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你,在朝朝暮暮
2016-06-14陈若鱼
陈若鱼
再不走天就要黑了
多年以后,我还总是梦见那一天,暮色沉沉,苏默然站在永安楼脱了朱漆的斑驳大门前望着我,他背后是一片被屋顶裁剪出的天空,和快要散尽的晚霞。
我恶狠狠地看向他,又看看身后的谢敏辉,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对我说:“樱乔,快走吧,再不走天就要黑了。”
我一动不动,脚边是谢敏辉帮我收拾好的行李箱,旧旧的、小小的,看起来和我一样可怜。我从没想过这么快就要离开谢敏辉,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对他说我喜欢他,就要这样分别了。一想到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谢敏辉,我就觉得余下的岁月看不到一丝光亮。
而这个叫作苏默然的人,他看我的眼神没有一点欣喜,也没有一点欢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接我走,他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谢敏辉站得笔直,大概也看出对方的不耐烦,于是叹了一口气,说了声再见,转身走进朱漆大门,然后就再也没回过头。
从此,朱漆大门就那样把我跟谢敏辉隔绝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却把我跟苏默然绑在了一起。
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可我还是讨厌他
第一次见到苏默然,就是我离开永安楼那天。他帮我把行李放在后备厢,领我在副驾驶座上坐好,然后帮我扣好安全带,从头至尾只对我说了一句:“好了,我们要走了。”
我望了一眼紧闭的永安楼大门,眼泪落得悄无声息。
途中苏默然跟我说了第二句话,问我要跟他姓苏,还是继续姓郑,我用哭腔说无所谓,反正郑也不是我的姓。
“那就继续姓郑吧,大概你已经习惯了。”虽然是冷漠的口吻,但是我从中听出一缕温暖来,这时我才敢打量身边这个人。
他穿着灰色高领毛衣,露出一截喉结,侧脸很好看,留着张国荣式的头发,有些像日本漫画里的男主角。这样好看的一个人,应该不会是坏人吧。这样想以后,我才莫名地放松下来。
到苏家以后,我才知道所谓的苏家其实只有苏默然一个人,不过现在多了一个我。我们朝夕相处,他让我叫他哥哥,我却直呼其名。他不像同龄人一样去上大学,而是在家自学建筑工程。他也不让我去学校念书,而是教我读书画画,学习加拿大文,还请家教教我练琴,就这样,我心心念念想要跟谢敏辉在学校重逢的最后机会也被毁灭了。
苏默然从来不像谢敏辉那样叫我樱乔,而是连名带姓地叫我郑樱乔。我们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清晨六点四十分,他叫我起床,洗漱后我们一同在阳台上吃他煮好的早餐。上午一般都是学习,中午我背书的时候,他在厨房做好两菜一汤,下午练琴或画画。五点钟以后是自由时间,但除了苏家院子,我也无处可去。
周末我除了练琴不用做任何事,有时候,苏默然在厨房煮菜,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刚拿起刀准备切菜就被他拉出厨房,他说练琴的手不可以做粗活。后来,我再也没做过任何家务,苏默然连衣服和鞋袜都会给我洗好,每次我会刻意弄得很脏,因为他,我才跟谢敏辉分开,他知道但也不指责我。我到底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人,后来也只好作罢。
那一年我才十二岁,清瘦且矮小,踮着脚才能够着他的肩膀。我时常需要仰望他,倘若不是知道他的年纪只有十八岁,我也许会把他当成父亲一样看待。
十三岁时,我已经会弹很多钢琴曲。十四岁时,我经历少女初潮,他手忙脚乱地帮我去买卫生棉,然后给我煮红糖水。那以后,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可我还是讨厌他。
除了弹琴之外,苏默然对我不曾严厉以待,甚至不曾说过一句重话,总是不咸不淡的,平静如水,却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情绪。但我对他始终有一种如面对父亲般的敬畏,亲近不起来。
十五岁那年,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他要以父母的名义来收养我,却是他一个人照顾我。
他停下画建筑图的手,抬头看了我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他什么也没告诉我,我就再也没问过。
只在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的父母远在加拿大,所以我才要学加拿大语,因为在二十岁那年我就要同他一起去加拿大定居。
至于为什么要等到二十岁,苏默然给我的回答是:他父母需要时间接受我。我想,这大概跟他收养我有着什么关系。
