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群
2016-06-16张宏勇
张宏勇
一
顺治五年,一场秋雨淅淅沥沥下了十余天,失修的西城墙在雨水的浸泡和炮火的攻击下轰然倒塌。也在这一天,闽浙总督陈锦率领着六万清军
攻破了明朝军民坚守六年的建宁城。
在被俘的人群中,一位少年高昂着头颅,搀扶着另一位负伤的少年,他步履蹒跚,灰头垢面,但目光依然坚定,大义凛然,和其他俘虏的无助和灰暗反差极大。在清军的俘虏营中,那位负伤的少年开始发烧,时而惊恐地大叫,时而喃喃地说着梦话。看着奄奄一息的兄长,少年冲着帐外大声吼道:“给一碗水,我兄长快不行了!”帐外的军士比他的声音还大,回了一句:“喊个鸟,再喊老子宰了你!”
少年不惧怕刀光剑影,不惧怕冲锋陷阵,但当他的手足濒临死亡的时候他感到了无限的恐惧,他开始号啕大哭,毕竟他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他的哭声立即得到了其他俘虏的响应,大家都为自己的命运抽泣、悲伤,顿时俘虏营哭声四起,军士们开始忙碌起来,大声呵斥着俘虏,还有人拿枪刺看着不顺眼的俘虏,这个局面更加混乱。一个长官过来讯问,军士向他汇报了刚才的一幕,长官毫不犹豫,命令将两个少年拖出去杀了。士兵领了命,如狼似虎地将两位少年拖出了营房。正在此时,四个军士一个仆人一个丫鬟护卫着一位华丽的夫人远远走来。夫人的随从丫鬟小跑过来说:“夫人问发生了什么事?”长官赶紧上前向夫人一五一十地汇报了详情。夫人走到两位少年跟前,细细打量了这个脸上还挂着泪水的少年,她竟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少年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这位夫人在一瞬间就作了一个决定,她命令将伤者抬去治疗,又让仆人带少年去洗漱更衣,然后带到后帐。
少年茫然地看着这位素昧平生的夫人,不知所措。
陈锦的大帐设在建宁府衙。少年曾经走进过这个府衙。当时,府衙内到处还是明朝的旌旗,建宁城的王祁大人穿戴整齐,和守城将士共商护城大计。而现在一切都变了,旗帜变了,人变了,连人身上的衣服也变了。少年穿过前堂被带到后府,那位夫人已经端坐在堂前。夫人见了焕然一新的少年,用和蔼的目光又一次上下打量一番,然后问少年:“哪里人氏?年岁几何?”少年见她不像旗人,也不畏缩,大声道:“江苏武进人氏,年方十五,姓恽名寿平,字正叔。”夫人又问:“你可曾读书?”少年微微一笑,答:“若不是清狗来犯,我今年应该参加乡试了!”旁边的仆人斥道:“大胆狂徒,怎敢如此无礼!”说着就是一个耳光。夫人站起来指着仆人道:“好你个大胆的奴才李进忠,我在这里询话,哪有你说话的份?给我滚出去!”李进忠悻悻而去。
恽正叔捂着脸恨恨地看着李进忠的背影,然后“呸”了一口血水。夫人走下堂用手帕擦拭少年嘴角的血,然后又细细端详少年。此时,帐外喊道:都督驾到!话音刚落,陈锦已到后堂,一进来就拉着少年上下打量,少年又开始不知所措了。都督微微颔首,然后哈哈大笑,笑完了说,怎么让少爷站着?快赐座!正叔被都督和夫人弄糊涂了,惶恐地坐在椅子上,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都督又向他问了许多问题,问他都读什么书、有何喜好,问他父母兄弟的情况,问他什么时候参加的王祁队伍,正叔一一作答。
最后,都督说:“我和夫人成婚多年,身边没有一男半女,夫人见你聪明伶俐,又有些缘分,想收你为义子,你意下如何?”正叔先是一惊,没有想到这夫妇二人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沉思片刻,站起身来抱拳道:“我乃大明臣民,都督贵为清将,正叔自幼读孔孟,虽不精通大义,然人之气节尚存,承蒙都督夫人抬爱,恕难从命。”都督听了大怒,“崇祯都已自缢于煤山,明朝君不明理,奸臣当道,气数已尽,从尧舜禹开始,皇帝都是新旧交替,改朝换代是必由之路。你年纪轻轻,不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难道也想为崇祯陪葬不成?”正叔听了如此一番话就不再言语了。夫人说:“老爷莫生气,正叔也是一时想不通,让他回去再斟酌斟酌。”都督挥袖让人带下去,他才发现怎么不见仆人李进忠,平时这种事都是他干的。夫人把刚才一幕告诉了陈锦,都督一听又怒了,让亲兵唤李进忠进来,一顿训斥,李进忠连忙磕头认罪才免了皮肉之苦。
在军医的治疗下,正叔兄长的病情日益渐好,兄弟还能每天见面。一日,正叔把陈锦都督收他为义子的事向兄长说了,兄长思忖片刻之后,轻轻拍着正叔的肩膀说:“兄长的这条命是夫人给的,且不说国家大事,单对你我兄弟,都督是宅心仁厚,你不看那些不降的士兵全都被杀了。你我随父抗击清军五年有余,大明还是亡国了,单凭我们兄弟定然是无力回天,如今又和父亲失散,已经无家可归。所幸夫人对你怜爱有加,在这里你还可以继续学画,为兄知道作画对你异常重要,依愚兄之见,还是暂且应允了都督夫妇,以后再从长计议。”
正叔看着远方的山峦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正叔还是听从了长兄的意见,最终成就了陈锦夫妇的心愿。那天,建宁府张灯结彩,大摆筵席庆贺都督喜收义子,正叔的心里是复杂的,他骨子里爱国的一腔热血无处泼洒,现在又成了大清都督的义子,反清复明成了一个永远实现不了的梦想,不知不觉中两行泪水滑落。
在建宁府还有一个人不高兴,那人便是仆人李进忠。李进忠年龄长正叔五岁,却心术不正,自从那天被训斥后,前天又因为准备宴席砸烂了一个盘子,陈锦抽了他两马鞭。其实李进忠一直想做陈锦的义子,但夫人嫌弃他年纪大了些没有应允,陈锦也发现此人平时表面上唯唯诺诺,心里似有隐晦,正叔的出现让陈锦对李进忠更加厌恶。只是鉴于跟随自己多年而没有打发到军队里,但正因为陈锦没有赶走身边这个小人,才惹来了杀身之祸。这是后话。
二
光绪三十一年,三十五岁的张勋伯终于保举了知县,分布山东。在上任的路上,张勋伯感慨万分,想他自幼饱读诗书,却屡试不第,万般无奈之下入行伍进淮军,幸得淮军将领聂士成赏识,凭着他的机智聪慧、上下逢迎才有了这次保举的机会,也算他在淮军这十年没有白辛苦。想到此,一股豪情溢于全身,狠狠抽了马屁股一鞭,战马长嘶一声,奋蹄疾奔。
一到山东他就拿着聂士成的举荐信去找山东巡抚袁世凯,结果求见了三次都因袁大人公务繁忙没能见上,张勋伯万般无奈之下只能住在济南府的一家客栈里等待召见。一日,百无聊赖的张勋伯和几个随从在客栈玩牌九,小二进来说,楼下巡抚差人来了,要见张老爷。张勋伯急忙下楼拜见,差人也不多言,告之庚时到袁府,巡抚大人要召见,张勋伯谢过差人,欣喜万分。
庚时,张勋伯在客厅见到了这位中国历史上的传奇人物袁世凯。张勋伯自我介绍:“小人张广建,小字勋伯,安徽合肥人氏,光绪二十九年跟随聂大人麾下,今受聂大人差遣前来拜见袁大人。”袁大人谦逊随和,这让张勋伯始料未及。看了聂士成的信,袁大人竟向张勋伯抱拳说:“聂兄信上说贤弟是旷世奇才,失敬失敬!”张勋伯受宠若惊,慌忙站起说:“感谢巡抚大人抬爱,勋伯愿在大人麾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袁大人设宴款待了勋伯,席间,勋伯对时局进行了细致分析,对光绪帝的命运堪忧,对梁启超、康有为的维新变法进行了大胆的评价,对中华民族的前途命运也谈了他自己的看法。当然,张勋伯也很聪明,他闭口不谈对慈禧的看法,他知道袁大人和慈禧是有交情的。袁大人听了勋伯的一席话频频点头。谈了约莫两个时辰,勋伯才起身告辞,并奉上了一幅华碞的精品字画作为见面礼。袁大人观后甚是满意,收起字画才说:“你且在平阴县赴任,如不出我料,朝廷可能会有大的变故,你可随机而动。”勋伯又一次誓言旦旦地谢过了袁大人,次日即去赴任。
