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巨人已经离去
2016-06-12夹缝貉
夹缝貉
一
“第一次看见他,我眼眸深处兴许比这片无边的海还要蓝上许多!”
暴风雨肆虐过的海域,太阳畏畏缩缩爬到头顶,碧蓝悄无声息击退群青。不顾火辣生疼的后背,我奋力用头盔一次次舀起“茄子”坐舱中的积水,泼向飞行器外。压缩罐头像蠢笨的野鸭,一只只浮在水面,又接连晃晃悠悠擦过膝盖。主引擎彻底报废,晴石燃料所剩无几,地平线上的绿洲却遥不可及。
进退维谷之时,外公生前的话语又回响在耳畔。
五年前的盛夏,我和外公并排坐在客厅的小板凳上。常年出海积累下的病痛已让外公分外虚弱,他却坚持把落地窗开到最大,任咸得带苦的海风肆无忌惮扫过面庞。窗外不远处就是海。午后,阳光在地板上留下俏皮的足迹。我学着外公的样子把腿笔直伸向前,感受慵懒的暖意。
风铃为蝉群伴奏之时,外公突然提起第一次遇到那个巨人的事。
“真高啊,我不断向后仰头,边仰边退,险些摔到泥地里。”轻声低语着,外公的脸竟微泛潮红。整个岛都知道,正是外公第一个发现了巨人。那个巨大、庞大、硕大到超出常理的大家伙,那个时而沉默,时而莫名露出笨拙微笑的大男孩,那个躺下是一排小丘,站着是一座高峰的大个头——
那个不久前悄然失踪的巨人。
“好想再见他一面!”外公无限惆怅,远眺蓝得刺眼的海。感觉到那骨瘦如柴的指尖正一点点失去最后的力量,我不知所措,只能静静依偎在他的臂膀。
外公去世是在一个时辰后。那时,阳光已完全沁入小屋,外公周身暖融融的,脸上满溢幸福之色,仿佛又变回那个遇到巨人时的调皮小孩。
巨人是在我出生之前到来的,那时,岛民还不知道这座小岛遍布晴石矿——一种供应飞行器的稀有能源。巨人仿佛文明的使者,通过艰难交涉和不懈努力,让小岛逐渐变得现代化。听老爸说,曾有一段不短的时期,大家特别喜欢围观巨人与渔夫合作围猎金枪鱼。
“那大块头走到很深的海域,半截腰身还高高露在水面上咧!”码头老渔民们津津乐道。
不过,随着岛上的高楼一栋栋拔地而起,飞行器渐渐普及,巨人却躲得越来越远。小岛这芝麻大的地方,人们有时竟找不到那座小山似的身影。有人怀疑巨人抱着膝盖蜷缩在临海的悬崖下,有人推测巨人伪装成一座山丘。不时的震动、树林里惊飞的鸟群好像在说:那个大家伙还在。只因其存在,人们就倍感安心。
我真的好羡慕那些和巨人生活在同一时期的前辈。记忆深处,我只见过巨人唯一一次,不久后,他就离开了小岛。这离别如此决绝,甚至连岛上最聪明的老教授也推测不出他的去向。人们凭借东海岸退潮的痕迹,以及一排早已模糊不清的深坑,猜想巨人是从那个地方跃入海中……
为何离去?去了哪里?
抑或更本质的:为何到来?
没人知道。
二
好不容易,“茄子”里的积水被我舀尽,潮湿的舱底躺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糖盒。这是起航时我悄悄带着的宝贝,本以为在刚才的暴风里弄丢了,现在失而复得,我连忙捡起打开,看里面有没有被水侵蚀。
盒子里是一张边角起皱的照片。上面有缺了门牙开怀大笑的我,一脸不可思议望向我的小茉,以及弯着腰在我俩后方笨拙微笑的老教授。
当时的我还是个小不点,踮着脚才能环抱住邻居家毛茸茸的大狗。记事起,我最爱做的事是跑到退潮的海边捡贝壳,五彩斑斓的薄片,外公说每个图案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我还收集海螺,把耳朵竖在螺口,能听到模糊的歌声,老渔夫神秘地说,那是巨人国度的大家伙们在聊天。等我开始换牙时,已经能按照贝壳的形状、图案、发现地等将它们分类陈列在书架上。不久后,爸妈微笑着问我,想不想对我们的小岛有更多了解。
我不太清楚什么是“更多了解”,小岛就是小岛,是人们相互编织的日常,是渔夫们的号子和汗滴,是浪潮的归宿与起点。只要我愿意,就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把小岛的每寸角落探索个够,还需要怎么了解呢?
