丈夫住偏房,她与我睡在一米五的大床上,正好可以好好聊聊乞巧。

西汉村今年的巧头仍为菊爱娣、孟玉玲、杨彦巧、马瑞女。菊爱娣生于1968年,其他三位都是70后,她们是多年的巧头,只要她们拧成一股绳,西汉村的乞巧节必然是一次盛会。

孟玉玲与菊爱娣家门对门,相距不过百来步,两家共享大槐树春花秋实的生命萌动,和飘进庭院片片绿叶的深情厚意。孟玉玲一大早过来与菊爱娣商量今晚迎巧之事。今年坐巧点安排到她家。有两个原因,一是她1993年生的儿子童儿,被她怀孕时不小心服下的感冒药伤及大脑,虽是轻微智障,她的心绪还是彻底乱了,之后,她又生下一个女儿,都没有让她受伤的心恢复到原初。她希望一半年内给童儿找到一个一天能做三顿饭的女人,就是给自己做的时候能给童儿添一勺水的女人,她就可以放心地到另一个世界去。前几天,她请先生算过一卦,说童儿命里的女人在仇池山下的漾水河南面,正在翻越凤凰山向她家的四合院走来。她想趁今年乞巧的机会,借巧娘娘的能量给童儿鼓把劲,促成儿子的婚事。其二是明年大学毕业的二女儿上岗考试,她期盼女儿考试顺利过关,成为家中第一个吃皇粮的人。这是她自己的意愿,至于巧娘娘怎么安排,她就不知道了。

杨彦巧的工作是为乞巧节集资。今年村里五个组,只有一组、二组33人乞巧。33位巧女每人收十元钱,共收到330元钱,这笔钱用于购买敬神的礼炮、香、蜡、纸、茶叶、一次性水杯等,巧女的服装、绸扇列入自费并网购,早在三天前穿试合适后,已发放到个人手上。

往年和儿媳罗婷婷一起唱乞巧顾不上吃饭的马瑞女,婆媳因为热爱乞巧,亲得如同母女。今年带一岁半的小孙女,还要分担菊爱娣因修房子不能顾及排练演唱乞巧歌的工作,比往年婆媳同唱乞巧还要忙。

菊爱娣今天下午的工作是糊巧娘娘像。

“只要掌握糊巧的原则就可以了。”她双手托起斑斑土模具说。我让她讲讲糊巧的原则,她笑得弯下腰,说原则两个字有政治味道,但还真是原则,还是一定要遵守的硬原则。菊爱娣是个美人,大眼睛,挺拔鼻梁,白净肤色。她转而语气轻盈地说:“一是糊巧娘娘像必须自己动手,这样才亲切灵验。二是材料为纯棉、真丝绸、新麦面浆糊,天然木条、竹棍、彩色纸、麦草、稻草、新棉花、新棉线、新剪刀,这样才对巧娘娘虔诚。三是贡果为水果和纯菜油炸制的花卉,不能有动物油脂和造型,做到这几样才是真正的敬畏。”

她开始心无旁骛地在土模具上面糊纸烘吹,画眉描眼,隆鼻剪嘴,剪发做髻。三小时后,一位云髻雾鬟、慈眉善眼、嫣然一笑的巧娘娘像就做好了。

这是她每年的七月里要完成的作业,几乎赋予了她内心所有对女性美的阐释。

此时,对门孟玉玲家的院子里,太阳像一团燃烧的火。赵金梅、安永红、王瑞女、独淑珍、梁蕊儿、乔桂花们,在一片欢声笑语里给巧娘娘糊花轿,做莲花台,缝衣裁裤,剪红花绿叶。这些日日种地放羊的女人,花了两天时间,用粗糙的双手剪出一院子花团锦簇的“巧”,这些农耕文明的诗性呈现,一会都要披挂穿戴在巧娘娘身上。

夕阳西下,跟菊爱娣到孟玉玲家的四合院,扑面而来的香烟熏染的家居庭院,灯光辉映处,疑似旧时代的房屋建筑,木工精细,材料结实,正房与侧房形成丁字直角,留出宽敞的四方大院,正门院墙贴瓷砖大画迎客松,与前面一院同样结构的房屋并排伸进土巷深处。走在我前面的老人家眼明耳聪、面色红润,介绍自己是孟玉玲的婆婆。说她16岁那年嫁到独家时,独家给她一把苜蓿根为家业。寒冬过后,她从冰冷的炕头叫着巧娘娘走进雪融后的土地,把那把干瘪的苜蓿根栽进泥土,苜蓿一年年生长、一年年开花,她一年年生下两个儿子、一年年修起两院房子。

她含蓄地微笑,指给我看大儿子院墙前面的院子,她的家。顺着她的手指,看到砖墙前一排硕大垂首的向日葵;更远处,是西汉村人的土墙瓦房、槐树和夕阳闪烁的浩渺天际。

老人家谦逊地走上大儿子家的水泥台阶,站在不再唱乞巧的女人堆里,现在她们都是上了年龄的观众。

菊爱娣数着跪了一院子的巧女,说算上她一共33人,最小的五岁,叫婉婷,最大的46岁,是她,还有比她大的,今年没唱,但她们都在边上站着,和我们一起乞巧。她展开笑脸看站在房檐下的女人们,大概有100多人。

巧头们把西汉村最好的苹果、葡萄、梨儿、油桃、李子、核桃、西红柿、花朵,和姑娘们生的绿豆巧芽一盘盘端齐,跪地燃香点烛,桌上水果晶莹剔透,香烟袅袅,烛光摇曳,巧娘娘意念的一部分似乎已经来到人间。

菊爱娣三跪三拜后,轻轻揭开巧娘娘头上的红纱,四目相对,似乎是巧娘娘伤怀湿润的目光,在探视坐在莲花台上的自己。

全体巧女手执信香,面向巧娘娘双手高揖至额,躬身揖礼,哗啦下跪,焚香焚表,三跪三拜,通知天上的巧娘娘梳洗换衣,准备下凡。

上香请神之后,桌便为神桌,须有专人负责早晨、中午、晚间的侍奉。白天香烟袅袅,夜晚明烛高照,直到初七晚送巧结束。

门外鞭炮一阵哗然,巧女一起跪地齐唱《迎巧歌》:

枣儿树上结枣哩,向阳人家坐巧哩。八仙桌子正中摆,四个板凳两面排。大花瓶里菊花黄,桌上的贡品满屋里香。文县的柿饼大又软,兰州的枣儿味道甜。上庄里拿的八盘梨,下庄里拿的化心梨。各样贡品摆全了,把巧娘娘等了一年了。去年去了今年来,头顶香盘接你来。巧娘娘,下云端,我把巧娘娘请下凡。

唱词用方言来唱,热情质朴却沉吟神秘,欢喜期盼却深沉哀婉,并充满庄严隆重。

六月三十天门开,我请巧娘娘下凡来。巧娘娘,下凡来,给我教针教线来。巧娘娘教我绣一针,一绣桃花满树红。巧娘娘教我绣二针,二绣麦子黄成金。巧娘娘教我绣三针,三绣中秋月亮明。巧娘娘教我绣四针,四绣过年挂红灯。巧娘娘,驾云来,我把巧娘娘请下凡。

唱完请神歌,全体巧女手执信香,躬身退出庭院,到大路转身面向西汉水,等待端香盘与端花盘的巧头前行带路到河边。

篱笆院墙,瓦屋门前,站立一排排轻松愉快的男性观众。

这支长长的迎巧队伍由老中青少组成,老的有奶奶,中的是妈妈,小的是姑娘,更小的是孙子或重孙。这支四代人组成的乞巧队,在他们的爷爷、爸爸、丈夫、哥哥、弟弟、儿子的目光里,怀着一年的期待,穿过拐来拐去的巷道,穿过长长的苹果林带,到西汉水边去迎接巧娘娘。

这样的仪式已经在西汉水边上演了几千年,眼前的情景只是年年重复的一瞬。

到河边,姑娘们将端午节戴在手腕上的手襻取下来,接续起一座长长的红线天桥,最小的婉婷和依婷两姐妹各拉一头,分站河水两岸。菊爱娣和孟玉玲膝跪河岸点蜡、燃香、焚表、鸣炮,巧女三祭三拜后列队摆扇,齐唱《搭桥歌》。

同一时间,西汉水两岸20多万女性、400多支乞巧队以同样的方式举行迎巧祭祀。

三张黄表一刀纸,我给巧娘娘搭桥子。三刀黄表一对蜡,手襻的红绳把桥搭。巧娘娘穿的绣花鞋,天桥那边走着来。巧娘娘穿的云子鞋,登云驾雾虚空里来。巧娘娘,驾云来,我把巧娘娘请下凡。

歌声穿过茫茫夜空,在夜幕拉开的天地回荡。

接到巧娘娘回村后,先敬家神,迷离夜色下,柏树绕过家神庙檐投映地面的斑驳影像,疑似祖先生活的烙印。

香烛点燃,巧女长跪,颂唱神曲《十支信香》:“一支信香一次拜呀,一朵莲花照(在)瓶里开。”从一朵莲花唱到十朵莲花,三跪三拜后,再到马王爷庙、地祗爷庙做同样的跪拜。

这一轮敬神,为刚下凡的巧娘娘拜见神灵的祭祀仪式,巧娘娘与诸神见过之后,回到坐巧人家,此时,巧娘娘的魂魄才真正回到自己身体。姑娘们的歌声开始似唱似说,又夹杂着人神相逢的欢喜,歌声舞步始终保持对女神来到村庄的感恩,对自己笨拙的惭愧。

不觉又是一天,一年一度的乞巧节正式拉开帷幕。

凌晨一点,唱哑嗓门的菊爱娣站在烛光映红的台阶前,向大家宣布,明天凌晨五点准时到庙水泉迎水神。记住,一不能闪神,二不能闪人!