我在苏家一待就是六年,从十二岁到十八岁。后来苏默然对我稍有信任,我可以独自外出,可以一个人去看早场电影。有一回电影看到一半,我悄悄跑出电影院,乘了三个小时的车去永安楼,可是朱漆的大门、谢家凉茶馆和谢敏辉都不见踪影了。我有想过逃出苏家,以前是没机会,现在是没勇气了。我站在永安楼的废墟前,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最终只能踏上了回苏家的汽车。
苏默然并不知道我偷偷跑回去过,他煮了一锅花生排骨汤在餐厅等我。落地窗外月光皎洁,我们一起喝完汤,他督促我补上今天因为看电影而耽误的练琴时间。我也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又想起不知去向的谢敏辉,不知不觉走了神。
啪!苏默然的木尺落在我的背上,我下意识挺直腰背才发现自己弹错了。
透过反光的琴盖,我看了一眼苏默然,正对上他冷毅清瘦的脸,我也不懂为什么他总是这个副表情,没有一个二十多岁男生该有的意气风发。
03.我渴望长大,渴望独立,渴望……离开苏默然
我十八岁生日那天,苏默然亲手给我做了慕斯蛋糕,像以往的每一年一样,把家里布置得像个乐园一样,然后木着脸为我唱《生日歌》。
“我十八岁了,是不是可以喝酒了?”我突然问他。
苏默然怔了怔,脸上的表情看似没变,但是我知道他是在犹豫。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幽幽地说了一句:“是啊,你已经十八岁了。”
最终,苏默然还是允许我喝了酒,虽然只是葡萄酒,可是我很开心,因为我渴望长大,渴望独立,渴望……离开苏默然。
苏默然坐下来陪我一起喝酒,喝完酒我们就一起坐在阳台上看星星。那天晚上,大约苏默然有什么心事,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比如他望着星空说:“我们看星星的时候以为它很近,其实很远,就像我以为我和你很近,可是其实你离我很远。”
“我不就在你旁边吗?”我微醉,恍恍惚惚搭上了他的手,他迅速闪开,我的手落空了。我心里突然一惊,醉意消退,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傍晚,我的手也是这样落空后,就再也没能抓住任何东西。
那是我八岁的时候,我跟父母一同驱车旅行,途中意外出了车祸,我昏迷中抓着爸爸的手。后来,警笛声和救护车的鸣笛声笼罩着我,然后我的手就被人从爸爸的手里抽出来,落空了,等我再次醒来时才知道,我爸妈当场身亡。
在医院的时候,我听护士说,根据我的情况,我可能会被送去孤儿院。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连夜出逃,由于连日的疲惫和饥饿,最终倒在了永安楼前,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谢敏辉。大约是我不分日夜的哭泣引发了谢爸内心的慈悲,他愿意留下我,并给我改了姓名,随的是谢敏辉妈妈的姓氏,这样就不会被孤儿院的人找到了。
谢敏辉曾问我,为什么那么害怕孤儿院。
我天真地摇摇头说,我只是莫名害怕那个地方,怕我一进去就真的成孤儿了,我不喜欢“孤儿”这个词,听起来太可怕。
大我五岁的谢敏辉已有少年的模样,他微笑着告诉我,从今以后有他保护我,我什么都不用怕了。
我在谢家安稳度过了四年的快乐时光,十来岁的年纪根本不懂父母去世的哀愁和悲悯,只知道快乐一时是一时。可是四年后,谢敏辉突然告诉我,谢爸不要我了,要把我送人。
我还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时,苏默然就来接我了。
我看着满天的星星,夜风拂过空荡荡的手心,一旁的苏默然起身进了房间。我一个人在阳台上坐了好久,酒劲又上来不小心就睡着了,醒来发现身上盖着苏默然的针织羊毛衫,上面尚有他的余温。
我起身回房间,在抽屉的最深处找到谢敏辉的照片——我怕多年不见总有一天我会忘了他,所以在离开前偷偷拿了他的照片,隔一段时间就拿出来看一看。虽然照片上是他十六七岁时的样子,但如果我见到他,一定会一眼就认出他。
苏默然推门进来,我立即收起谢敏辉的照片。他端来醒酒汤。
“喝了醒酒汤早点睡,明天早上就不用练琴了。”他说。
我点点头,仰头喝掉醒酒汤。床头的橘黄色暖光打在苏默然的侧脸,我第一次发现他的侧面竟出奇地好看,也许是喝了酒的原因,表情也变得柔和。
“你也早点睡吧。”我说。
苏默然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走过来帮我掖好被角。他关了灯,轻声说了“晚安”,却在走出门的时候,毫无头绪地对我说了一句:“郑樱乔,你长大了。”
我在黑暗里点点头,看他关上了门。
04.我能到想的人,只会是苏默然
苏默然最不喜欢秋天,一到秋天他就变得不爱说话,阴郁且易怒。但今年的他有些不一样,他不会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而是跟我一起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有时候看电影,有时候听音乐,脸上总有若隐若现的笑意。
“你是不是恋爱了?”我问。
“为什么这么说?”他突然正色道。
“电影里恋爱的男人就跟你现在的表情一样。”我说。
“我每天都在家,能跟谁恋爱?”