怀着稍许不安的心情,我和其他同龄孩子一起进入一个被称为“学校”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发现需要学习的东西原来还有那么多!在学校,十几个名为“老师”的大人轮流告诉我们各种秘密。首先是繁星的秘密,那必须等到一个宁静无风的夜,大伙儿躺在天台上努力辨认头顶无数微渺的亮点的位置。接着是植物的秘密,从纠缠盘桓的根系到绿意盎然的叶尖,我们睁大眼见证一朵花的绽放,抑或用指尖从年轮里感受岁月的痕迹。再后来是风与云的秘密,我们时而跑到小山丘上观察云团的分界,时而在浅滩听渔夫们讲述风的威力……
不过,老师们迟迟不谈海的秘密。
海一直和小岛相伴不离,我们已足够熟悉,因此没必要谈论吧。我这么想着。
何况大多数孩子面对星、花、云、风已应接不暇,没有时间思考别的事。
可我很快发现自己不是唯一挂念着大海的人。
我们班有个瘦小的女孩,不爱说话,总是安安静静坐在大家后方听讲,因此几乎没什么人在意过她。就是这么个小小孩儿,在山丘授课的时候突然向老师发问。
“海的对面有些什么呢……”尽管她因为胆怯和害羞,声音弱得像蜜蜂嗡嗡,老师还是停下关于风的描述,转脸望向她。大家全都扭过头。这下小女孩不知所措,只好缩着肩膀,把脸埋得低低的。
老师并没生气,相反,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对某事既期待,又悲伤。后来我长大一些,才懂得那是无可奈何的样子。老师说,岛是有限的世界,海是无限的延伸。以有限的视角去触及无限,只会受到挫折。海的彼岸还是海,更蓝,更宽广,我们无法抵达。
说完,老师的语气复归轻松,继续讲起北风与南风交汇的故事。我一点点悄无声息挪到小女孩旁边。
“你叫什么名字?”我假装抬手挠鼻头,趁机问。
“小茉。”
“我觉得老师说得不太对。”
听到我自信的结论,小茉一下抬起头望过来,我发现她的眼睛又大又圆,泛着明亮的光,好像两枚光滑漂亮的贝壳。
“如果海是无限的,那巨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不小心提高音量,结果右耳突然被一股力拖拽向上——老师把我拽出人群。
“认真听讲!”
三
疑问一旦产生,就难以释怀。罚站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着巨人与海。放学时,小茉躲在走廊尽头小心翼翼招呼我过去。
“怎么啦?”
“带你去一个地方……”小茉停顿一下,语气变得不可动摇,“去看海的另一边!”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我俩是怎样到达老教授的瞭望塔,只隐约回忆起层层叠叠的草丛、斑驳的树影、渐渐被抛却在脑后的小镇的喧嚣、头顶似乎永不止歇的嘹亮的蝉鸣……就在我气喘吁吁,开始惦念外公浸泡在冰水里的西瓜时,眼前豁然开朗——我俩已抵达一座小山顶,这儿视野开阔,不大的平台中间耸立着一座墙面严重剥蚀的灯塔,虽然透着一丝古朴陈旧的气息,但并没有摇摇欲坠的感觉。我突然跃跃欲试,想爬上去一探究竟。
小茉有些用力地握住我手腕,带我走进塔内。我们踩上环状阶梯,沉闷的声音很快被积累的尘埃吸收,彻底隐匿。我俩望着上方的亮光,加快攀登。
塔顶出乎我意料,是一间圆形的寝室,有个邋遢的老头儿正伏在堆满各种古怪玩意的桌上打着呼噜,他那长及地板的灰色胡子跟着左右摇摆,把几乎盖满地板的纸页扫得在空气里翩然起舞,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我看不懂的公式与符号。