二、神灵覆盖的地方

独仲彬是位沉默寡言的男人,从我到他家,就一直埋头拾掇院里的砖头、沙石、水泥,为修新房竭尽全力。这位中越战争的三等功臣,转业后到邻村何台小学当老师,内心却因一些战友没有安排工作深感愧疚。他撩起衣襟擦掉脸上的热汗,进屋喝水休息。话题聊到修房,说他家今年修东房不利,是偷修。一个是房子确实陈旧,另一个是儿子海涛谈了个女朋友,女孩提出有新房才订婚,这两个原因促使他们偷着修房。

菊爱娣听着便笑,这对夫妻是村里少有的自由恋爱。她的三位搭档里,杨彦巧夫妇是包办婚姻,孟玉玲和马瑞女都是娃娃亲。她们一致认为,婚姻跟家庭事关重大,三位70后都是因家庭困难牺牲爱情,这样的婚姻似乎缺乏激情,但又形成她们对生活的另一种知足,即播种时土地墒情饱满、收获时天色放晴就是幸福,给儿子修一院房娶妻生子,一辈子就满足了。常年累月的劳作让她们心生羞涩、性格内向,对万事万物敬畏,日常生活里各种各样的禁忌,又让她们满怀卑微,这也是西汉水流域农村妇女共同的生活方式和性格。

菊爱娣读过书,聪明、慷慨,还有些小资情调。改革开放初期,村里妇女丢下幼儿到城市去打工,她便把那些雨天淋、晴天晒的孩子领到自己家里看护照顾,教娃娃们唱歌跳舞,背书习字,这一看护就是20年。她为从她的幼儿班里出去的独航今年高考得了全县理科第二名而高兴地唱出唱进。20年带孩子的生涯,也将她变成了一位乡村女诗人,还不时在报刊发表诗歌散文。

她言说偷修也是无奈之举,儿子大了要成家。偷修就是趁土神面壁的三天时间,请来风水先生看好吉利日子,杀一只大公鸡祭祀四方土神,念退方(管理一方土地的神)经,将五色粮、朱羊神煞、桃木弓、柳木箭、桑木楔、萝儿圈圈、木桶底底、犁铧角角、十二药精各一份,用红布包裹,埋在院中朝南方向,意为动土时,将家中蕴藏多年的元气流失掉一部分,用这些东西可以补充流走的元气。

在经声嗡嗡的神秘氛围里,风水先生全身心地诵念退方经,暂时退去管理这一方土地的神明,在神灵被人为地解除管理权限的时间里,可安心拆房造屋,待房子修起来,院内建设全部完成,三年以后的狗年,她家的东房才是大利之年。那时,鸣炮挂红,跪拜天地,再请风水先生念归方经,先生面向深埋十二药精的南方跪拜,呼唤神灵从茫茫无限中回到独家庭院,重新委以重任,接管独氏家族所有大小事宜,以及独家深埋地底的命运。经验丰富的男性在风水先生定好的时间点,听到先生喊“立房”的声音从口中脱出,凝聚全身正气,将一块小木片,在先生“立房”的声音还未落地前,慎重地放入正房梁留下的小孔隙中,补盖一片瓦当,意为正式立房。此时,门前庭院鞭炮齐鸣,街坊邻居送红挂彩。这块小木头片将是整个房屋的顶梁柱,小却是福厚显达,高才是富贵的象征。

家神亘古沉默,又一直为他们的生活领航扬帆。

西汉村原名独家川,面河临山坐落。村有五个组360户村民,村容村貌和基础设施还停留在独家川时代,苹果栽植占去三分之二的土地,人们在终年散发苹果香的土地上,种植小麦、大蒜、辣椒、高粱,编织笤帚,生活自给自足。村有家神,有管理牲畜的马王爷马神,借住在马王爷庙里的土地、山神,有管理山岳、河海及百物万事的地祇神。历年都有一位专职会长负责对众神灵的供奉。每年农历固定时间,全村人敲锣打鼓,举村欢舞,唱娱神大戏秦腔本子戏,表演皮影戏、木偶戏,耍社火、羊皮扇鼓舞为神灵过会。会期,会长到村民家中收“会”钱,用收来的百家钱买一头猪或羊杀了,清理干净或煮熟献在神灵面前。阴阳先生闭目念经,先生嘴唇翻动的经声里,可以听到神明们是在平坦的好地方过着好日子,还是在穷山恶水里挣扎。过会的目的在于给神清理路障,搭起过河的桥梁,让神追求前途的道路一片光明。敬神结束以后,会长将肉或肉汤分为360份,这是惯例,肉或者汤要分匀。360份肉或者汤摆在神面前,老百姓许了愿的,都来还愿。高考的、生娃的,都来许愿。跪拜结束起身拿走自己的“会”(二两肉或一碗肉汤),是一年中家神对儿孙全方位的眷顾,马五爷对牲畜的护佑,土地对庄稼收成、山神对野兽繁衍的祈祷,只要拿到二两肉和一碗肉汤,就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西汉水一带人,正月开头给家神唱戏,二月十六给永兴泰山庙盘龙山上的泰山爷唱戏,三月二十八给众神唱戏,四月初一给祁山上的孔明爷唱戏,给关羽、张飞、赵云、姜维、马岱烧香祭拜,四月十三给盐官镇的盐婆婆唱戏,五月十三给盐官南河坝的财神爷唱戏,七月初一迎巧娘娘。八月中秋一过,给神唱戏成为常态,仅凤凰山上就有17尊神,过了长道镇,仇池山上的人文始祖伏羲爷、围绕伏羲成长起来的众多神仙,都要朝觐。这一系列的祈神活动,兼周边庙宇之多,神灵集中,自古被人们称为“神方”地,生活在这里的人是“神方”上人。

整个西汉水上游是大“神方”地,这一带受中原文化、羌氐文化的影响,又有巴蜀文化和荆楚文化的基因,历经数千年的融和、积淀,形成风气兼南北、语言杂秦楚的文化特征,人们在它的基础上不断建立新的文化结构形态,但原生文化的触角一直在时间深处纵横交错。生活在秦风秦韵里的秦人后裔,一年四季在直抵人心的山歌、秦腔里谋生活,与住在山野的神灵交流信息,彼此相敬。人离开神便无法生活下去,神离开人便没有了尚可寄托的去处。

在这扇神秘的窗口前,神灵游历,神歌飘荡,人们各据一方守护“神方”地的传统与农事、生命与爱恨情仇,唯独乞巧节中的巧娘娘扮演着对女性生命意识、人格、尊严的塑造重任。

菊爱娣家门前有棵大槐树,树干挺拔,临风而立,彰显着树的俊雅和风流倜傥。夜晚来临,忙碌一天的村民们,老老少少来到树下,众口齐开,故事是讲不完的,大人的笑声、唏嘘声,孩子们的玩乐声、追逐声,伴着夜色浓重起来。老队长独顺宝神情严肃地给我讲巧娘娘的传说。“从前有个人,到娘娘庙咀种地,庙里只有神龛,没有神像,他常年将农具放在娘娘庙里。有一天去得早,看到庙里灯火通明,进去见有女人在梳头。女人回头发现有人看到她,慌乱中没有来得及离开凡界,便让他到李集沟里去,把沟里最大的石头凿成碌碡去碾麦,今天所见永远不要对世人提起。此人按女人所说将石头凿成碌碡用来碾麦,不管麦子多与少,每碾一次,都是满满一场。几年过去,村人觉得奇怪,向他打探因何麦子再少也能碾出一满场?他摇头不语。后来,他碾麦子时,村人站在一边看,发现碌碡套绳处咕噜咕噜冒麦粒,他只好如实相告。从此,碌碡失灵。巧娘娘自知泄露天机,要搬到凤凰山去。凌晨搬运柏树途中,被李集村巡夜的土神发现,土神学一声鸡鸣,一棵柏树遗落在李集沟里,一棵遗落在官儿寨。两棵柏树慌乱中将根扎到石头缝隙,长得奇形怪状。这两棵柏树就是巧娘娘的根,还在那儿长着呢。娘娘庙里还有一块石碑,上一代人乞巧都到娘娘庙接巧,乞巧结束再送回庙里。”

我问老队长,这能说明什么?他自信地说:“说明巧娘娘的老家在我们村的娘娘庙里。”他指着夜色下的西汉水说,“至今,河对面的文家村,一直到娘娘庙里迎巧。”

老队长接着说:“过去,七月七给巧娘娘过会,只去三位会长,去的时候捉一只公鸡杀了,在罐儿千井地里煮熟——罐儿千井就是像水罐一样的地洞,从西汉村这一头进去,出去就到了四川省。吃鸡肉时,三位会长背对背,不能说话,互不相看,鸡骨头要乱扔到罐儿千井,扔得越乱越好,吃完各自离开,永不回头。”

人吃肉时为何不能说话?是巧娘娘担心再次泄露天机,还是给神明过“会”人吃肉,在人的意念里,是与神最深刻的身心交融?或者丢弃的鸡骨头,还在荒野滋养着另一种更为繁茂强大的意念?

