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海域上的百年守望
2016-06-14许燕妮
许燕妮
从漳州市区坐上一个小时的汽车,很快到达位于龙海市港尾镇的漳州开发区。像奔赴一场与大海的誓约一般,迎面便能与大海立体地拥抱。先是受到浓烈气息的海风热情的迎接,然后是碧波浪涛,拍打在长长的海堤上,用声声撞击敲出喜悦礼赞,与此同时,你的眼睛不会闲着,除了凝视宽广蔚蓝的海平面,必会远眺,依稀可望见对面厦门岛上的演武大桥、鼓浪屿、胡里山炮台。
这里与厦门一水之隔,乘坐快艇只要15分钟,便能到达彼此,再远些,便是上海、香港、台湾等等。港,由此成为它的代名词。很多时候,港是陆地与大海的连接点,让人们借由依傍的交通工具实现梦想中的跨越,于是忙碌着移山填海,于是其成长日新月异。有沧海桑田的改变,便会有亘古不变的守望,一座历经一百多年风烟往事的南炮台正是这一切的见证者。
攀爬一小段山坡,我开始仰望眼前的这座建筑。绿树灌木中,一圈环形的高墙围成一座城,这便是南炮台,南炮台还有个名字,叫屿仔尾炮台,显然是以属地来命名的。远望炮台,旁边矗立着一座巨型白色圆柱灯塔十分引人注目,被称为“海天”灯塔,可以为进出厦门湾南岸航道的船舶提供助航保障,据说是目前厦门湾灯塔之最。崭新的白色柱体映衬上炮台古旧发黄的斑驳城墙,总令人略有种时空交错的感觉。
慢慢走近炮台主体,便能清晰看见墙体上的坑洞,或大或小,或高或低,如此不规则地存在着,无需人多言,便可知这里当年有多么壮烈。南炮台始建于清道光二十年(1840)春,对于这个特殊的年份,所有人都不会陌生,这一年的6月28日,鸦片战争爆发,从这个时间节点开始,中国就进入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时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中国的每一寸土地上就此烽烟四起,连同宁静的海域也不能幸免。
1839年,林则徐奉清政府之命到广东查禁鸦片,仅20多天,就没收走私的鸦片230余万斤,在虎门海滩当众销毁。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南炮台应运而生。闽浙总督邓廷桢为配合林则徐的禁烟运动,在这块东南临海的境台山上,修建了这座炮台,并着手整顿海防廉洁自律,招募水勇练武卫国。在鸦片战争时期,这座炮台果然发挥神效,曾多次击退英军入侵,击沉击伤敌舰近10艘。到了同治十三年(1874),福建水师提督李新燕提议再次修建南炮台,清光绪二年(1876),继任提督彭楚汉在道光年间的旧炮台原址上,新建了这座仿西式炮台环形城堡,历时一年,炮台竣工。彭楚汉可谓文武双全,不但能带兵打仗,也擅舞文弄墨,望着修建一新的炮台,气概横生,提笔便写下“波荡烟尘”四个大字,镶嵌在炮台的门楣上,一直留存至今。
嵌刻于石面上的南炮台赋还原了这段历史,也表达了建造当时的忧国之思,“鸦片无弹之力却垮我华夏之基,中华有广袤国土而无海防之力。国之危矣,中华临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也”,正是因为“有不甘屈辱者,愤国家之不强,忧民族之命运”,才有了现在的“天南锁钥”。最后修缮的南炮台放置了许多铜人雕像,用于还原当时的场景,卸下战甲,喝一碗茶,欲商战事,眉头紧锁,望向远处的目光,似乎是透过眼前的战况,更忧虑于国家的未来。
现在炮台的木质大门不知是否还是当年的模样,乌黑色的一对铜门把,下面是古旧的门栓,门两侧及上面的城墙却显得很是沧桑,被风化了的墙体,呈现出横形的深浅不一的条纹,女墙上外面的墙体已剥落,裸露出内砖的结构,但城垣整体依旧十分完整,让人得以了解当时的真实的境况。我尤喜欢城墙外的那圈鹅卵石小路,它与城墙有着一样的弧度,却分别归属于不同的时空,特别地有一种令人安宁闲逸的味道。