正如袁大人分析,三年后,光绪和叶赫拉拉氏在二十四小时内相继死去。年仅三岁的宣统继位,摄政王开始主持朝政。摄政王一上任就表露出誓杀袁世凯,这对袁大人极其不利。
经过三年的历练,张勋伯已经是山东布政司。一个小小的平阴县令肯定满足不了张勋伯的欲壑,布政司一职也只能带来一时的欢愉。张勋伯清醒地认识到,清政府在一个三岁孩子的统治下,必然是外侵内乱,摄政王和袁大人斗只是飞蛾扑火,革命党只是一时气候,中国的统治还要依靠北洋军。北洋军惟有袁大人说了算,只要抓住袁大人这个靠山,张勋伯不愁飞黄腾达。
张勋伯凭着袁大人这个靠山,又凭着自己善于拉拢逢迎,已经是山东赫赫有名的人物,虽然不能点石成金但也能够呼风唤雨。他把山东的吴炳湘、吴鼎元、聂宪藩、张树元等一大群官员笼络在麾下,伺机而动。
辛亥革命爆发后,张勋伯以为时机已到,便写信给袁大人想独立山东省,随信还捎去了他在山东各地搜刮的白银两千五百两、古玩字画一箱。袁大人很快回信,叮嘱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要听从指挥。张勋伯只好作罢。
这一等就是整整三年,这三年对张勋伯大人是漫长的,对生活在内忧外患、水深火热中的中国劳苦大众更是漫长,今天是今天的政策,明天又是明天的税赋,社会治安极其混乱,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民乱兵患,老百姓苦不堪言。张大人收足了税赋,就开始借北洋军的名义训练自己的军队,在吃不饱饭的年月里,张大人的军队是解决温饱的好去处,所以一个鱼目混珠的加强旅就组建起来了。随着张勋伯势力的不断扩大,山东巡抚胡建枢对张大人也要惟命是从,实际上他已经是山东的土皇帝了。此后月余,张勋伯就顺理成章地接任了山东巡抚一职。
张大人除了在政权上不遗余力地包揽,还大量收购散落在民间的稀奇珍宝、古玩字画,甚至不惜盗挖古墓。他收罗豢养了一大批三教九流的人物,有古玩店的、典当铺的、盗墓的等等,分散到山东各地为他收购古玩字画。这帮人只要打听到哪里有东西,就会软硬兼施,连骗带哄;要么就设计陷害,强取豪夺。收藏古董的都是些乡绅土豪和有钱人,虽然有一定的势力,但一听是巡抚张大人差来的人,也就乖乖相让。有几个不识时务的,最后不但失了宝贝,还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蓬莱县有一个叫艺古斋的古玩店,老板姓柳,五十出头,年轻的时候随父亲在全国各地贩卖古董,此人好学,对古董鉴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执著和偏爱,多少年在古董行当摸爬滚打,炼就了他出类拔萃、不同凡响的鉴定水平,特别是一双火眼金睛,不管仿得多像的赝品都逃不出他犀利的双眼。古董界的人经常重金请他长眼,据说多少年来没有走过眼。遇到这样的人才,这帮人也不敢马虎,请示张大人如何处理这个特殊人物。张大人一听大喜,虽然他收罗了些鉴定古玩字画的人物,但能敌过这位柳先生的真还没有,所以他决定请柳先生到府上一叙。张大人早就做好了打算,此人一旦为他所用,那就再好不过;一旦不从,就夺其家财,然后治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灭之。
柳先生乃何等聪明之人,他给儿子安排了店铺的事,并告诉妻儿,他此去可能又要过漂泊不定的日子,但生命和衣食无愁。依依惜别之后,带两卷字画随差人去济南见张大人。
一行四人在去济南的道上,到处是流亡的老百姓,强盗趁机开始大肆抢掠,完全是一种无政府、无秩序状态,真正的天下大乱了。四人从蓬莱到济南走了十余天,到张大人府上后,柳先生并没有见到山东巡抚张大人。管家说,大人已于十天前进京了,安排我等善待柳先生。
三
1960年,那是饿死人的年代。在甘肃会宁县城,阁楼胡家老小八口坚定自若地生活在饿得人想吃人的岁月里。胡家自若是因为他们有吃的,每当夜深人静,是胡家一家吃饭的时候。从秘密的地窖里拿出麦子,在铁锅里炒熟了,一人半碗麦子,就听见牙齿咀嚼麦子的声音。最小的胡晓天还不到两岁,刘氏既要自己填饱,还要嚼碎了喂儿子,所以她的嘴最忙。一家人谁都不说话,孩子们也习惯了这种生活,也不敢嬉闹。父亲说了,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了,别人知道了就会来抢。所以孩子们在那个岁月里就学会了守口如瓶。
胡家人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度过了三年饥荒。几年之后邻居们还常常议论,那时候半夜能闻见炒麦子的香味,另一个会马上揶揄,挨饿的人鼻子比狗还灵,一定是饿疯了,做梦都想炒麦子呢。胡家掌柜的胡大寿微微一笑走开了。
胡大寿的麦子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在很早以前,胡大寿的父亲就在家里挖了一个秘密地窖,存了二十麻袋小麦。那时候二十麻袋小麦也不是一般家庭能购置得起的,他是用家里的古董字画换的。别人想换,家里还没有那些玩意儿。胡家有,并且很多,足足两大柜子。二十几年过去了,终于在这个时候用上了。胡家是清朝乾隆时候的大户,祖上位居四品,在这个县城里显赫一时,到胡大寿这一代,家道已经中落得差不多了,但阁楼胡家当年的荣耀仍然是劫后余生的老爷子们晒太阳时的重要话题。这些老爷子常常会说到胡大寿的太祖父胡极。胡极是京城的从四品官员,到底是什么职位这些晒太阳的老爷子们也众说纷纭,有些说是户部侍郎,有些说是监察御史,为这个老爷子们争得面红耳赤,至于什么官职已经无法考证,县志上也没有记载胡极这个人。在这帮老爷子中惟有一人是这么说的,说胡极根本就没当官,胡极天性极高,满腹经纶,但他生性高傲,不谋仕途,一直在陇西巩昌府汪家做教师。陇西汪家在金元明清四朝七代为官,显赫一时。由此推断,胡家的古玩字画来自汪家更可信。
胡大寿的父亲胡忠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收购了这二十麻袋麦子。
会宁县和定西县交界的地方,有个村庄名叫新街。村上有个绅士姓韩,博学多才,且家资丰厚,喜欢古玩字画。不知在什么地方打听到会宁胡家祖上留有些名家字画,韩绅士专程到会宁县城找到胡大寿的父亲胡忠。胡忠也读过私塾,所以两人极能谈得来,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你来我往便成了朋友。一天,韩绅士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提出要欣赏胡家收藏的字画。胡忠虽然不喜字画,但也深知祖上留下两大柜字画的价值,当时时局混乱,日本人的飞机正在甘肃上空轰炸,胡忠觉得留在家里的字画也不安全,遂向韩绅士提出联系一个下家想出手的意思。韩绅士说:“只有看了东西才能联系买家,这样才能物有所值。”两人一拍即合。
韩绅士在胡家欣赏胡极收藏的字画用了整整一天,两大柜书画全部看完了,并且还挑出了百余卷,一直到掌灯时分,韩绅士意犹未尽,问胡忠:“再没有了吗?”胡忠有些诧异地看看韩绅士,茫然的摇摇头,韩绅士好像有些失望。
他们把挑出来的字画按姓名写在一张纸上,韩绅士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揣在怀里,然后押了一口茶。
“我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韩绅士问。胡忠有些诧异地说:“先生请讲!”