夜里,躺在床上,问菊爱娣老队长故事里的娘娘是谁?她说是巧儿,一个穷人家的姑娘,因为长得漂亮,乞巧时被恶少盯上,为保纯洁之身,独自离开父母,躲进深山。冥冥之中,山中突现土庙,庙中尼姑帮她度过危难后神秘消失。巧儿在深山受尽磨难,对着空茫天空唱自己的遭遇,唱出一部口头流传的乞巧歌。第二年春暖花开,为了见到心上人黄三,以西汉水为镜亲手毁容(这是迎水的起源),变成一张麻脸,满以为回到村庄可以与黄三哥哥结婚生子,可黄三为寻找她反道行之,越走越远,再也没有回来。

巧儿变成麻脸,丑不忍睹,恶少仍要强行霸占,巧儿不从,撞死在花蜡前。因为巧儿的忠贞善良,活着的人每年为她过期,就是模拟一遍她生前的生活,模拟一遍送她的葬礼,渐渐修成了西汉村的巧娘娘。

流传下来的乞巧中,迎水神是巧儿毁容看过的镜子,拜巧即是在她生前走过的地方去看一看,照花瓣是人死三天后的参灶,看她回来没有,留下的印迹可推断她超脱为动物还是植物,跳麻姐姐是看一看她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转饭是给她的送葬仪式。这是文革以前的巧娘娘。自从电影《天仙配》上演以后,人们将巧儿无意识转化为七仙女,寄予她美好的祝福。

菊爱娣说完睡着了。我头抵紧靠床头的电冰箱,冰箱发出的电流声,如千万年前的传说,从乡村静谧夜晚嗡嗡响到天亮。

喝早茶时问菊爱娣,“乞巧”的“乞”,与七月七的“七夕”是否有内在联系?菊爱娣说:“七夕”和“乞巧”不是同一个事,只是把这两个不同的故事结尾放在同一天,借牛郎织女相会的佳期,祝福叫巧儿的姑娘,在这一天也能见到自己的心上人。

原始歌词中记录着这两个巧娘娘的神秘面纱,给织女的是一种唱法,给巧儿的是一种唱法。原始歌词在敬神时唱,新歌词在娱巧时唱,唱的是不同的年代、不同的社会、不同的心情,乞巧就是在新旧之间流传着,神秘的永远神秘,现代的不断更新。现代新生活元素,即编即唱,对国家、国际形势、民生问题、文化教育、精准扶贫都有涉及,这些歌词的主要创作者是她自己。乞巧的重点是唱不是跳,唱出对神明的崇拜、对社会的赞美、对真善美的歌颂。

如此说来,西汉村人为了怀念巧儿,把她视为织女化身,把天神本土化、民间化、世俗化,变成一个可亲可敬、不再遥远的巧娘娘,这也体现了乞巧民俗的多样性。

凌晨五点,菊爱娣、孟玉玲、杨彦巧和马瑞女到距离五华里山路的庙水泉去迎神水。因为下雨,她们没有叫其他巧女一同前往。

迎水的另一层含义是祈神敬水神。

黎明前,四位农家女人长跪“神方”泥泞地,给水神上香、点蜡、焚纸,鞭炮声里,唱《迎水歌》:

点黄蜡来烧长香,姊妹专来拜龙王。我给龙王爷来下跪,龙王爷让我取神水。神水清,神水神,神水越照眼越明。巧娘娘,驾云来,我把巧娘娘请下凡。

下山时,雨大起来。

四位全身湿透的女人手捧神水,身体附着水神的灵光,与等待她们的巧女一起,跪在巧娘娘面前,同唱《迎水歌》:

迎水神,迎水神,我把水神迎进门。今天本是七月一,放炮插香迎水神。女儿跪下把头磕,石头边子水涟涟。把水提上两罐罐,提在我家照花瓣。

凉风细雨中,水神朝觐巧娘娘的鞭炮声惊醒了沉睡的山庄。

早晨不到七点,独仲彬父子就到盐官拉钢筋去了,我和菊爱娣在屋内煮罐罐茶吃烙饼。父子俩回来,海涛到小偏房去休息,还未进门就看到一条蛇蜷伏在床铺下,他迅速提起丢进院中水潭。问父亲要怎么办?独仲彬说,这蛇是嗅着房檐下刚孵出的麻雀气息爬上房墙,要吃小麻雀,反倒被你们惊吓,掉落院中又爬进偏房躲藏。不处死的话,它还会来。菊爱娣也坚持处死,不然三番五次地来,来了还不走。

处死的话它还会复活,即使宰成两截分放两坐山头,它仍会长到一起回来报复。

我强烈要求放生,越远越好,那样它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独仲彬说,他们学校有位老师给闯进校园的蛇脖子上扎了条红线,一年后,它戴着红线又回来了,像走亲戚一样。

由于我的坚持,海涛用塑料袋装起不速之客,骑上摩托车送它到自己的地盘去。

海涛走后,独仲彬爬上木梯,准备把小麻雀掏出来,放在之前养过小燕子的竹笼里喂养。可是,麻雀窝太深太狭窄,他的手伸及不到,只好用泥巴封住麻雀窝。两只幼鸟在里面叽叽欢叫,一点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几分钟后,在房子四周觅食的麻雀妈妈发现她的孩子被封在窝里,一阵愤怒谩骂,飞向被泥巴封堵的家门,像是疯癫的赌徒,朝院子乱吼乱叫。这时,到邻家去觅食的麻雀爸爸回来,嘴里衔一颗小米粒大的馒头屑,温和地飞向屋檐,却被一团小小的泥巴挡住,它嘴衔馒头屑两腿乱蹬,转头张望,见麻雀妈妈毛发竖立,突然用头撞击泥巴,羽毛像要说话似的齐齐竖立起来。

对两只麻雀来说,糊在家门口的一小团泥巴就是一道铜墙铁壁。

独仲彬蹲在水泥堆里,无奈地望着屋檐下喳喳叫的麻雀说:“它们在骂我呢。”

我说独老师,把泥巴取了吧?他说:“我们害怕蛇啊!”那就这样了?“就这样了,老麻雀骂我骂到满嘴流血就死了。”

细雨纷飞,山野朦胧,一切都像幻影。

迎水神之后,第一场敬神娱神为祁山上的诸葛亮等三国众神将,今年因凤凰山为巧娘娘举行盛大开光庆典,山下乞巧队都要上山朝觐巧娘娘。

为这一天,刘命旦、张葡萄、陈李莲、禄忠奇、张兴邦、邵生明、文延彦、文选红等个人捐款,筑路修殿,用去30年时间,奔走联络,修建巧娘娘殿,用毕生积蓄和信仰造神,这是一件西汉水流域的大喜事。

菊爱娣带大伙出发前,忘记拿上请柬,又冒雨踩着稀泥回家取了一次,说神的请柬,要在敬神时与香烛一起烧掉还给神,放在凡人手里为不敬。

途中,菊爱娣清点一遍挨家挨户为巧娘娘攒到的香钱。一组600元,二组900元,四组800元。三个组到凤凰山的三辆车费为600元。二组的车费从巧娘娘的香钱里付,不再另收。菊爱娣本想让一组的车费也从给巧娘娘的香钱里付,可600元钱付过200元车费,给巧娘娘的香钱实在太少,便临时通知一组的巧女每人再拿十元上山的车费,另外十元钱她替大家付。转眼又想,今年一组一家有母女两三人乞巧的好几家,这样的话,仅今天上山的路费,一家少则20元、多则30元,这笔钱对家道贫寒的人家来说有负担。她紧接着又通知一组的巧女,一组上山的车费她个人支付,上山只管安心拜巧娘娘。车厢里一阵欢笑,唱《乞巧歌》的声音淹没了车轮碾过泥泞的声音。

车到半山腰,路陡泥泞,车子倒滑下山,两车人只好加入密密麻麻的队伍步行上山,雨纷飞,人潮涌,阵容壮观堪比朝圣。

行至仙山,见“前朝龟嘴,后应龙岗”,“层峦青翠,上出重宵,飞阁流丹,下绕清溪”。因山势远观似凤,故名凤凰山。据山中《补修圣母地师金象碑记》记载,凤凰山“起自西汉”,现存庙宇均为“文革”后重新建造。山上有戏台,台后有魁星阁,中间连进五院,依山脚至山顶,殿堂17座。刚落成的巧娘娘塑像出自西和县长道镇大寨村的民间艺人杨振艺之手,这个53岁的巧男人,从小喜欢壁画绘制,常年在西藏、青海的寺院、庙宇作壁画为生。为织女塑像,他花去半年时间琢磨思考,用蓝色螺纹状织锦体现中国丝绸文化和织女身份,用大红色的火焰表现织女热情、刚正不阿的性格,用剪纸喜鹊反映织女高超的织锦技艺,将唐代女性与古印度贵族女性气质融合起来,雕塑出一尊容貌端庄、衣饰华丽,既有神的慈祥又有民间女性柔美的巧娘娘。

除了婉婷和妹妹依婉没有来,其他的小姑娘都连滚带爬地上山了。衣服湿漉漉的巧女们,在梧桐树下整容列队,执信香于胸前,在山道唱神曲《十支信香》,这是西汉村的敬神保留曲,其浓烈的敬慕情绪,在山风细雨的伴奏下,悠长低徊,触动人心。

第二支身着蓝色服装的乞巧队到来时,雨停了,太阳从远山高天喷薄而出,就像一个看得见的神话。

祭拜女神后,48村的乞巧队要在未完工的戏台前为巧娘娘表演才艺,戏台新翻的沙石、土块十分刺眼,巧女们摘来山里野花插在沙土中,将戏台四周用野花装点成一个绚丽舞台。48支乞巧队由48种颜色组成,她们将《乞巧歌》唱了个天荒地老,下午五点结束时,舞台周围的野花都给唱蔫了头。

在虚无飘渺的天空居住了几千年的巧娘娘,今天终于在人间修成正果,有了自己的塑像,从此大地上新添一尊可以随时享受人间香火的女神,这在信仰不断缺失的现代社会中,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三、从苦难史到狂欢节