“也对,总不会跟我。”
苏默然不说话了,脸上的笑也藏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以前看爱情电影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谢敏辉,可是现在我能到想的人,只会是苏默然。也许是我终于愿意相信,我和他已经成为不可改变的亲人了吧。
我决定等春天到的时候就开始叫他哥哥,这样一来,我也就真的承认自己是苏家人了。只是,初春的时候在春水街的水果店遇见谢敏辉,是我不曾预料到的。
我果然一眼就认出他,他高了许多,穿着黑色的夹克衫。我很开心,开心到连他没认出我都不介意。
“你是……樱乔?”他不确定地看着我。
我拼命地点头,激动得眼泪汪汪,谢敏辉也激动地笑起来,然后我们找了一间咖啡馆坐下来。
“我有回过永安楼,可你们已经搬走了。”我说。
“你走后不久,因为我爸生病卖了永安楼,去年冬天他还是走了。”谢敏辉低下头,神情落寞。
没想到在我离开以后,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我不由也跟着伤心起来。
我跟谢敏辉聊了彼此的生活,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后来只要有空,我就会悄悄去找谢敏辉。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从我十八岁生日那晚开始,苏默然突然不再逼我练琴了,我的时间多出来。他也不再限制我的自由,我可以随时出门,也可以很晚回来。而他每天都在书房画图,有时候也发呆。
那天我见完谢敏辉回来,他突然把我叫去书房。
“你今天去见谁了?”他低头画画不看我,语气淡漠。
我摇摇头:“没见谁。”
苏默然这才抬起头,他看着我,我开始有些心虚,其实就算让他知道我去见了谢敏辉也没什么,反正再过两年我就要跟他一起去加拿大了。
“以后晚上不要再出去了。”他说完继续画图。
“你不是说我长大了自由了吗?”我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变得反复无常。
“现在我说不可以,你听不懂吗?!”他将手里的笔重重地拍在桌上,直直地看向我,眼里写满愤怒。
“你这是在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抬高了头,好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底气,可心里还是发虚。
“别忘了你现在是苏家人。”他说。
这是苏默然第一次对我发脾气,我生气地跑出书房,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了好久,在心里咒骂了苏默然几百遍。可是第二天大门照常敞开,我却没有勇气踏出去。
连续好几天,我都没有跟苏默然说一句话,他也像是在躲着我,每天煮好了饭放在餐厅里,然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一向早睡的他,开始深夜入睡,有好几回我睡醒后还察觉到他在我的房门外。难道他是怕我半夜逃跑吗?
我气得故意打开灯,装作起来喝水,很快他的脚步声就远去了。
一个星期后,苏默然才第一次跟我说话,他说他决定出国了,一个月后就动身。
“为什么这么赶?我不走。”我问。
如果我走了,那就再也见不到谢敏辉了。
“没有为什么。”他喝了一口咖啡,答道。
“不行!”我说,“我不去!”
“必须去!”