韩绅士说:“我早年间听说,你家有恽正叔的十二扇屏,是大幅同屏,分开是十二幅荷花,各有意境,合在一起又是一幅整体的荷花意境,红木架子。可有此事?”胡忠大为吃惊:“韩先生真是信息灵通!实不相瞒,的确有过恽寿平的十二扇屏,设色绢本,工笔兼写意,没骨画法。”韩绅士睁大了眼睛问:“东西何在?”胡忠笑笑说:“先生莫急,听我慢慢说来。民国四年,我们家来了一位姓柳的先生,说是来收购字画的。那时候我家还算殷实,所以我父亲不愿出手,但柳先生连着十几天天天来,死缠硬磨非要看看我家的字画,父亲磨不过他,还是让他看了,包括恽寿平的十二扇屏。那时候,父亲已经卸了红木架子,画都卷了放在柜子里,拿出来的时候只有十一幅。其他的东西他都没看上,就对这十二扇屏来了兴趣,他坚持要买,我父亲坚决不卖,最后他凶相毕露,招了一帮穷凶极恶的人,丢下五十个现大洋,就要搬走东西。趁着这个当口,我赶紧去报官,县丞的秘书和我父亲有交情,他告诉我,这些人是省长张广建派来的人,得罪不起,要活命就赶紧把东西给他们,不要为了些身外之物丢了性命。我赶紧跑回家把情况告诉了父亲。父亲沮丧地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一帮人在乱七八糟的杂物里搬走了红木架子,在柜子里找见了恽寿平的画。其实有心贼的柳先生早就知道画的存放处,但找了还是只有十一幅,翻遍了我家的所有地方都没有找见另一幅,他们就开始逼问我父亲,父亲被打得满地翻滚。邻居们听见动静都团在了大门外,最终这帮人还是没有找见,便悻悻而去。
四
恽正叔一直以义子的身份跟随着闽浙总督陈锦。仅一年时间,清军势如破竹消灭了大部分的反清势力,诏安、南靖、平和、漳州还在作困兽之斗,除了郑经还在东南沿海一带和陈锦周旋,其他的人都已经留起了象征大清臣民的辫子。陈锦深谙兵法,有一支训练有素的水军在海上和郑成功开始了持久战。
顺治八年初春,清廷催促陈锦在入冬之前拿下郑经,但陈都督认为还不到时机,正在写上奏的折子,这时恽寿平端一杯凉茶进来,陈锦放下毛笔和这位义子聊了起来。
“听夫人说,你还能写丹青?”
“以前跟叔父学过几日,不成体统。”
“好,这里有笔墨纸砚,你画上一幅,让为父一观。”
恽寿平说:“请义父命题!”
陈锦看了一眼屋外池塘的荷花,“就莲花如何?”
“叔父英明,正叔学画就是从莲花启笔的。”
转眼间,一幅水墨荷花就呈现在陈锦的眼前:陈锦惊叹不已:“惟妙惟肖呀,正叔我儿真是奇才呀!”
陈锦呷了一口茶,缓缓坐在椅子上,沉思片刻说:“目前战事紧张,朝廷要为父在入冬之前拿下郑经。以为父之见,要这么打,必败无疑,到时候为父可能战死,”恽寿平想阻止义父,但陈锦举手阻止了他。
“让我说完。自古将军都以战死疆场为最大的荣誉。如果我一旦有个意外,望你能送我骸骨至我的家乡安葬,善待你义母,我陈锦也就不枉此生了。”话还没说完,恽寿平的眼睛已经噙满了泪水。
这几年陈锦经常出征在外,虽然没有和义父促膝交谈,但他还是逐渐改变了对陈锦的态度,对义父的为人处世很钦佩。几年来,恽寿平一直潜心读书画画,对政治不闻不问,那种亡国的仇恨已在他心里慢慢隐去。恽寿平跪倒在地说:“义父对我兄弟二人有再造之恩,正叔一定尽全力报答!”陈锦扶起他,用力拍了拍了他的肩膀,点了点头说:“下去忙吧。”
半月之后,陈锦的奏折批了下来,顺治对陈锦极为不满,认为他贻误战机,还派了监军前来督战,务必要在入冬前活捉郑经。陈锦不敢怠慢,接连取得了几场战役的胜利,连续拿下了江阴、泾县、舟山三县,歼灭张肯堂、刘世勋、阮进等人。虽然战功卓著,但郑经以大海为屏障,依然穿梭在金门和福建之间,陈锦着实拿他没有办法。
一日,战事休整,陈锦回家,夫人丫鬟前来侍奉。陈锦因为拿不住郑经脾气正火,见谁都没有好言语,结果,李进忠打来的洗脚水太烫,被陈锦一顿踢打,恽寿平赶紧换了一盆才算平息。
翌日,夫人安排要选两个人去军营侍奉陈都督,这段时间都督要随船去海上打仗,女眷不方便,要两个男丁,李进忠和一个叫安城的人被都督带到了船上。
转眼已到了仲夏。一日都督的大军在舟山休整,李进忠和安城两人到岸上补充日常用品。舟山有一家很有名的酒楼,唤作“燕来新社”,主要以烹制当地的燕窝为主,在周边县州富有盛名,都督安排要为他带上一份秘制燕窝。老板听了是都督要燕窝,命厨师精心细作,并为李进忠沏了明前龙井,一副讨好的笑脸,李进忠也自我陶醉地在大厅里踱着步。这时候门里走进一个气度不凡、雍容华贵的少年,随身跟着两个彪形大汉,此人身高七尺,眉宇间透着英武之气,老板赶紧上前打理。
三人落座后,点了一桌的吃喝,出手很是阔绰,老板更不敢怠慢,惟命是从。少年看见了在大厅里自信踱步的李进忠,悄问老板此人的来历,老板如实说了,少年端了一杯酒,细细端详了李进忠一番,慢慢呷下,计上心来。
少年邀请李进忠同桌共饮,李进忠欣然答应,几杯酒下肚,在少年的教唆下,李进忠将自己的身份全盘托出,在酒精的麻醉和少年的继续教唆下,李进忠已经不能自持,压抑了很久的不满、抱怨、牢骚像决堤的洪水一泻而下,最后竟破口大骂陈锦陈都督。李进忠的这个状态正中少年下怀,他诱导李进忠继续说下去。
最后,李进忠在微醉的情况下,答应了少年的条件,五十两黄金是李进忠几辈子都得不到的财富,他答应了取陈锦的项上人头作为条件。
仲夏末日,战事日益紧张,郑经随军围攻海澄,陈锦率军增援,被郑军阻击于漳州灌口,陈锦进退两难,两军胶着十余日,阵前小将陈泽到郑经帐前献计。
“我已收卖陈锦的一名内侍,唤作李进忠,我在舟山将其收买,现在可为我用。”
郑经听了大喜,应允可试之。
还在“燕来新社”,陈泽和李进忠在一间雅间密谈着,安城在外面放风,李进忠已经收买了安城。安城起初很害怕,但人总是经不起金钱的诱惑,还是和李进忠同流合污了。酒足饭饱之后,李进忠和安城去了对面的怡红院,已经阔绰的李进忠要了怡红院的头牌一边兰,好一番逍遥快活。
李进忠心里很清楚,如果一旦计划失败,他必定被碎尸万段,所以该享受的他要抓紧享受。
在船上有海风吹着比在陆地上凉爽许多,陈锦站在甲板上眺望着远方,若有所思,这时候李进忠拿着披风给陈锦披上说:
“老爷,海上风大,回去早点歇着吧。”
陈锦突然问道:“你跟老夫几年了?”
