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诺家的“扫地机器鬼”

2016-06-12冯与蓝

少年文艺（1953） 2016年5期

冯与蓝

谢诺家的扫地机器人坏掉了。

早上出门前还好好的。谢诺背着小背包，站在客厅里，看着妈妈给它定下清扫的时间。按照往常的惯例，到了十点钟，它会发出轻轻一声“咔哒”，好像从很深的睡眠里醒过来，然后“嗡嗡嗡”地叫嚷着，开始它的工作。把活儿干完，它会自动回到充电座给自己充电，就好像人们下班回家，舒舒服服睡个大觉。

这样的事情每天发生。十点钟，扫地机器人的嗡嗡声响彻整个屋子，原本寂静得有点吓人的房间顿时生机勃勃起来。往左一圈，往右一圈，横着转一圈，再竖着转一圈……不管是吃剩下的饼干屑，还是凌乱的头发丝，扫地机器人都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小白，我们走咯，你一个人乖乖的哦！”早上临出门前，谢诺对机器人说。

妈妈觉得很好笑。不过是一个扫地机器人而已嘛，扁塌塌的金属圆盘，最最普通的那种款式，居然能拥有一个人类的小名？

“为什么叫它小白？”妈妈问谢诺。

“因为它的肚子是白颜色的呀！”谢诺苍白的脸颊上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而且，它扫得很认真，地板被它扫得很白很白。”

“那个不叫很白很白，应该是地板被它扫得很干净才对。”妈妈一本正经地纠正。

“哦。”

过了一会儿，谢诺说：“反正它就是叫小白。”

谢诺很少出门，那天早上，他为了难得一次的外出时光，特地背上了漂亮的新背包——黑色背包上趴着红颜色的蜘蛛人，酷得一塌糊涂。

晚上回到家，他还没有从外出的兴奋中缓过神来，耳畔响起的却是妈妈一声惊呼：“啊呀！机器人坏掉了！”

谢诺急急忙忙跑过去，看见小白躺在地上，小半截身体烧糊了。

“大概短路了？”妈妈遗憾地用脚拨弄着坏掉了的机器。

谢诺想把小白抱起来，被妈妈大声喝止了。随后，妈妈找来两个塑料衣架，把散发着焦糊味道的机器叉起来，扔进了纸箱子。

“我们能把小白修好吗……”谢诺嗫嚅着，眼圈红了，“也许它只是生病了……”

妈妈有点烦躁，她没有理会谢诺，把纸箱子重重扔在墙角。

第二天早上，爸爸妈妈像往常一样上班去，家里留下谢诺一个人。十点钟，客厅里隐约传来熟悉的嗡嗡声。

小白又在打扫卫生了，空荡荡的屋子重新变得充实而饱满。谢诺坐在写字台前，打开课本，像在学校里一样，认认真真地复习课文，写生字，抄词语。然后做计算题，背英语单词。

半小时后，嗡嗡声消失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划过心头，谢诺忽然抬起脑袋：小白不是生病了吗，它怎么又在干活了？他跑进客厅，那里当然什么也没有，连妈妈扔在墙角的纸箱子也不见了。那么刚刚的嗡嗡声到底是哪里来的？

谢诺趴在地板上，朝沙发底下张望；打开橱柜，拉开移门，找遍所有够得到的角落。他甚至拖出了妈妈的鞋盒子，把高的低的鞋子们统统翻了一遍。所有的东西都在该在的地方，就是没有了小白。

他呆呆地坐在地板上，屁股上凉飕飕的。小白是真的不在了。

晚上，谢诺躺在床上，给好朋友乔依打电话。

“小白生病了，妈妈说它治不好了。”谢诺带着重重的鼻音，“然后就把小白扔掉了。”

“谢诺，你不要胡思乱想。”乔依说，“机器都是会坏掉的，有时候能修好，有时候不能。”

“可是，小白不是一般的机器。”谢诺说，“它是我的好朋友。”

“我也是你的好朋友呀！”