“苏默然,你这个浑蛋!”我叫嚣着,和他争执起来,连早餐也不吃就跑回了房间,接下来好多天我都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他生气地不再允许我出门,把我关在苏家院子里。
我悄悄打电话给谢敏辉告诉他这件事,他说如果我真的不想去就逃出来,他带我走,现在他独身一人了,只要我想去哪里,他就带我去哪里。
最后,谢敏辉在电话里对我说:“樱乔,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我也终于下定决心,我要离开苏家,离开苏默然,可是我这么想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难过了。
第二天,我假装跟苏默然妥协,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他对我说:“我不是要带你去加拿大,我们可以先去墨尔本,或者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都可以,最后再去加拿大。”
我点头,表示都随他的意愿,他笑起来,摸摸我的头发。我从心底蔓延出一股强烈的愧疚感,但一想到谢敏辉在等我,又狠下了心。
我做好了整个计划,先将苏默然每年给我的压岁钱都带上,不打算带任何行李,明天一早只告诉他我要出去买水果,然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一夜未眠,只要一想到苏默然失望的脸,我的心就隐隐作痛。我想,一定是因为愧疚感作祟吧。
05.那么多年的喜欢和想念,究竟算什么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以后,我起身穿好衣服,将钱装在包里,然后去餐厅吃他煮好的早餐。
我坐在他对面只埋头吃饭,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今天是你爱吃的红豆薏仁粥,多吃一点。”
“我想出去买水果……”我低着头说。
“好啊。现在草莓刚上市,你可以多买一些回来,我给你做草莓慕斯。”他丝毫没发觉我的慌张。
红豆粥的甜腻感在我口中化开,竟酝酿出一丝苦意,一碗粥我吃了许久才吃完,然后坐在餐厅的竹椅上挪不动脚。
“怎么?不是要出去买水果吗?”他收拾碗筷的时候问我。
“哦……”明明终于可以摆脱他,终于可以跟谢敏辉在一起了,我却犹豫了,脑海里全是苏默然的样子,以及这几年来朝夕相处的场景。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竟会舍不得离开这里,舍不得离开苏默然。
这时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来,是谢敏辉发来的消息,他问我准备好了没有。我看了一眼正在洗碗的苏默然,回复“OK”,然后一步步踏出了苏家。
可是我刚走出门就听见苏默然叫我,我回过头看他站在阳台上对我说,早点回来。
距离有点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好像还说了些什么,而我没有听见。我点点头,犹豫了半晌,木然地踏出了苏家院子。
我到水果店时,谢敏辉已经在等我了,他问我后不后悔,我使劲摇头,可是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樱乔你怎么了?你要是不想走,现在还来得及。”他说。
“可是如果我去了国外,也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不想离开你。”我也不想离开苏默然,可是后半句我没有说出来。
谢敏辉叹了一口气,然后带我去火车站,按我们约定好的一起乘火车去北京。可是就在要上车的时候,我再次犹豫了。
“怎么了?”谢敏辉问我。
“我做不到……”苏默然知道我离开以后一定会很难过吧,他一定会四处找我,他没办法跟远在加拿大的父母交代。就在这时,谢敏辉突然告诉了我一件事。
“樱乔,对不起。我必须向你坦白一件事。”
“什么事?”我看向他。
“当年要把你送给苏家的人,不是我爸,而是我。”谢敏辉说,“当时我爸就已经被查出患了癌症,他决定放弃治疗,可是我不能就这样看着他去死,所以我决定抛弃你,减轻我们家的负担。就在那时候,我认识了苏默然,他说愿意领养你,还给了我一笔钱。”
“所以,你用我换了一笔钱?”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么俗套的剧情会出现在我身上。
“不是,是苏默然知道我家里的情况,而我为了爸爸的病也不得不收下那笔钱。后来,苏默然还定期给我家汇钱,直到我爸去世。”谢敏辉说着已经红了眼眶。
“所以你跟苏默然一直都有往来,却躲起来不肯见我?”我问。
“因为我有愧于你,所以不敢见你。我也没有资格带你走,但你如果真的打算离开苏默然,我会好好照顾你,补偿你。”谢敏辉说。
我直直地看着谢敏辉,看着这个我以为我喜欢了很多年的男人,原来他一直都在我身边,却一次也没有见过我。那一刻,我突然不知道,我那么多年的喜欢和想念究竟算什么。
