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飘过温暖的云
2016-06-14
那些季节里发生的事情,被云儿渲染在雨后的天空,用斑斓的形式珍藏在我的记忆里。
黄昏,胭脂般的晚霞,一群穿着玄色衣衫的蝙蝠,哑僧一样,在夏日雨后的低空云游。放学回家,拂着清风,远远便听到自家小屋方向传来的朗朗笑声。一群花季女知青簇拥在母亲身边,鲜绿的甜芦粟叶铺满一地。看得出,这个下午,多么高兴,她们品尝芦粟,谈笑风生,兴致上来,心灵手巧的,还将芦粟制成工艺小灯笼。乡村里,从未见过这样创意,那日,新奇与艳羡油然而生,感觉乡村枯燥暗淡的日子一下子变得鲜活锃亮。母亲那日的笑使我终身难忘,置身于一群有文化、年轻、充满活力的女性间,铁板一块的母亲也变得如此知性而温婉,以至于多年后,我总是怀念那个夏日的黄昏,想念那一群带给我美好想象与幸福感的人。
记得她们:小蔡、抗美、陆文娟、陆丽娟姐妹,还有小胖。
小蔡是知青组的头。个大,人硬朗,黝黑的脸,能干,朴素大方。每天出工,她总是追着队长“指导员指导员”地叫着。我小人儿没事,跟母亲下地,听见,感到新奇,为何一个小队长被她唤成指导员,像样板戏里的称呼,挺新鲜。跟着她回家,三间知青屋子,中间厨房公用,东西两间房。小蔡四人住东间,唯有小胖一人住西间。一群离家很远的大姑娘,出工回来,手忙脚乱地生火做饭,做什么,记不得了,那年头,无非白饭就寡汤而已。印象中,小胖不合群,也不愿下地劳动,冬日上午,太阳升高,东间的知青早出工了,她才慢悠悠起床,披着发,趿拉双鞋,然后刷牙洗脸梳头,再用热水泡点焦屑当早餐。我就这样趴在窗口看,她不烦我也不理我,插队的几年中,她似乎很少与人交流,于我等小孩,更懒得搭理了。
小蔡勤劳,诚实,与乡亲相处很和谐,见我母亲,总是“姐姐、姐姐”地唤着。大队需干部,她吃苦耐劳,大家一致推荐,去大队当上了革委会副主任,每年春节前,来帮母亲浆洗,她甩着齐颈的小辫,屋里屋外忙乎,套一双高筒雨靴,站在清冽的冬阳下,与母亲一人一头,卷麻花一样挤着厚厚被单的水滴,我们唤她姨,那时,我们与她就是那样的亲。
抗美和小陆一年回一趟无锡,母亲请她们捎被面,暗黄底色印红花,还有白底暗紫条纹的,那花不艳不素,高贵淡雅,乡村商店很难见到的。母亲缝完被,我和姐姐就抢那个印红花的,母亲说,干脆,你们睡到一张床上,晚上,我们一人一头拥着新被,孤寂童年的红花被,将我们的梦撩拨得五彩缤纷。
玉珍是上海知青,投亲靠友来的,住在叔叔家。叔叔在县城工作,难得回家。婶婶与她一起过,日子久了,便生厌烦。说玉珍这不好那不好,其实不然。同样的年岁,比起知青点的姑娘玉珍苦多了,吃婶婶剩饭,洗婶婶脏衣,冬日里,河水洗物件,手冻得像个馒头,溃烂,这些,玉珍不敢告诉叔叔。一日,妹妹小玉从上海来,在田头见我唱歌,喜欢,就和姐姐玉珍将我带回家,小玉长我十岁,那年十六了。短发长裙,爱说爱笑,站在我面前,那气息就是从远方吹来的风,清新自然。玉珍那日笑靥如花,少有的欢喜。招待我,去地里辦几个玉米棒,烧晚饭的当儿,铁叉戳上放火上烤,婶婶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小玉朝姐姐看,玉珍没了笑容,雕塑一般坐在灶后,小玉歪着身子蜷缩在姐姐灶后的角落,也没了下午的神气。玉珍沉默着,任凭骂声不断,她机械地拨弄着手里的铁叉,沉默,无尽地沉默,锅膛里的火映着她的脸,苍白而可怜。我不知道那日是怎么回家的,记不得了。