“你当然是啦！”谢诺擦了擦鼻子，“可是我不能天天看见你，我只能天天看见小白。”

“每天早上，爸爸妈妈出门上班，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只有小白陪着我。”他伸出手，在床头柜上胡乱地摸着，抽出一张纸巾。

“可是它又不会说话。”

“它会，嗡嗡嗡就是它在说话。”

“哈哈……”

“真的，它会说话，我能听懂。”谢诺支起身体，靠在床头，用极其认真的语气说道，“你仔细听，它的嗡嗡声是不一样的。”

“有时它发出一连串的嗡嗡嗡嗡，那是它干活最带劲儿的时候，扫地可开心啦，恨不得可以一直扫下去呢！”

“有时，嗡嗡声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那是它累了。你知道吗？机器人也是会累的，它们累了，不想干活了，就想像人类一样睡大觉。可是它们被定时了，只好一点也不开心地干下去……”

“唉，真受不了你。”乔依好像打了一个呵欠，“要是扫地机器人会说话，那么电视机、电脑、空调、电话都会说话了。我妈妈的电吹风话就更多了，它嗡嗡嗡的声音最响了。”

“我跟你说哦，今天早上我还听见它在嗡嗡说话呢！”

“谢诺，一定是你太孤单，所以产生幻觉了。”

谢诺笑了：“也许吧，不过今天早上它的嗡嗡声我就听不大懂了，好像它还活着一样。其实它已经死了，对不对？”

“谢诺！”乔依打断他的话，“你快点好起来，等你回学校念书，我们就能天天见面，又可以在一起说好多好多话了。”

“妈妈说快了，我就快好起来了。你先跟我说说学校里发生的好玩事情吧？”谢诺吸吸鼻子，不知怎么鼻涕老也止不住，他顺手把纸巾塞进鼻孔里。

“你感冒了吗？”

“嗯，好像有点……你快点说吧，求你啦！”

“哦，好的。”乔依说，“今天数学课上，陶晓明被李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他太紧张了，手里的尺都飞了出去。”

“哈哈哈哈……”

“大家排队给王老师批改作业，林东放了一个很响的屁。”

“哈哈哈哈哈哈……”

谢诺趴在床上笑得浑身发抖，然后他大声咳嗽起来，鼻涕从鼻子里冒出来。他随手一抹，一股甜甜的腥气。

妈妈推开门冲进来，拧亮床头灯，大声叫道：“谢诺，你又流鼻血了！”

随后，是一阵早已熟悉的忙碌。谢诺老老实实地挂了电话，鼻子里塞了棉球。

鼻血止住以后，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时间还早，他什么也不能干。他想想学校里的同学，想想已经消失了的小白。那些欢乐的面庞在眼前飞来飞去，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嗡嗡声。

过了两天，妈妈又买回一个扫地机器人。这次是个黑色的，比小白个头小，速度快。原来小白要干半个小时的活儿，它十分钟就搞定了。

谢诺蹲下身，专注地看新机器人扫地，“吱——吱——”啊，不对，它扫地是没有声音的。奇怪呐，为什么它扫地没有声音？

“怎么样，比小白能干吧？”妈妈用有点讨好的语气对谢诺说，“这可是新款，我们叫它小黑好吗？”

谢诺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不好。”

“唔？”

“我听不见它说话。它好像不会说话。小白会跟我说话的。”

“什么……”妈妈疑惑地看了看谢诺，又低头看新机器人——小巧的机身在地板上快速而流畅地滑动，作为商家大力推广的新款，工作时静音是一大卖点。

谢诺站起身，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轻轻关上了。

没有了小白的嗡嗡声，夜晚也变得沉重了。谢诺拉开窗帘，玻璃窗外暗黑的夜空中，挂着一个面目模糊、昏黄黯淡的月亮。他把脸贴在玻璃上，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

以前，他和小白说话的时候，也聊过月亮。

“小白，小时候我还以为月亮上住着人呢。我把月亮上的环形山看成了人脸。你瞧我多傻。”