入内方知其质。炮台的内部景象,说明了它不仅仅是作为一座好看的建筑存在着。炮台建有城堡、兵舍、战壕、弹药库、练兵场,区域划分很是清晰,表明了它功能的齐全。清光绪年间,南炮台进行扩建并改装德国制造的克虏伯大炮,设有主炮一门,副炮三门,同厦门胡里山大炮并称为“姐妹炮”。弹药库里曾发掘出28枚克虏伯大炮炮弹和4枚红夷大炮炮弹,这些炮弹保存完好,是世界上现存的最大海岸炮。也正是这些炮弹,成为了扼制敌舰,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利器。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南炮台居高临下,与位于厦门的胡里山炮台南北对峙,互为犄角,共同扼守着厦门海口,因此被称为“天南锁钥”也就名副其实了。
没有炮火的轰鸣,南炮台显得素净寂寥了许多,有了平静的孕育,苍凉的断垣也开始草长莺飞,焕发出另一种生机,为刀光剑影的记忆平添了些许抚慰。
对于一座炮台来说,抵御外敌自然是它的使命,南炮台并没有辱没它的使命,它之所以声名远扬,让世人熟识,本就是源于一场战役。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日军开始发动侵华战争,不久后日军企图占领我国东南海防前线厦门岛,于8月24日从厦门撤走了最后一批日本侨民,接着宣布封锁包括厦门在内的中国南部海域。
日军的动机很快便显露出来。在某一天的凌晨4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日军舰队在空军的掩护下,贸然出动“箬竹”号等三艘舰艇,驶进大担岛灯塔前的海面上进行挑衅。屿仔尾南炮台的爱国官兵们,早就有抗日御侮的思想准备,在炮长何荣官的指挥下,将满腔的愤怒化为一枚枚炮弹射向日舰,打响了厦门地区抗日战争的第一炮。此后,厦门岛上的白石炮台、胡里山炮台都开炮响应,日舰在多方的夹攻之下,猝不及防,右舷中弹,最后在塔角附近的沙滩上冲滩,日军连忙逃窜,留下“箬竹”舰上熊熊的大火,似乎在嘲笑着侵略者的狼狈。
这一天是1937年9月3日,是个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日子,击日舰驱日寇的这场战役,是华南战场上第一次击沉日舰,极大地鼓舞了华东抗日战场,史称“厦门要塞保卫战”。
站在炮台之上,回望这段历史,耳边是呼呼作响的海风,尽管此时是白昼,却似乎可以轻易感受到那场黑夜里的震撼,在国家即将沦陷危难之时,南炮台的官兵并未沉睡,以血肉之躯痛击侵略者,“冒风飚,挡英夷倭寇……炮塔雄姿,旌旗猎猎,海防之威,气象豪情”,我似乎可以听见他们威武的吼叫声,愤怒的呐喊声,胜利的欢呼声……
虽然已经知道这是个“仿品”,但望着这个主炮,我依然心生敬意。战火纷飞的年代,儒家先哲们推崇的忠恕之道也必须裹上钢铁的外衣,只有战舰和炮弹才能够与战舰和炮弹对话,倘若没有炮台、炮弹,海上的隆隆炮声就是一种致命的威胁,有了防御的能力,才能够运筹帷幄,决胜于海洋之上。
闲话里打听了那枚主炮的去向,据说是于1953年时就已拆除,用于修建厦门到集美的海堤。我大胆猜度,如果那枚主炮可以表达的话,那么这样的宿命,或许也正契合了它的意愿。融合于这方土地上的建设,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保卫呢?
如果可以,我相信,南炮台也不愿再发出一枚炮弹,不愿再次听见轰隆炸响。如果可以,我相信,南炮台宁愿以一种宁静的方式,照看这片蔚蓝的海域,继续它永久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