“你喜欢我吗?”我看着他的眼睛问。
谢敏辉犹豫了,而我转身离开。
“樱乔,樱乔……”他在我身后不断叫着我的名字,可是我一次也没有回头。
如果谢敏辉毫不犹豫地说他喜欢我,那我也一定不计前嫌地跟他走,可是他犹豫了,犹豫了……
我一步步走出火车站,站在人来人往的路口,不知道何去何从。脑海中冒出苏默然的脸来,我突然想起我出门之前他对我说的那句话。
“早点回来。”
对,我应该回家去,回到苏默然的身边。这样想的时候,我突然脚下生风似的飞奔起来,一路往苏家院子的方向跑回去。我不知道跟谢敏辉离开以后会是什么样的生活,但我知道,无论什么时候,苏默然一定会在家里等我。
这种坚信,是平生以来第一次。
06.听说鸢尾的花期很长
在回苏家之前,我特地去买了一篮新鲜的草莓。苏默然在书房画画,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把草莓放到他面前。
“我回来了。”我笑着说。
苏默然停下画笔,眼里有一闪而过的笑意,但像平常一样没有显露出来。他起身去厨房洗草莓,我远远地看着。
他摘掉草莓蒂,一颗一颗地冲洗干净。窗外摇曳的树影落在他的肩上,早晨他洗好的两只釉彩的陶瓷碗已经沥干,在太阳底下泛着精细的光。那一刻,四月的穿堂风轻轻地吹进来,我的心忽然变得柔软起来。
苏默然洗好草莓出来,递了一颗塞进我嘴里,还说道:“今天选的草莓不错。”
草莓的汁液在我舌尖四溢,我仰头看着苏默然,这才发现在他眼里倒映出的我自己是那样清晰,我笑着接话:“是啊,很甜。”
我一颗接一颗地吃下去,苏默然愣了愣,也吃了一颗,然后将剩下的草莓做了草莓慕斯。
那一整天我都没有踏出书房半步,看苏默然绘图或翻翻他的书。傍晚他在厨房煮饭,我在一旁帮忙,而这一次他竟没有赶我走,我将菜洗好递给他,或将盘子和汤碗递给他。
天黑的时候,我们一起在餐桌前吃晚饭,夜风徐徐,我心似水。
连续好多天我都在苏默然的书房里陪他一起度过,有时候我不小心就趴在他的书桌上睡着了,是前所未有的安稳,醒来发现身上披着他的针织衫,而他依然在看《建筑空间论》,而客厅的钢琴上已经落了细细的灰尘。
四月末,草莓下市了,变成一堆堆的樱桃,而距离我们去加拿大只剩下不到两周的时间。我隐隐约约意识到,到意大利以后我就必须得叫苏默然哥哥了,而他的父母也终于不仅仅是我跟通电话和视频,我要叫他们爸妈了。
我从一个孤儿,变成有哥哥有爸妈的孩子,可是,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五月一号是苏默然的生日,我出去买水果的时候带了一盆德国鸢尾给他做生日礼物。鸢尾的花期很长,可以盛开长达三个月。这是我第一次送礼物给他,虽然只是一盆花,但他很开心,还将话摆在他卧室的窗台上。
我像个小女孩一样央求他对着蛋糕上的蜡烛许愿,他无奈地双手合十闭上眼,然后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苏默然,你许的什么愿?”我问。
他不说话,我又问:“是不是希望回加拿大以后找一个漂亮外国姑娘做女朋友呀?你都二十五岁了,也该恋爱了。”
我自说自话,眼睛的余光却悄悄看向苏默然,他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消失了,变成平日里木然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一丝庆幸,看来苏默然还没有打算恋爱啊。
可是我又想不通那一丝庆幸从何而来,也许是因为即将去加拿大,人生地不熟,怕他只顾着恋爱,没空管我吧。
吃完蛋糕以后,苏默然突然抬起头看着我说:“郑樱乔,我们还从来没有旅行过,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不是马上就要去加拿大了吗?”我问。
苏默然低下头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国内的,也许我们去加拿大以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哦,我点点头,说:“那就去厦门吧,在电视上看过,挺美的。”
“好。”
我们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去了厦门,然后一起去了鼓浪屿,订酒店的时候,老板说有情侣套房,在那儿可以看见厦门岛的夜景。
我抢在苏默然前头对老板说:“他是我哥哥。”
老板娘尴尬地笑了笑,然后给了我们一间标间。我看了一眼苏默然,他抿着嘴唇没有说话,我知道我必须承认他是我哥哥的事实了,比起去加拿大以后再习惯,现在我就要开始习惯了。
我们在鼓浪屿住了一晚,第二天打算环岛走一圈。本以为是座小岛,没想到走了三个小时还没走完。我的脚已经起了水泡,苏默然先是扶着我走,后来索性一把将我背起来。
在途经一片浅滩时,我看着水中我们的倒影,忽然之间竟然有一种情侣的错觉,这种错觉让我有一种猝不及防的难过。我俯下身搂住他的脖子,他身子僵了一下,但一句话也没有说。
离开厦门的飞机上,我忽然问道:“我们一定要去加拿大吗?”