李进忠心里一惊,连忙答:“七年有余。”然后紧张地看着陈锦。
陈锦淡淡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呀!”然后紧了紧披风回到了卧舱。李进忠端上了下了药的菊花茶,陈锦一口气喝了大半,然后倒头就睡。三更时分,李进忠再次来到陈都督的床榻跟前,这次不是端茶倒水拽被子,他恶狠狠地抽出了一把匕首,没有一点的眷顾、没有一点手软,仅仅几下就割下了陈锦的头颅,用准备好的旧衣服包了,和安城两人跳下海游向了陈泽准备好的小船上去了。
五
勋伯张广建这次进京,并没有想到会留在京城,并且一呆就是三年,在袁世凯一手遮天的政局下,张勋伯轻易地就成了顺天府尹。
在山东等待的柳先生接到书信通知,让即日赴京侍奉左右,就这样,柳先生又一次收拾行装和其他几人赶赴京城。
张勋伯在京城供职可不像在山东可以随心所欲,他得时时提防各种政客,所以他经常住在府衙料理事务,新买的大宅子住了一帮食客和幕僚,由总管统一管理,该干什么大家都清楚。只有柳先生来了半个月了,仍没有事干。一日实在无聊,便向管家告假说去趟琉璃厂,管家应允。
民国时候,琉璃厂和潘家园已经是富有盛名的古玩市场了,清朝的八旗子弟、遗老遗少在没有俸禄的日子里,大肆变卖着祖上留下的古董玩意。已经民国了,八旗子弟的日子当然不好过,但他们的架子不倒,吃饭必须要上八个碟子四个碗,没盛的就盛咸菜、窝头,泡一壶滥得不能再滥的大红袍,就这样悠然自得,八旗的那份荣耀还在,满人的那份自尊犹存。
潘家园要比琉璃厂更有神秘的色彩,京城的行内人都叫它“鬼市”,八旗子弟们好面子,变卖家业本来就是件很丢人的事,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更加难堪,所以八旗们都在天黑之后把古董拿到潘家园兜售,提个昏暗的灯笼,让买家看不清自己的面容,维护着他们可怜的自尊。在鬼市,还有宫里的太监和宫女把皇家的东西偷出来交易,当然还有盗墓贼、江洋大盗、小蟊贼、制假者等一长串见不得阳光、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人在买进卖出。
柳先生是行家,来回几趟就能看清楚整个市场的行情,当然他还能准确无误地给每件玩意断代、估价,这就是他的能耐,要不堂堂的顺天府尹张广建大人会好吃好喝养着他,还不远千里让他到京城来?
连续几日柳先生都在这两个地方转悠。管家是个有心计的人,暗中派了人监视,但也没发现什么。一日,张广建得闲在府上召见各位幕僚,独独缺了柳先生,管家赶紧将柳先生的行踪向府尹详细汇报,张府尹听了微笑点头。正说着,柳先生进了大厅,一进门就跪在地上行礼,府尹连连说:“罢了,罢了,都民国了,不兴这套了。”赐了座,府尹问:“听说先生这几日在琉璃厂和潘家园转悠,可淘到什么好玩意?”柳先生面露喜色说:“大人英明,小人真为大人瞄了件好东西!”
“哦,说来听听?”
柳先生说:“前天傍晚在鬼市看见一幅恽正叔的山水条幅,我看应该是四条屏。卖画之人是个太监,虽然他化了妆,但我从他的声音里就能听出来。此画明显是宫里的东西,是精品中的精品,上有乾隆、嘉靖、咸丰三位皇帝的印玺,乾隆爷还题了跋。我问他是否是四幅,他矢口否认。这种人故意卖单张的。收藏字画的人就讲究个全幅全张的,等你收购了其他三幅,第四幅就是天价了。行内话说,找失群的东西要花百倍的价。”
府尹对这件东西感了兴趣,就问:“那你打算怎么办?”柳先生谦虚地说:“小人无计可施了,正要求教大人。”
张广建是何等人,岂能错过恽寿平的山水四条屏?他捋了捋胡子,计上心来。
柳先生按照府尹大人的计谋花了半年的时间,费了不少的口舌,当然也花了不少的现大洋,终于搞来了三幅,另一幅太监怎么也不肯出手,故意急柳先生。太监知道柳先生越急价格就会越高。太监细声细气地说:“失群的东西就是这么值价。”柳先生气得真没折辙但柳先生打听到太监是乾清宫的执事,只要知道他的出处就好办了。
张广建虽然是府尹,但他是民国的府尹,不是大清国的府尹,要他进宫去找恽寿平的另一吊画还真有些难,本来他打算等太监高价要出手时,带几个人一抢了事,但太监现在还压着火候,急也白急。但机会还是很快来了,溥仪要去东北了,宫里乱成一团,太监终于压不住了,约了柳先生出手,还没站稳当,几个如狼似虎的大汉将太监一顿饱打,边打边骂:“你敢偷宫里的东西,饶不了你!”
夺了东西扬长而去。柳先生假装蜷缩在一旁,等那些人走了问太监:“你得罪什么人了?”太监恶狠狠地看了看柳先生说:“你给洒家玩阴的?啊呸!”一口浓痰糊在了柳先生脸上。太监还想和柳先生厮打,柳先生仓皇逃了。
恽寿平的御览山水四条屏转眼已经挂在了内阁大臣段祺瑞的书房,因为顺天府尹张广建献了这幅珍品,段祺瑞大为高兴。以前他知道像张广建这种人只会攀附在袁世凯身边,但没想到勋伯也是识事务的俊杰。所以,在对北洋军授衔的会议上,段祺瑞对张广建的功勋大肆吹捧,内阁会议上的议员很反常地全票通过,最终将一枚陆军上将的勋章很隆重地授给了张广建。
张广建不但笼络段祺瑞,还对在京城的内阁成员都进行贿赂,包括外务大臣梁郭彦,民政大臣赵秉钧,度支大臣严修等等。私下和冯国璋、黎元洪、曹汝霖都有交往。张广建的外事活动还是被袁世凯察觉,袁世凯虽然不是信不过张广建,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民国三年,袁世凯像当年那样,给心腹张广建分析了全国的形式后,毅然决定派张广建任甘肃省民政长兼甘肃都督。
张广建知道,除了袁大总统说的西北边陲重镇需要自己这样的人才外,还是他过度亲密其他人导致的后果。按照京城的规矩,府尹大人要离职,下属官员都要来送行,送行的人不免要送些这样那样的礼物。张广建在府上专门候着,下属们一看这架势不去都不行。
也不是张广建非要贪财,按袁大总统的部署,要他把在山东的那支部队带到甘肃,主要是遏制马占鳌的回民军队。那可是一个旅,没现大洋怎么填饱这千十号人的肚子?张广建一面派亲信去山东调兵,一面自己举家向兰州进发,相约清明时在兰州会合。
六
胡忠用祖上留下的一百多幅字画换了二十麻袋小麦和一千多元国民党的纸钞,当时也是一个财主的资产了。这是他和韩绅士秘密的交易,胡忠在家里修了秘密的地窖储存小麦。这些小麦是在三九寒天特殊加工过的,据说这样冻过的麦子不起虫,五十年都不会霉变。
胡忠小心翼翼地生活在那个动荡的年月里。不管是军阀夺土匪抢还是红军征,胡忠都没有失掉一粒粮食,那是几辈子人活命的保障,他不敢马虎。难怪他的孙子胡晓天后来说他爷爷是为二十麻袋小麦愁死的。几年之后,胡忠得一场疟疾,人很快就不行了,临终之时交代儿子胡大寿,二十麻袋小麦不能向任何人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决不能动用,说完就一命呜呼。胡忠三周年祭日的时候,中国人民解放军进驻了会宁县城。一天都不差。