“那可不一定，没准月亮上真的住着人。”小白嗡嗡地说，“你不去看看怎么知道呢？”

“你去过月亮上吗？”

“当然没有，我只是一个扫地机器人。”小白的嗡嗡声里有那么一点儿不满意，“但是我可以想象啊，月亮上有山，有水，有人，你能想象的，都可以在月亮上出现。”

于是谢诺对小白油然而生出一种敬意，这大概是地球上最有想象力的扫地机器人了。

脑袋里乱哄哄的，他打开妈妈刚刚晒过的被子，被窝里一股浓浓的太阳味道。这情形又让他想起小白刚到家里的那天，因为好奇，兴奋的他竟然抱着小白钻进了被窝。拥有一个嗡嗡说话的机器人朋友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他坐在床上，颤抖着打开小白的开关，听着这位新朋友一遍又一遍地嗡嗡重复着你好你好你怎么还不睡，心里又惊又喜。虽然妈妈很快循着声音冲了进来，但在这短短的十多分钟里，他觉得自己已经和小白成了好朋友。

小白现在会在哪里呢？谢诺一边咬着枕巾一边想，也许妈妈会把它扔在家附近那个灰褐色的大垃圾桶里。每天清晨五点半，垃圾车准时把垃圾桶清空。听妈妈说，垃圾车会开到一个垃圾处理站，那里有一个超级大的垃圾堆放场，没准小白已经到那儿了。垃圾场的夜晚是什么样的呢？小白躺在大堆大堆的垃圾中间，孤单吗？它会猛然清醒，从纸箱子里爬出来，看着天上的月亮，想念它的小主人吗？垃圾堆放场里应该有管理员的吧，他们会发现小白吗？如果有人发现了小白，能听懂它的话，把它送回来吗？……

各种各样的想法铺天盖地又毫无头绪，谢诺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忽然，一阵异样的响声传来，他清醒过来。侧耳倾听，竟然是熟悉的嗡嗡声。

嗡嗡嗡嗡。你好你好。嗡嗡嗡嗡。主人你睡着了吗？

咦？是小白？小白回来了！谢诺一把掀开被子，拧开台灯，光着脚噔噔噔跑到房门前，就当他用力打开房门的瞬间，嗡嗡声戛然而止。他瞪着黑漆漆的客厅，因为过于紧张而大声喘息。

妈妈从自己房间里冲出来，一把抱住谢诺：“你怎么了？别吓唬妈妈呀！”

“妈妈，我听见小白的声音了。”谢诺抱住妈妈的胳膊，“小白回来了，它真的回来了！”

妈妈叹了一口气，搂着他的肩膀，轻轻拍拍他的背。

“妈妈，我真的……”

“嗯，妈妈相信你听到了，也许，小白就是回来看你的。”

“那它还会走掉吗？”

沉默了一会儿，妈妈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小白，它一定会常常回来看你的，但是你不要太激动，不然小白会被你吓跑的。”

谢诺拼命点头。只要能常常看见小白，不管什么他都会答应。

第二天，谢诺给乔依打电话，告诉他小白回来的事情。

“你看见小白了？”乔依问，“它又在你面前转来转去？”

“我只是听见它说话了。等我推开门，它又不见了。”

乔依松了一口气：“那是你在做梦吧，因为你还有小白的回忆，所以会梦到它。”

“我向你保证我真的听见了！”谢诺有点着急，“那时我还没睡着，真的！”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是……可是你为什么没有看见小白呢？”乔依也急了，“它明明已经坏了，被扔掉了呀！”

谢诺说：“也许它已经变成了一个幽灵。”

“哈哈哈！你的脑子一定坏掉了！”乔依笑起来，“机器坏掉了怎么会变成幽灵？再说啦，我爸爸讲过，幽灵都是外国人想出来的。”

“那就是变成了一个鬼。”谢诺一本正经地说，“既然人死了以后会变成鬼魂，那么扫地机器人也会变成扫地机器鬼才对嘛！”