初三早晨,巧女们相约到杨彦巧的娘家杨咀上去拜巧,往返路程约15公里,有一段崎岖山路。两天来,在姑娘们与巧娘娘欢聚一堂的热闹中,听她们唱乞巧歌,不时唱出秦腔里的悲苦、凄凉,和着本土方言的特殊旋律,既说又唱的韵味,听着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

听得久了,便感觉唱腔唱词里蔓延出丝丝苦苦的涩来,而且,感到西汉水一带的乞巧唱腔就是秦腔的母体,是秦人母语的回声。

马瑞女去年给我说过她外婆乞巧的事,赶上前问走得飞快的她会不会唱外婆的乞巧歌,她说会。菊爱娣说她都会唱,我说那就唱一唱,大家一起唱。

蓝天下,苹果林中的小路伸向远方,穿红戴绿的姑娘女人走在树下,唱起民国时期,甚或是最原始的乞巧歌。

红心柳,杈对杈,姐姐今年十七八。男人是个碎娃娃,半夜醒来只叫娘。说要■屎尿尿■,抱起男人把炕下。一面多尿一面想,眼泪流了一叭嗒。说是成给好人家,实是给人家看娃娃。好好的年纪白糟蹋,这罪孽啥时才完■。巧娘娘,下云端,我把巧娘娘请下凡。

一曲唱完,她们不约而同大笑起来,笑得你推我搡,好像这首乞巧歌是虚构的传说。笑过闹过又唱起古老的乞巧歌,在茂密的苹果林里,苍凉的歌声再度响起。

北山里下雨南山里晴,世成女子不如人。四岁五岁穿耳环,七岁八岁把脚缠。十一二上不出门,媒人登门问行情。六尺花布一瓶酒,打发女儿跟着走。侍候阿家(婆婆)把花扎,挨打受骂养娃娃。只让喝汤不给饭,一点不对让滚蛋。巧娘娘,下云端,我把巧娘娘请下凡。

大姑娘们在前面欢唱《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小姑娘们你追我赶玩“谁是小龙女,我是小龙女,参见小龙女,小龙女爱上了孙悟空”的互动游戏。女人们越来越悲怆的歌声,让沿途红扑扑的苹果、金黄的高粱、绿油油的包谷组成的美丽原野悄然暗淡下来。

这一段唱完,她们像突然遭遇强盗袭击,猝然沉默。

沉默了片刻的马瑞女转头说,这是我外婆教我唱的。我外婆娘家在西和县,跟你一样姓赵,十五六岁就结婚了。我外爷过世得早,丢下三个女儿,外婆一辈子泡进苦水里再没出来,脚缠得像一只没有长大的蕃麦(包谷棒子)。一辈子一双三寸小脚走路过河、种地煮饭、抓养娃娃,大前年过世了,活了113岁。从七八岁乞巧,虽然文化大革命期间不让乞巧,我外婆还是偷着乞,自己糊巧娘娘,自己灌蜡,自己迎巧,自己到山上迎水神,自己跳麻姐姐,自己转饭,自己照花瓣,自己一双三寸小脚从赵家村南家沟走到长道镇买香火。人家一年到头买肉买菜过年呢,她卖粮食卖菜换乞巧用的纸火呢。一年四季敬,信得深得很,心诚得硬把巧娘娘敬活了。80多岁还跳麻姐姐哩,两三圈脚就离地了,快得跟风一样,在虚空里跳哩。

马瑞女外婆终其一生乞巧,是为什么?

再唱一个,来,大家再唱一个《热头出来一盆火》。马瑞女扬手起头唱起来。

热头(太阳)出来一盆火,放下纺车摘豆角。一笼豆角刚摘满,娘家哥哥在路边。干垄(地埂)上面刨一把,说声亲哥你坐下。眼泪一双刷刷下,亲哥听妹几句话。鸡叫头遍去推面,一面打盹一面转。鸡叫二遍把水担,路又远来桶又宽。鸡叫三遍要上坡,崖上山上砍柴火。喂牛喂猪蒸馍馍,抱上湿柴去烧锅。一口两口吹不着,阿家(婆婆)骂我像猪猡。流着眼泪吹着了,头发眉毛燎着了。男人(丈夫)过来脸上打,阿公过来拔头发。阿家把我的嘴撕破,小叔子过来揪耳朵。哥哥一听也伤心,拿了手背揉眼睛。你男人他是年轻人,一年半载会老成(懂事)。阿公阿家老人家,三年五年过世■。挺住身子咬住牙,过后你也当阿家。

这些近乎哭出来的歌声让人震撼,这古老的乞巧歌,兴许会让只会无病呻吟的现代诗人脸红,歌词句句流泪流血,是一代又一代外婆们一生的写照。

女人们不唱便罢,一唱就非得唱过瘾。沿路红花绿草,苹果、高粱、白菜、包谷、核桃,头顶的蓝天白云,都成为女人们悄无声息的听众。

正月里来是新年,姐姐为人太死板。逆来顺受死心眼,头碰到墙上不转弯。二月里来龙抬头,把姐嫁到山里头。嗓子哭哑眼哭烂,花轿一起不停留。三月里来杏花天,没人把姐当人看。全家新衣裳换着穿,姐姐披的破布片。四月里来四月八,织布捻线纺棉花。长工做活有身钱,姐姐做活是白搭。五月里来五端阳,河边担水哭一场。不怨达达(父亲)不怨娘,只怨媒人坏天良。六月里来入伏天,背麦要翻几座山。背到后晌筋骨散,去时还要把饭担。七月里来秋风凉,无黑无明去打场。手抡连枷眼打盹,阿家骂姐“吃禄粮”。八月里来八月半,半夜偷着往娘家窜。男人知道了跟着撵(追),阿家罚姐卧猪圈。九月里来九重阳,活得就连鬼一样。擀的长饭全家吃,姐姐天天喝菜汤。十月里来十月半,鞭子打死也心甘。婆婆家有钱口气大,姐娘家没人自己担。十一月里来快一年,隔着窗子望苍天。阳世上好比过客站,姐姐不在这店里站。腊月里来一年满,一根麻绳梁上拴。眼前灯灭魂不散,死板姐含泪到九泉。巧娘娘下云端,我把巧娘娘请下凡。

唱腔越来越悲怆,如早晨绝望守护孩子的麻雀,嘤嘤哀鸣的哭腔似乎是麻雀嘴角渗出的血丝。马瑞女悄悄落泪了,她抹着眼圈蹲在小路中央,没有人让她站起来,也没有人陪她蹲下。她们相互牵起手围成一个圆站在苹果林里,湛蓝的天空下,太阳照亮广袤大野,女人们的身影模糊起来。

走在前面的姑娘们沉浸在流行歌曲的大合唱里,快乐的歌声随风传播,与大自然融为一幅美丽的图画。

马瑞女真是想念外婆了,她擦一把眼泪说,外婆做家务、擀面、蒸馒头、绣花、种庄稼、耕地、养牲口、喂猪、织布、挂粉条、擀毡、做豆腐、织箩、编簸箕、编炕席、修房和泥,男人会的她都会,男人不会的她也会,外婆靠一双三寸小脚独自养大三个女儿,女儿们出嫁后,外婆不到50岁就成了五保户。女儿们有了各自的女儿,外婆便带着孙子们乞巧。孙子们长大有了孩子,她又带着重孙们乞巧。外婆的子孙就是一个乞巧队。每年七月,盐官河南家沟里第一声迎巧歌是外婆唱的,第一声迎巧的鞭炮由外婆点燃,第一个从西汉水边迎来巧娘娘的是外婆,心诚得把天爷都感化了。外婆过世后,庄里的人把她当巧娘娘送了。我唱巧娘娘下凡来,就是在叫外婆下凡来。

菊爱娣满脸泪水指着前面欢唱的姑娘说:“从前的乞巧唱难过呢,现在的乞巧唱高兴呢。”

大家七嘴八舌唱后娘虐待孩子、民国十八年,因为好多年不唱悲伤的乞巧歌了,唱得残缺不全。显然,这些乞巧歌与西和县已故前辈赵子贤先生收集的《西和乞巧歌》是一致的。我在阅读赵先生的《西和乞巧歌》作勘正时,发现上世纪30年代流传在西汉水流域的乞巧歌大多是反对包办婚姻、童养媳,争取婚姻自由等的内容的,纪录社会发展印记的也不少,譬如:抗日、抓壮丁、饥荒、包产到户等等,已超越妇女悲喜生活的局限,说明西汉水流域的乞巧歌既是女性生活的印证,更是一部上世纪30年代前后社会生活的缩影。

如果把乞巧分为两个时代,上世纪30年代前后是一部妇女的苦难史;80年代以后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逐渐演变为女性的欢乐颂。

古今乞巧的唱腔始终沉淀着对神的敬畏之情,每唱一段都以副歌“巧娘娘,下云端,我把巧娘娘请下凡”结尾,加强乞巧姑娘敬神的庄严感和神圣感。这缕神韵是西汉水流域代代妇女对苦难生活的倾诉,这缕集体凝结的悲怆真味、况味贯穿乞巧的始末,是乞巧文化的灵魂。

昨天从杨咀上返回时,路经杨坡、董家窑连续拜巧,与路途遇到的巧队互拜,回来已经半夜。今天持续小雨,下午两点仍未见晴,只好冒雨前往河对面的赵家去拜巧。

按照乞巧程序,迎来水神,拜过诸葛孔明神,即可前往邻村拜巧。这个拜,包含着对神的祭拜和对人的拜访。带路的两位乞巧头一位端香盘,香盘放香蜡纸炮、火柴,这些是用来敬神的香火,这香火是要到神的地方去,必是要烧成灰烬;一位端花盘,花为塑料花,间有一盘姑娘生的巧芽,这些是给人的见面礼。