胡大寿遵照父亲的遗愿,在最困难的时候用那些小麦养活了一家人,也许他此生就是为完成胡家这个使命而来的,任务完成了就撒手人寰。料理完胡大寿的丧事,胡晓天开始整理家里的杂物。家里的这个大柜子放在那里不知多少年了,上面一层厚厚的污垢,右边的角上还破损了,胡晓天听奶奶说是民国九年地震砸的。进入八十年代,江浙一带做家具的人布满了全中国,新型的大立柜、高低柜成了人们的新宠,胡晓天觉得这个柜子既老又丑,他想利用柜子的木材做个大立柜,剩下的木头还可以做个茶几。请来的木匠围着柜子看了半天,说:“可以,做两件绰绰有余,余下的我看还能做两把小椅子。收拾收拾明天动工。”有了额外的两把椅子,胡晓天欢喜地赶紧给木匠递纸烟。
胡晓天开始收拾柜子里的杂物、瓶瓶罐罐,收拾完后按木匠的吩咐要把柜子抬到院子里拆开。胡晓天叫了两个邻居,还有他妹妹和母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抬到院里。胡晓天投了个抹布擦试干净了,围着柜子转了半天,他就琢磨,这个东西放了一百年了,木质还这么紧密,纹路还这么清晰,的确是件不俗的东西。这时候胡晓天的母亲手里提着一件衣服,让胡晓天试试,说是胡晓天父亲穿过的一件夹衣。胡晓天听了夹衣两个字,突然打了一个激灵,他在擦柜子的时候发现后面的挡板出奇的厚,胡晓天没有顾上打理母亲,把胳膊伸进柜子量了一下,又在柜子外面量了一下,足足错了有半拃,胡晓天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他关了大门,找来了锤子、铲子。母亲手里拿着衣服不解地看着儿子。胡晓天拿着工具却无处下手,柜子都是用暗铆套的,没有下铲子的地方。他又围着柜子转了两圈,心想上面也许可以打开。他又搬了个凳子,因为柜子高两米五左右,不踩着凳子够不着。等扫了上面的灰尘,胡晓天一眼就看见了上面的机关。胡晓天从上面抽出了在夹层的立抽屉,里面装了六幅画,还有其中一幅就是恽寿平的绢本荷花。
胡家人有守口如瓶的优良传统,所以这件事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只可惜了那个鸡翅木的大柜子,被江苏的木匠拉去打家具了。其实木匠都是认识木头的,等把油漆好的家具抬到家的时候,胡晓天根本就没有在乎是不是他的木头做的,他的注意力在那两个元宝上了。
八十年代是改革开放初期,人们的思想正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日益觉醒、日益复杂。二十出头的胡晓天因为父亲离世早,已经担负了操持家庭的重担,和他一样的同龄人大部分都已经结婚了,也是因为家庭拮据的原因,胡晓天连个对象都没有。有了这两个元宝,娶个媳妇应该不成问题的。在胡晓天眼里,银元宝的价值远远超过那几幅画。也难怪他会这么想,他受到的教育有限,十六岁就上山下乡,初中也没上两天,更何况经历了文革洗礼的人们,对于这些专政的属于牛鬼蛇神的东西不敢抱有什么希望。胡晓天亲眼目睹了大批的字画和书籍被焚烧的场面,在他的意识里,只有黄货和白货能换钱。长期生活在计划经济下的胡晓天只能有这样的见识。
胡晓天有了白货免不了对未来的一番憧憬。当然最先考虑的还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当时娶个媳妇有几百块就够了。胡晓天在工程队当民工,一个月挣四十六元,除了一家的生活之用,能存下的最多十五元,靠这个钱娶媳妇要等到猴年马月,所以他必须赶紧出手那两个白货,只有出手了才能早一天娶上媳妇。
胡晓天到县上的供销社去问一个银元宝能卖多少钱。那个戴黑边眼镜的人可能在文革中被整怕了,一听元宝两字就一哆嗦,然后就站端正了,向挂在墙上的毛主席像用普通话说:“坚决不要牛鬼蛇神的东西,坚决割资本主义尾巴……”旁边过来一个人,笑盈盈地说:“你不用管他,他是从江苏下放到会宁的,神经有些问题,文革时候吓的。”胡晓天松了一口气,就问收元宝不。那人还是笑盈盈地说:“这东西你应该去银行交。”胡晓天才明白有了白货也不一定好出手。到银行,人家说按克收,一克一毛一分钱,然后就伸手要东西称。胡晓天没拿东西,只是打听打听行情,银行的人白了他一眼,收回了手说:“你没事找事呀!”再也不搭理他了。胡晓天悻悻地出了门,他看见了那个在供销社见过的戴黑边眼镜的人。胡晓天发现他的眼神不像神经病人的眼神,因为那人在盯着胡晓天专注地看,还向他笑了笑,点了点头。
回到家,胡晓天算了一账,五十两是两千五百克,能换二十几张大团结,不简单,再加上自己存的一百多就可以娶媳妇了,胡晓天一阵兴奋。这时候有人敲门,是母亲开的门,母亲就喊晓天。他出了门看见那个戴黑边眼镜的人,吃了一惊。那人看见了胡晓天的惊讶,赶紧说:“你别怕,我没病,能让我进屋谈谈吗?”还是用较标准的普通话。胡晓天无措地看着那人进了房间。
七
在郑经的大帐里,李进忠和安城提着陈锦的人头喜滋滋地等着他们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然而郑经看着帐下的李进忠却一言不发,思忖许久之后,讲了一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大道理。卖主求荣的下场历来都好不到哪儿去,郑经还是决定斩了两人。李进忠和安城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郑经派人将陈锦的头颅送到清军的军营,军营因为无主一片混乱。恽寿平也从来没有经历这样的事,只是陪着义母流泪。幸亏清廷很快就派了主持军务的统帅,并对陈锦都督的亲属加以抚恤。新都督在军营里操办了陈锦的丧事。按照陈锦的遗愿,尸骨要送到家乡,恽寿平是义子,这个任务理所当然由他完成。吉日吉时,辕门三声炮响,都督的灵柩浩浩荡荡向陈锦的家乡南京出发。
行了数日,灵柩途径灵隐寺,陈夫人是吃斋念佛之人,灵柩所经寺庙她都要烧香超度丈夫,灵隐寺这样的百年大寺更不能不去。丫鬟搀扶着夫人,恽寿平紧随其后。在大雄宝殿的台阶上,一个上了年纪的俗家弟子正在专注的清扫,恽寿平不经意看了一眼,又仔细看了看,天啊,这不是日夜思念的父亲吗?手里的香表撒落在台阶上,他浑然不知,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前去,哽咽着喊了一声父亲。那人一看,这正是自己的次子正叔。两人抱头痛哭。