“是。”苏默然没有看我。
“那如果我不想去呢?”我已经习惯了跟苏默然两个人的生活,问的别有用心。
苏默然依然没看我,许久才说:“那你就留下来吧。”
“……”
我有些失落,也有些赌气,一直到飞机降落都没有再跟苏默然说一句话。其实,我只是鬼迷心窍地想听他说一句,无论如何,他都会带上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既然是既定的事实,他为什么不肯这样说。
07.苏默然就那样离开了我
回来以后,苏默然开始整理东西,他没有再问我要不要去加拿大,而我也拉不下面子来收拾行李,但心里却十分焦急。
万一苏默然真的一个人去了加拿大,那我怎么办?
不过后来我想,他一定只是吓唬我,不会真的丢下我的,我笃信他对我这么多年的感情。
刚到苏家的时候,有一回我做了噩梦,跑去他的房间,那是我见过他最窘迫的样子。他只穿了睡裤,惊慌失措地赶我出去,最后还是答应让我睡他的床,而他在一旁点着灯陪我说了一夜的话。
还有一回,他给我出了一张数学试卷,结果我考了二十五分。他罚我抄写试卷,我抄了一半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还枕着他的手臂。窗外的夕阳温柔地洒进来,我闭上眼睛又沉沉睡去。
还有十四岁那一年,有一天我看完一部很老的美国爱情片,突然问他:“苏默然,你有没有喜欢的女生?”
正在看书的苏默然忽然愣住,然后木然地摇摇头。
我又问:“那你知道接吻是什么感觉吗?”
苏默然依然摇摇头,我趁他不备的时候扑过去,亲了他一下,他的眼睛睁得老大,脸噌地红了,而我从他的嘴唇上感受到一种甜蜜温暖的感觉。
我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下次不可以这样。”苏默然立即正色道,但我还是在他的眼神里捕捉到稍纵即逝的羞赧。
那样的苏默然我只见过一次,因为后来他从不允许我靠近他。
中午,苏默然处理完所有的后续事情,终于想起了我,他说我再不收拾行李就真的去不了了。我心里涌起几分得意,也终于给自己找了台阶,我就知道他不会真的丢下我,欢欢喜喜地跑出去买行李袋,可回来的时候,整个苏家都找不到苏默然了,电话也变成了无法接通。
厨房里煮好的午餐尚有余温,冰箱里满满的食物都是我爱吃的,书房里的熏香还燃着,客厅里苏默然买回来的日本小雏菊盛开了。也许他是临时出门买个东西吧,很快就会回来,他经常这样的。我坐在客厅等他,饭菜冷了就拿去温一温,还擦了钢琴,把平日里苏默然要求我做的所有事都做完了。
可是我一直等到天黑,苏默然也没回来。
从那天开始,因为我怕黑而每晚都会点亮的窗灯再也没有亮起来,花期漫长的雏菊花也谢了,再也没有人对我说,“郑樱乔,起来练琴了”,“郑樱乔,你好像又长高了”。
苏默然,他就那样突如其然地去了加拿大,离开了我。
08.你是我誓死不忘的过往
苏家院子里所有的东西除了那盆鸢尾,苏默然什么都没带走,包括保险柜里的钱和写着我名字的房产证。
后来,我在春水路遇见谢敏辉的时候才知道,原来那次我跟他的出逃不过是苏默然导演的一场戏,他根本就没有真的打算带我去加拿大,所以才逼我去找谢敏辉。如果我跟他走了,他会自己一个人去加拿大;如果我回来了,他也会一个人离开。
“为什么呢?”我问谢敏辉。
“我想,你心里应该已经有答案了吧。”谢敏辉笑笑。
我怔了怔,随即弯了弯嘴角。苏默然爱我,是在他离开以后,我整日整夜想念他的时候明白过来的。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终于懂得,假如有一个人深爱你,你是一定会感应到的,只是……我明白得太迟了。
如果我跟苏默然去了加拿大,我就只能是他妹妹,永远是他妹妹;相反,虽然远山远海,甚至终生不相见,但他至少可以光明磊落地爱我。
如果说谢敏辉陪我度过了我人生中最黑暗的那段时光,那苏默然就给予了我整个人生。一个曾是我心底的少年,一个是照亮了我人生的太阳。
可现在他们都离我而去了,变成了我不敢提起也誓死不忘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