过了西汉大桥,还未转弯,就听见苹果树后面传来赵家村巧女们的迎巧歌,原来她们冒雨早在村口等待。

“黄菊花开败了,我把你们接的太近了。”

按理说,约好的时间推迟,迟到的一方先向对方唱歌道歉。可赵家村的巧女提前藏进苹果林,看到西汉村的巧女走到转弯处,便先唱欢迎歌。

西汉村的巧头听到后,赶紧应和:“大路边上的杨槐树,来得迟了莫着(生)气。”

本来应该再往前走两步对拜,杨彦巧听到对方先唱为敬,便一膝盖跪进水里,身后的巧女扑通通一齐跪地,赵家的巧头赶忙前跑两步也跪下来。

双方互拜,菊爱娣点燃信香,意味着赵家的家神庙门被轻轻叩响,家神一个激灵,从玄冥世界赶回庙堂,洗漱打理,穿戴整洁,打开庙门等待从天上赶来的巧娘娘前来拜访。

信香承担着向神传达人的想法及诉求的使命,在人与神的生活里就是信使。

跪拜结束,双方站起,相互揖礼。赵家的两位巧头端起西汉的香盘和花盘,走在前面带路,赵家村早已被观众围得人山人海,这是一场集体祭祀仪式。

拜巧先敬神,人替巧娘娘敬神问安。上香、点烛、焚表、跪拜,唱《十支信香》,再到马王爷庙和坐在老百姓家里的地祗爷,与地祗爷同处一室的山神、土神一一拜见,才去到坐巧点拜巧。

巧女到坐巧人家,唱《祝福歌》:

吉祥人家福门开,天官登门赐福来。一赐爹娘寿缘长,二赐全家常安康。三赐生意通四海,四赐财源达三江。五赐牛多羊满圈,六赐骡马拴成双。七赐风调雨顺年,八赐五谷堆满仓。九赐儿女把书念,十赐出个状元郎。

然后,进屋齐齐下跪,上香焚表拜见巧娘娘,唱神曲《十插花》敬神。

一树的花呀,把花插在莲花台上,我要拜巧娘,哎呀哎子哟呀,巧娘娘下凡来。

唱神曲,字字句句清晰清楚,又轻得像在耳语。唱一段跪一次,十段唱完敬神就结束了。接下来巧女摇摆身体手舞花扇,将赵家的巧娘娘像从头夸到脚,一是夸巧娘娘的美,二是夸赵家村妇女的心灵手巧。

一盆水,清涟涟,我给巧娘娘洗白脸。头上青丝如墨染,两股子眉毛弯又弯,杏核儿眼睛圆又圆,线杆儿鼻子端又端,窝窝小嘴一点点,糯米牙子尖对尖,两只耳朵赛牡丹,耳坠子吊在两脸边。鸭蛋白脸真稀罕,脖子上戴着银项圈。上穿红,下穿蓝,身材端得像竹竿。手里提着个花手巾,叫人越看越心疼。巧娘娘,下云端,我把巧娘娘请下凡。

乞巧歌以娱神为目的,姑娘们唱腔委婉轻柔,表达对巧娘娘的敬慕。敬神娱神后,退出庭院边唱边问:

盘盘里端的大红花,场里家吗院里家?场里好了场里耍?院里好了院里耍?

这里问的“场里”是广场,“院里”是居家户人家的庭院。

赵家巧头听后便在前面带路,领她们到广场。

进入广场时,天色放晴,唱巧现场浓烈的祈神氛围与酷热令巧女汗流浃背,她们双双牵手摆臂,唱完《十炷香》,唱菊爱娣编的《十绣》:

一绣巧娘二绣神,三绣村里的好人情。村里的人情实好里,帮助我们乞巧里。巧娘娘祥云端,我把巧娘娘请下凡。四绣党五绣团,六绣村里的苹果园,脱贫致富奔小康,党的恩情永不忘。巧娘娘下云端,我把巧娘请下凡。七绣金八绣银,九绣人们的聚宝盆,巧娘娘祥云端,我把巧娘娘请下凡。

唱完乞巧歌,便开始她们自编自演的广场舞,音箱里响起《我从草原来》《最炫民族风》《荷塘月色》《伤不起》《小苹果》等舞曲。主要是年轻姑娘们载歌载舞,尽情展示才艺。这时候也是寻找对象的好时机,谁家的姑娘身段好长得干净漂亮,谁家的女子歌唱得好,谁家的巧牙生得好,会像风一样传遍十里八乡。从古至今,拜巧也是一次潜在的相亲会,很多年轻人的婚姻是在拜巧过程中缔结的。

菊爱娣是赵家庄人,特意给娘家人跳了一支独舞《红山果》,大有孔雀舞皇后杨丽萍的范。她的侄孙女——七岁的雯雯跳了一支拉丁舞,因为没有拉丁舞曲,临时放了一曲《江南Style》。雯雯穿紧身黑衣,桃红裙边,小巧的身姿挺拔端直,双眸清澈,旋转如花瓣翻飞。雯雯的一曲拉丁舞将古老的乞巧推向现代,观众掌声如潮,齐声叫好。

临别,巧女们回到坐巧人家与巧娘娘道别,此时,情绪回到谦卑,三跪三拜后,躬身退出庭院,两庄巧女齐唱:“盘盘里端下一苗针,两家合迎一条心。心连心,根连根,两家的友谊比海深。”到村口,回走三圈,双方挥扇依依惜别。

五天来,西汉村的巧女们相继到董家窑、新集、新庄、阴坡、何台、赵家、早阳沟去拜巧。她们出村,不论十里二十里路程都是步行,她们边走边唱,每到一个村子,都会掀起一场浪漫女儿节的高潮。

近年来,外出打工、嫁到外地的姑娘们,乞巧时节带孩子特意赶回来,带来新疆歌舞、土家族歌舞,从电视节目中学到的印度歌舞、非洲肚皮舞,她们将这些歌舞装饰带进乞巧,翩翩舞姿、曼妙歌声,令乡亲们大饱眼福。孩子们回到妈妈的家乡,毫不生疏地与大家一起唱乞巧歌;外地嫁来的新媳妇很自然地参与乞巧,在秦人祭天祭祖的大堡子山下,在西汉水两岸的大小村庄,在仇池山下的晚霞湖畔,在秦人东征的路途,她们身穿色彩斑斓的流行服装载歌载舞,用彩扇和身体变化组合成巨大的“快乐乞巧”、“真善美”、“中国梦”等汉字,将千年乞巧与现代歌舞融合,不断把对悲惨生活的倾诉,变化为现代女儿异彩纷呈的狂欢节。

四、卜巧之夜

今天是农历七月初六,晚上将进行乞巧程序中最重要的三个仪式:转饭、跳麻姐姐、照花瓣。

转饭即供馔,意为陈设祭祀食品。

晚上八点,孟玉玲家的四合院换上大灯泡,院落明亮如昼,将夜空隔离开来。这处世界的小小角落,似乎浓缩了整个西汉水流域几千年来乞巧的简朴与盛大、淳厚与华丽。

九点整,菊爱娣宣布转饭仪式开始。

杨彦巧跪下点燃一把香,给站在院里的巧女、观众一一发送。今晚的人太多了,她点燃六把香还是不够,一些挤在墙角的观众只能空手观望。

上贡是一个宗教氛围浓、气氛沉闷、歌声忧伤的仪程。这是乞巧风俗中最沉重的一个环节,转饭即把所有供品一次性敬献给巧娘娘。

传统转饭贡品为24种,称“二十四贡样”,固定不变的叫十贡样。灯、花、香、火、水、衣、食、珠、宝、财,给巧娘娘梳妆打扮的镜子、木质梳子、篦子都是属于固定的贡品。其他的11样可随意变化,但不能少。供放二十四贡,须由本年度巧头及德高望重的年长女性完成。

撤换贡品程序极其缓慢,撤时,巧头神态庄严,换时同样神圣。巧头先将所有敬献给巧娘娘的贡品撤去,换上新碟,放在坐巧人家院中的八仙桌上。八仙桌前和正厅神桌前,左右各站两位递接贡品的年长女性,巧女列队牵手站于神桌两边,乞巧头在巧娘娘像前跪拜祈祷后宣布转饭。巧女齐唱《转饭歌》:

巧娘娘你坐着,大姐娃转饭是点香蜡呀巧娘娘。巧娘娘你坐着,二姐娃转饭是双双对呀巧娘娘。巧娘娘你坐着,三姐娃转饭是三作揖呀巧娘娘。巧娘娘你坐着,四姐娃转饭是化表纸呀巧娘娘。巧娘娘你坐着,五姐娃转饭是盖碗茶呀巧娘娘。巧娘娘你坐着,六姐娃转饭是红坛酒呀巧娘娘。巧娘娘你坐着,七姐娃转饭是仙寿桃呀巧娘娘。巧娘娘你坐着,八姐娃转饭是八宝衫呀巧娘娘。巧娘娘你坐着,九姐娃转饭是珍珠串呀巧娘娘。巧娘娘你坐着,十姐娃转饭是十回转呀巧娘娘。

随着歌声,转饭队伍由正厅屋内走出,两位巧头双手端一盘镜子、一盘木质梳篦,两眼直视前方,前走后退左旋右转,恭敬地走十字步前行,与两边牵手巧女一道边走边唱转饭歌,走到桌前亦为仪态庄重的十字步绕八仙桌走一圈,回到八仙桌正面。站在桌两边的年长女性,把端来的贡品双手接住举过额头,再在胸前朝四方举过,方才放在巧娘娘像前。转饭队伍依次往复直至院中八仙桌上的供品转接完毕,转饭仪式才告完成。