在禅房里,父子二人相互诉说着失散之后的经历,当恽寿平的父亲听说了儿子已经是陈锦的义子之后,久久地沉默,恽寿平赶紧跪下请求父亲责罚,父亲连忙扶起儿子,叹息道:“大势已去,凭我们父子岂能回天!满清政府也不是我们料想的那样荒蛮无道,他们崇尚儒家思想,除了让汉人留辫子,其他还是沿用崇祯皇帝的旧制,家乡武进的人还给为父捎来了清廷的诏书,对崇祯年取得功名的人继续可以任命。为父虽然也是崇祯六年的贡生,但经历了国破家亡的痛楚之后已经心灰意懒。一群在马背上的蛮夷能做到如此,也算是不易,我们一家还都在人世才是幸事。你兄虽在福建军营,但也是衣食无忧。你叔恽向去家乡收租,不日也到杭州。你先去送你义父的灵柩,到时候我们再作打算。”
父亲一番话让恽寿平阴沉的情绪渐渐晴朗起来。
灵柩到达陈锦的家乡后,陈锦的叔侄们隆重地安葬了大都督陈锦。当然这也是清廷的意思,肯定还有收买人心的成分在里面,还赐了白银和绫罗绸缎。等一切都办完了,恽寿平就向陈夫人辞别。夫人也不忍让正叔离开,好一番母子情长。其实即使恽寿平不走,陈锦的侄子们也不会容他。
恽寿平回到灵隐寺和父亲叔父会合后,他们立即收拾行装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时下是顺治十一年的深秋,天高云淡,花草树木已经不再翠绿,一个失群六年的游子终于回来了。回想他从十二岁就随父在浙、闽、粤几省漂泊,后来参加王祈的抗清队伍,再到被俘虏忍辱负重给陈锦当义子,尝尽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现在终于回到家乡可以安定下来,心中充满对未来的希冀。
恽寿平的父亲和叔父,都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才子。父亲恽日初是当时很有名的理学家刘宗周的高徒,早年加入复社,那是一帮文人墨客成立的反清社团。叔父恽向恽道生则是山水画的高手,其风格大气磅礴,自成一派,求画者络绎不绝。恽寿平在家中跟父亲读书学诗,跟叔父学画,每日都与复社的丹青、诗书高手交流,其乐融融,学到了许多的学问。
寒暑交替,转眼已是五个春秋。在叔父的悉心指导下,恽寿平的诗书画已经日臻成熟,被行内人士认可和肯定,在江浙一带已经很有名气。恽寿平画山水取黄公望笔法,于荒率中见秀润,他所画的《灵岩山图卷》名噪一时。此卷构思精巧,近观细腻不乱,远看高旷清淡,尖毫勾皴,浓墨点树,浸润宋元诸家,吸取王蒙山水画的长处,实乃精品上作。叔父将此画传与复社的高人欣赏,众人皆惊叹正叔的奇思妙想和绘画造诣。次年春天,恽寿平和王翚王石谷结识,两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游历山水,品茗倾谈,切磋画艺,甚为投机。
恽寿平不仅画作出众,风格独具,在父亲的引导下,他还兼工诗书,题句清丽流畅,诗格脱俗超逸,为“昆陵六逸”之冠。书法学唐代褚遂良,自成一体,被称为“恽体”。恽寿平诗词清新,书法俊秀,画笔生动,时称“三绝”,名盛一时。恽寿平和王翚的作品相互题写了题跋,让彼此的作品都锦上添花。
后几年,父亲叔父相继去世。恽寿平安葬了父叔后,生活拮据,遂开了“瓯香馆”开始了卖画生涯。恽寿平虽然不像石涛、八大两位朱氏后裔寄恨于画,但他崇尚气节,誓不应科举。为了生计,变卖书画也不向权贵低头。在卖画生涯中,恽寿平在其瓯香馆中结识了唐宇昭、莫云卿、庄子纯、杨兆鲁、笪重光、毛先舒、诸匡鼎等一时名流,相互切磋,共同唱和,这让他的画作水平突飞猛进。
一日,恽寿平正在画一幅《空谷来客图》的山水画,这时候好友王石谷前来拜访,进来就仔细端详这幅画了一半的画,然后就拿起笔一番修改。因为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客气就见外了,所以王石谷也不客气,刷刷几笔,《空谷来客图》瞬间就惟妙惟肖了。恽寿平看了又看,感叹不已地说:“空谷兄乃山水绘画之高手,即使正叔辛苦一生也不及王兄半点领悟。”
这件事深深刺激了恽寿平。此后,恽寿平一洗前习,独辟蹊径,专攻花鸟书画,他从明代沈周、孙隆等人的作品中吸取创作经验,再参考画史文献资料,创造“仿北宋徐崇嗣”的没骨花卉画法,更以徐崇嗣为宗,兼取各家之长,横加研习,开创了没骨画之先河。恽寿平所画花卉,很少勾勒,以水墨着色渲染,用笔含蓄,画法工整,明丽简洁,天趣盎然。此后恽寿平创作了大量的花鸟作品,《红梅山茶图》、《梅竹图》、《玉堂富贵图》、《桃花图》、《三友图》、《梧轩图》、《蓼汀渔藻图》都是上乘作品。恽寿平画荷花堪称一绝,没骨荷叶柔美秀雅,人们争相求购,然恽寿平性情孤傲,遇知己索画即可得,否则,虽出高价,也不屑画一花片叶。
康熙二十八年,恽寿平用将近一年的时间创作了通屏《莲花十二媚》的屏风,十二幅画合在一起是一幅大型的荷花图,有花有水、有鸟有虫,分开之后又各有立意,独立成章。堪称旷世奇作,许多人出重金购买,都被谢绝,
次年,恽寿平在屈辱、劳碌、曲折、贫寒中走完悲凉的一生。因为成婚晚,他去世的时候,儿子恽念祖年方五岁。幸得王石谷、董珙、邹显吉等老友相助才得以入土为安。
八
三月的甘肃兰州一片萧瑟,张广建心事重重地住进了武都路的都督府衙。第二天他的一个混成旅就驻进了兰州市,原任的甘肃长官赵惟熙知道张广建是个狠角色,表现得唯唯诺诺,没敢动用账务上一个银元,交接了相关事务,带着随从灰溜溜地回老家了。
张广建进驻兰州之后,凭借着他武器精良的混成旅,既拉拢当地的乡绅土霸,又打击与他对立的马安良等小股军阀势力,反对者均被革职查办,安排自己的同乡亲信,混成旅的旅长李明和就是他最得力的助手。甘肃开始实行军阀暴政,滥征税赋,征收鸦片走私贩运税,到处搜求名画古玩。张广建还起用前清的封建余孽,恢复旧礼制,为袁世凯复辟打基础。一时间甘、青、宁人民生活在了水深火热之中,人民困苦,怨声载道。
柳先生为了给张广建表功,先后在敦煌、酒泉、张掖等古镇搜刮古玩字画,还是用在山东的卑鄙手段,为得到别人的东西,不惜冤狱陷害,甚至杀人灭口,可以说是不择手段。
一日,柳先生一行到古镇陇西郡,下面的人按柳先生的吩咐都分头去打探消息去了。柳先生到任何地方去必先找来地方志阅读,县衙的人一看是省上来人,匆匆拿来了同治年编修的陇西县志,柳先生住在驿馆里慢慢品读起来。陇西县有一汪姓大户,从金朝开始为巩昌便宜总帅,一直到清乾隆年,历仕四朝,荫职封爵,代代为官,这样的官宦人家在全国也是凤毛麟角。柳先生对汪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柳先生预感到在陇西一定能找到张省长喜欢的东西。
陇西汪家的确是代代为官的大户。汪家大院经过了一百多年风雨侵蚀依然巍峨屹立,柳先生敲门拜访,一进院子却是一派萧条。院子中央有一个石砌的台子,上面却空缺着,大户人家院子的这个台子一般都是放太湖石之类的。花园周围的绿笋石所剩无几。一名穿着邋遢的妇女问柳先生何事,柳先生问主人何在,妇女没有再说话指了指上房的门,就去了厢房。柳先生进了房门,看见床榻上侧卧着一人正在吸鸦片,见有人进来就转过身子问:“先生何事,是收东西的吗?”