“我们不要吵醒老教授了,就这样过去吧。”小茉低声示意着走向房间一端的阳台,那里有一架我只在图画书里见过的长筒望远镜。
来到阳台向下望,小镇沐浴在夕阳的暖意中,像一只懒洋洋的灰色肥猫躺在绿地毯上伸展四肢。镇上点点灯火则是流连于猫儿身边不愿离去的萤火虫。目光再远一些,墨绿色的树林后面,渔夫的船像一条条肥硕的鱼,正静静依偎在蜂蜜色港湾。船帆不时鼓动,像鱼鳍在流波里愉快摇摆。我还是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俯瞰故乡,兴奋得想迎着晚风呼喊。
我转身,发现小茉正望向更远的地方,夕阳丝绸般拂过她额前整齐的刘海,小茉脸颊微微泛红,露出向往的微笑。我顺着她的目光一直望去——
在平地上无法看到的远海,水面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静谧柔和,相反,就在夕阳投下的橙黄和阴影生成的暗灰色交界的地方,海分出一条清晰的界,近海依旧微波荡漾,远海则形成巨大的漩涡,以小岛为中心有规律地流动着。在这漩涡上方,沉沉压着一排暗淡的云,像一堵厚实的石墙隔绝了我们的视线。我甚至在一两片云间瞥见闪电滑过的瘦长身影。
“那里是暴风区。”一个严肃的声音说,我俩吓一跳,才察觉老教授已醒来,正站在我们身后一同远眺那片对岛民来说未知的海域。“我们的船无法通过。”
“就没有办法吗?”小茉问。
“我们需要找到一把钥匙。巨人用过的钥匙。”老教授意味深长地说,“但是岛民们很知足,不愿意承担过多的风险。”
“那把钥匙在哪里?”我问,“我很熟悉小岛,说不定能帮上忙……”
老教授低下头,认真打量着我,露出一种安心的神情。
“也许不久的将来,你真的可以找到吧。”他喃喃着。
那天我因为回家太晚被狠狠训斥,但手腕上小茉留下的触感、灯塔顶老教授的话语却深深印刻在脑海,挥之不去。
四
我将老照片放回糖盒,再把糖盒深深塞进制服内侧口袋,思绪回到三天前——
“一定要出去吗?”小茉小心翼翼问我。我将岛上盛产的蝴蝶兰放在外公简朴的石碑上,站直身子。
夕阳下,赤色海风裹挟莫名的忧伤掠过鬓角。我回头,最后俯瞰一眼山丘下祥和兴盛的小镇,那里有我和小茉的回忆,有在工厂里努力工作的父亲的背影,有在讲台上从容授课的母亲的皱纹,有死党们不知天高地厚的大笑,还有许多无法忘怀的温暖瞬间。
但是……
“不做点什么的话,永远得不到答案吧。”我默默说。
人们似乎忘了巨人,忘了那离去,忘了那到来。巨人的背影被高耸的楼房遮挡,呼吸被聒噪的飞行器喇叭声掩盖,笑容被炫目的霓虹灯模糊。太阳依然在血色远海升起落下,无人在意彼岸世界。
相反,只见过巨人一面的我,又为何如此执着?
潮声起伏的梦里,巨人那双明亮的眼眸纯净如水,仿佛婴儿泪滴中的盐。(注:出自阿尔蒂尔·兰波的诗句。)
逆光中,小茉瘦弱的身影看不真切。一直以来,她都在默默努力,坚信父亲和哥哥会从几年前的风暴中平安回来,笨拙倔强到让人心口一紧。当她像此刻一样,强忍泪水别过脸,我总忍不住想留下来。
但……这次不行。
真的不行。
“没关系哦。”小茉使劲擤擤鼻子,紧咬下唇挤出一个苦涩微笑,“你就放心出航吧!叔叔阿姨这边由我来解释。”
“小茉……”抬起的手停在她肩上一片树叶的距离,不干不脆收回。
现在的我没有资格安慰她。
“可别小瞧人,”小茉缓慢而悠长地呼出一口气,“我最擅长等待了。等待爸爸,等待哥哥,现在是等你……大家最终都会平安无事回来的!”
我戴上头盔。
海燕伴着引擎嘶吼的“茄子”飞向天际。
——还记得那巨人吗,你们这些在他怀里孵化、成长的鸟儿们?