转饭歌唱起来,院落顿时涌起雾霾般的悲伤,如雨珠倾泻而下的长句连唱,句句哀婉又无可奈何的叹息,让我想起父亲去年九月去世后,殡葬前,最后一个仪式就是转饭。儿女们披麻戴孝长跪在棺椁里的父亲面前,永别的唢呐声声,纸钱飘落,经声悠远,总也端不完的菜肴端到父亲面前。那时候,才恍然觉得,自己从未这样给父亲端过一次饭。

巧头端呈的贡品里,出现了姑娘们最贵重的珍珠项链、发卡、胸花和田野初开的雏菊,还有一盘放在盛水的碟中悠然凫水的小鸭,它是“巧儿”到远方去寻找另一半的象征。

当巧女、观众把信香举在额前,三跪三拜,用信香在胸前画出十字,插进桌上的香炉里,便聚起一盏明灯。

香烟袅袅,悲伤凝聚,一纸相送,转饭结束。

接下来是跳麻姐姐,它是乞巧章节中最为神秘的一个仪式。

跳麻姐姐的姑娘必须是女童,要求身体、精神绝对纯洁。

姑娘开跳前,巧头在神桌前长跪、点蜡、主香、鸣炮、焚表、祈祷神显灵附体。跳麻姐姐的姑娘站在神桌正前方默默期许,其他姑娘神色庄重地分站神桌两旁,装扮麻姐姐的小姑娘婉婷悄悄爬到神桌下。

静穆……信香闪烁,香烟袅袅。

人准备好了,神灵从四处走来了。

巧头大声喊:“跳麻姐姐了——”

姑娘们齐声问:“麻姐姐,做啥着呢?”

藏在神桌下的小姑娘回答:“簸粮食着哩。”

神桌两旁的姑娘齐唱:“簸东了,簸西了,簸下的粮食鸡叨了。”

姑娘们又问:“麻姐姐,做啥着呢?”

神桌下的姑娘回答:“磨面着哩。”

神桌两旁的姑娘齐唱:“东磨面,西磨面,渠里无水磨不转。”

神桌两旁的姑娘又问:“麻姐姐,做啥着呢?”

神桌下的姑娘回答:“擀面着哩。”

此时姑娘跳舞的队形分成左右两部分,问答对唱:“多么少?两盆哩。薄么厚?照人哩。长么短?噎人哩。”

神桌下的婉婷出其不意间爬出的瞬间用长调喊叫:“麻姐姐的神——来——了!”神桌两旁的姑娘迎声喊叫“麻姐姐的神——来——了!”

跳麻姐姐正式开始。跳麻姐姐的姑娘居中起跳,两边助跳的姑娘原地跳跃,要求跳得越高越好。跳麻姐姐歌重复唱到主跳姑娘被神附体为止。

麻姐姐神来了,麻姐姐的魂来了。麻姐姐神来了,端的杏仁茶来了。杏核茶、蜂坛酒,麻姐姐来喝茶和酒。脚上穿的登云鞋,腾云驾雾空中里来。上河里淌,下河里捞,黑天半夜赶来了红手襻,搭天轿,麻姐姐拿的降妖斗来了。

跳麻姐姐是整个乞巧环节中最有活力的一节,一旦跳起来,越跳越高,而且要超越自身体力,跳到昏迷晕倒说胡话才是最高境界。

跳麻姐姐的姑娘昏迷后,巧头要写一张麻姐姐的神帖放在大门顶,跳的人里面果真有一位神已附体,便会甩开同伴,背伏桌面,脸色发白,全身颤抖,神志痴迷。要立即到大门口焚烧黄表纸请麻姐姐神下马。这时,神灵附体者双手合拍,倒在桌前者为假神。若站起来跑到门前取下神帖放回神桌,继续舞动便为真神驾到。这时巧头问:“你是巧娘娘,还是麻姐姐?”舞者回答:“麻姐姐。”此时,巧头手执点燃的黄纸,在神桌与舞者头部回绕并祈祷:“请神下马附身,请神下马附身。”

这时,姑娘们下跪,焚纸祈祷:“麻姐姐,麻姐姐,请你嘴里头莫要留言,舌底下莫要压话,给黑眼的阳人指一条明路。”

一般神灵附体者会说一些与跳麻姐姐没有关系的话,这就引出东家西家这样那样的事情来,有一些巧合会被认为是神的寓言。

昏迷的姑娘清醒后,巧女三跪三拜,跳麻姐姐宣告结束。

已经有好多年不跳麻姐姐了,今晚的跳麻姐姐仅为演习,娱乐玩耍,意图是让姑娘们不要忘了这个环节。

为什么不跳麻姐姐?菊爱娣说,这一带只有一个人能为巧娘娘开七窍——开七窍就是开光,用针扎开巧娘娘的双眼、双耳、双鼻孔、嘴。现在不敢开七窍,家家都是一两个娃,金贵得很,不敢跳,害怕诱惑成病。

她说自己曾亲眼看到过跳了三天三夜的。我问她到底是真是假?她坚定地说,真的。这样的问已经是第三次。

跳了三天,停不下来,跳疯了。巧头跪在神桌前焚纸祈祷:“麻姐姐神,请不要和凡人一般见识,阳人如有伺候不周不到的地方,千万不要见怪!请神显灵上马、归位!”神还是不退,姑娘们跪在地上齐声下话:“请神显灵上马、归位!”麻姐姐神就是不退,两脚擦地跳,跳得像一朵花在空中旋。最后,全庄人都跪下磕头下话:“请神显灵上马、归位!”蜂鸣般的声音在村庄上空盘旋了三天,麻姐姐神才退了,跳的姑娘从半空中翻下来,缓了半个月才缓过劲。

我不太相信,又问在场的马瑞女,这是第三次问她。马瑞女睁大眼睛自豪地说:“我见过外婆跳麻姐姐的,那才叫跳哩。有一次正跳着呢,一个儿子娃骂哩,我外婆说:‘你给巧娘娘跪下,我明年给你说个媳妇,那娃娃跪下,第二年外婆上下河里给他说了个媳妇。从那以后,每年乞巧,那个娃都在巧娘娘面前跪着呢,也没有人再敢骂我外婆了。”

跳麻姐姐的六问六答,简单到日常生活中的母女、婆媳对话,通过跳麻姐姐演示人神交流,来祈求人们需要的一碗面。擀面是这一带女人们最主要的生活技巧。传统乞巧歌里最为精彩的“温温水,新麦面,两把揉了个活闪闪。擀杖一滚月儿圆,提起一口吹上天。提银刀,切细面,一攒一攒像丝线。下到锅里莲花转,夹到嘴里咬不断,阿公阿家两头子扽,儿子帮着去鼓劲。“嘣”的一声扽断了,再不嫌姐姐的长面了。巧娘娘,下云端,我把巧娘娘请下凡”,唱的是旧时代妇女擀面条的技艺和对公婆无声的反抗。而现实生活中,礼县、西和妇女的擀面手艺,都被视为第一巧,一个女人的面条擀得好否,决定一个家庭的幸福指数和尊严。

乞巧对女性人格的塑造涵盖了生活的全部内容,家务活做得好,农活干得好,守妇道,孝敬父母,尊敬丈夫,呵护子女,邻居和睦,低调不显摆,任劳任怨,尤其视婚外情为奇耻大辱,这些细碎的自我约束,对家庭高度负责的使命感,往往让她们心里没有自己。

西汉水流域由于地理位置、环境、历史诸多因素,这片土地至今仍然是全国最贫穷的地方,人们生活非常艰难。河谷相对好一些,半山坡、更高的山区,除去房屋,没有两件值钱的东西。改革开放以来,女人们纷纷到北京做保姆,到建筑工地抬砖头、绑钢筋,给家里修房造屋,供儿女上学读书。2013年冬天,我在鲁院学习期间,闲暇做过四个月礼县打工妹在北京的调查,礼县、西和县在京打工人数约15万人,我面对面访谈人次近百人次。她们在北京的工作主要是家政服务员,照顾病患老人、幼儿,做家务活。年轻姑娘多是餐饮、酒店服务员,医院护工、保洁,超市、公共场所保洁,厕所保洁。有一天,在宣武区见到一个礼县姑娘,身兼三份工作,给雇主看守服装店、接送雇主孩子上下学,晚上到烤鸭店刷盘子。姑娘28岁了,12年前,妈妈在北京打工意外受伤,住院费花去20多万元。妈妈去世后,她跟亲戚到北京打工偿还妈妈的债务。12年来,她在城市经历了类似乞巧歌里“刮一股寒风下一股雪,谁人知道冷寒月”的艰辛,还清妈妈的病债,还继续为弟弟娶媳妇修房子赚钱,原因是爸爸有腿疾,没有能力为儿子修房娶媳妇。只有弟弟娶了媳妇,她才能脱离这个家。这可能是最现实的产生宗教情怀的原因吧。

我的小侄女大学毕业,考取教师公职,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被父母将工资卡作为贷款抵押。因为家在农村的哥哥嫂子修房欠债20多万元无力偿还,侄女工作三年没有领过一次工资,未来四年仍然领不到一分钱,直到还清贷款。唯一的零花钱是假期到北京扫厕所,或到餐饮店洗餐具。每个学期临到放假的前几天便兴致勃勃地联系到哪里去打工,成为她和同事最感快乐的事情。她们为家庭无怨无悔,乐以奉献。就像青海、西藏,过去也许都是因为蓝蓝天空下的一个“穷”字、一个“苦”字,才有了宗教的信仰支撑,才有了坚强的前行力量,否则,人会纷纷去寻死。