柳先生一看就明白了,说:“我知你们汪家是大户,奇珍异宝肯定有。我看了看放在外面的东西,还没有我能瞧上的。”那人仔细打量了柳先生,然后翻身下床,整了整衣领说:“先生需要哪方面的?瓷器、古画还是其他?”柳先生笑了笑说:“有什么就尽管拿出来,钱有的是。”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袋哗哗作响的大洋。大烟鬼一看现大洋眼睛都亮了,说:“先生到这边屋里说话。”
在西厢房的地下室里,柳先生看了汪家的藏品显得很失望,也许是已经被人挑选过了,也许是柳先生太见多识广,反正没几样东西能让柳先生满意。见大烟鬼这样热情,柳先生还是挑了两个龙泉窑的花瓶和几幅明代进士的字画。
再到上房,柳先生从袋子里倒了约二十个大洋在桌子上,大烟鬼也不讨价还价赶紧揽到自己的口袋里。柳先生说:“没想到显赫一时的汪家也不过如此。”大烟鬼听了有些伤感地说:“汪家户大,子嗣也多,各房都有各房的宝贝,不过现在都败落了。我这大房都到这个田地了,唉!”说完长叹了一声。柳先生说:“你知道,我寻的是旷世奇宝,一般的东西也入不了我的眼睛,你可曾听祖上有什么好东西?”大烟鬼想了想说:“远的不知道,只听我祖父说,他的祖父当时在京城为官,在雍正爷手下官居二品,显赫一时,告老还乡时,雍正爷赐了好多宫里的奇珍异宝。据说有一幅恽蓝天的大幅画作,非常珍贵,分开是十二幅小画,上面还有康熙爷的题跋。”柳先生知道恽寿平画作的价值,赶紧追问东西的下落,大烟鬼接着说:“我的那个先人告老还乡之后,带来的好东西的确不少,包括院子的太湖石也是那次带来的,只可惜我用它换了烟土了。”然后又是一声叹息。
沉默了一会,大烟鬼又说:“听说,老先人带来了一个教书先生,好像是甘肃会宁人,姓胡,叫什么忘了,反正和我的先人很要好。这个胡先生在我家好多年,一直教育我们汪家的子孙,先人见他的功劳卓著,就把恽寿平的画送给了胡先生。”大烟鬼吸了吸鼻子又说,“这也是祖父口传下来的,真不真实谁知道呢。”
柳先生信了。先生对恽寿平的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结。他宁可信其有也不愿信其无,带着他的人专程去了会宁。本来他是不打算到会宁的,这个地方算不上古镇,历史上当官的人也极少,但他听了大烟鬼的这个故事,却执意要去一趟会宁。
会宁城很小,一会儿的工夫就打听到了胡家的底细。胡家的确有一位叫胡极、在康熙四十五年中二甲第四十一名进士的人,当时在京城官居从四品,在巩昌汪麟手下为侍郎。胡极虽有满腹经纶,却不谙为官之道,喜欢传道、授业、解惑。汪麟见他这般不喜官道也不怪罪,很少给他安排事务,主要让他教授自己的几个孩子。告老还乡时,奏请皇上也让胡极还乡,皇上欣然准奏。
这些消息与大烟鬼说的一致,所以更坚定了柳先生的判断。柳先生也的确没有判断错误,他在胡家连哄带骗带抢,得到了人们一直传说的十二扇屏,但可惜却少了一幅。柳先生并不死心,准备在会宁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失群的那幅。但这时候张广建从省城捎来了信,让他们一行人马上回兰州。柳先生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急匆匆赶到兰州,一去才知道,袁世凯死了。张广建顿时失去了靠山,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着步子,他已经往京城派了好几拨人去打探消息,急召柳先生回来,就是挑一批古玩字画运往京城去打点关节。柳先生将在会宁的收获告诉了张广建,问要不要把这幅东西也带到京城。张广建细细观看了这十一幅画后惊叹不已,连说神来之笔,单幅作品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可惜就是活生生缺了中间的第六幅,如神龙无珠,通屏的效果显示不出来了。遗憾之余,最后决定还是留在自己的身边。
九
黑框眼镜的人进了屋子就开门见山地说:“让我看看你的元宝,我出的价保证比银行的高!”胡晓天一听就明白了,原来这人不傻,今天一直都在跟踪他。胡晓天就拿出了那两个元宝,一个上面錾刻有“万历十一年库银”字样,一个上面刻“四十五年五月,禹州范智”。那人说:“银行是不是一个值二百多?”胡晓天一听此人对行情是非常了解的,点了点头。那人说:“我给你三百,行不?”胡晓天强压着激动的心情,点了点头,这时候他已经兴奋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还是送上门的。黑框眼镜掏出一个手帕包着的钱包,点了六百元,手帕里就剩毛票了。就问:“还有什么东西?我非常喜欢字画!”胡晓天太激动了,他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钱,一激动就说还真有几幅字画。那人一听就高兴地说:“赶快拿出来让我看看,我给你估个价,免得上了别人的当。”胡晓天觉得有道理,虽然母亲一直在给使眼色制止,但胡晓天已经有些忘乎所以了。
六幅画全都展开了,黑边眼镜的眼睛亮了。高其佩的一幅八尺立轴《鸢飞鱼跃图》,王翚的《清泉苍松图》、《老媪寻仙图》,唐宇昭的《归隐来兮》、莫云卿的《金玉富贵图》,此五幅全是清代前三朝的裱工,装裱的绫子都是上乘的苏杭货,画轴很重,一看就知道是红木的。还有一幅绢本未装裱卷成一个筒,边子已经有些破损。黑边眼镜慢慢展开,一幅没骨荷花翠鸟图展现在眼前。黑边眼镜的眼睛在原来发亮的基础上又睁大,他没有想到在会宁这个地方能看见传说中的《莲花十二媚》其中的一幅,手开始微微颤抖,但他还是马上镇静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胡晓天,发觉胡晓天根本没有注意他的变化,而是数着手中的“大团结”。他没有看胡晓天的母亲,但她却恰恰发现了黑边眼镜激动的神情。他让母子两人拽着画,远观近看,高瞅低瞄,前后左右看得非常仔细。画的右上角题诗一首:“蒲塘日夜风,未许红衣改。香露洒荷珠,留与谁人采。”无落款,钤印恽寿平、正叔两方。
黑边眼镜反复看了几幅画后,就开始说话了:“兄弟,我看你也是个实在人。这些画我都想要,你开个价,但我目前没有那么多钱,但你放心,对我不公正的待遇马上要落实政策,一落实我就马上回江苏老家,我会凑足钱来取画,你看如何?”胡晓天听了没了主意,把脸转过去看母亲,母亲也一脸的茫然不知所措。黑边眼镜看到他们母子难为的样子,就说:“我看你们也没主意了。这样吧,你们好好商量一下,我回头再来,但你们一定要保密,我目前还必须是个神经病人,拜托了!”说完就拿了两个元宝走了。母子两人好像在梦里一样傻站着,不知道此时此刻该干什么、说什么。
胡晓天后来去打听了黑边眼镜的来头。他姓恽,单字一个辉,江苏武进人,复旦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原在武进县第一中学任教,是最年轻的语文老师。那时候他年轻气盛,刚直不阿,在学术上常常发表一些偏激的见解,又因为写了几篇书画的评论文章,标新立异,让老八股们大跌眼镜,特别对宋徽宗的瘦金体和画作大肆宣扬。毛主席最高指示“三反五反”之后,很快就成了众矢之的,其代价,就是被下放到甘肃省会宁县最偏远的土高乡下锻炼。他在反复的批斗游行中终于明白了许多事,体会了世间的人情冷暖。在一次鲜血淋漓的武斗中他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折磨,成了神经病,以后就疯疯癫癫、冷暖不辨、生熟不分,有人说是真疯了,有人说是装的,众说纷纭。一个在会宁工作的江苏老乡有一次下乡到土高,见他可怜,动了恻隐之心,拖了关系把他调到了县供销社。一个江南水乡来的孱弱书生,在干旱的大西北会宁乡下一呆就是十年,那需要怎样的坚强和韧性,可想而知。此人聪慧博学,对字画鉴定很有造诣,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
胡晓天和母亲商量的最终结果是不出售。胡晓天的母亲那天发现了黑边眼镜的细微变化,她以她的直觉和阅历分析,这几幅字画的价值远远超过了那两个元宝,到底能值多少钱,以他们母子的学识是判断不来的,既然估计不出它们的价值,就索性不出售,以不变应万变。胡家人就有这种能压守住东西的遗传基因。
后来,黑边眼镜又来了几次,母子两人都是婉言谢绝。黑边眼镜平反了,胡晓天听别人说补偿了很多钱,他很快就要回江苏老家了。他每天都来劝说母子两人卖画,他天花乱坠的游说,让胡晓天动心了,但他母亲却一直坚持着,甚至母子之间都有了分歧。
黑边眼镜在来了许多回之后,也感觉没什么希望了,央求母子再让他看一眼。母子两人怕有什么变故,干脆不让看。黑边眼镜最后说了实话,这六幅画都是明末清初的大画家画的,其中那幅没有装裱的是他们的先人恽寿平画的,他想买回去带到江苏老家,先人的东西带回去也是个念想。母子见他这样情深意切的就让看了一遍。黑边眼镜认认真真看了一遍之后,特别对恽寿平的那幅画,看了又看,爱不释手。母子俩好不容易等他松了手,赶紧就卷了起来。黑边眼镜很惋惜地看着母子两人把字画收好。慢慢坐下,然后说:“其他几幅你们如果钱紧张,可以出手,如果不出手就妥善保管。但如果要出手恽寿平这幅,一定要通知我!不管别人出多少钱,我都比别人多出两成收购!”然后写下了江苏的地址,又留了五十块钱,说是给他写信的邮资。母子两人一阵推辞,黑边眼镜急了,要他们母子一定要答应他的请求,要不他死不瞑目。母子俩看他急了眼,最终答应了他的请求。
十
凭着几个老友的资助,恽念祖母子飘摇地生活在康熙盛世的光环里,即使社会环境如何好,但孤儿寡母的苦难日子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到了恽念祖弱冠之年,还没有上私塾,恽寿平的几个朋友合计该让念祖读书了,但他们几个的日子也不好过,毕竟是几个穷酸书生,都以卖画为生,没有多余的钱资助。最后大家决定说服恽夫人出售那幅《莲花十二媚》。恽夫人是一个没有主意的人,为了儿子能上得起私塾她也只能答应。
他们商量了一个价格,这个价格就是能养活他们母子半辈子的数目。然后大家分头行动,张贴售画的消息。一时间,武进县甚至整个江苏省都在传播恽寿平一幅画要卖五百两银子的消息,并且不还价。在当时,五百两的确不是一个小数目,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天价。因为价格昂贵,虽然许多人都喜欢这幅画,但苦于没有经济实力而闻画兴叹。
此事传到武进知县毛知远耳朵里,他派人去看了那幅传得神乎其神的《莲花十二媚》,派去的人也是个行家,回来后向毛知县大加推崇。毛知县捻着胡子思忖一会,最后决定筹集银两购买。虽然是一任知县,但他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几十两,要筹集五百两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三天之后,恽念祖和母亲如愿以偿得到了银子,恽念祖终于可以体面地穿着新衣新鞋到学堂读书了。母亲特意领着恽念祖去了一趟恽寿平的坟上,告慰蓝田先生的在天之灵。恽寿平的几个老朋友也不用再接济母子两人。毛知县如愿以偿得到了画作,然而如此精美的作品不是像毛知县这样的官吏可以享用的,随后就进了知府大人的书房,继而又到了巡抚的手里,后来此画又成了肃王爷的心爱之物。在康熙玄烨六十六岁大寿的礼单上,赫然写着“恽寿平十二扇屏莲花十二媚”。康熙非常喜欢这幅立意独特的绘画作品,亲自题诗一首高度赞扬,并钤了御用收藏印章。
张广建还没出发,继任大总统的黎元洪已经派了特使到甘肃见张广建。在会客厅,特使传达了黎大总统的指示,让张广建交出他一个旅的兵权,随特使回北京,另有重用。张广建毕竟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说:“一切听从大总统调遣,只是在兰州也置了些产业,还有两房太太也得妥善安置,希望特使宽限两天!您先在兰州玩两天,两天之后伯勋一定随特使前去复命!”特使也没有怀疑就欣然答应了。送走了特使,张广建跌坐在椅子上,他知道黎大总统的这招解兵权,赴北京对他来说是凶多吉少,他和黎元洪并不交好,何去何从?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这时候家人来报,说段祺瑞的特使和旅长李明和求见。张广建又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明白段总理的特使怎么会和他的旅长在一起,难道李明和已经被策反?