小岛在身后化为孤舟一叶,万家灯火仿若叶片上缀着钻石点点,光亮诱人。
我没回头。
五
“茄子”在小岛上空呈椭圆状盘旋,以灯塔顶端的信号源作为定位,不断校准轨道。起飞时的紧张与压迫在洋红色的夜幕间渐渐消散,空气干爽舒适,气流在制服外飞速穿过,扯动舱体一侧的辅助翼发出脆响。
小岛现在成了镶嵌在深蓝幕布上的玛瑙,泛光的那一点是灯火初明的小镇,黯淡的一侧是扩建的工地。我将飞艇扳动成垂直于飞行方向,待轨道半径展开到近海一半的宽度,按下第一次加速键。紧贴椅背的脊柱感到一阵剧烈颤动,空气好像成了固体,迎面压上来。后视镜里,“茄子”笨重的尾部带着赤色余烬脱离机体,仿若慢镜头般自由落向下方已经变得深蓝的海面。我想张望一下海面泛起的那片浪花,未能如愿——风压已经强大到不容许人自由扭动身体。我握紧操纵杆。
“茄子”现在受到近海潮汐和小岛共同的吸引,正在一圈圈向更广阔的领域逼近。在最接近暴风区的时刻,远看呈煤灰色的云团变得惨白,冰山一般扑面撞过来。一阵雨滴稀里哗啦敲打在挡风板上,寒气从袖口、鼻尖悄无声息侵入……
下一个环节至关重要,我不禁来回活动指节,确保僵硬的手能够正常操作按钮与方向杆。
“那把钥匙是速度。”老教授的话在耳边响起,清晰得仿佛他本人就坐在我身后。“快到足够克服近海拉扯的速度,一鼓作气冲进暴风区!”
“好嘞!”我给自己打气,双手扳动操纵杆,随着比第一次脱离更剧烈的震动,“茄子”的第二段尾巴飞速远离机体,埋葬在身后沸腾的暗云深处。
“茄子”突然有了生命,倏然脱离轨道,一头扎进厚实的暴风区!
我想起小茉的爸爸、哥哥就是在这个环节遭遇不测的,不仅是他们,还有许多想要突破这岛与海的拉扯、束缚的人,用自己的生命为后人的冲击提供一次次可贵的数据。
我会成为这些默默努力的先驱者之一吗?我会就这样迷失在一片暗无天日的死灰中间吗?
起飞后第一次,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感到四肢不受控制。我不知道暴风区的宽度,接下来只有一直向前,向前……先驱者们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信息。我最大的敌人原来不是风和云,不是雷与电,而是——未知。
无穷无尽的未知。
——以有限的视角去触及无限,只会受到挫折。老师的话魔咒一般在脑中回荡,一点点剥去我的理智。前方,云层变成深渊,深渊又化作一头盛气凌人的怪兽,正大张着嘴,贪婪地等我送上门!
不行了……
我的脸颊有灼烧感,意识一点点被无形的爪子紧握着向后拉扯,黑暗潮水般涌上来……
黑暗……
六
曾经有一次,我问小茉,巨人从何而来,又为何离去。
小茉想了想说,巨人肯定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之所以过来,是不甘于被有限所束缚,之所以回去,是因为有人一直在起点守望。
我又问,巨人做到的事,我们真的能做到吗?
小茉笑起来。
一定没有问题的。因为我们的羁绊和决心,不会输给巨人——她说。
七
睁眼,天蓝得残忍。
暴风区以外的海域,宁静得不可思议。“茄子”进了水,成了真正的腌茄子,漫无目的地漂。
可是到头来辅助引擎也快寿终正寝,我会这样消逝于纯蓝的绝望中么?
远方传来微弱鸟鸣,打断我的思绪。
我激动地跳上引擎盖,一愣,接着不顾一切跃入海中,拼尽所有体力,向地平线上那片绿洲游去。
岛比远看小许多,虽不到一眼望尽的程度,但也仅是小丘规模。我挣扎着爬上岸,钻进浓密的丛林。这儿的树小巧玲珑,前额不时被横生的枝杈擦碰。
哇!
身后响起一声惨叫。我连忙回头。
起初,眼前没有任何特殊景物。
我视线下移。
发现了——脚边,有个微小的人儿。
渺小、微不足道,看那腰间的草叶和手里的石斧,似乎是个相当落后的文明。
小人儿瞪大眼,边仰头边后退,险些摔进身后的泥地。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如释重负般笑起来。
看见了呢:那小家伙的眼眸深处,比这片海要蓝上好几倍的光辉!