她们在城市做的都是最脏、最苦、最累的活,她们吃苦耐劳,有担当,对雇主忠诚。就说我的小妹,在北京做家政服务十年了,含辛茹苦,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与她服务的大爷大妈建立了深厚感情,一旦小妹回家,两位老人一天打几次电话催小妹回去;小妹也是心神不定,相互牵挂如同父子母女一般。我的外甥女给一对年轻夫妻带双胞胎,一带就是两年;她自己的女儿上初中需要照顾,可回一次自己的家,却在想念双胞胎,竟以泪洗面,好像孩子是她亲生的。

20多年来,她们秉承巧娘娘的品格,在北京劳务市场赢得了“礼贤妹”、“礼贤大嫂”的赞誉,甚至有供不应求的局势。这可能就是乞巧的潜移默化,这份力量看似微小,落实到一户一家就是和睦,体现在社会就是安定。

今晚的第三个仪式是照花瓣。

将初一早晨迎来的神水倒进碗里,将献在巧娘娘面前的巧芽由巧女掐成短节投放水面,观看倒影图案问巧拙、祸福,称照花瓣。

仪式开始前,马瑞女跪在神桌前祭祀,双手合拢祷告:“请巧娘娘给黑眼的阳人赐一个好花瓣,指一条手巧路。”礼毕宣告照花瓣开始。

巧女们齐唱《照花瓣歌》:

我给巧娘娘许心愿,巧娘娘给我赐花瓣。巧了赐个花瓣儿,不巧了赐个鞋扇儿。巧了赐个扎花针,不巧了赐个钉匣钉。巧了赐个绣花线,不巧了赐个背篼靽。巧了赐个铰花剪,不巧了给个挑草铲。巧了赐个擀面杖,不巧了赐个吆猪棒。巧了赐个写字笔,不巧了给个打牛的。巧了赐个磨墨砚,不巧了给个提水罐。巧了赐个扇子扇,不巧了赐个老木锨。巧了赐一朵花儿戴,不巧了赐一棵烂白菜。巧娘娘给我赐花瓣,照着花瓣了心愿。巧娘娘给我赐吉祥,我给巧娘娘烧长香。

照花瓣跟敬神一样,歌声不能断才灵验。一般从年龄最小的姑娘开始,掐下巧芽,将叶与芽投入水中,看叶芽投在碗底的倒影为哪种图案,如针、丝线为心灵手巧,笔砚为未来的丈夫是有文化的人,锄头、铲子为配偶是种地的农民,各种图案均有隐寓的祥瑞或祸患。

照花瓣是旧时姑娘表里如一、请神赐巧、不断完善、追求更高境界的一种自勉行为,花瓣投影是励志更是对不足的勉励。

大个子二平在巧女们的歌声里投下的巧芽在水底映出一个感叹号。她惊叫着说,我照了一个感叹号,这是水神不愿意给我说的秘密。冬红一边唱一边投,碗底呈现出小飞机的倒影。她高兴地叫起来,说她的理想就是当一名飞行员。她赶忙跪下来,对着水碗磕了三个头。

大家一阵哄笑,说这完全颠覆了传统照花瓣的意向,现在的姑娘都想当飞行员,不知道水神见过飞机没有?

巧娘娘,快给我妹妹赐花瓣。莫赐宝贝莫赐钱,赐个狮子滚绣球。赐个刘海戏金蟾,赐个鲤鱼跳龙门。赐个老虎吼上山,赐个锦鸡串牡丹。赐个仙女提花篮。赐双巧手会绣花,花儿红来叶叶儿繁。赐给我一副巧心眼,做的饭菜馋神仙。赐个阿家懂瞎好,赐个女婿懂人言(懂事)。我给巧娘娘烧长香,巧娘娘为我保平安。

待所有的姑娘们都照完了,贤惠将水碗端到院中月下,说要给哥哥童儿照一个媳妇。她投下巧芽的瞬间,发现倒影如一对蝌蚪在水底摇来摆去,便高兴地大声惊叫:我哥哥有媳妇了,还有娃呢!孟玉玲跑过去,看到碗里真有一对母子相拥相抱,顿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跪在地上要哭却又傻傻地笑起来。

凌晨两点,唱得声音嘶哑的贤惠又满心虔诚地跪拜巧娘娘,为二姐照了一次考试上岗的花影。当她看到水底一朵牡丹花瓣的倒影,高兴得拍手欢叫。

大家都让她给自己照一次,她严肃地说照多了不灵验。

五、西汉送别

农历七月初七,乞巧节的最后一天。

这一天,在韩国,姑娘们把香瓜、黄瓜等瓜果放在桌子上磕头祈求,希望自己有一双跟织女一样灵巧的手、布织得越来越好。如果饮食上面看到有蜘蛛网,就认为织女答应了她们的愿望。在日本,姑娘们穿上传统的和服,在精心选好的竹竿上挂上纸花彩球、色彩缤纷的纸串、各色各样的千羽鹤、钱褡、短笺、风幡等漂亮的装饰品,有的还挂上写满愿望和诗歌的长纸笺,并摆上玉米、梨等供品,以此请求织女星保佑姑娘的书法、裁衣等手艺能有所进步。朝鲜王朝时,君王们在宫廷里摆宴会,给儒生们实行节日制的科举,儒生们作诗,向星祈福。

广州的乞巧节到来之前,姑娘们就预先备好用彩纸、通草、线绳等,编制成各种奇巧的小玩具,将谷种和绿豆放入小盒里用水浸泡发芽,用来拜神,称为“拜仙禾”和“拜神菜”。从初六晚开始至初七晚,姑娘们穿上新衣服,戴上新首饰,焚香点烛,对星空跪拜,称为“迎仙”,自三更至五更,要连拜七次。“乞手巧,乞容貌,乞心通,乞颜容,乞我爹娘千百岁,乞我姊妹千万年”。拜仙之后,姑娘们手执彩线对着灯影将线穿过针孔,一口气能穿七枚针孔者叫得巧,被称为巧手,穿不到七个针孔的叫输巧。女儿节之后,姑娘们将所制作的小工艺品、玩具互相赠送,以示友情。

在福建,乞巧节时要让织女欣赏、品尝瓜果,以求她保佑来年瓜果丰收。将酒、新鲜水果、鲜花供在桌前焚香祭拜,默祷心愿。女人们不仅乞巧,还乞子、乞寿、乞美和乞爱情。北京有“乞手巧,乞容俏,乞我手如织女巧,乞我牛郎对我笑”。河南有“天皇皇,地皇皇,俺请七姐下天堂,不图你的针,不图你的线,光学你的七十二样好手段”。浙江省台州一带有“念出七遍七月七,七娘祀日七姑星,伶俐聪明去读书”。河北、河南一带有“天上织女姐,听俺唱支歌:俺给你送馍,你教俺学做活;俺给你送汤,你教俺扎鞋帮”。山西黎城有“七、七,七月儿七,我给巧娘娘送饭吃。半路碰住她老爹,他就叫我做对没窟窿的老暖靴……”山东枣庄、单县有“爬东墙,望西海,王母娘娘送巧来”。陕西旬邑县有“巧娘娘,乞巧来,梧桐树下花儿开。花儿开,树儿摆,我把巧娘迎下来。我给巧娘献西瓜,巧娘教我铰菊花;我给巧娘献梨瓜,巧娘教我铰梅花”。陕西户县有“豆芽芽,生得怪。盆盆生,手帕盖。七月七日取出来。妹妹呀,姐姐呀,摘朵巧芽照影花。盆盆清,影影明,看谁手巧心又灵”。其中,陕西境内的乞巧歌与西汉水上游的最为接近,这是因为两地同是秦文化的核心区域。

乞巧兴盛时期,广为流传于汉文化圈。千年之后,越远离西汉水上游,乞巧的时间越短,程序越是简化;越接近大堡子山,越是严谨完整。近几年来,西和县十里乡一个乞巧点,乞巧的都是老人;礼县祁山村都是中老年妇女,年轻姑娘进城打工去了,小学、初高中生,假期都有紧张的补习安排。大多地方乞巧的女性越来越老龄化,如何保护传承乞巧文化更是当务之急。

早饭后,杨彦巧拿着一沓票据,找菊爱娣对乞巧节的花销账单。菊爱娣取出一个学生用过的作业本说,33个人每人10元钱,共收了330元钱,巧女拜地祇爷时,坐爷人家端了40元,到何台村拜巧时人家端了20元钱,巧会一共收了390元钱。一队到凤凰山的200元车费,菊爱娣个人付了,再不算。杨彦巧拿出准备好的30元钱说:“我们一家的车费不要你出。菊爱娣问,你们一家怎么是三个人?杨彦巧说,我和女儿江虹,还有侄女杨蓉。”菊爱娣笑着转过头说:“这亲戚娃娃耍几天还要收人家的钱呢!你这当姑姑的是让西汉村人在你娘家人面前短精神呢?”杨彦巧说:“再咋说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出。”这时,马瑞女进来也要给自己的10元钱车费。菊爱娣问:“你们是商量好的吗?”马瑞女说:“是商量好的,我们也要敬神呢,不能让你一个人把三年的麦子一次碾了。”孟玉玲跟着马瑞女进门,杨彦巧看到孟玉玲说:“差点忘了,还有她男人五战子买炮的20元钱呢。”

孟玉玲扬起手说:“不要,不要。”菊爱娣问:“咋不要?”孟玉玲只说不要,将自己和女儿贤惠的20元车费放在床头,菊爱娣挡回去说:“我已给常师了,车费的事再不要提了。”

杨彦巧坚决地说:“赶紧碰账!趁今天闲,我还要给玉玲子家收电费钱和她男人的烟钱去呢。”

孟玉玲跳起来坚决不要电费钱,更不让给她男人买烟。

马瑞女说:“几天呢,那是麻烦钱,是麻烦烟。”

菊爱娣写,杨彦巧念:“礼炮两盘30元。大炮一盘20元,小炮一盘16元,小鞭炮10元,糊巧娘娘的纸15元,第一次买的不够又买了5元钱的,一次性纸杯子第一次买了5把,一把3元钱,第二次买了4把,一把4元钱,香8元,蜡6元,蜡2元,蜡7元,黄表纸5元,麻纸3元5角钱,半斤茶叶30元,矿泉水17元,矿泉水14元,矿泉水14元,矿泉水14元,矿泉水14元。就这些,你算算花了多少钱,还剩多少钱?”