没有家人去传唤,特使和李明和已经进了会客厅。特使姓冯单字一个炯,张广建认识,在段祺瑞府上见了好几回。寒暄之后即知,目的和黎元洪的特使一样,解兵权,赴北京。李明和与冯炯是老交识,所以也劝张广建要认清形势,大肆吹嘘段祺瑞的实力。张伯勋淡淡的地笑着,看着自己昔日养的一条狗尽情地表演。他还是拿那些要处置家产、安置姨太太的话打发了两位。如果前面张广建是深深的思考,那现在就是艰难的抉择,他不知道到底是黎元洪靠得住还是段祺瑞靠得住。
当他作出决定的时候,天色已经泛白了。张广建是聪明人,他不跟段祺瑞就会有生命之忧,如果李明和还听他的指挥,他可能还会有其他想法,但现在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走。刚吃完早点,李明和和特使就到了会客厅。李明和说:“张大人,黎元洪的特使已经被我结果了,哈哈哈哈。”张广建也哈哈大笑,然后说:“好,结果得好!”然后在心里又恨恨地骂了一句:李明和你个狗杂种!
黎元洪和段祺瑞的争斗没有停息过,黎元洪的主力军是张勋,而段祺瑞却在皖、浙、闽、鲁、陕建立了皖系军阀。这让本来混乱的民国更加杂乱无章。
谁也不会想到张广建到北京之后竟然担任了一所女子中学的校长。虽然他没少给段祺瑞给好处,但段祺瑞并不看好他,倒是李明和带领着他一手建立的那支加强旅任了山东军阀的司令。
此后张广建基本退出了政治舞台。后辞去了那个滑稽的校长,寓居天津,整日把玩古玩字画,息影家园,那幅缺一吊的《莲花十二媚》一直是他的珍爱。抗战时期回到合肥老家,在家乡兴学办教,因拒绝日伪政府的任命,遭到追杀,在逃难途中卒。
从此恽寿平的《莲花十二媚》再没有人见过。
胡晓天一家一直过着平淡的生活。直到胡晓天的女儿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胡晓天才开始为学费发愁。多少年不算富足的安逸生活让胡晓天变得安于现状,木讷少言。他的母亲已经八十岁了,但眼不花耳不聋,依然是这个家的主心骨。老太太看见儿子愁眉苦脸的样子,知道是为孙子的学费犯愁,老太太说:“是时候了,老先人留下的东西就是让后代使唤的,去给那个江苏的恽辉打个电话,就说要卖画了。”胡晓天听了老太太的话一阵喜悦,没有想到为了孙子老太太终于开口了,这多少年在诸多的困难面前,当胡晓天提到卖画就会招致老太太一顿臭骂,以后就不敢再提了,甚至都遗忘了那些价值连城的字画。胡晓天也养成了在困难面前自己想办法解决的习惯,而不是老想着吃祖业,这也许就是老太太的初衷。
那位戴着黑框眼镜的恽辉从那次回去之后,又因为其他事情来过会宁三回。最近的一次是五年前,是他退休之后来的。这次老太太破例让他看了那副让他痴迷多年的画,前两次老太太都拒绝了恽辉的要求。恽辉临行之前告诉胡晓天母子这是《莲花十二媚》其中的一幅,是他祖先恽寿平一生最得意的作品,并讲述了恽寿平艰辛苦难的一生。胡晓天的女儿在一旁听着眼睛都红了。最后他遗憾地说:“看来我此生得不到这幅画了。”然后存着最后一线希望,留了他家的电话号码离开了。
许多的事都是冥冥中注定的。胡晓天把电话打到江苏武进恽辉的家里,接电话的人说他三天前得脑溢血去世了。胡晓天是在邻居家打的电话,他匆匆回家告诉了母亲,老太太听了之后也不惊诧,随口说了一句:“唉,这回让他说中了,真是无缘得到了!好的不灵,坏的灵。咱们要另想办法了!”
尾 声
2002年北京苏富比春季拍卖会上,恽寿平的《莲花十二媚》因为缺其中的一幅,那些买家并不看好,最终以十一万的底价流拍,但此画的出现让全国的收藏界掀起了一股寻找那幅失群画作的热潮。原因很简单,拍卖会结束后,拍卖公司为了造势特意请了一些很权威的专家对拍卖的东西进行点评,专家一致对恽寿平的画作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并且作了一个比喻,如果十二幅全了,此幅作品应该拍到一千二百万左右。这个比喻让那些没有举牌出价的买家后悔不已,也让拍卖公司始料不及,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等下一次了。实际已经没有下一次了,拍卖会完了之后,那个卖家付清了拍卖公司的各项费用,带着画消失了。拍卖公司的老总大骂手下的人是饭桶,财神爷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赶紧查这个人的联系方式,这人做事很谨慎,他临走时要回了自己的联系地址。办理手续的小姑娘已经被老总骂得晕头转向,只记得那人姓张,是合肥人,其他就不知道了。
胡晓天的几幅画很快就出手了,价格赶不上拍卖会的价格,但对于过惯清贫生活的胡晓天一家,已经足够了。因为有恽辉的这段故事,老太太让胡晓天把那幅恽寿平的留下了,老太太说:“也许恽辉的儿子哪天又来寻了。既然是人家先人的东西,让他们拿去也不算糟蹋。”
两年后,胡晓天的母亲去世,已经在北京读研究生的胡晓天的女儿回来奔丧,并且给胡晓天讲述了两年前苏富比拍卖会上的一幕。胡晓天一听一千二百万就睁大了眼睛追问消息的来源和准确性,女儿说:“我的同学就是苏富比北京拍卖公司柳总的女儿,消息千真万确。我还去过他们家,那个阔气呀!听说他爷爷是很有名气的鉴定家,以前是一个姓张的军阀的幕僚,那军阀还在甘肃呆过。不过我没有告诉她我们家有他们要找的那幅恽寿平的画。”然后又得意地说,“奶奶说我们胡家的人都嘴紧,爸爸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胡晓天没有听见女儿后面的话,像得了羊癫疯,手抖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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