“喂！你在胡说什么呀！”

“小白变成了机器鬼，它不能白天出来了，只好晚上出来。变成鬼以后，我的眼睛看不到了，所以就找不到它。其实，它一定就在屋子里呢。”

“快别瞎说啦！这是迷信！”乔依尖尖的嗓音颤抖着，“别吓唬人好不好？我鸡皮疙瘩都起来啦！”

谢诺觉得奇怪，一个扫地机器鬼有什么好害怕的？何况它是小白变出来的。想到圆溜溜胖乎乎的小白在地板上转动的样子，这样的鬼大概也是鬼里面数一数二的可爱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几乎验证了谢诺的猜测，因为每天晚上，都会有嗡嗡声隐隐传来，就是小白的声音！为了不把这只小小的机器鬼吓跑，谢诺不敢打开房门。他总是蹑手蹑脚走到门前，把耳朵靠在门上——自从变成鬼以后，小白的声音就没有以前那么清楚悦耳了，嗡嗡声好像是从一个很深的洞里传出来的——这样的话，他就能听得清楚些。

“扫地扫地，快乐快乐！”一连串有节奏的嗡嗡声表达的是欢欣鼓舞的心情。

“谢诺谢诺，懒惰懒惰！”有时候，小白也是会发点牢骚，调侃一下小主人的。

“我也不想懒惰啊……”谢诺的手指在门板上轻轻划动，“妈妈不让我干活，她说如果我太累，病就好不了……”

“啦啦啦啦啦啦啦好得了好得了好得了！”它重复着屈指可数的几个音节，只有谢诺才明白这些含糊不清的马达声的意思。

“你总是这么安慰我……”他说，“以前我不相信你的话，不过现在我相信啦，因为你是扫地机器鬼。鬼是有法力的，预言都是很准的，对不对？”

他趴在门上听着，直到嗡嗡声消失，然后小心翼翼又心满意足地回到床上，盖上被子，笑眯眯地睡觉。

既然小白没有真正离开，只是变换了另一种方法陪伴自己，谢诺觉得也不应该太难过了。难过的感觉一点也不好玩，这些天，他比以前更瘦了。

空空荡荡的屋子重新变得明亮起来。白天，谢诺就像以前一样安静地自学功课，虽然没有小白的声音，但他知道，它一定乖乖待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像空气一样存在着，像月光一样轻盈。中午，他从电饭煲里取出妈妈准备好的午饭，一个人慢慢地吃完。小白是不需要吃饭的，如果它会吃饭，谢诺一定会省出两口饭和它一起分享。下午，可以看一会儿电视，谢诺总挑新闻看。其实新闻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小白喜欢看吗？以前它说过的，看新闻能了解世界各地发生的事情，它们机器人就喜欢这些。

妈妈会不时地从公司里打电话回家，谢诺要在三声铃响之内接起电话，否则妈妈会以为他出事了，要飞快赶回家的。

“饭吃过了吗？”妈妈问。

“吃过了，都吃光了。”谢诺老老实实地回答。

“药呢？都吃了吗？”

“吃了，水果也吃了，还喝了好多水。”

“哟，今天表现真好！”妈妈的声音充满欣喜。

“因为小白说要把饭吃光，药吃光的。”谢诺说，“它还说多吃水果身体好。”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小白真懂事，有它关心你妈妈就放心啦！”

听见妈妈称赞小白，谢诺比听到称赞自己还要高兴。

有小白陪伴的日子像鱼一样光滑，刺溜一下就过去了。不觉间春天过去，夏天来临。过了暑假就是新学期。医生说谢诺又可以去学校念书了，只是体育课还不能上。这对他来说已经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他恨不得拥抱每一个遇见的行人，大声告诉他们：“我又可以去学校啦！”

“谢诺，如果留一级会不会好一点呢？”妈妈说，“把这一年的功课再学一遍，你会轻松一点。”

“我不要留级！我要和乔依他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