菊爱娣加过两遍说:357元5角钱。杨彦巧展开手掌数了数,还剩余57元5角钱。

她让菊爱娣再算算,还差多少钱就是100元?要不每人再收几块钱,给玉玲子男人买条烟,剩多剩少算电费钱。菊爱娣说,每人按两元收,亲戚娃就不收了,只收西汉村的,收多少是多少,不缴的人就算了。

2015年度,西汉村33位女性七天八夜的乞巧节,包括菊爱娣个人支付的200元到凤凰山的车费,再加杨彦巧正在收取的60元共674元整。

这场盛大的节日平均每天的费用不到100元钱,人均不到21元钱。

女人们算账聊天的时候,一只老鼠飞奔进院。独仲彬箭步上前,抓住老鼠尾巴,甩向房子后面的包谷地。

老独拍着手对我说:“看看,你让放生的又追回来了,就在大门外。我们藏起来看看,是不是那条蛇,不是就怪了!这次如果放了它,我们就没有安宁日子!你看这麻雀,都骂我整整四天了,早知道不封它的窝,让蛇悄无声息地吸了去,你也不会把我看成恶人。”

我顿时感觉村庄危机四伏,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午饭后,到土巷深处的马瑞女家去。马瑞女丈夫站在房梁顶,正在打磨新修房子的梁柱。儿子独艳峰满头黑发,目光坚定,有种洋娃娃的清爽。他拿起一只自己做的鸽铃摇摆示范,果然是每天回荡在西汉村上空的鸽铃声。

我问他会不会坚持制作鸽铃?他坚定地说:“会!”

二胎即将临盆的90后罗婷婷在院落逗女儿玩,她动荡不安的心随腹中二胎的孕育,已经安放在她本不愿意一辈子生活的西汉村,脸上对未来焦灼的渴望变成西汉村妇女的安然。罗婷婷的丈夫、也就是马瑞女的儿子独艳峰,本是她西安职业医学院的同学,两人相爱后便放弃学业私奔北京去打工,钱没有赚到,就只有结婚。23岁的独艳峰是个鸽子迷,每天早晚,西汉村的天空之上,一群图画般的鸽子带着他制作的鸽铃飞过群山,鸽铃的声音清脆如玻璃在天上碎裂,给西汉村人带来美好的向往。

一年半前,刚满20岁的罗婷婷抱着半岁的女儿,心绪不安地对我说:后悔退学了!结婚生子后,进退无门,想把青春时的那股冲劲找回来;等到女儿大一些,再出去打工赚钱,重新开始。而这一次,她和家人都在为本月底的生儿生女而忧虑。

罗婷婷的困境也是整个农村没有完成学业的90后的集体困境。

下午送巧前,老独送我到大门口,苦笑着说:“那一条有神性的蛇还会来,它生来以麻雀和老鼠为食,就像人类与猪、羊的关系。年底房子修起来,我们会在门前种上指甲花。蛇最害怕指甲花的气味,这样,它就不会贸然越过边界了。”

与他道别,和巧女们到孟玉玲家,与巧娘娘作最后的拜别。

传统的乞巧节有送巧前吃巧饭会餐的习俗,即巧女亲手做好的饭菜献在巧娘娘面前,待其品尝后就有了神性,姑娘们吃了就会更加聪慧灵巧。现在随着人们生活条件的改善,这一项“会会饭”,不知不觉也被取消了。

夕阳缓缓升起,如六月三十晚接巧娘娘时的光景,照亮孟玉玲家院墙前的向日葵花盘,一抹金线般的光越过庭院的黄菊花,照亮紫色的牵牛花。孟玉玲的婆婆走进大门,站在牵牛花前的光晕里,她侧身向屋内望,复又转身出去。杨彦巧的婆婆在庭院前走一步后退一步,像在思量着拉住时间的手,将流走的时间拉回来。

传统乞巧于深夜十二点,在姑娘们的一片哭声里送巧。现在改为下午六点以后,大家高高兴兴地将巧娘娘送走。

杨彦巧双手握住一支香,跪下磕头后埋着头没有站起来。马瑞女上前,用同样的方式点燃一支信香,下跪磕头,她迟缓地站起来,将信香插进香炉。所有人都明白,这支信香已经通知巧娘娘该走了。

菊爱娣和孟玉玲举起信香,与所有姑娘一起三跪三拜,唱《十支信香》。

马瑞女的丈夫和杨彦巧的儿子抬起巧娘娘跨出孟玉玲家的门槛,晚霞的光芒正好打在巧娘娘的花轿上,这是分别的时间了,是巧娘娘回到天上的时间了,是巧儿要去寻找她的黄三的时间了。

巧娘娘穿的神仙衣,巧娘娘走■我送你。巧娘娘影子出了门,巧娘娘先行我后行。巧娘娘影子出了院,我送巧娘娘心里乱。巧娘娘影子上了房,我送巧娘娘脚步忙。巧娘娘影子驾了云,转眼到了南天门。巧娘娘影子走远了,把我丢下不管了。巧娘娘影子没的了,由不得人着哭开了。

送巧前,我到西汉大桥下面选好一处紧临西汉水的宽敞场地,空地是河水冲积散开的板结泥沙,周围长满茂密的猫儿草和扎堆的芦苇,人站在空地,会被野草包围起来,像一个天然的露天广场。

送别的队伍到达空地,巧娘娘面向村庄,背朝西汉水落座,姑娘们取出香盘里的手襻,搭起一座让巧娘娘升天的桥,婉婷和依婷两姐妹各牵一头分站河水两岸。

桥搭起来,巧头点香、焚表、燃烛、跪拜、鸣炮,同样的祭祀程序贯穿每一环节的开始与结束,不厌其烦的烧香点蜡,反反复复的三跪三拜,似乎在追寻先祖们生活的点点印迹,她们自始至终快乐、哀婉混杂的歌声,形成乞巧独特的叙事,寄托着人的渺小、无助和期盼。

姊妹的手襻都解开,一根一根连起来。把桥搭到河对面,我和巧娘娘再难见。姊妹跪着挣命哩,各哭各的心病哩。针线家务都不怕,就怕媒人来问话。今年一起乞巧哩,就怕明年人少哩。我给巧娘娘打明灯,从小的姊妹泪纷纷。我给巧娘娘把愿许,巧娘娘给我要做主。金银财宝谁看呢,要我心上情愿哩。巧娘娘,上云端,我把巧娘娘送上天。

今夜,西汉水边的永兴、长道,有两万多从礼县城、盐官、宽川乡赶来观看送巧的观众。距离永兴十多公里的西汉水支流漾水河边的西和县“国家水利风景区”的晚霞湖,湖中荷花盛开,芦苇丛丛,野鸭、卢雁、白鹭游来飞去,汉白玉织女塑像立于霞光山色、湖波水影之间,一片野趣连着一片诗情画意,连起湖边成百上千的小吃摊、野村林舍中的农家乐。在这片山水画中,从西和县城赶来观看送巧的观众有三四万人,由于人太多,西和县竟动用公安警察维持秩序,在晚霞湖边拉起警戒线。此时,永兴的16支乞巧队鸣放烟花,排序送巧,一队一烟花,天空一时姹紫嫣红,彩蝶飞舞,烟雾和歌声缭绕。

同一时间,西汉大桥,河堤两岸,人山人海,大堡子山下的文家、友好、龙槐、蒙张、爷池、捷地的送巧队,与赵家、祁山、西汉的送巧队着红穿绿,歌声炮声交织,热闹堪比过年。

2300多年前的这一天,居住在西垂的秦襄公,带领族群登临大堡子山祭坛举行盛大的祭祀先祖仪典,经年盛况如是今朝。

菊爱娣跪下,400多位巧头跪下,河流般的姑娘妇女们沿西汉水跪下,她们燃最后一支信香,焚最后一张黄纸,点燃400多位巧娘娘,花轿燃烧、火焰滚滚,一股股浓烟腾空飞上天际。

七月七,节满了,巧娘娘把我不管了。巧娘娘身影出了门,石头压心沉又沉。白肚子手巾写黑字,巧娘娘走了我没治。巧娘娘走了我心酸,眼泪流着擦不干。野鹊哥,野鹊哥,你把我巧娘娘送过河。巧娘娘,上云端,我把巧娘娘送上天。

天空霞光万道,夕阳罩在云朵上,五彩云霞在天边移动,幻化为一只以霞为羽为腾的金色大鸟,在天宇缓缓飞翔。

汉水泠然西流,这条产生中国文学经典诗篇《诗经·蒹葭》的河流,被晚霞映照得温馨安详。吟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秦人女子,此刻也许就在天河边凝视着沉静下来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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