张医生家与我家最熟络。尤为母亲,种地到了他家门口,注定就在他家用餐。张医生早年在无锡行医,举家下放时,年岁已大,拿着退休工资,带着十来口家小插队来苏北。他妻子张姨长得像邓颖超,和气着呢,四五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月英是姐妹中最小的,长我三岁,和我很要好。阿九是家中老幺,与我同岁,是弟弟的朋友。父母外出了,月英来和我作伴,圈里的羊溜了,月英去追,到北大河边,我站在后院等她,傍晚,她骑着羊回来了。阿九有许多小人书,带给弟弟看,也带给我。那日与我并排坐在仓库西山看书,被他哥哥三郎看见了,笑他,羞得他以后再没听我讲过故事。月明是姐姐,长得像电影演员,能歌善舞,每次公社文艺晚会,她独舞《白毛女》压台,月英便警告她,只许跳红头绳那段,不许唱“爹爹爹爹你死得惨”那句。
还有小兰、金兰,住月英家隔壁。母亲说小兰有个性,也有水平,我小,接触不多,不了解。金兰代过我几天课,学生交头接耳,她就假装生气,站在教室门口,说走了,不教我们了 。我心想:吓唬人呢?以后老师来了,金兰又回砖瓦厂上班了。一日,她来我家,将姐姐叫出,在门口小路上,给姐姐的小辫扎了两只好看的蝴蝶结。
顾老师,我认识的知青中唯一的男性,从中苏小学调来,做我的班主任。那气质,乡村教师中少见,清清白白,温文尔雅。教我语文,板书规整,作文也因为他而写得出众。同学怀疑,这文字是她写的嘛?老师便当场出题众人写,两节课,我当然还是最好的了。教我讲故事,全公社都有名,在他班上,我像小童星似的,走哪儿,都有人追着。只是好景不长,上五年级时,他调走了,开学没见着他,我像丢了魂似的,天天下课坐在教室东山,眼巴巴看着他所在的方向,盼着他的身影能在学校门前的马路上出现。
人是追求高贵的,形象、精神、心灵。这些知青给我们乡村平常的生活带来新意,给我们的心灵注入清澈的泉流。精神的水土不流失,对美的向往和执著将永远不变。每一段俗常的日子都如同那个下午,平日里对我吆五喝六的母亲,在那群知性女性间能变得温柔可亲,是因为她心中的那份暖被知青的高贵挑醒,亦如多年后我端坐在作曲家印青老师面前一般。印青老师问我:你会不会因为大丰港之歌创作的成功而变得一发不可收?当时,我未敢点头,更不愿摇头。写作需要时间,白天我要工作,那是我的主业,不敢懈怠。而写作又是我今生不可抗拒的宿命,难舍又无法回避。熊掌与鱼兼得,何其难也!只能在静静的深夜,像猫一般从卧室窜至书房,瘦尽灯花。印青老师来盐举办专场音乐会,返回北京时我去机场送他,对着他的背影我大声喊:印老师,以后只能在电视上见您了。他回应:没事的,有事来北京找我。之后,没去北京找他,而是去了南方,知青们所居住的城市,太湖边上那一隅餐厅,我们又见面了。小蔡、金兰、小兰、月英,还有顾老师,世事沧桑,过眼烟云,当年朝气蓬勃的她们现今都已两鬓斑白,大家感叹当年,感叹岁月,感叹那个给予她们苦难与磨砺的乡村。贫穷,寂静,淳朴。谈起乡村里许多的往事,当然也谈起那个雨后的黄昏,田野上随风飘摇的甜芦粟。
之后,去看母亲,告诉她我去了南方,母亲没有说话,只是抬眼默默看着天空,顺着她的眼神方向,我看到,那里有一朵一朵白云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